□姚玥彤/文
《月亮与六便士》是英国小说家威廉·萨默赛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的代表作之一。毛姆的短篇小说,素以冷静、客观的笔触深刻地剖析与解读人性的弱点。《月亮与六便士》生动地体现了毛姆这一鲜明的创作风格。《月亮与六便士》描绘了一幅生活在19世纪英国社会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画卷,表现了作者对当时社会现状的批判,对“人之为人”的强烈呼唤与渴望,揭示与“自然”相对的“理性”文明对人性的限制。本文将从象征主义视角出发,深入解读与剖析作品中所展现的疯癫与理性之间强烈的冲突与矛盾。
象征主义是19世纪中叶兴起于法国的一个文学创作流派,侧重于借助暗示、烘托等手法来描写个人的内心感受,否定空洞的修辞与生硬的说教。它是一次对语言、文体、文学结构模式的革新,旨在恢复意义、情感与文学形式的关系,寻找新的修辞和表达方法、探索无意识的深层心理,创造新的文学价值[1]。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标题“月亮”与“六便士”是贯穿全文且最富含象征主义艺术色彩的两个意象。在许多研究者的注释中,认为“月亮”便是理想世界、是艺术,“六便士”是现实世界、是世俗的价值观。然而,“月亮”与“六便士”的象征意义实质上更为普及,不仅象征着不同人物之间的追求,也映射着不同的人物深层心理与命运。作品在象征性视角下展现的现实与理想的联系仅仅处于表层意义,其不同人物追求不同象征体而引发的疯癫与智能的强烈冲突才是关键。
《月亮与六便士》主要讲述证券经纪人斯特里克兰德突然着了艺术的魔,抛妻弃子,绝弃了旁人看来优裕美满的生活,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追求艺术的故事。纵观全文,作者似乎为读者呈现的是一个癫狂的流浪者的故事,流浪故事中的主人公漂泊无定、辗转流离,但在作品的意蕴层面却始终贯穿着一种象征意象,富有着深刻的哲学意味,展现出人性强烈的自由意识与社会束缚、理性压制之间的巨大张力。标题中的“月亮”与“六便士”这两个具体事物,无疑成为了形成这股张力的最富有深刻哲理的象征本体,两者在贯穿全文的同时扩大了象征范围,塑造了这部作品独特的内涵。
《月亮与六便士》作品中的斯特里克兰德,是以法国后期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Paul Gauguin)为原型塑造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一部解读高更的著名画作《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的解说性作品。这幅画作在直观的表达冲击上具有一种混沌之初的原始感,是高更对自己人生的解读,带着现代文明人的烙印,即受着“理性”文化的束缚与限制,只能在精神层面去追逐自己心灵中的人类乐园[2]。其主题与《月亮与六便士》的追求具有较高的一致性,具有深刻的哲学意味与现实意义。斯特里克兰德是毛姆构造出的高更心中渴望的一个人物形象,两者息息相关,不可分割。因而甚至可以认为,《月亮与六便士》这一部作品便是一个象征体,是对高更的解读,是对他“从何来?是谁?到哪儿去?”这一生的剖析与探索,即“月亮与六便士”就是高更本身,展现的是其内心自我解答的一个生命历程。整部作品也可以被认为是高更的缩影,为作品塑造了一个宏大的、暗含的象征性文学背景,增加了作品的哲学意味。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包罗了在当时法国社会变革背景下的多种代表性人物类型,作者用特色鲜明的象征手法形象生动地展现了自我理想境界与世俗理性之间的矛盾冲突,在象征意象层面,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关系有了进一步的突破与创新。
首先从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来看,她是一个体面、虚伪的中产阶级妇女,同时也可以说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在当时的社会中,她可以称作是完全“智能”的人,她生活中所追求的一切都是基于世俗、出于理性的思考。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曾对“智能”作出这样的评析:“智能,首先重视自我而不是别的东西。”就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而言,则体现为她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平常生活中,她似乎也有着高雅的艺术追求,热衷于结交作家、画家等从事艺术工作的人物,然而这只是她用来伪装自己的一种方式,强烈的虚荣心让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对生活有着追求的人。她宁可认为丈夫是因为出轨而离开她,也不愿相信斯特里克兰德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出走,她在斯特里克兰德成为著名画家之后,将纺织品挂满墙壁,却对画中的理想与人性自由的迸发一无所知……种种事例说明她对于真正的艺术根本不感兴趣,所追求的“月亮”,终究只是在埋首捡着六便士的途中偶尔路过一个水潭时,在水潭中倒映出的虚假的“月亮”罢了。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对一切事物的评判标准即是其世俗的价值。她完全融合在社会大背景理性的洪流之中,隔绝人内心的自我的欲望,顺行社会的价值准则来塑造自身。她是社会的产物,存在于符号化的社会中,试图依存着一种符号或者机构来生存,看似适应社会,很好地融合在其中,实质上却早已在物质社会中丧失自我意识,是书中富有象征性的社会产物的代表。
其次,对于斯特罗伊夫这个人物形象,很多读者曾因其无底线的善良而心生怜悯,对其懦弱感到愤怒,对其结局感到悲哀,但最终体验到的却是另一种崇高。总结而言,斯特罗伊夫是一位在追求“六便士”的同时更加向往“月亮”的平庸的画家、高明的鉴赏家,是一位囿于理性,却又处于自我回归、行为疯癫的“启蒙”状态的人物代表。在还未遇到斯特里克兰德之前,他与妻子布兰奇的生活平淡又幸福,重心更多是在生活上,艺术只是为了生活罢了。然而,在遇到斯特里克兰德之后,他人性的卑微、懦弱、无底线的善良便统统展现,开始向疯癫的形象转变。他在斯特里克兰德无路可投时收留他,饱受其冷嘲热讽,却依旧敬佩、崇拜斯特里克兰德;他被斯特里克兰德破坏家庭,却依旧尽心尽力地照顾他,甚至毫无怨言,反而埋怨自我……在这段理性到疯癫的转变过程中,斯特罗伊夫承受过极大的痛苦,但在他回到自我的“塔西提岛”时,他终究逐渐释然回归社会,重新开始生活。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斯特罗伊夫身上也有疯癫的影子,但仅仅只有短暂的疯癫,最终依旧回归到了在当时看来正常的社会生活之中。他了解斯特里克兰德的艺术,似懂非懂地与画作产生共情,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鉴赏家,因为抬头看见的月亮而释怀了丢失的六便士,充满了悲剧色彩。他代表着当时英国社会中那些内心深处对回归自然本性有着萌芽意识,内心矛盾挣扎,最终依旧回归理智、回归社会的人群。暗含着作者对这类人群悲哀的怜悯与对其退缩、回归社会理性洪流的批判,进而侧面凸显斯特里克兰德人物形象及其追求的肯定性。
最后,便是塔西提岛上的阿塔这个人物。她只是一个当地的土著,同样生存于世上,却与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截然不同,她处于不同性质的社会。书中斯特里克兰德描述她,“她从不干涉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一切”。她让斯特里克兰德在塔西提岛上度过了生命中最为自由、畅快的一段时光。究其原因,阿塔生活在斯特里克兰德所追求的远离物质社会的原始净土[3],本身就处于自然之中,其所象征着的就是斯特里克兰德一心所追求的“月亮”。在理想化的塔西提岛上,当地的人们都不受理性时代的支配与影响,他们眼里的斯特里克兰德并不是一个疯癫的存在,他只是“一位一天到晚在画画,却又不知道在画什么”的画家。斯特里克兰德被认为是疯癫的,但当其回归或者说逃离到属于自我追求的世界时,同样的特质却不再被定义为疯癫,作者肯定塔西提岛的环境对人性回归自然与自由意识的凸显的作用。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塑造了众多与“月亮”和“六便士”这两个意象相对应的人物形象。然而,无论是哪一个人物的塑造,都不及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来得饱满、立体,富有象征性艺术色彩。斯特里克兰德如同整部作品的链条,贯穿全文的同时也揭露了文章核心的矛盾,使得各个人物得以相互联系、相互碰撞,在显现出理想自由与世俗象征意味的同时,也进一步蕴含着推动两者相对立的内在因素,即疯癫与智能。
所谓“疯癫”,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曾说过:“疯癫体验有两种对立的形态:一是宇宙体验,其中疯癫体现为种种亲昵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形式,一种是批判性的,其中的疯癫面临的是一种坚不可摧的讽喻屏障。”即疯癫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形式,一种是受不可抗诱惑的蛊惑,展现的是悲剧性的疯狂面貌;另一种是对世俗现实的否定,“它站在疯癫的立场上,与理性的符号世界保持截然对立。[4]”在理解疯癫意识的两种对立形态之前,不可忽视的是两者在历史过程中的此消彼长。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斯特里克兰德任凭自然本性尽情地显露,其疯癫形态更多的是批判性的,是对世俗现实的一种否定,展现的是对现代文明的颠覆。当时英国社会受到新教主义影响,强调个人主义。在此背景下,斯特里克兰德的疯癫显得更加突出,他是一种自我式的出走、逃离,是对人类自身生存归宿的寻找。
纵观斯特里克兰德一生的经历,可以看出他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疯癫与理性的结合体,展现的是理性意识逐渐淡化并完全疯癫的一个过程。他在四十岁之前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作为一名证券会计师,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生活在时代大背景构筑的理智与规律之下,顺应着社会的“理性”准则,丝毫无法辨别出其内心自我压抑着的欲望与诉求,人本性中向往自然的渴望被隐藏在平静而又无波折的社会生活之中,是一个常人形象。在这个阶段中,主导着斯特里克兰德的是理性的本我。通过一种强大的自控力,斯特里克兰德将自己限制在理性生活的范围之内,调节着本我的需求,以“现实原则”暂时中止了快乐原则,在自身与外界环境之间进行协调。然而四十岁的斯特里克兰德在出走之后,挣脱了理性的枷锁,逐渐疯癫化,他到达了远离物质的原始净土,除了对理想化画作的追求,对于其他的一切都报以冷漠的态度,只有纯粹的理想追求[5]。在这个阶段中,他回归了本我,成了世俗眼中的疯癫者。在妻子看来,他丧失理智,抛下幸福美满的家庭竟然仅仅是为了所谓的画画的理想,他的妻子宁可相信是出轨这一世俗的原因导致斯特里克兰德的离开,也不愿相信这充满着疯癫的真实原因;在朋友看来,他毫无人性道德可言,破坏斯特罗伊夫的家庭,竟然只为了在画作中展现出人体的曲线形态之美,这显得疯癫可憎却又可笑;到了塔西提岛上,“当地的人们也只知道,他是一个一天到晚只知道画画但也不知道在画些什么的人”。由上可知,在斯特里克兰德精神上的“出走”之后,在世俗中他变成了一个疯癫者,由自我回归到了“本我”,“本我”具有强大的原始冲动力量,是他“出走”的驱动力,让他完全依据着个人内心的欲望而行,忽视一切外在社会道德、理性的桎梏。
小说通过描述斯特里克兰德与当时理性社会准则相悖的出走,不仅加深了他疯癫形象的塑造,也加强了作者对与“自然”相对的文明与文化的批判。他的出走,迸发着人类对于回归自由与自然本性的强烈渴望与追求。
毛姆在创作《月亮与六便士》之前,有在印度游历的经历,这使得他对神秘主义与东方哲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在这部“弃绝欲望”作品中也融入了佛教思想,例如,斯特里克兰德出走追寻远离物质社会的原始净土这一情节,其中便含有着佛陀的印记[6]。《佛所行赞》中讲述了释迦族王子乔达摩·悉达多花费二十多年的时间在“户主的职责”上后,便抛弃了家庭以追求更高的使命,他还立下了“看不到生死的彼岸”便永不回去的誓言。乔达摩·悉达多对“广阔天地中去”的追求与《月亮与六便士》中斯特里克兰德所呈现的主题意蕴有着影子般的关联与重合,也是毛姆将佛教思想的内涵蕴藏在了这部作品之中的缘故。这样的多层次结构的形象与内容的塑造,使得斯特里克兰德所追求的理想之境、远离物质社会的原始乐土与其对应的象征体“月亮”内在所蕴藏的对人性本质的追求、对自然自由的呼唤的象征意义得以深刻显现,并与处在社会大背景下,被“智能”所支配的斯特里克兰德太太的人物形象形成强烈对立,形成了一股疯癫与理性互相拉扯的巨大张力,展现的是作者对当时英国社会崇尚理性的社会风气的反思与批判意识。因而可知,疯癫与智能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之所以发生的内在核心推动因素,只有正确理解了上述这两种特质对作品中人物与主题的深层影响,才能更加全面地了解到象征主义视角之下作品中蕴含着的批判性特征。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营造出具有整体性的象征氛围,充分借助“月亮”与“六便士”这两个本体,将斯特里克兰德回归自我的主线与作品众多人物经历相联系,多层次地展现出理想精神与物质两者之间尖锐的矛盾。作家结合当时社会背景,运用文学的反叙述性视角,呼唤人的自由与本性的回归,展现出对“理性”的反思与批判。同时,在象征性符号的背后,作家深层次地揭示了疯癫与理性的对立关系为矛盾的内在核心,蕴藏着深厚的思想内涵与理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