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漂移史

2023-10-23 05:17王秀梅
山东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狱卒老槐树犯人

王秀梅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种事物,比我更懂得这座海岛了。

其实,我更想用“生物”这个词汇,而不是“事物”。但我明白,人类创造的词汇中,“生物”是用来描绘那些在他们看来有生命的物体的,比如,人类,动物,植物,各种微生物。像我这样的一块石头,是不能被称为生物的。尽管我的块头非常大,抵得上几十个成年人的体重。

我在海岛上生存多少年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准确地说,我是海岛的一部分,海岛存在多少年,我就存在了多少年。或许几千万年,几亿年,也或许几十亿年,说不准。在漫长的岁月之初,海岛是怎样形成的,我也记不太清了。那个过程,怎么说呢,很激烈,摧枯拉朽,但又很混沌,很不明确。究竟是海底火山喷发,还是板块挤压裂变,抑或海底隆升——海岛的形成原因无外乎就那么几种,但我确实不记得了。不仅仅是我,最初那批海岛上的树木、花草、虫子、动物,海岛周围海水里的海洋生物,也都不记得了。随着岁月漫长的迁徙,树木和动物一茬一茬地死去,就更没有谁知道这个小岛的成因了。

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作为一个孤岛,它是海洋的一部分。从更大的角度上来看,它是地球的一部分,宇宙的一部分。它作为一个微小的颗粒,浮游在宇宙之中。知道这一点就完全够了。

我用到浮游这个词,一度遭到周围很多朋友的反对。那些树木啦,花草啦,还有其它的石头,它们说我说得不对。小岛明明牢牢地扎根在海底,你却用浮游这样的词?它们说。我反驳说,就连整个海洋在宇宙里都是浮游状态,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岛屿。它们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个小岛并不是静止的吗?我说,当然不是。世上没有绝对的静止,一切静止都是相对的。运动是绝对的。它们问我,难道小岛是运动着的吗?我说,从原理上来说是这样的。如果抛开原理,从实际上来说,我们这个小岛也并非静止的,它一直在漂移。那些朋友们哗然了,它们不相信海岛在漂移。

这样的讨论一代一代地进行着,无休无止。每当那些老年树木死去,新生的树木成长起来,我们之间的争论就要重新来一回。鸟雀们也会把我的理论在岛上四处传播,当有新生的植物或是动物出现,鸟雀们便会向它们传递我的观点。

我的观点并非虚妄,而是事实。我能触摸到海岛的心脏和思想,那些树木和花草不能。它们在岛上的一生不过几十年,多则百年,何其短暂,而我是从海岛出生伊始就跟随到现在的。

别的不说,就说犯人第一次流放到岛上的时间吧,我掐指一算,距今已有千年。而岛上年岁最大的一棵槐树,寿命也不过八百年。将军流放来岛那年,这棵槐树是所有树木当中年岁最大的。如果论一论还有谁能理解我的那些“疯话”,也就是这棵槐树了。它跟我还是有些共同语言的,比如说,自从将军来到岛上,老槐树跟我一样,感受到了岛的漂移。

哦,指出一个海岛在漂移,这简直是颠覆岛上所有生物世界观的事情。只有船、树叶、折断的海草、动物的尸体、遇难船只的残骸等东西才会在大海上漂移,他们还从没听说过海岛漂移的事情。只有我和老槐树确实感觉到了海岛的漂移。

还是说说那位将军吧。原本我们的海岛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孤岛,我们所能接触到的事物,无非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水,飞来飞去的海鸟,来来去去的船只。有些船只在远方海天一线逐渐露出桅杆和船体,然后循着它们的航线逐渐消失。有些船离岛较近,我们能清晰看到那闪光的甲板以及站在甲板上的人,海鸟在上空盘旋搜寻食物。这些船不紧不慢地跟海岛擦肩而过。还有一些船会在海岛南岸较为平坦的地方停靠,船上的人会登岸到岛上来。世事的变化,我从人类的服饰上就能够看出。当然,我已经忘记了第一个到岛上来的人是谁,那已经是很古老很古老的事情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位将军,因为是他使海岛萌生了漂移的想法。

将军犯了罪。至于他犯了什么罪,我不知道。那时候,岛上先是有了寨子。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寨子是干什么用的。我们当然不喜欢这些行为,无论他们建寨子要做什么,兴建都是始于破坏的。官兵驱赶百姓乘船来到岛上,砍伐了大量的树木,敲碎和搬运了大量的石块,夜以继日地建房造屋。我由于块头实在过于巨大,没有被他们搬走。当时一个首领看上了我,他绕着我转了好几圈,还爬到我的身上,踩踏着我的后背,用力地跺脚。

把它搬去造屋。他说。

但是,人们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和办法,都没能撼动我分毫。首领下令把我就地肢解,然后一块一块地搬运。于是,人们想出了各种办法,用锤子砸我,用撬棍撬我;他们把我悬空的一小块突起绑上绳子,用十匹马拉我。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们如果知道我和海岛是如何地融为一体的,可能就不会心存如此妄念。

终于,他们放弃了搬运我的念头。但是很多很多比我小得多的石头被他们砸碎,成为造屋的砌石。它们哭喊,咒骂,都无济于事。人类也完全听不到它们的呐喊。可见人类的认知是多么有限。

言归正传,他们建成了寨子,然后,留下了一部分官兵和马匹,其他人都撤走了。他们乘坐船只渐渐地行远,消失在海天交接之处。

过了些日子,那些船只又在海天交接处出现,这次运来了物资、马匹,还有一些犯人。犯人们被关进那些简陋的寨子里——它们现在可以称为牢房了。犯人们的日子很不好过,房屋漏雨,吃不饱肚子,还要干繁重的体力活。官兵驱使着他们养马,造船。一时之间,原本干净碧绿的海岛被人畜制造的生活垃圾所污染,难闻的气味终日飘荡在海岛上空,周围海水里的鱼虾蟹都游得远远的。海鸟哇哇地大叫,呕吐不止。

在这些犯人当中,有一位将军不同凡响。看守们对犯人耀武扬威,对将军也试图如此,他们的挑衅好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将军即便手脚缚着铁链,也能以一敌十,把看守们打得人仰马翻。后来,官兵和犯人们之间渐渐传开了一个消息:将军身经百战,曾斩敌军首领几百人。他功勋显赫,自然就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最终被陷害,发配流放。

那彰显军功的铠甲已经被褴褛的囚服所替代,但遮掩不了将军的英雄气度。我和老槐树都能看出,将军一身正气,是个忠义之人。老槐树在风中摇摆着手臂,连连叹息,说,多好的人,却要在这里服苦役。有些年岁较小的树木就问老槐树,你是怎么看出他是个好人的?老槐树说,你们都太小了,等长到我这个岁数,这世界的方方面面在你们眼里是藏不住的。那些小树问它说,我们能长到你这么大的岁数吗?老槐树说,有点难。

老槐树长在我的旁边,我们离营房很近。犯人们在劳作间隙,会三三两两地倚靠着树木,或是坐在石头上和草地上休息。他们戴着哗啦作响的铁链子,手上和脚上都有。其实,给他们戴这些链子纯属多余,我们的海岛是一座孤岛,如果没有船,任何人是无法逃生的。无论他水性多么好,也会在大海里用尽力气,葬身鱼腹。

将军特别喜欢站在我的后背上极目远眺。其他犯人不太喜欢到我身上来,因为我太高大了,而且我身体的一小部分是悬在空中的,下面就是一面峭壁,谁要是不小心在我身上打滑,就可能掉到大海里去。

只有将军不怕。他的脚非常有力,牢牢地踏在我的后背上。我想,当他站在我身上极目远眺的时候,一定想起了他叱咤风云指挥千军万马沙场血战的场景。后来有一天,将军站在我身上吟了一首诗,印证了我的猜想。他吟的诗句的确跟战争有关,但是里面还渗进了对兄弟战友的思念,听来令人动容。老槐树流下了眼泪,因为它想起了那些跟它一起站在海岛上随风摇曳然后一茬一茬死去的树木。

我们没有想到,横刀跃马的将军居然有如此才情,真是人中龙凤。后来我们发现,将军不仅吟诵军旅诗,还吟诵儿女情长的诗。那些诗主要是用来思念父母和妻女的。从诗句中,我们推测将军有年迈的双亲,贤良的妻子和聪颖的幼女。将军吟咏这些诗句的时候,眼角泛着泪花,有一次它们落下来,一滴滴砸在我的后背上,我居然感到一阵阵心痛。

这时候,我感受到了海岛的颤动。没错,这不是我的幻觉,而是真真实实的感觉。我对老槐树说,树啊,你感觉到了吗,海岛在颤动。老槐树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会儿,说,的确,它在颤动。我的根须还感受到了潮湿,可能是它流泪了。

我毫不怀疑老槐树的话。一座海岛当然是会流泪的,因为它有思想有感情。谁也没有能力来反驳我的观点——只消想一想,一座海岛上生存着那么多的树木花草,动物昆虫,它是如此富有,拥有如此多的生灵,怎么可能没有思想和感情?

从那以后,老槐树那深深扎入泥土的根须,经常会感受到海岛的眼泪。每当将军思念的诗句吟诵而起,海岛就开始哭泣。终于有一天,老槐树对我说,大石头,海岛在漂移。

啊?你说什么?我问。

海岛在漂移。老槐树重复了一遍。

你有什么根据?我问。

我的根据有很多。比如说我的影子。太阳把我的影子投射在你这块大石头上,还有那些营房上。比如说,那只翅尖淡蓝的海鸥飞来的方向。还比如说,鱼群和水母群活跃在岛岸的位置。所有这一切都在发生微小的变化。

是吗,我惊讶地说,我怎么没有发现这一切呢?

你毕竟只是一块石头,而我是一棵树。我站得高,看得远。你是静止的……哦,这世上没有绝对,只有相对,你是相对静止的,而我是运动的。你不要不承认这一点,难道我的树枝、树叶,每时每刻不是在运动的吗?我能感受到风吹来的方向,它也在发生变化。当然,所有这一切的变化非常非常细微,这整个海岛上的生灵,我敢说,只有我自己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

其实,我一直非常信服老槐树的话,它是这个海岛上的哲学家、思想家、远见家。它说海岛在大海上的位置发生了变化,那就一定是发生了变化。从那天开始,我也每天用心地感受海岛的心跳、呼吸、潮湿度等等细微的变化,我觉得,作为和海岛一起从蒙昧中诞生的事物,我必须和海岛同呼吸共命运,同悲同喜。

慢慢的,我也感受到了海岛的漂移。当我闭上眼睛,全身心地把自己交给海岛时,我感受到了那种漂移,很缓慢、细微、不易觉察。而且我还感受到了一种痛。那种痛从海岛最底部开始生发,仿佛来自地心,一点一点地向上传递。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老槐树,老槐树肃穆地说:

那是撕裂的痛。

为什么?我问。

它要从深深的海底把自己剥离,就像把蛤蜊从贝壳上剥离,把我们树木从泥土里刨挖出来,把树枝从树上折断。

我明白了。官兵们修建营房时,试图把我敲碎挪走,虽然他们没有成功,但每当他们用锤子砸我,用撬棍撬我的时候,我都感觉到自己深入海岛肌体里的部分有一种疼痛感。

对,就像把鲨鱼的牙齿掰掉一样。

我和老槐树聊了很多海岛漂移的话题,周围的树木花草和其他石头都持不相信的态度。这也不怪它们,因为它们感受不到海岛肌体的颤抖、悸动,更感受不到那剥离的疼。它们修行还不够。或者说,大多数花草树木和石头都缺乏这种感应力。它们一边听我和老槐树聊天,一边观察日升日落,潮来潮往,观察它们自己的影子,远处大船的桅杆,海面上金光和银光的交替,鱼群游动时鱼鳍鱼尾的摆动,鸥鸟飞来的角度。它们并没从这些事物的行为中观察出什么蛛丝马迹。在它们眼里,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老槐树说,有时候我很羡慕其他的树木。它们是海岛的宠儿,永远不用关心各种闲杂之事。而我呢,每一次恶劣天气到来,每一次海浪袭扰,每一棵树木死亡,每一块石头被刮到海里,每一条鲸搁浅,我都要焦急和伤感。

这就像人类,每一个家庭里有好几个孩子,总有那么一个孩子要担负起家庭的重担,其他孩子只要无忧无虑地吃喝玩睡就行了。我说。这个比喻当然不那么恰当,但也说明一部分问题。我和老槐树聊天时经常使用比喻的方法,因为我们虽然身在孤岛,但见识和听到的关于人类的故事那可真是数不胜数——鸟雀和游鱼都会无休无止地向我们讲述,那些停靠的大船上的人们则会活生生地展现给我们看。甚至随风而至的花草树木的种子,都会像我们讲述它们原先生活的地方的那些奇闻轶事;非要讲上几段,才肯安心地在某一处泥土中扎根生长。

总之,海岛在漂移。它向着东南方向在漂移。

至于它为什么向着东南方向漂移,我们也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毕竟在这个海岛上,我和老槐树是最能感应到海岛思想感情的。我们知道,那是因为将军总是面朝东南方向吟诗。当他思念亲人的时候,总是面朝着东南方向,眼眶里含着晶莹的泪水,吟咏他写给他们的诗。因此我们知道,将军的家在东南方向,他的亲人们都在东南方向生活。

在岛上,将军沉默寡言,人类当中没有他的朋友。狱卒们当然不是他的朋友,其他犯人也不是。我们经常看到犯人因为抢饭而打架互殴,甚至有两个犯人合伙将另一个犯人扔到了大海里,仅仅因为要抢这位犯人的半个馒头。而狱卒们对此视若不见。听说,上面拨下的粮食很有限,而犯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食物配给。所以狱卒们有时候刻意挑起事端让犯人们互殴,以便有些犯人能被扔到海里,节省一份口粮。

将军目睹这一切,每每痛苦难当。他站在我的身上,我能感觉到他胸腔里的巨大悲伤。或许,如今只剩下东南方向的亲人才是他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海岛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它夜以继日不断地漂移,希望能尽快地赶到将军日夜牵挂的地方。但是,海岛漂移的速度太慢了。它毕竟是一座海岛,而不是一片树叶,更不是一艘船。它并不能随心所欲地随时漂移,而是要借助很多外在的力量,那些力量包括海底深处的动力、海潮的力量、大风的力量等等。甚至,一次海底地震对海岛漂移也是一次巨大的帮助。我们从来没有那么热切地期盼一次海底地震的发生,要知道,海底地震是任何一座海岛都极度惧怕的事情,它们很有可能会在地震中被瓦解,灰飞烟灭。

但我们是那么期盼一次海底地震的发生,毕竟被摧毁只是一种可能,我们期盼另一种可能:在地震的巨大动力下加速漂移。海岛自己一直在做着漂移的努力,但它的躯体毕竟太沉重,无法以一己之力克服海洋以及海底对它的绑缚。想要有大的改变,那必须是大自然的另一种力量,与这种绑缚力相抗衡或者超过它才行。

我们都在努力。老槐树由于每天朝着东南方向不断用力,它的身躯逐渐倾斜。它扎在海岛中的根须,东南方向那些扎得更深,西北方向那些却在不断地往上拔起。那天,我很严肃地对老槐树说:

老槐树,你不能再这样用力了,你的身体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当心经不住一场狂风的洗礼。

老槐树看了看我,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瞧,你的东南部分下陷了,西北部分却翘起来了。

是吗?我打量了一下自己,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变化。但是,我发现一群蚂蚁在我的后背上列队行走时,它们在抱怨,说我原本很平坦,它们原本在我身上行走时喜欢慢慢地走,边走边晒太阳,但是现在,我倾斜了,它们必须脚底使力才能抓住我的身体。我还听到领队的蚂蚁说,你们不要抱怨了,实在不行的话,咱们修改路线,从大石头下面绕行吧。

过了几天,我果真被这群蚂蚁抛弃了。我怀念它们在我身上爬行时,那细细的爪子在我身上的触感,就像挠痒痒一样让我舒服。

但我仍然每天控制不住地往东南方向用力。老槐树也一样。我们互相提醒和警示着对方,却又谁都没有办法改变。

时光慢慢地过去,将军鬓边的头发开始变白。犯人已经死去大半,有些是在斗殴中死去,有些是饿死的,有些是病死的,有些是冻死的。当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罪有应得,因为他们犯了重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总之是些无恶不作之徒。他们中的有些人在将军的感召下,开始了忏悔。

是的,将军开始了忏悔。他忏悔自己一生中做过的某些错事,想到哪件,就忏悔哪件。其实在我看来,很多小事都无须忏悔,比如他回忆自己年幼时曾经与兄长闹矛盾,在街巷上追打过兄长。小孩子吵吵打打是正常的,不是么?但是将军很认真地忏悔了自己的过错。

他忏悔自己曾经烧过蚂蚱吃。幼童哪个不馋嘴?何况蚂蚱烧烤后的香味是那么诱人。岛上的狱卒们闲来无事经常逮一串蚂蚱,边监视犯人干活边烧着吃,连我都闻到了香味。将军忏悔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岛上的蚂蚱开始向他聚集,它们蹦到我的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它们还从来没听过一个人类为曾经吃过它们的同族而忏悔。它们从风的口中听说了太多同族在陆地上被捕捉和食用的消息了,在陆地上的田野里,无论是小孩还是大人,都热衷于用植物强韧的枝茎把它们串起来。那是多么痛啊,枝茎从它们的颈后直穿到下颌,一只接一只地穿,它们摞压摞地被串在一根绿色的草茎上,人们提着那根草茎,在田野上走来走去,然后找个地方生起火来烧。而在岛上,狱卒们又向它们演示了这活生生的一幕,导致蚂蚱们每天战战兢兢,躲在草稞子里不敢随意跳跃。可是,蚂蚱的天职不就是每天快快乐乐跳跳跃跃的吗?

狱卒们感到很奇怪,他们凑过来观看,发现将军在忏悔幼时捉吃蚂蚱的往事。他们被密密麻麻的蚂蚱给吓着了,起初一个劲地叫嚣着,说将军用巫术捣乱。后来,一个年岁较大的狱卒看不下去了,说,我们大家都应该忏悔曾经吃过蚂蚱。狱卒们还是有些害怕那种离奇场面的,于是,从那天开始,他们不再捕捉蚂蚱。

将军还忏悔他年轻时因为非常爱自己的现任妻子,而和另外一个青年男子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展开了竞争,他们最后进行了一场射箭比赛以决定最终的输赢。将军明知道射箭是自己的强项,而另外那位青年男子擅长吟诗,但他还是没有相让。青年男子伤心地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归乡。将军忏悔他胜之不武——如果比赛吟诗,他肯定要落败。老槐树跟我说,怪不得将军现在这么喜欢吟诗,他其实半辈子都在跟当年那位情敌较量。

在我看来,这也没什么需要忏悔的,爱情嘛,不就是竞争的果实吗?岛上的蝴蝶还会为了自己钟爱的对象而大打出手呢,其他更有力量的动物们就更不用说了,它们为了得到心仪的对象而追逐撕咬得鲜血淋漓,我们难道还见得少吗?

后来我们理解了将军。他忏悔的是,他赢得了爱情,却没有很好地照料自己的妻子。他半生戎马,妻子在家里提心吊胆,生怕收到他战死的消息。家里的柴米油盐,他何曾照顾到一点?幼女就更不用说了,她天天盼望自己能像其她女孩儿一样骑坐在爹爹的肩膀上。而他的老父老母,只能由妻子来照顾,因为思儿心切,老母的一只眼睛都哭瞎了。

将军觉得他的一生愧对很多人,这些人里还包括他的那些死去的士兵,以及那些死在他刀下的敌军将士。

每个人都该好好活着。将军说。

每每想到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将军就痛不可当,最后以至于失声痛哭。他用岛上那些死去的藤条做了很多小船,把它们一只只地放进大海,看着它们漂流而去。老槐树告诉我说,他是用这种方式在为那些死去的亡灵祈福,祈祷它们在另一个世界安息。

将军日夜祈祷和忏悔。他的这种行为一开始遭人耻笑,然而慢慢的,岛上那些犯人也开始模仿他,面朝大海虔诚忏悔。他们不再斗殴,开始互敬互爱,彼此照顾。他们把食物进行合理分配,生病的和年老的犯人会分得多一些。而那些年老的犯人则拒绝得到优待,理由是,他们已经时日不多,应该把食物留给那些青壮年,因为青壮年胃口大,饿着肚子无法干活。犯人们为自己曾经杀过的人、烧过的房屋、偷盗过的钱财而忏悔。忏悔之余,他们沉默地干活。造船,养马,收拾牢房。他们不再应付了事,更不再对船只故意破坏。他们精心照料老马和刚生下来的小马驹。狱卒们打他们的时候,他们不再反抗,而是替狱卒忏悔。

最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狱卒也开始学起了忏悔。当他们忏悔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们虽然没有杀人掳掠,却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那就是对这些可怜的被流放的人施以虐待。于是,狱卒们不再打骂囚犯,而是尽可能地减轻他们的劳动强度,减少他们的劳动时长。又一艘大船造好了,远方赶来的官兵把它连同几匹马带走,留下了一些口粮。岛上的狱卒头目宣布造船的工作暂告一个段落,让大家都好好休息休息。树木们也松了一口气,因为每造一艘船,就要死去一批树木。照这样下去,新生的小树还来不及长大,老树就要被砍伐殆尽。

更主要的是,囚犯越来越少。长年病饿交加,已经没有多少青壮年囚犯能够担负造船这样的劳动。几个月之后,押送船只的官员又从远方赶来,却没有收到造好的新船。官员看到骨瘦如柴的囚犯,没再催逼,留下一点口粮,带走一部分狱卒,返回去了。他们只留下了一小部分狱卒,一来是用不着那么多人管理这些可怜的囚犯,二来是,也该让狱卒们分批回家去看看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官员从远方赶来。遗留在岛上的狱卒也没有等到换班回家的机会。总而言之,岛上的囚犯和狱卒似乎被遗忘了。那年深秋,岛上暴发了一场流感,狱卒和囚犯全都染上了,无一幸免。他们虚弱无力地咳嗽着,没有药。唯一的郎中在岛上四处奔走采集药材,然而,草木萧瑟,没有药材可以采集。郎中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还是没能阻止流感蔓延。郎中是第一批死去的人,接着,接二连三的人死去。

将军也染上了流感。按理说,他行伍出身,身体应该比其他人强壮,但其实是,过去常年征战摧垮了他的身体。将军撑着病弱的身体,张罗着照顾那些病情更重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军面朝东南方向吟诗。他已经没有力气站在我的身上临风远眺了。他盘腿坐在我身上,吟咏着思念亲人的诗。老槐树哭了,它说,大石头,你看,文学艺术是多么地具有感染力。

海岛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朝着东南方向沉重地漂移。我能听到它的喘息,一声一声沉重地响在海底。一个清晨,我不经意地朝老槐树看了一眼,简直把我吓坏了,老槐树西北方向的树根裸露出来,像一条一条大筋躺在地表之上。

老树啊老树,你不能再用力了!我说。

唉,我也没有办法啊,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要帮助将军,帮助海岛。老槐树说。

接着,老槐树又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看看,你的坡度都有四十五度了。只不过你没有根须,所以看起来没有我这么明显而已。

我们俩自嘲地笑了起来。

将军没有熬过那个冬天。他没有选择死在牢房,而是选择死在我的身上。他坐了一夜。起初我一直陪着他,但是后来,困意越来越重,我睡着了。那天夜里下雪了,第二天早上,将军身上披着洁白的雪,坐在我身上,再也没有醒来。

我们该如何处置将军的尸身呢?岛上仅存的一个狱卒和一个囚犯商量着将军的后事。我和老槐树悲痛不已的同时,也为将军的后事而焦虑。将军希望自己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呢?被一阵大风刮到海里,还是葬在岛上?我们不知道。将军生前没有留下遗言。最后,狱卒和囚犯商量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将军葬在岛上。起码比葬身鱼腹要好,囚犯说。对,狱卒附和。

于是,这两人在我的旁边挖了一个墓穴,把将军葬了进去。

之后,狱卒和囚犯开始商量他们的死后事宜。因为岛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最后死去的人可以为提早一步死去的人下葬,但是,最后死去的那个人怎么办?最后,他们决定提早为自己挖好墓穴。于是,在将军的墓旁,他们开始动手为自己挖墓。他们挖了两个墓穴,一人一个。最后死去的人为倒数第二个死去的人埋葬。即将最后死去的那个人,一旦感觉不舒服,就躺到墓穴里安静地等待死亡。没有人会为他埋土,他将躺在墓穴里,由海风把那些枯枝败叶以及泥土不断地吹进墓穴,慢慢把它埋葬。也或许没等被埋住,他的尸身就会被岛上饥饿的小动物吃掉。听天由命吧。他们说。

冬天里,这两个人也死掉了。

岛上所有人都死掉了。那么,海岛还在漂移吗?答案是肯定的,它还在漂移。它带着巨大的悲怆在锲而不舍地漂移。按照正常的逻辑,将军死去了,海岛就不需要漂移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似乎能明白海岛为什么还在倔强地漂移,又似乎无法明白。因为它得付出多么大的力气,才能漂移一毫米。

老槐树说,海岛现在是为了一种精神在漂移。或者说是信仰。我相信,它终有一天会漂移到将军日夜想念的东南方,靠近将军妻女居住的地方。到时候,海岛将不再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人们站在岸上就可以看到它俊秀的身姿。人们会划着小船到岛上来游玩。如果将军的妻女也到了岛上,他们一定会经过将军的坟墓。虽然那时候,坟墓可能早已被狂烈的海风和浪潮摧毁,但至少将军的气息还在。不过,哈哈,大石头,你瞧,我简直是在说梦话,海岛漂移的速度这么慢,等它有朝一日漂到陆地边缘,可能又是上千年过去了,将军的妻女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说,老槐树,你其实一直知道,帮助将军漂移海岛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对吧?

当然知道。海岛自己也知道。但是,这是一种信仰,知道吗?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因为这世上任何人类和其他生物都无法预知宇宙的任何行为。说不定忽然有一天发生强烈的海底地震,或者海啸,或者板块剧烈运动,或者海底火山喷发,总之一切一切海底的极端动力,都有可能瞬间完成我们的理想。所以啊,活在这世上,要有理想。只要有可能,就要努力。

那,老槐树,你说,咱们的海岛这些日子漂移了有多远?

我想,大概几公里吧。或许没那么多。当然也或许比那还多。

老槐树的这些话,基本等于没说。

我和老槐树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各自沉沉睡去。那晚,我们经历了冬天快要过去的一个极寒的夜晚,海上刮来猛烈的台风,海浪惊天动地地拍打着海岛。半夜时分,我觉得像有千军万马从西北方向在推搡我。而由于帮助海岛用力,西北部分本来就成为了我的薄弱之处,终于,台风把我的西北角连根拔起,我沉重的身躯被翻了个底朝天,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十米开外。

我浑身疼痛,只觉得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我多么希望这是老槐树所说的那种极端的动力,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已经看到了岸上的房屋和人类。但是并不是这样。真实的情况是,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看到老槐树那巨大的树冠。

老槐树,你哪去了?我大喊道。

旁边一棵小树告诉我说,大石头,老槐树死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但是,老槐树确确实实死了。它倒在地上,巨大的树冠朝向东南方向,西北方向的根须完全从土里被拔了出来。

我们没有能力埋葬老槐树。它那粗大的身体将会慢慢枯干,最终化成肥料,滋养着新的树木和花草。

那场猛烈的台风一直刮了三天三夜,彻底改变了海岛的容貌。台风过后,岛上一片狼藉,很多幼树和老树都在台风中死去。关押囚犯的营房也被海风撕成碎片悉数卷走,无影无踪。那些房屋本来就是粗制滥造而成,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平常日子里,麻雀从破洞百出的房顶上飞进飞出。

牢房的消失,是岛上所有生物最高兴的一件事。大自然就是如此强悍,它要是想抹除世间的什么痕迹,就会抹得一干二净,渣都不留。

台风过后,春天到来了。遭到重创的海岛开始泛起鹅黄和嫩绿。那些留存下来的植物仿佛明白自己的使命,它们要拼命生长,开枝散叶,然后在秋天落下金黄的种子。种子钻到地里,来年破土发芽,茁壮成长。

海岛终于重新绿意盎然,那些不愉快的痕迹全都荡然无存。当那些新生的树木和花草听到当年幸存的树木诉说将军等这些往事时,它们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而且,它们不相信海岛能够漂移。

……怎么说呢,后来,我也渐渐老去了。你们不要觉得一块石头永远不会老去。它会的。只要它经历了足够的台风和海浪的侵袭,经历了足够的思想波动和情感洗礼,它就会老去。

在又一个刮风的夜里,我感觉到自己虚弱无力的身躯很容易就被推动了。我滚动着,一直滚到了大海里。大海真的很深,我感觉自己刚好掉进了一个大漩涡。大漩涡的力量太大了,那飞速旋转的海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漏斗,我在漏斗壁上一边旋转,一边向着地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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