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杰
张建设带上擦玻璃的工具,拉开伸缩爬梯,戴上橡胶手套,穿上印有天诚保洁字样的工作服,爬上别墅的三层,开始一天的工作。
清洗玻璃是他的工作,他喜欢接别墅玻璃保洁的活,别墅一般是两到三层,他的伸缩爬梯可以够得着,危险性也不高。而且,别墅面积大,而他们收费是按照房子面积算的,这样就能多赚一些。
今天这栋别墅很大,他粗略估算一下,大概有四百多平方,比他见过的很多别墅面积都大。别墅内黑色大理石铺成的地面,明亮如镜的瓷砖,华丽的水晶垂钻吊灯,玻璃的纯黑香木桌,进口的名牌靠椅,精美的细雕书橱。这些高档东西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最享受的时光就是休息时,点燃一支烟,欣赏别墅的华丽与美观。心里盘算着,是不是有朝一日,他也能住上这样一套别墅。当一支烟抽完,他的这些幻想也像嘴里吐出的烟圈一样四处飘散。拿起抹布,回到现实中,他嘴角上挑,苦笑着,还是想点实际的吧,这一单算下来能赚一千块。儿子小文想要的天文望远镜就有了,当然是网上买的仿真望远镜,和专业的天文望远镜没法比。即使这样,小文还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小文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能够独自在家照顾自己,这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十分难得。尤其是周末,幼儿园也不能去,他就自己在家玩游戏。说是游戏,其实就是几个形状类似的积木,这还是邻居孩子盛盛的旧玩具,已经严重破损,而且只有正方体、长方体等几种简单的形状。小文就是靠几个积木度过漫长的周末,想到这些,张建设决定,这次发了工资,一定给小文买一套积木。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即使一套几十元的积木,他都要精打细算,并不是他舍不得花钱,家里确实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他是胃癌晚期,前期治疗花掉很多钱,老婆不想再和他过这种日子,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上,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和小文。现在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他不仅要照顾小文,还要勉强支撑着残破的身体,做一些重体力活,维持生计。
二层已经擦完,他调整伸缩爬梯的高度,靠着外墙爬上第三层。听保姆说,第三层有一百多个平方,都是孩子的空间。隔着玻璃,赵建设似乎看到一个儿童乐园。房子里有滑滑梯、旋转木马、跳床、球池等各种儿童游乐设施,一群孩子正在玩耍,充满了欢声笑语。他们争先恐后地去坐滑梯,迫不及待地想要感受那种快速下滑的刺激和乐趣,他们紧握着扶手,腾空而起,随着滑梯越滑越快的速度,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些孩子甚至会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飞起来一样。旋转木马上也有很多孩子,他们在上面荡来荡去,享受着无限的乐趣和自由。他们笑得无所顾忌,尽情享受这一刻的欢乐,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们停下来。在小文的脸上,他从没看到过这么灿烂的笑容,哪怕一次也没有,他希望在小文的脸上也能看到这种笑容。有几个孩子发现正在擦玻璃的张建设,孩子们向他摆摆手,邀请他一起玩。
他刚要做出回应,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滴落。他急忙用手按压腹部,双眼紧闭,不停地做着深呼吸。足足过了五分钟,剧烈的疼痛感才消失,但是针刺一样的痛感还在继续。他知道病情在继续恶化,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上次去医院,医生让他吃点药,这样至少可以延长一段生命。他拒绝了,甚至连止痛药都没开。他不想把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花在看病上,反正他的病已经无药可救。他要把这些钱攒下来,能攒多少是多少,小文需要花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可他能留给小文的却没多少,甚至陪伴他的时间也所剩无几。每次想到这些,他心里空落落的。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张建设收起伸缩爬梯,绑在那辆二手捷达车的车顶,将水桶、抹布等擦窗工具放在后座上,在太阳即将没入地平线的时候,向家里驶去。他原来在市区租房,由于房租很贵,他搬到了城乡接合部的一个村子里。这里租一套小院才几百,他还能负担得起,而且村子里的邻居都很热心,有时候还能帮他照顾小文。他们对面住的是王阿姨一家,孩子们都去城市打工,平时只有王阿姨和孙子盛盛在家。王阿姨已经和他交代了很多次,不方便的时候,可以让小文在她那儿玩,盛盛也能和他一起玩,小孩子一起玩耍更有趣。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他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到小文正坐在一张凳子上发呆。他打开灯,灯光填满整个房间,小文下意识地用手遮挡光线。他的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脸上有害怕的表情。
“小文,怎么不开灯?”张建设问他。
小文没回答,看到张建设,他跑过来抱住张建设的腿:“爸爸,我害怕。”
张建设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不用怕,有爸爸在。”
小文的双手紧紧抱住张建设的脖子,他的小手很柔软,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爱意和依赖。张建设感到心中一阵暖流,他也紧紧抱住小文,感受孩子那纯真的情感。他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他有责任保护和照顾这个小生命,让他茁壮成长。他轻轻地拍了拍小文的背,温柔地说道:“不用怕,爸爸永远在你身边。”小文听到爸爸的话,眼角微微湿润,他紧紧地贴在爸爸怀里,仿佛要把自己完全融入到父亲的怀抱之中。
“以后在家里要开灯啊。”张建设温柔地说。
小文闪着大眼睛说:“哦,知道了。”说完,他跑到卧室,拿出一张画说:“这是今天老师让画的。”
与其说那是一张画,不如说是几个简单的线条,头是圆形的,眼睛是红色的,胳膊像树干一样粗壮。在小文看来,那个圆形的头代表着父亲的包容与温暖,而红色的眼睛则传递出父亲热忱、充满活力的精神。树干一样粗壮的胳膊代表着父亲的力量。这幅画没有过多华丽的修饰和装饰,呈现出的是真实和简洁,在孩子眼中,他们所看到的父亲可能并非完美无缺的,但却是最值得尊敬和依赖的。
“画得真棒,真是个画画小天才啊。”张建设表情夸张地对小文的画进行了表扬。小文听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今天发了工资,张建设买了小文最喜欢的汉堡包。看到好吃的,小文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的笑容一直没停过。孩子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一顿好吃的零食,一件喜欢的玩具都能让他们高兴几天。可即使这样简单的愿望,张建设也很少满足。
“爸爸,以后能每个月吃一次汉堡包吗?”小文狼吞虎咽地将一个汉堡吃完,摸了摸满嘴的油腻,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当然可以。”张建设说,他说得没有底气,声音微弱。
小文却还是听到了,他跳起来,抱住张建设的脖子说“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张建设以做饭为由,躲进厨房,他的眼角湿润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他算什么父亲。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他不能让小文看到,急忙用衣袖擦掉眼泪。
吃完晚饭,他拿出从图书馆借来的儿童绘本,和小文躺在床上一起读。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绘本,在温柔的灯光下,张建设生动地讲述着《葫芦娃》 绘本故事。小文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他会问一些问题,好人为什么会被抓起来,多种几棵葫芦不就有更多的葫芦娃了吗,蛇精为什么这么坏,坏人为什么都这么厉害?这些问题张建设都耐心地作出回应。小文沉浸在葫芦娃们勇敢无畏、互相帮助的故事情节中,他仿佛置身于那个神奇的世界,自己也变成一个勇敢的葫芦娃。对张建设来说,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不用去想明天的事,不用去想怎么赚钱,不用去想即将夺去他生命的癌症,他只要专注地讲好故事,为小文带来快乐,他就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讲到精彩处,小文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张建设是个大英雄,什么都懂,什么困难都难不倒。这时候他才会感觉和天下的父亲一样,是个正常的父亲。当然,他现在就是小文心中的英雄,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不能给小文一个完整的家,不能给他提供良好的物质条件,甚至连最基本的陪伴,也要在几个月后停止。
这些天,他和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谈了很多次。刚开始他准备将小文送到福利院,可在那,他看到了很多和小文年纪相仿的孩子,这些孩子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目光呆滞,完全没有这个年龄段孩子应有的天真无邪,活泼可爱。
福利院毕竟是公益组织,虽然老师尽心尽力,可由于资金、人员的关系,孩子们很难得到全面的照顾。福利院的老师知道张建设的忧虑,他们向张建设提供了有意向收养孩子的家庭信息。如果能找到好的收养家庭,对于小文来说,肯定要比在福利院生活好。
这些天,张建设经常上网,浏览一些关于收养家庭的信息。网上充斥着各种信息。有虐待儿童的,还配了图,被收养的男孩身上满是伤痕,一块块青紫在诉说着孩子的艰辛。有的还说收养家庭只把孩子们当做免费劳动力,他们做着超负荷的繁重劳动,吃不饱、穿不暖,即使生了病,也不能停止干活,这些收养家庭把他们当牲口一样圈养着。张建设越看越紧张,他无法再看下去,急忙换个网页浏览。当然,也有一些正面的例子,寄养家庭条件很好,他们对孩子视如己出。给予孩子全部的爱,还努力培养他们,有的还读了博士,有的出国留学。
评论区也是各种观点,有的支持收养,有的在骂抛弃孩子的父母,说不配做父母。对于这些信息,张建设无法甄别真假。他知道收养孩子的家庭也是参差不齐,如果不用心甄别,可能会葬送小文一生的幸福。
接下来的日子,最重要的是帮小文找一家适合他生活的家庭。
福利院提供的收养家庭有很多,名单足有十几页,上面写着这些家庭的基本信息,包括收养人家庭住址、职业、年龄、收入、是否有孩子等信息。为了给家长提供参考,福利院还对这些家庭打了分,张建设从高分开始看。这些家庭中,评分最高的并不是经济水平最高的,而是家庭收入稳定,有时间照顾孩子、陪伴孩子的教师、公务员等家庭。张建设也认为他们这个评分是科学的,是符合实际的,他也希望小文能够生活在这些家庭。
张建设丝毫不敢耽误,他只剩下三个月时间,如果再有一些突发情况,可能三个月都没有。医生告诉他,最后一个月,他基本上要在床上度过,因为癌症后期,他的身体已经不能负担自己的体重。他制作了详细的时间表,在评分相对较高的家庭中选出一些,每周至少拜访三个家庭。当然也要提前沟通好,看他们的时间。
第一家拜访的是一个大学老师家庭,男人叫吴刚,女人叫范桂华,夫妻双方都是大学老师。两个人都读到博士,读博士的时候整天做实验,没时间要孩子,现在工作清闲一些,想到要个孩子,吴刚的身体却出了毛病。他们想领养孩子,可到福利院去了几趟,都没发现自己喜欢的孩子。用福利院工作人员的话说,就是他们和孩子的缘分还没到。收养孩子和找对象一样,看对眼了,一眼就能相中,他就是自己想要的孩子。如果勉强领养一个不中意、不喜欢的,以后养育孩子,也很难做到全心全意付出,这样对孩子也不好。如果很勉强,福利院也不会同意领养,他们也要为孩子的将来负责。
吴刚和范桂华的时间很自由,可以随时约到他们。张建设和他们约好周六下午见面。为了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张建设带小文去了理发店,两个人在理发店理了发。这是几年来,他们第一次去理发店。以前他们的头发都是张建设用剪刀剪几下。去理发店太贵,他在网上买了一套理发工具,在自己头上做了几次试验,就变成一个熟练的理发师。第一次给自己理发,头发剪得一边长一边短,头上像狗啃的一样。工友们嬉笑他不讲形象,他确实不需要讲什么形象,工作时间都戴着帽子,理的发型再漂亮,又有谁能看见。再说了,看到又能怎么样,谁会关注一个擦玻璃的。工作之余更不用说,他没什么要见的人,剪这么好给谁看呢。这次不同,他要给收养的家长一个好印象,不能让对方轻看他们。他们不仅剪了头发,还各买了一套衣服,用崭新的形象面对收养家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小文,他信心十足,小文这样可爱乖巧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这次见面是在吴刚家里,看得出来,他们也很重视这次见面。家里很整洁,他们也都换了一身新衣服。大学教授本身就有一种书卷气质,经过整理,看起来更加儒雅,但是这种儒雅之中,又透露着一种清高和冷漠。他们买了小熊玩偶、变形金刚等玩具,小文看到这些很高兴,他看了张建设一眼,又看了看吴刚,吴刚点点头,他便拿起变形金刚摆弄起来。张建设对他们的印象不错,几乎已经决定将小文留给他们。
“孩子有什么兴趣爱好吗?”吴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示意张建设坐下。
“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爱玩,小孩子喜欢的他都喜欢。”张建设说不出小文有哪些特别的爱好。
“孩子挺乖巧的,你希望他以后做什么?”范桂华问。
“我没想这么远,至于做什么,等他长大了随他吧。”张建设说。
“你希望我们怎么培养孩子?”吴刚问。
“怎么培养,这个我没想过,但是我想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一定比我培养得好。”张建设说。
他们聊天的话题集中在小文身上,他们问的问题,张建设确实没考虑过,因为那些对他来说太遥远,过好眼前的生活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他没时间去思考未来的事。而且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他的生命只剩几个月,想这些完全没有意义。他们生活的环境,人生经历毕竟不同,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把关于小文的话题聊完,他们就沉默起来,谁也不说话。他们都看着小文在摆弄变形金刚。小文对变形金刚很有兴趣,将变形金刚变成各种形状,一会将它变成一架飞机,他拿起飞机,做出飞翔的样子。一会变成汽车,他推动汽车高速行驶。变形金刚居然还能变成蝴蝶,蝴蝶在翩翩起舞。
“我准备让小文以后搞科学研究,我们在这方面有优势,可以帮助他取得成绩。”吴刚点燃一支烟,盯着吐出的烟圈说。
张建设对于科学研究一窍不通,这是他完全陌生的领域。他知道,这和擦玻璃是完全不一样的,要整天坐在板凳上,没有什么娱乐时间,这是他对搞科学研究的模糊印象。他不知道怎么接吴刚的话,只能笑一笑,算是回应。其实回应不回应都无所谓,因为吴刚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他。
这次见面并不需要达成什么意见,只是为了双方有个初步的了解,至于能不能收养,还要看双方能不能达成一致意见。
张建设回家以后就开始纠结,看样子,吴刚他们很喜欢小文,应该会收养他。刚开始他希望小文被吴刚这样的家庭收养,可回家后,他又有些犹豫。吴刚好像已经为儿子设定好了一条人生的道路,做一名科研人员。可张建设知道,小文并不是那种很聪明的孩子,和他一样,资质普通,如果干这种工作,以后的日子一定很煎熬。
晚上,讲完睡前故事,小文问他:“爸爸,什么是领养?”
张建设没想过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竟回答不上来。他不忍心将这个残酷的现实告诉小文,起码不能现在告诉它。可现在想来,接受也要一个过程,如果没有这个过程,直接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会更难过。想了一会,他说:“领养就是孩子要和新的父母生活在一起。”
“我才不要和新父母生活,我就要和你一起生活。”小文眨眨眼,委屈地撇撇嘴,在他看来,也许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爸爸生气,才会被送走,好像要哭出来:“我会很乖的。”
看到小文委屈的样子,张建设于心不忍,将他送出去的决心又动摇起来。可对于一个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办法呢。张建设安慰他:“爸爸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真的吗?”小文用他肥嘟嘟地小手,紧紧抓住张建设那双粗糙的手,好像一松手,爸爸就要飞走。
“当然了,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新的一周,张建设又接了几个订单,都是别墅擦玻璃的活。干的年头长了,不用去找,就会有生意找上门来。又是一个老主顾,已经找张建设干了四年多。张建设动作熟练,三个多小时,一套别墅上的玻璃基本完成。如果是以前,两个小时他就能完成,而且质量能够让客户满意。现在身体越来越差,擦玻璃的时候,一口血差点吐在玻璃上。他忙用手绢堵住嘴,喉咙一热,嘴里一股血腥味,手绢也被染成红色。
这是第一次吐血,说明病情又恶化了。医生告诉过他,让他不要再工作,越累病情恶化得越快。
周末,他又约了一家有意向领养孩子的家庭。这次他怕小文听到一些内容胡思乱想,就把他放在王阿姨家里。这次找的也是一个不错的家庭。男人是工程师,女人是医生,可以说是条件很好。
他如约来到工程师的家里,和他擦过玻璃的很多别墅一样,布置富丽堂皇,显然他们的家庭条件很好。工程师热情地为他冲了一杯咖啡。他说:“孩子的照片我看了,很可爱,我们很喜欢这孩子。”说着他看了看一旁的医生妻子,医生点点头。“你为什么要把孩子送给别人?”医生问。
“我是个癌症晚期患者,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张建设把他的情况说了一遍,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起。和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说过,和上一个家庭也说过,现在他已经完全接受这样的情况,说这些事情时,像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说得云淡风轻。
“是这样,真是抱歉,我不该问这些。”医生为自己这个问题感到后悔。
“没关系,即使你们不问,我也应该说的,毕竟我们要坦诚相对。”张建设不想隐瞒什么。
聊天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两杯热茶。
“这是我女儿,今年十八岁。”医生看着女孩介绍说。
女孩皱着眉头,表情严肃,眼神中带着厌烦,她并不欢迎张建设。她把杯子拿到张建设面前,故意将水杯的水洒在张建设腿上。滚烫的开水瞬间让张建设的腿产生一种热辣、针刺的感觉,他急忙站起身,让一些没有渗入衣服的水流下去。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马上回房间反省。”工程师边呵斥女儿,边抽出几张餐巾纸递给张建设,示意他擦一下:“怎么样,没事吧。”
医生说:“真对不起,这孩子真是没礼貌,都是我们给惯的,你别见怪。”
“没什么,孩子嘛,总有些性格。”张建设忍着痛说。
“这孩子呢,听说我们要领养小文,心里比较抵触。”工程师说:“不过你放心,如果我们领养小文,肯定是当作亲生的一样对待,不会让他受欺负。”
刚要谈下去,女孩的房间里,传来摔打东西的声音。医生忙跑过去。工程师也聊得有些心不在焉,张建设知道,现在他应该离开了。女儿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她可不想有人来分享父母的爱。而且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知道,女孩长大后要出嫁,如果家里有儿子,她基本上得不到父母的财产。
走出工程师家门的那一刻,他已经将他们排除在收养名单之外,他们条件虽然很好,可家里毕竟有个敌视小文的人,他不想让小文受到这样的对待。
张建设后来又谈了几家,有单身女性,只是想要孩子不想结婚的;有退休老人,纯粹无聊,养孩子打发无聊生活的;也有不能生育,想要找个继承香火的。这些家庭,他都不满意,都不会像他一样对待小文。
每次谈完一家,他的希望就减少一分。时间也在无情地流逝,无数个夜里,他曾默默祈祷,祈祷老天爷再给他一些时间,哪怕让小文年满十八岁,再让他死去。如果说这样太贪心,那就让他读到高中,甚至是初中,再把他的命夺走。可现在小文实在太小了,他才四岁,四岁怎么能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呢。想到这些,他简直无法呼吸。他曾试图联系小文的母亲,想让她带走小文。可她已经重新组织了家庭,有了孩子,她拒绝张建设的请求,理由是她现在的男人不同意。
很快到了张建设的生日,三十四岁生日。这个生日他要把一切告诉小文,哪怕他听不懂,也要告诉他实情,他有权利知道。小文喜欢吃草莓水果蛋糕,他订了个大的。小文经常吵着要吃蛋糕,为了省钱,他很少满足小文的要求,这次一定要让他吃个够。
回家的时候,他在超市买了些水果,带给王阿姨。他不在家的时候,没少麻烦王阿姨。王阿姨是个热心肠,可他不能不懂礼数。到家的时候,王阿姨家正在吃饭,他看到小文正躲在桌子下面,桌子下面有个小碗,小文用手抓着里面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脸上也摸得像个京剧脸谱。
王阿姨看到张建设进来,有些尴尬:“小文这孩子,让他坐在凳子上一起吃饭,就是不肯,非要在桌子下面吃。”
“小文,出来,我们回家了。”张建设将水果放在桌子上,带小文回了家。
张建设用热毛巾,将小文的脸和手擦干净,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要在桌子下面吃饭?”
“好玩。”小文低着头说。
“只是因为好玩吗?”张建设又问。
“害怕。”小文的头更低了。
张建设不再问他,只是紧紧抱起了小文。
在别人家里当然有些拘谨,大人还有这样的感觉,何况是孩子,他理解小文的感受。这主要怪他,没时间照顾小文。可他今天晚上不想说这个沉重的话题,他要开心地过完人生最后一个生日,他要在最后一个生日,看到高高兴兴的小文。
“小文,咱们今天吃蛋糕。”张建设打开装着蛋糕的盒子,一个精美的蛋糕出现在餐桌上。
“有蛋糕吃,真好。”小文高兴得跳了起来,和在王阿姨家总是低着头、小心谨慎的样子相比,完全像是换了个人。
在自己家和在别人家不一样,小文虽然才四岁,可他一定能感受到,在自己家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状态是放松的。在别人家是拘谨的,无聊的,状态是紧绷的。可他以后的人生都会在别人家度过,这种紧绷的状态要持续很久。看到此刻沉浸在吃蛋糕的快乐之中的小文,张建设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张建设拿出蜡烛,他和小文一起插蜡烛,三十四支蜡烛,几乎插满了整个蛋糕。小文边插蜡烛,边数数。张建设告诉他,三十四岁要插三十四支蜡烛。数到三十四支后,小文又拿起一支蜡烛,插在蛋糕上。
“小文,已经够了,再放一支就三十五支了。”张建设说。
“我希望明年能和爸爸一起过三十五岁生日。”小文说着,眼里满是泪水。
那天以后,张建设不再去看医生,他不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不知道就不会胡思乱想,不胡思乱想就不会害怕。他要自己掌握时间,把生命攥在自己手里。
一年后的三十五岁生日,他依然和小文在一起,小文为他插上了三十六支蜡烛。这次小文没有哭,他的眼神是闪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