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济南”作品小辑

2023-10-23 05:17王安琪,王震海,风言
山东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玉泉章丘济南

千年一觉佛慧山

王安琪

那时,我们都不叫它佛慧山。正经点的,叫它大佛头;戏谑的,叫它橛山。我喜欢橛山这个名字。这么说并不是我不正经,我总觉得好像有这么个石橛子拴着,泉城济南才没被滔滔黄河冲走。

第一次爬橛山,是在山大读书时的一个秋天。爬到半山腰,我已尽显疲态。带队的孔老师鼓励说,加把油,爬到大佛头,可以北望黄河,南眺泰山,还能看到曲阜孔庙的大成殿。在孔老师的鞭策下,我终于爬上了山顶。可惜那天天气不好,既没看到黄河,也没看到泰山,更没看到孔庙。好在身边有圣人后裔,孔老师说,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心中有了便一切都有了。

孔老师是曲阜人,时值壮年,满腹经纶,眼界之高远,胸襟之博大,自非我等徒子能管窥蠡测,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人失望——那时的橛山是名副其实的一个石橛子,山上几乎没有大树,偶尔能见一些灌木丛,也是焦黄的,稀疏的,像害了斑秃的脑袋;还有几处采石场,被挖得狼藉一片;传说中的佛慧寺、开元寺、文笔塔等建筑已无踪迹,只绝壁上那个巨大佛头悲天悯人地注视着山下的芸芸众生;曾经的官道,细得像一根用了千百回的铁丝,弯曲着,蜷缩着,缠绕在乱石杂草之间,走着走着就断了,走着走着又续上了……

四年大学,也就那么惟一一次上过橛山,不过,橛山却深深地揳在心里了。

橛山这个名字很土,大凡很土的东西,都有厚重的底蕴,像从齐鲁大地长出的一棵老树,根深蒂固地维系着一些说不清楚却永恒存在的东西。

重游橛山,已经过去了三十八年。从山下的开元广场进入,上山的路拓宽了,修平了,拾级而上,脚下的石阶像琴键一样,弹奏着历史的回音。四周高乔矮灌,山花烂漫,营造出一个静幽的世界。有鸟鸣唧唧喳喳,跟吵架似的,很激烈。但我觉得这时候的鸟鸣不能算一种声音,反倒是幽静的陪衬。山坡上有一些愣头愣脑的蛮石,像游走吃草的羊,像静卧倒沫的牛——“风吹草低见牛羊”,无端地就想起一句古诗。这里不是草原,可山风很疾,草树也很茂盛,那些石头在草树间若隐若现,像一大群自在的牲灵。

一路向上,见路标指向一个叫“开元书屋”的地方。作家云亮老弟见我脚力已疲,便提议去书屋喝茶小憩。

开元书屋在半山腰,一栋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随形就势,依山傍水,是游客阅读和歇脚的地方。不大的阅览室,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类图书;穿过角门,来到一个小平台,便与那漫山青翠撞了个满怀——见崖壁石隙间,山泉渗滴,聚水成泉,枕流漱石,给人洗心革面的清爽。云亮老弟说那泉叫秋棠泉,古时崖壁上凿有石室多间,常有儒生于此读书。有一天,一个叫范坰的书生来到开元寺,山僧见他潦倒,不想搭理,他便自己淘了泉水喝,并留诗一首:“佛慧名山十里遥,开元古寺建山椒。山僧不解通姓名,自汲山泉饮一瓢。”想必喝的就是秋棠泉的水了。相比那个范坰,我们就幸运多了,平台上有一桌数椅,原木原色,泛着沉甸甸的古凉,得知有几个作家造访,管理人员早已热情地为我们备好了茶水。随意落座,一边品茶,一边天上地下发些感慨。

其实,齐鲁大地向来是尊儒崇文的,想起大明湖历下亭“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楹联,保不准有几位就是从崖壁上那些石室里走出来的。儒家哲学是入世的,齐鲁大地的仁人志士自然秉承着修齐治平的家国情怀。由人及物,便想这一座山,山上的一石一木,无论是战乱时期饱经战火,还是和平年代被开采、被砍伐,都有了舍生取义的崇高。这么一想,忽又觉得儒家的拿得起与佛家的放得下甚至是一脉相通的,负起的是家国使命,舍下的是自我名利,所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云亮老弟在园林和林业绿化局工作,谈起这些年对橛山生态的恢复,颇多感慨,说政府为了还山于民、还绿于民、还景于民,那可是花了大心思、下了大本钱。政府如此作为固然体现了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但我觉得这里的一泉一石,一草一木,本来就属于橛山,说到底,不过是还绿于山,还景于山,还山于山罢了。当年据山抗敌也好,开山建设也好,都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所谓急中生智;而今国富民强,社会安宁,所谓静中生慧,建设的是万物齐一、共生共荣的生态,更是与环境和平共处、与自己和平共处的心态。又想起庄子也是山东人,那么,一座橛山把儒释道三家拴在了一起——儒家的拿得起,佛家的放得下,道家的想得开,可真是高山景行,大道不孤啊。

就这么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眼前的这座山,想着三十八年前的那座山,跟做梦一样。其实,一个“觉”字,既是千年一觉,也是幡然觉醒。

橛山,大佛头,佛慧山,很有意思。

高山仰止,佛慧而来

王震海

从小到大地球上的名山大川走过不少,山也爬过不少。青少年时喜欢爬高山险山,山越高越险越愿意爬,显出自己的能耐、勇敢和无畏;中年40 岁时,忽然不愿意爬山了,见到山就懒就怵,望见山高就畏缩和畏惧,我便寻找各种乘坐缆车上山的理由;再忽然,年到半百,我竟然讨厌起山,别说高山,就连一个称不上山、一两百米高的小山坡我都懒得上去——那日我去济南办事,办完事,当地朋友带我去佛慧山看佛头。车还没到佛慧山,远观山峦连绵,猜想佛慧山一定不矮,我心里就有些发怵。车到佛慧山脚下我们下车。我问朋友,能在下面看到佛头?朋友笑说,上去看得真切。我看着眼前的山,山可真是不矮,心里越发紧紧怵怵,果不其然,刚上一小段石阶,我的腿便由心生沉重起来。

说件好玩儿的事,也是我爬山总结的经验——多年前爬山时我发现了一个从心理讲不累的方法,那就是爬山时不要左顾右盼,更不要总抬头看爬了多高,上面还有多远。爬山时一定要低头看自己的脚,一步一个台阶往上登,登得实在累了就停下歇会儿,你就会发现能把同伴甩下很远,而且自己也没觉得多累,不信你试试。

还好,佛慧山山道宽,石阶缓,缓步走在石阶上并不像爬山,倒像走在上行的缓坡道上。上午10 点钟,晨练的人已慢慢退去,游客并不多,游玩的大都是本地人。大家走走停停,有带孩子的青壮年,有跑山的年轻人,更多是上点年岁的大叔和大妈,他们有的在林间空地上小歇,说说笑笑,拉着家常,过着生活,像过着山一般绵延缓长的日子。

口渴吗,歇会儿吧?我们爬了半个钟头朋友问。

佛头还有多高多远?我说。

朋友说,说高不高说远不远。

我虽然努力随朋友上行,但一直想打退堂鼓。朋友一边带我走,一边给我介绍佛头的来历。其实我还有一个毛病,除了历史古迹,我从来对人文景观充耳不闻,不是我不求上进,而是我觉得上天既然赐给人间大好山河,人类为何还总要画蛇添足地改造?这种想法倒不是我有天命不可违的思想,也不是有反对“人定胜天”的观点,就是总觉得像这样天赐济南、环城而抱的山峦,最多修个石阶,弄几处凉亭、多些石凳足矣。

朋友详细介绍,我漫不经心地在走神:好一个佛慧山,好一个静谧的山林,济南市民该有多幸福。我生长在天津,天津有河有渤海,已经足够让天津市民骄傲的。而济南市民不但有水有趵突泉还有层峦叠嶂的山,真是羡煞我们这些平原人。有水是旺财的,济南不但做到了有水旺财,水还是甘甜的泉水和清澈的地下水;有山是有神明的,我相信是山就有神明存在。举头三尺有神明,佛慧山何止三尺之高,他的高度足以让济南市民高山仰止,接受神明为济南人民带来的鸟语花香和曲径通幽的山林秘境……

我走神的工夫虽然错过了朋友讲解,但我完全可以不用讲解,用心,用眼睛,用嗅觉,用耳朵,便能体验到佛慧山的美不在外,而在内;不在高而在灵;不在险中逼人就范,而在阴柔中让人心驰神往。

此刻朋友手指上方,能看到佛头了。

而我在朋友手指的方向依旧看到的是枝繁叶茂的美,明媚天空对佛慧山包容的美,和佛慧山栖息在祖国大地上带给人间的爱。

朋友说,再上几步有个茶楼书院我们在那里喝茶歇会儿。

我积极响应,低头看脚加快登阶步伐,很快隐秘在林间三层古色古香的茶楼书院鹤立在我眼前。

我们登上茶楼书院三层露台,坐定,眼前幽长的山谷一下子将我的眼界驰向远方,山谷两侧呈“V”字形的崖壁,上面生长着花花艳艳的色彩挂在密林丛生的枝头,它们都在朝天生长向天飞舞。

朋友端上茶,氤氲的茶香飘舞在山谷间,朋友说,佛头就在我们上方,待会喝完茶我们就去上面看。我说,不用看了,佛祖心中留,待在此处,从风和阳光和满目的青绿中我们就能感受到佛祖的心胸,和他给这座山给我们人间带来的无限智慧。

山水之乐与诗意栖居——游章丘玉泉湖公园有感

风 言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是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的一段文字,描述的是魏晋时期雅士贤才们相聚在一个依山傍水的竹林中,饮酒作诗恣意畅谈的场景……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古往今来,文人雅士皆热衷于寄情山水,或撰文著诗,或泼墨挥毫,留下了无数不朽佳作,无论是陶渊明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还是杜甫的“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虽缘由各异,皆殊途同归,无不抒发着对大自然的向往与热爱。《论语·先进篇》中“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更是将出游之乐描述得淋漓尽致。及至如今,在经济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升下,旅游休闲早已成为当代人社会文化活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热衷于走向自然,赏山观水,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发现自然田园之美,体悟生命的意义,感受生活的美好。于是近年来,越来越多立足于山水人文的田园旅游项目逐渐开始勃兴,在千年古县章丘便有着这样一处“仰可观山,俯可听泉”的胜景——玉泉湖公园。

公园地处济南章丘明水街道浅井村,以园内“玉泉”而得名。据记载,解放初期一企业在赭山建粘土矿时无意间发现的一个泉眼,当地人便随口称之为“赭山泉”。起初泉水水量较小,但常年有水,后因用水需要深挖开源,水量大增,呈喷涌之势,因其南临玉带河遂改名“玉泉”。水随山转,山因水活。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人类在创造大量物质财富的同时,也给地球造成了严重的生态危机,曾几何时的赭山也一度遭受着破坏与摧残,窑厂、煤矿,遮天蔽日的黄烟令这座较为罕见的赤壁丹霞山变得灰头土脸,失去了往日的灵气。幸运的是,章丘区政府对赭山片区进行了重新的设计和规划,并在拆除原“浅井村”和山上部分“小、散、乱、污”企业的基础上,依托周边的生态环境,精心打造了玉泉湖公园。设计者充分遵循“自然天成地就势,不待人力假虚设”的设计理念,保留了赭山独有山石、风化石和自然植被景观,并利用玉泉的天然优势,以泉眼为核心,在泉水喷涌汇集而成的玉泉湖中用不规则的石头垒砌了一座直径约6 米的“湖心岛”,池底则铺满了大小不一的圆形鹅卵石,阳光下五彩斑斓、晶莹剔透,一旁的垂柳在微风中伴随着叮咚的泉音摇曳飘拂,颇似柳宗元在《小石潭记》中描述的景象:“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2021年,玉泉正式入选济南市“千泉之城”名泉名录。

唯山水之乐,有文而文之

四月初的玉泉湖公园正值百花盛放,姹紫嫣红裹挟着浓浓春意扑面而来,煞是好看。除了美景,印象最深的是入口处刻在路两侧石柱上的一副对联——“德如美玉终身守,善似清泉一生流”,不仅嵌入了玉泉二字,更将山水比德善,极有寓意。其实早在春秋时期,各个学派就已然有着将山水之美与人性之德相并论之说。如道家的“道法自然”,老子的《道德经》第八章中写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赋予了善最为形象的表述,并借此表达了一种内敛、宽厚、平和以及乐观、豁达、自信的处世理念。他的后继者庄子则主张逍遥于世,从而将道家的游世思想发挥到了极致——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让王》)“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已然达至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自由之境。而孔子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则更进一步地阐释了人的自然审美活动(山水之美)与思想道德修养(仁知之乐)之间的密切联系。相传孔子见水必观,弟子问其何故有此爱好,孔子曰:“以其不息,且遍与诸生而不为也,夫水似乎德;其流也则卑下倨邑,必循其理,此似义;浩浩乎无淈尽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以出以入,万物就以化洁,此似善化也。”翻译成白话就是:水川流不息,普遍地滋润着世间各种生物,完全不以此为功,这似君子的“仁德”;它谦卑地流向低处,哪怕迂回曲折也始终遵循一定的规律,这似君子的“义”;它浩浩荡荡永无穷竭之日,这似君子的“道”;它流泄至百仞深谷也毫不畏惧,这似君子的“勇”;它作为衡量地平面的标准,公平公正,这似君子的“法度”;它在盛满后无需外物刮压依然能保持平坦,这似君子的“端正”;它能够无拘无束地穿越任何细微缝隙,这似君子的“明察”;它无论在哪里发源,都百折不挠地向东流,不改其志,这似君子的“志向”;它流入流出,万物受其洗涤而变得洁净,这似君子的“善于教化”。在这一段典故中,孔子以水言志,在“德”“义”“道”“勇”“法”“正”“察”“志”“善化”等九个方面描述了理想中的君子形象,借此引导人们修身养性,不断提升自我的思想境界和道德修养。

望得见山水,记得住乡愁

章丘是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乡,而李清照的故居恰恰正位于玉泉所在的明水街道,莫非是因了从小喝着泉水长大,才有了这如泉水一般涌溢的才华,想来也不无可能。“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少女时的李清照在《如梦令》中记录的那座亭、那条路,甚至“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的那个人都早已不知所在,但这山、这水历经千年仍环抱这一方土地,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不免令人生出几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慨。

玉泉湖公园是在章丘明水街道浅井村旧址上建造起来的,这个依山傍水四面荷花三面柳的美丽村庄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得泉水灌溉,素有“一地开花满坡芳,一家煮米四邻香”美名的浅井香米更曾是皇宫贡米,其由于产量稀少,故价格较高,据说比肉都贵,当地政府于是以此资源为基础,规建了一个稻香田园风光区,就位于玉泉湖的东侧。而在玉泉湖西侧,则有一个类似丘陵的小山,山体为锈迹斑斑的赤色,这就是传说中的赭山了。赭山面积约为7 平方公里,因山上多铝土矿,铝土氧化后呈赤色,貌似丹霞地貌,故有赭山之名,相传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时曾专门为此山写了一个故事叫做《乩仙》。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自然优势赋予了玉泉湖得天独厚的人文、资源和景观,公园的规划者们也充分利用好了这一点,以浅井村的历史、自然风貌为基础,以章丘深厚的文化内涵为载体,将人文、自然、功能三要素相结合,打造了诸如闻泉桥、知春亭、赭山风貌、迎鹭台、乡村记忆的压水机、亲水平台、栈道、亭廊等特色景观,以朴素简约之风凸显自然天成之美。

人的生活离不开山水之美,社会发展离不开仁善之德,乐山乐水既是一种审美情趣,也是一种精神品质。但人类并不是自然的主宰者,而是自然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人类也不仅是大自然的利用者,还应是大自然的保护者。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这就要求在生态环境的规划和建设中要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要更加重视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这与我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不谋而合。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国家对于自然生态的重视有目共睹。山水生态美的核心是自然本真,于山水中滋养人生智慧则是核心中的核心,如此方能得获仁知之乐和真正诗意地栖居。

山东的山

陈继明

1

酒店后面是七里山。

七里山旁边又有六里山。

山都不高,几乎看不见山的轮廓。

据说济南有很多这样的小山。但小山是我的说法,济南人则大大方方称之为山,一点不难为情。古贝春酒厂有人造的小山,才二十五米高。当时我就疑惑,既然要下决心造山,为什么不造高一点呢?济南的华山,又称华不注山,海拔197 米,是一座典型的小孤山,奇在小,也在孤,周围是水,水的外围是看不到尽头的田野。独独的一座小孤山,走近了才能看清山的模样。我有个建议,干脆把华山称作“小华山”,和西岳华山相对应。一大一小,遥相呼应。但是,身边的几个济南人显然不同意。

回到家,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

西北人固执地把较大的湖泊或沼泽地称作海子,或野海子,可能和山东人固执地把一堆低矮的土丘称作山,有着相似的内心轨迹。

2

七里山,我上去过两次。

都是在傍晚。

据说七里山原本是一座小荒山,近几年下功夫修整过。整个山,完全被林木覆盖,小丛林之间是休闲区、运动场、盘山路、花园、曲径。可以选择任何一条路走,不必担心迷路,走错了可以再绕回来。所到之处,都是花。桃花、杏花、梨花、海棠花、李子花,全在竞相开放。那些正在长大的树叶,不像树叶,更像花。

即将下山前,迎面走来几位老妈妈。

她们慢慢悠悠走着路,拉着家常。

我偷偷躲在一边,听着女人们的山东话。我觉得,山东话由女人们说出来,更亲切,更婉转,有男人们表达不出的一种独特魅力。

我想起了一位同学的母亲。

那是1980 年,我考上宁夏大学中文系,上学第一天,见到的第一位同学,是山东人张继业。他家离学校很近,所以报到最早,他和另外几个早到的同学,负责迎接晚来的同学。后来知道他家所在的西北轴承厂,是从山东连厂带人搬到宁夏银川的。我和张继业是舍友,还是同桌,周末或假期,我经常去他家玩。他的父母、哥哥、姐姐,都说一口山东话。尤其他母亲的山东话,带着感人至深的女人气味和母性气味。每次到张继业家,除了吃山东饺子,喝小酒,另一种秘密享受就是听他母亲说话。

眼下的这一伙女人走在花丛中,我已经看不见她们的面孔,只能听见她们的声音。那种安详的家常语气,那种浓浓的卷舌音,被稠密的树枝和花朵过滤过,听起来又远又近,半实半虚,带着一种芬芳迷离的回音,让我陶醉不已。

再看从头顶下垂的光线,我想:

这是一种从前的光线。

3

随后又到了章丘。

前往章丘的路上,意外想起我曾有一本书,《李清照传》。在哪个书店买的,当时是什么天气,书的厚薄书的模样,甚至都还记得。可惜,这本书已经丢了。它不在我的书架上。我差不多想起谁借走了这本书,一直没有还。

我的记忆力一般,但我对书往往有很好的记忆。

在章丘,游览了龙盘山公园。

看见的,只有树,只有花。

正是花开时节,各种花,千万种花,开在每一个角度。

朝任意一个方向走,都是花道。

去年留下的枯草还在,一层一层,又白又软,但不觉得那是一种枯萎的样子,而是一种单纯的有生机的白色,一种让位于鲜花的姿态。

滋润的白。谦逊的白。

和白色一样多的,是绿色,垂柳的绿色。

飘扬如发,比比皆是。

但主调肯定是花。

整个龙盘山公园,正在演奏花的圆舞曲。最多的是桃花,据说大部分桃树只以观赏为目的。梨花,杏花,李子花,樱桃花,也如此。我是熟悉这些花的,我老家也多有桃树、杏树和梨树。但在龙盘山公园,我又觉得满眼的桃花杏花梨花,有一点陌生。因为它们过于密集,过于热烈,花朵与花朵之间毫无缝隙,你看见的不是一朵一朵的花,而是一枝一枝的花,一树一树的花。花不是花,是雾霭。彩色的雾霭。

花香,我也觉得有几分陌生。

又熟悉,又陌生。原来,我从花香中闻到了仲尼、易安这样的名字。后来我们来到龙山亭。在这里,可以眺望明水城市风光。“明水”这个地方我有印象,我想起,李清照出生于一个叫明水的地方。龙山亭上,有这样一副对联:

惜婉约词风 别是一家皆景仰

恋清幽景色 且游龙盘自陶然

随后从龙盘山公园缓缓走出。犹如从一场过于华丽的漫长梦境中走出。我有点遗憾,把整个公园转了一圈,并没有看见龙盘山的影子。

我小声问:“哪是龙盘山?”

有人说:“刚才咱们走过的,不就是龙盘山吗?”

我回头看,找不到山的影子。

4

从济南前往德州的路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齐鲁大地”。连续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没有看见任何山峰,大山小山都没有。见过平原,但这么辽阔无边的平原,还是第一次见。震惊之后,心里竟有了一种没着落的孤独感。

城市、村庄、人群,都让我暗生怜惜。

因为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没有依附的。

我来自西北,我是从大山里长大的,山,让人憋屈,也让人有依赖。

我的人格可能是一种山地人格。

那么,眼前的伟大平原上会出现什么样的人格呢?

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

我想到了莫言。

他的长句子,他的繁复恣肆,他无穷无尽的描述和叙事,他的《丰乳肥臀》,他的《檀香刑》,也许是只有齐鲁大地上才能生长出的小说。

还有张炜。

他的大篇幅,他的长河叙事、赤子之心,他的《古船》,他的《九月寓言》,他的《你在高原》,同样是只有齐鲁大地才能哺育出的小说。

令人困惑迷乱,令人错愕不解,令人如醉如狂,理想主义以及对理想主义的解构,我想,齐鲁大地上有可能产生任何一种形式的伟大文学。

致敬齐鲁大地。

致敬山东文学。

玉泉清照

夏立君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说出这话时,对高天厚地必会生喜悦之情,也一定能省察天地之间的我。没有一个能够深味存在奥义的我,对天地之美亦必漠然。2023 年仲春时节,在济南,在章丘,面对一脉清泉——玉泉,观那团如鲜花怒放般冲出地面的白水,觉大自然似有万语千言入我心。我体会庄子的“不言”之境,亦去接纳奔来我眼前耳际的一切天籁。

黄河之滨,泰山之阴,泉城济南,以泉闻名。世上有泉水之处并不罕见,而此地涌泉之多、形态之美、水质之优,却是举世无双。

“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清人刘鹗《老残游记》中所感慨的景象,我自年轻时即习以为常。历山路36 号,山东省教育学院所在地,三十五年前,我在那儿读过两年书。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等名泉离那儿皆不远,我都光顾过。涌泉之美,给过我最早的感召——你的自我若不清澈,世上的一切便皆混沌不明。

泉,是大自然中自我澄澈的典范。长期幽隐于地下,有朝一日现身人间,活泼明媚,喜悦自然。看样子,它们是觉得就应该如此。老不开心的人或事物,一定是犯了某种错误。

济南多泉,乃拜天地所赐。

绵亘其南部的山地丘陵与北面的黄河冲积平原对峙,将处齐鲁心脏地带的济南夹在中间,南北高差达500 多米,易于蓄积地下水。济南地下又是可溶性石灰岩,易生成溶孔、溶洞、地下暗河等,经过漫长地质变迁,庞大地下水网形成。在城北地下岩浆岩阻挡拦蓄下,承受强大压力的巨量地下水,不时冲出地表,成为人间涌泉。

在济南行走,“脚趾如踩在流水房间”(诗人窦凤晓诗句)。这房间好大好大。来到距主城区几十公里的章丘区,明水,浅井,清照园,百脉泉,眼明泉,龙泉大厦……次第出现的地名或景致似乎在提醒我:你确实是在一个流水的大房间里。果然,玉泉湖公园到了——它位于百脉泉、眼明泉两泉交汇处。百脉泉是一眼泉,以它命名的百脉泉泉群是济南四大泉群之一。我走在一个泉群之上呢。古人有水为地脉之说。水之居地下,亦如山川之处大野,是有畛域之别的。我在一个有许多泉水的房间里行走呢。

玉泉在浅井。浅井是一个村名,因城市发展,村已迁走。在往昔漫长岁月里,村民过着伸瓢入井即可舀水的日子,得名浅井。玉泉不是自己冒出来的,是施工的挖掘机猛然挖出来的。一眼泉这样现身人间,似乎缺少诗意,而它很快就生发创造出诗意了。泉水莹白如玉,得名玉泉,流水入湖,湖名玉泉湖,依凭泉与湖而成玉泉湖公园。一方诗意胜景,因泉而生。

玉泉湖公园与赭山山体公园东西相接。在泉边,听汩汩泉吟,观起自地脉深处的泉水,沉着漫出以石块砌过的泉眼,汇入湖水,便有了鱼鸟嬉戏,有了天光云影,有了湖光山色。赭山那赭红色山体倒映入湖,又生另一番韵致。玉泉、玉泉湖公园、赭山山体公园,合成一件巧夺天公之作。尊重自然,则近天道。

赭山富含硬质铝土矿藏,铝土氧化导致石色发赤,故名赭山。赭山曾入蒲松龄笔下。《聊斋志异》有《乩仙》篇,仅一百多字,颇可玩味。章丘有擅卜者米步云,一日,朋友见天上白云迤逦,不禁念念有词:羊脂白玉天。请米对出下联。米不肯对,占卜一番后说:你去问城南老董。后来这朋友因事来到城南赭山,见土地红似丹砂,就好奇地问一放猪老人,老人曰:猪血红泥地。朋友惊问老人姓啥,老人答:我是老董。

擅长说狐道鬼的蒲松龄,这回说的似是人间故事,人间故事却分明带有仙气、“青林黑塞”气。蒲松龄字留仙,家在淄川蒲家庄,距济不远。科场困顿一生蹭蹬的留仙,因科考或他事,常赴济,有没有到过章丘赭山,不可考。但有一点可知,蒲松龄爱泉。蒲家庄有一口井,水常漫溢而出,井边多柳树,人称柳泉。蒲留仙遂以柳泉为别号,极喜在此招揽人讲狐鬼故事。蒲留仙63 岁那年,还赴济参加乡试,仍不中,殷切期待的功名始终不肯降临。以塾师、幕僚卑微身份打发惨淡人生的蒲松龄,一旦说狐道鬼,便妙笔生花,骇人听闻,满肚子不合时宜尽付《聊斋志异》。时光若可穿越,三百年前的蒲留仙来到章丘来到赭山,该发何等感慨?不可思议。

自玉泉湖公园,入赭山山体公园。赭山是座小山,海拔仅一百多米,在几十年经济快速发展中,倍受摧残,经多年细心修复,已基本还其本来面目,新移栽的大量植被令山野重现葳蕤之象。数人乘车缓缓下山途中,忽见道旁林中一漂亮雄山鸡,正俯仰徘徊寻寻觅觅。在人烟辐辏之城,得见山鸡漫步,真非易事。我惊奇之余,将车窗摇下一点,以求看得更清楚。人类这一小动作,未能逃过山鸡眼睛,它立即警觉站定,朝我等大喊一声,势如破竹。我明白,若车停下,它会飞走。上世纪末,我在新疆喀什工作三年,常有乘车穿越沙漠、戈壁、山野经历,常见路旁有旱獭在窝边觅食或晒太阳,车一停或仅仅减一减速,旱獭就立即遁入洞内。它们皆清楚与人类该保持怎样的距离与关系。人与自然,妙不可言。有一点是肯定的:人若冒犯自然,必后患无穷。

百脉泉公园,过而未能入,里面有清照园,清照园里有李清照纪念馆。济南多名士。扁鹊、邹衍、房玄龄、秦琼、李清照、辛弃疾……举不胜举。李清照出生成长于章丘,中年遭逢乱离,饱受国破家亡之苦。她被尊为“婉约派”代表词人。“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够婉约;“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又够豪放。巾帼之淑静,须眉之坚韧,清照兼而有之。以柔克刚,柔而蕴刚,不正是泉之品格吗?李清照以清照为名,该是与随处可见的泉有关吧?其文风、人格的澄澈超凡,亦与泉有关吧?

与多名士相联,济南亦多历史积淀,章丘更典型。与大汶口文化一脉相承的龙山文化,因1928 年在章丘龙山镇城子崖首次发现而被命名。商周之际,城子崖一带有谭国。《诗经》中《大东》一诗,即是谭人所作讽刺诗,“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即出此诗。我对舜井、舜耕路、舜华路、舜耕山等景点或地名都很熟悉。“舜耕历山,渔雷泽……”“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史记·五帝本纪》)古史有神化、圣化祖先习惯,司马迁亦不例外。很久之后,我才理解,司马迁又有所有史家皆不具备的例外:他以反阉割的精神,发愤著史。想到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史记》为何义气深重。水,或散漫处地表,或深邃出地脉,其品质是不一样的。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这是苏东坡的为文感言——写文章如泉水涌出一样就好。你看,不论是趵突泉、黑虎泉等名泉,还是我眼前这现身人间不久的玉泉,皆呈鲜花怒放之姿,它们不能不如此,它们自然而然如此。司马迁、苏轼、李清照、蒲松龄,皆如此为文也,其歌其哭皆发自肺腑也。为文当如此,为人可不如此乎?我观玉泉,我临清照。玉泉有格,清照为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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