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哥
1
丁君经不起朋友苦劝,终于迈进了对他来说有着极度恐惧感的医院,做一次根除手术。
丁君的肾上囊肿,从发现到长大,经历十多年,没有因为年纪变大而停滞发展,也没有因为倍加提防,而小心翼翼地依存。近年来甚至成几何级突飞猛进,从六十毫米到八十毫米仅用了半年时间。不是医生的提醒,差点忘记了它的存在。因为即使是如此之大,它并没有影响吃喝玩乐,它的不痛、不痒、不酸、不累,并没有觉得会带来什么或是改变什么?人对健康的居安思危,来自身体发出的疼痛信号,囊肿没有疼痛,充其量只是隐痛。
人的体内其实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携带物。类似这样多余的物件也不是一处两处——外到伤疤疮痍,内到结石、结节、钙质,甚至肿瘤,无处不在。人往老处奔,少不了残渣余孳相随。那么,囊肿这个物件是什么呢?丁君只理解为水泡,如同黄河里的羊皮筏子,只是依附在肾器官上共生共荣的囊而已。只是一旦超出临界点时,出现破裂的几率高了,补救就会复杂,那就关乎到生命安危。
现在,情况不至于此,否则每年的体检也是白白走过场了。体检的目的,是监控它大小变化。医生嘱咐,囊肿在一定范围之内是可控安全的,超过可承受的极限,肿大到一定程度,必是危险的。
丁君一直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切皆是自然的安排。他年过半百,没住过院,没开过刀,小病扛着,大病吃药完事,尽量不劳肌肤之苦,不让外力干涉,以此保持原本。毕竟许多小疾未影响到健康生活。如今,随着年龄老去,它在慢慢地长大。它毕竟是一颗定时炸弹,炸弹不除,后患无穷。
他希望保守治疗,找一种可以慢慢消减的方法,不受皮肉之苦,医生却一口回绝,除非能够预测到它不会崩裂撑破,自带着共长共灭。医生说,现在的干预手段也简单,外部微创,皮肉痛苦不大。这种现代医疗技术,方便简单,不知不觉,不留痕迹。
综合各方建议,丁君便同意住院治疗。
2
丁君算是过关斩将住进病房的。在这样一个医疗资源紧缺的阶段,看病住院是要预约的。他在找到熟人的基础上,再排队等候,再变通插队,最后得到了住院的机会。仅于此,丁君心里就已不爽,在他眼里,住院不是进剧院、登高铁、坐飞机,奔着向前的方向,而是与进火葬场没啥两样,人不该往这种地方挤。
丁君想归想,可看着人头攒动的医院,一下子受到感染,拿着行李和病历,面带笑容,昂首阔步,迈进住院部,像是旅行在外,入驻旅店时的样子。
当护士为他安排好房间和床位,郑重地向他宣布住院规定时,这才发现,医院是有医院规矩的。
护士正告他说,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病人,我是你的责任护士,你的所有问题都由我来解决,不得外出,不得会友,不得随便走动,按时接受检查、挂水、打针、吃药……
面对劈头盖脸的一番交待,丁君这才明白,此时,他成了病人。
这意味着,所有住进医院的人,没有领导和老板等权贵人物之分,也没有男女老少辈分之别。病人没有了性别,这在后来的护理中得到了体现。他带着讥笑发出呼喊:从今儿起,我是病人啦!
所有的医生和护士,一律戴着口罩作业,让人难辨模样。这是工作状态中的职业习惯,更是新冠疫情阶段的强制性要求。病人欲想弄清责任医生和护士,只能留意说话的声音或是胸前的工作牌。真正接触最勤的要数责任护士,因为责任护士要求最严,看护最紧。丁君从现在起,是失去了部分自由的病人,一切要听从护士的安排,护士让干啥就干啥,护士指挥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进入病房安顿不到一个小时,后面的各种检查单跟着来了。抽血、排便、取尿,各项准备就绪,B 超、心电图、CT 检查的预约单送达……时间以日为限。这就是说,从入院到动手术,前期的检查占用的时间,就有可能花去三四天。如果碰到预约排队,那等待时间更长。丁君的CT 项目排到了整个检查结束后的第三天,这等于说,检查结果出来后,适合动手术,也在一周之后。
丁君一下子蒙了。他自进入病房,就发愁如何打发时间。他是公司主管,业务上的事倒也不直接插手,手机遥控指挥,基本上没问题。可呆在病床里,无事可做,等待着医生和护士的吩咐,这种日子不好过。
他只得托人,希望能加快进度。他私下跟责任护士沟通,护士怕违反规定,不肯这样做。大概是医院内部有着自己的流程规定。丁君认为,即便是到门诊特别是到急诊排队,也不至于需要耽搁数天的,怎么会在住院系统里却同样要依次进行呢?他甚至认为是病床跟门诊检查科室沟通不畅,或是关系不和引起的结果。否则,住院病人怎么体现出诊疗的优越性呢?一定是医院系统内部出现的梗阻。
丁君不得不动用同学关系,跟病床主治医生打招呼,跟检验科室主任说好话。他的同学是医院的医务处长,也因为这个要好同学,他才到这家医院看病,许多时候的确提供了诸多方便。可住院有住院的规矩,他以为打一下招呼,立马会手术,其实并非那么简单。
不过,处长同学终于回复,可以提前一天进行CT 检查。就这提前一天,还是卖出老脸说情得来的,插队提前是要有充分理由的,本来排好的序列,如何向其他病人交待,这是个为难的事。好在科室主任给了面子,提早开机,延后下班,总算解决了他的问题。
一切都在等待中进行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那种无聊的等待,配上幽闷的环境,让他吃不香,睡不好。躺在病床第二天,他就有些不适了,头昏脑涨,四肢无力,血压升高。他感到自己真的有病了。
在他看来,到了医院没病也会得出病来。进院后第一感觉,头有点晕,身子发软,精神一步步受到摧残。当一套检查问诊完成之后,担心后怕的事就来了,由不得你不往病势上想。再从眼前看到的情形看,过往的人群里,愁眉苦脸的、东倒西歪的、相互提携的,你不是病人都不行,绝不会让你雄赳赳气昂昂的阔步前进。丁君已经意识到,既是医院,尽管采取消毒措施,也不能完全排除弥漫和杂夹着千百种病菌,本来呼吸惯了田园自然风,一下子身处在相对闭塞的空间环境里,天然地产生不适应或水土不服情况,这在情理之中。
丁君的处长同学主管全院疾病控制感染管理工作,日常检查监察以及应对投诉和上级检查已忙得不亦乐乎,新冠疫情期间再次从一线推到火线,每天来往五千人次门诊量,人处于疲惫和紧张状态,可身体状态不错。他调侃他说,属于在染缸里长期浸泡产生抗体的人。
处长同学不无争辩地说,许多医生都有这个感受,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解释,整天工作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能说没有病菌感染,可的确没有像病人这样的状态。难道医院里产生了有助于医护人员生存的暗物质?
护士终于把预约单和知情通知书送到床头,并对主要条款作了解读。预约单告知相关病史禁止检查,其中对涉碘过敏、甲亢病史作了询问,还提示检查前禁食,但少量饮水,检查后当天喝水约1000ml 帮助排药。可又专门提醒:上腹部检查前20 分钟喝水500ml,检查前一刻再喝300ml 左右。全腹部或盆腔检查前2 小时先排空小便,并在2 小时内喝水2000ml,检查前一刻再喝300ml。丁君仔细琢磨着这样的告知,越发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几次想讨教护士,可护士越说越糊涂,最后干脆理解为——检查前喝水要把肚子和膀胱撑起来,照影才能清晰,检查后喝水是为了加速排泄体内的残留物。丁君每逢体检,CT 也做过,却从没医生这样要求过。只能安慰为——现在是手术需要,是真上战场了,不敢有半点马虎,各项准备必须精准。平时体检应付没关系,只重结果,不重过程。手术恰恰是重在过程。
丁君曾患过甲亢,每逢体检都要抽大血检验T3T4 指标,偏偏这次住院却没往这方面想。恰恰这个指标是CT 增强检查最忌讳的。他连自己都恨不得扇自己。护士把情况报到主治医生那儿,医生发火了,又一次提醒说手术又得往后拖。他只得向年轻医生赔笑脸,说甲亢是二十年前的病,可人家要证据。他说三个月前检查没问题,只是病历不在身边。医生不放心,自己只得配合护士重新抽血送检。可何时到达血检科,不知道。这无疑会耽误CT检查的进程,也无疑影响了手术的进度。
3
医院总是那样忙。进进出出的车辆拥堵在大门广场处,大堂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如早市赶集,行走的、躺着的、坐着的,无不表情焦虑。偶尔救护车上卸下的担架,在随行的吆喝声中急匆匆地穿行。这是与时间赛跑抢救生命的时刻,人们会步调一致地退避开来让其通行,多数人则目无表情地顺着窗口自然形成的队伍,排队等待着挂号或是候诊。
丁君手术前,必须完成一系列的指标检查。这些检查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他被裹挟在看病住院的排队人群中。
预约排队等待,楼上楼下跑着,检查顺序按时间卡着。
不过,总会有一些情况让人失望或气恼。
假如有急诊病人,那必须随时插队。救死扶伤,等待的人都理解。假使机器突发故障,那就是考验耐心的时候。保不准不出突然情况。人在一拨一拨进,机器在不停地转,医生可以换班休息,机器没有休息的机会,那叫人歇机不歇工作法。人的残酷,是为迁就病人的等待。
丁君如约到达放射科,没想到前面已排成长队,显示屏上显示的序列排到了十多位,可还是没露出他的名字。显然,他的名字还没有进入滚动的字幕里。这些可能已经显示出数字的病人及家属,已经急不可耐地守候在窄长的过道里,足足堵得如城墙那么厚实。进去的人一般要占用十分钟左右,如果出现二十多分钟不见身影或叫号的,外面的人定会抻起脖子,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好不叫人心焦。每当防辐射门徐徐打开时,大家的心跟着平落下来,庆幸自己又前进了一步。
本以为托关系总算提前排上队,可丁君仍跟晚入院的同室病友,在同步时间里做着检查。这让他心生疑窦?他取的预约单比我晚,却排在我之前,难道他的关系比我硬?难道往后排队会得到其他照顾?看来排队的逻辑里仍有人情因素,本来有插队之嫌深感愧疚的他,一下子释然多了。
终于轮到了丁君。正在此时,突然从外面推进一担架车,车上躺着病人,推车的人毫无愧色地挤占到了前面。他想,这下子又要插队了。他无奈地让出位置。此时,防辐射门徐徐打开,一个年轻的病人从CT 滚筒里下来,女医生同时叫了丁君的名字,他这才松口气,转身望了望担架上的病人,过意不去地跨进机房,按照医生的吩咐,再次检查身上的携带物。那个担架上的病人大概没及时交付手续,那个年轻病人又那么迅捷,时间节点正好契合,才给他按时进入CT 机房的机会。
然而,丁君的CT 并不简单。他除了做从头到腹的平扫之外,还要经过二次检查确定手术周围安全环境。之前医生专门安装的导流针管,在这儿相当于增加了一道程序。他目睹医生将液状物质装在机器旁,又从机器里引出软管接入导流针管上,于是大约二三百毫升的液体如涓涓细流,在不经意间注入到了体内,完成了一次内外共同循环的过程。其实,在导流准备之前,医生作了一些交待,比如偶间会出现全身发热、口唇发苦、略有颤抖等,可他全然没有听进去,也没有体会到。他的心思用在最恶毒的地方——这个东西不会如注射死刑犯似的东西吧,那样倒是一了百了,没有痛苦绝望了。可情况并非如此,医生广播里要求他,呼吸、屏气、出气,伸臂、屈腿、侧身,他没一样敢马虎地完成,完全听命于指挥。CT 滚筒里几进几出之后,总算毫发无损地站起来。最后,留驻半小时观察反应,医生才将他的导流针管取下,再次提醒多喝水,把体内导流的液体稀释排泄。他想,医生让他喝水,说明导流注射的药液一定是有毒的。之后,请教医生,才知里面含有高浓度的碘水。只是他想找回当时的症状,却怎么也没发现自己发热发苦。他最大的苦闷是,一切反应没能取代等待的烦恼。等待可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他意志虽没摧毁,却搞得真跟病人一样病恹恹了。
4
主治医生姓查,是个年轻的医学硕士。从跟病人沟通来看,算得上是个情商比较高的人。医护岗位是跟人打交道的职业,单凭业务精到是不够的,还要善于跟病人沟通。这沟通的学问大了去了,常言道,一句话说得人笑,一句话说得人跳,面对愁眉苦脸的病人,情绪影响至关重要。
查医生一上来,的确留下了好感,可面对丁君的不耐烦甚至是不安,他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你以为做这样的手术,像割包皮那么简单啊?小手术一样有大风险。再怎么微创的手术,得要打三个洞,病灶部位动刀不会省的。只要体检有问题,手术一般都很慎重的。”
丁君认为这点小手术,不值得动用所有体检工具进行检查,一来浪费不少时间,二来增加不必要的开支。多花点钱,倒也无妨,何况大头走医保报销,可时间耗不起,他是闲不住的人,把时间浪费在发呆看天花板上,那是度日如年。可检查结果出来后,查医生的提示,让他既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查医生说:“体检指标大多数正常,但也有问题指标。从血象看,白细胞值超标,说明体内有炎症。从尿检看,有感染的尿道炎症状。从胆固醇等指标看,属于营养不良……”
丁君拍拍自己隆起的肚皮说:“白长这副皮囊了,让自己营养不良。”陪在一旁的夫人则笑嘻嘻地说:“这段时间没吃上红烧肉了?让肚子委屈了。”一阵说笑,让查医生无言以对。
查医生交待完相关检查结果后,转而就有关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向家属申明,涉及家属在一摞文本上签字问题,查医生特意让丁君回避。
查医生严肃地跟丁夫人摊牌说:“医生对每一个病人都要尽到责任。像囊肿这类手术,虽说是常规手术,但并不是抽取腔液、清洗内腔那么简单。像这个手术,科主任专门组织力量进行研判,拿出手段最佳、损害最小的解决方案,力求把手术做得完美。大家最为担心的是,这个囊肿是良性还是恶性?在没有破壁之前,癌细胞是老实的,一旦动了它的老巢,就会活跃起来,肌体就会出现质的变化,后果就很严重。不过,这些都不宜跟病人说透,否则会影响手术配合。”
丁夫人被查医生说得嘴巴张得碗口大。她怎么也没想到,小小手术要承担这么大风险,越发觉得后怕起来。她本来拿起的笔,又惊得放了下来,刚才那股调侃讥笑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她问,手术不做行不行?查医生说,没有不行的,只是早晚都要面对,或许通过手术早发现、早切除,会彻底解决问题的。她问:“这事要不要跟病人商量?”他说:“商量只会增加病人的精神负担。不过,也不必过度担心,凡事总要以大概率思维应对小概率事件,目前的体检指标还不足以支撑恶性癌变的存在,即便是癌肿瘤,也属处于苞蕾期的,没那么可怕。”她说:“这事得容我想想。太突然了,一点心理准备没有,万一签上字,手术出现不好的结局,这不相当于把丁君往死亡边缘推么?这承受不起。”查医生说:“签字是手续。每台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即使没有肿瘤君的存在,在肾上手术也是有难度的。肾跟豆腐一样,手术相当于在豆腐上绣花。所以手术是程主任亲自操刀。”
丁君的处长同学专门推荐了程主任。起始他认为这种小手术,一般医生能做,不想麻烦人家大主任。一系列的准备之后,他越发觉得手术靠一个特别优秀的团队。程主任是泌尿科的专家,经历过上千例的手术实践,有如庖丁解牛的技法,病人在他的刀下,不会有什么顾虑。程主任在跟丁君沟通之中,没有给他承诺什么,只是说要看体检结果,才能制定手术方案。但凡本领超强的人,大概都不会把话说满。程主任只是一问一答,直到最后的CT 检查报告出来后,才通知他做好手术准备。
丁夫人从查医生处出来后,在病区走廊里来回踮了好几圈。她琢磨着手术风险的事,要不要告诉丁君?看着丁君躺在病床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着同室又换上新来的病友,再看看病房里匆匆忙碌的护士,她心里刚刚隆起的阴影似乎被温暖关爱的氛围冲淡了。面对疾病,徘徊、惶恐、抵触,与事无补。风险是相对的,如果总是想着风险,那走路跌着、吃饭噎着的风险同样存在。医生既然敢揽这瓷器活,那他手中是有金刚钻的。这种小概率的手术失败事件,不至于落在自己的头上。事已至此,箭在弦上,她没有足够的理由劝说丈夫放弃,她也不能就此扔下丈夫投降。
丁夫人再次回到查医生的办公室,再三核实家属签字文本中的重点事项,再次催问手术的把握程度。查医生说:“手术是常规手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是不会把病人推到手术台的。前提是病人和家属必须积极配合。”
丁夫人咬着嘴唇,似乎使出千钧力量,手握的不是笔而是枪,非瞄准不击发。在重重地签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此时,她意识到,这才是开始,之后的三五天,更是焦虑难熬的日子。这种内心的痛苦,她无法诉说,只得自己扛着。
5
丁君等待手术的数天时间里,同室病友已经进进出出地换了两茬了。
泌尿科属于大外科系统,病人大多为前列腺肥大和增生、肝胆肾尿结石和囊肿等疾病,以中老年男性为主,大多症状需要手术。丁君所在的病床设置三张床位,他的床位为30 号。
刚进来的时候,正逢邻床29 号和28 号相继出院,两个老年病友以传帮带的姿态,提示他住院注意事项,并对医生护士的技术和服务水平做了优劣评价,这让他对住院期间遵循的事项有了大致了解。
之后,新进28 号,经历了短暂的三四天观察,就出了院,而29 号却与他并肩坚守了一周有余。
补充进来的28 号姓何,七十多岁,整整大丁君二十岁,是个看病住院经验丰富的老人。大概是从其他医院转诊过来的,他手里拿着一堆病历和影像,拎着开好的药瓶,上蹿下跳,看不出是个病人,倒像是探视者。他跟老伴的闲聊,比吵架还响亮,声音溢出病房,常常引来护士和病友的围观。仔细一听,尽是鸡毛蒜皮。老头怪老伴丢三落四,老伴怨老头不体谅他人,俩人絮絮叨叨半天,没理出是非,只是嗓门越拉越高,大有拼出老命搏击之势。
丁君隔着邻床感叹,这对老冤家,吵到这么佝偻了,还没散伙,可谓人间奇迹。更让丁君难以理喻的是,老伴嚷着让护士确认贮存柜,要钥匙加锁。护士正忙着给病人挂水,嘴里只说稍等,引来了老两口的嗔怪。大概护士平常没有遇到有人用钥匙的缘故,另一个护师在护士站翻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大串钥匙。围观的病人中有人说,病床里怎么会丢东西呢?大家在一起都是看病的,难不成当贼来防?深更半夜,手机挂在门口充电,没听说丢手机的。只听老头抢话说,那不成,万一丢了东西,好人不都被怀疑吗?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偷了也活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丁君躺在自己的床上安静不语,心里却装着世界似的,静默观察着纷扰的人间百态。转念一想,老两口随身携带着全部家当,不是不可能。因为古稀之年的病人,随时都有危险,银行卡、存折、房产证,甚至遗书,可是最后的精神寄托。真是这样,倒也理解了老两口急切的心情。
何老伴心急火燎地从护士手中抢过钥匙,一把一把地试着往锁孔里插,没有一把能够配上,最后还是叫护士帮忙,总算找到了自己的钥匙。之后的几天里,老头倒也不烦他人咳嗽打呼噜,只埋怨夜里的铃声响、脚步重,甚至查房动作大,让他睡不好。护士只得向他解释,夜里常常有急救病人,不免会出现动静的。定时查房是规定,查房可以防止病人意外摔倒、跌倒,请求给予理解。直到第四天早晨,老头办了出院手续。住院期间只挂了些盐水,至今也没看到主治医生上门巡诊过。他没有跟病友道别,包括丁君在内的病友也没跟他打招呼。入院时的纷纷攘攘,出院时的无声无息,形成鲜明对比。
老头前脚刚刚离开病房,后脚又新进了28 号。这个28 号,总算调动了病房的气氛。
新28 号姓沈,退休不久,人很热情,也很健谈。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内政外交国防似乎无所不通。此时,丁君正待手术准备,情绪特别地坏,没有心思跟他谈天说地。29 号便成了沈师傅的拉呱对象。
一上来,沈师傅把丁君和29 号的姓氏、年龄、地址、职业、家庭成员、社会关系打听一番。按理说,这种陌生人之间单刀直入的问话,有点露骨,可他一点也不讨厌。因为他本身开诚布公地表明身世背景,并没有比别人显出优越感来。他是钢厂职工,从七十年代初参与工厂组建,到目睹倒闭,提前退休,全程见证了企业的兴亡,幸好养老金问题上没吃亏,算是在普通职工里偏高的。他同情29 号。29 号比他虚长三五岁,人生的经历比他简单,家庭负担比他重。29 号是远郊乡镇的退休工人,退休金不及他的一半,却要抚养两个智力残疾的女儿,生活得清苦。
沈师傅很在乎生活细节,他问29 号,早餐一般吃点什么?29 号告诉他,就是喝稀饭呗,还能吃山珍海味啊?他说,可以弄碗面或是豆浆油条之类的。镇上的阳春面肯定比城里便宜的。他说,他不知道,没吃过。
他问他,那平时总会有点业余爱好吧?比如,朋友同事唱唱歌、跳跳舞、下下棋什么的?
他说,没事在家看看电视、听听广播呗,还能爱好什么啊?
他说,乡下肯定也有广场舞,找个舞伴每天蹦蹦跳跳,既锻炼身体,又愉悦心情,又打发时间,一定过得充实。
28 号和29 号断断续续的聊天,丁君不完全清楚。只是后来29 号趁着28 号不在的时候,告诉他说,这家伙身体虽不好,但心挺花的。他有钱没地方花,外面养着相好的,我们这点钱只能够吃饭填饱肚子。
丁君感叹,两个老人的差距,不仅是钱多钱少,还有生活方式的差距。
沈师傅是前列腺肿大,本来只是门诊看看,可医生建议手术治疗。他没征求家人意见,自己住进了医院,医生要求手术期间,要家人陪护,要家人签字,不得已告诉老伴,这下惹得老伴很是恼火。老伴说,你早不住院,晚不住院,偏偏在她手指溃疡不能愈合的时候住院,偏偏是她孙女开学需要接送的时候住院,这让她如何应付。老伴骂他自私、虚伪、任性,不考虑别人困难,只图自己顺便省心。老沈不恼不躁,拿出三寸不烂之舌功夫,摆事实讲道理,最后摊牌说,在许多困难面前,只能抓住主要矛盾,面对困难、克服困难、战胜困难。说得丁君和29 号哈哈直笑,帮着打圆场。老太婆破涕为笑。直骂他就是虚头滑脑。说他为这病,到处乱投医,遭人骗。相信什么电疗,结果被骗上千,看到什么广告,结果买了成堆的药,到建国医院,花了几百的冤枉钱,根本没见效果,这到大医院一看不要紧,好像不立马住院,就要报销似的,急吼吼的。老太婆虽嘴上骂,心里恨,可老沈手术的时候,就她表现得最为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她瘦小的身躯依在身边,不时地翻身擦拭、端屎端尿,没少受累。连丁君看着都啧啧称道,老婆再有千份埋怨,万般疼爱的还是老公。
6
“叫什么名字?”
每当护士走到病床前,总会不断重复地问。这让丁君觉得这是废话。
明明已经以床号代替名字,为何还要让病人复述着自己的名字?
一个病人,相继量体温、测血压、扎针、挂水,到了盐水深入体内,还要重复地确认一句“叫什么名字?”直到病人作出回答,护士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丁君不解地问:“记住病人应该是最起码的常识,难道非得让病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来,才算确认吗?”他不是厌烦这样的问话,只是觉得有些多余,他甚至心疼护士这样口干舌燥地提问。
护士解释说,这是工作流程,哪怕嘴角念叨起泡,回答听出了老茧,那也不能省略。面前不要说是刚刚熟识的病人,就是自己的亲人,那也要下意识地问一声。如果做不到,万一被督查到,会扣奖金的。
一天早上,护士完成交接班,给丁君上药。一年轻护士把配好的盐水挂在了支架上,问“叫什么名字?”他说“丁君。”
接着,护士用手机大小的仪器把盐水瓶和床头标识的二维码扫描一遍,算是基本确认人与药对应无异。这样的问话,不由得想起警察审讯犯人时的问话。
接着,护士理顺导管和针头,继续问道:“叫什么名字?”他答道:“张三。”护士下意识地对照着标签上的名字,愣了一下,再说:“叫什么名字?”丁君底气不足地说:“张三。”护士丢下导管不干了,透过口罩能感觉到生气的样子。丁君立即改口说“丁君”。护士说:“这玩笑可开不得的啊!人命关天的事,不是儿戏。你们怕烦,我们还嫌累呢。三五十号病人在短时间内既要吃药打针,又要监测指标,再加上医护人员之间倒班交接,哪里顾得上你是什么人啊。”被教育一通的丁君,惭愧地向护士赔礼道歉,说只是以为走过场的,没想到这种形式主义的一问一答,事关着医患之间彼此的真诚、尊重。
真正让丁君体会“叫什么名字”问话的,是他被推进手术室前,进入无影灯下时,问答所带来的恐惧。
从病床到手术室,不足百米长的距离,此时却如雄关漫道。丁君被要求穿戴整齐后,由护工用担架车推到了等候区,依次排队,递交材料,算是完成了第一道关口的交接。进入第二道关的时候,被着深绿大褂的女护士再次问及“叫什么名字”,在审核相关材料上完成签字后,推送进去。手术室的医护人员不再是白大褂,而是一次性使用的深绿手术服。进入第二等候区里,除了验明正身之外,已经开始着手做手术的准备工作了,这儿的护士依次为手术者扎上针管,输入液体,等待推进手术间。三番五次上前核查身份和询问病情,搞得丁君自己都糊涂得不知是切左肾还是右肾?道道关卡的必问必答,交接之间的接头暗号,接力中转程序的繁冗,可以把手术者的注意力牵扯到九霄云外。
丁君躺在担架车上,不能左顾右盼,只能仰视着天花板。此时,整个空间庄严肃穆,担架车一字排列,任由主刀医生在“叫什么名字”的确认中,认领推进相应手术台。
丁君算是翻山越岭似的推送到了无影灯下,在主刀医生和麻醉师的再次确认下,依照医生的吩咐,对着吸氧器深呼吸两口后,便没有了任何知觉。
直到三个小时后,在家人焦急的等待中,丁君总算结束了手术,从里面推了出来。
至于手术室里经历了什么?丁君不知道,家人也不知道。医生只是告诉说,手术成功。并取出里面的提取物。
7
丁君推回病房的时候,几乎完全处在麻醉状态。他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真正赤条条地公示他人,仅靠着四支导管人为地把体内与外界联系起来,维系着生命的运行。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周围的人影,听到乱哄哄的嘈杂声,却无力去挣脱或是回应。
慢慢地,他开始恢复了知觉。他感受到了一种痛。这种痛不是伤口皮肉的痛,而是全身每一个毛孔所发泄的痛,这种痛所产生的无力感或无助感,远甚于一点一地一时之痛。他昏昏沉沉,摇摇欲坠,依靠着呼吸机吸氧,依靠着导流管输水或排泄,器官在外力的作用下工作,根本不能自主共生。他连喊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连哭泣的权利都不具备。
发热是术后的正常症状。他进入了高烧发热状态,这种发热有点像感冒引起的,可又不像感冒那样的昏头昏脑。体内原生的东西突然间缺失,新修复的创口需要适应,如同刚刚修建的堤坝,正在经受洪水漫溢的考验,体内的能量正被伤口大量吸收。
这种痛楚不是绵软无力那样的简单,丁君甚至觉得整个身体有被掏空的感觉,让人有生不得、死不能的绝望。难怪现实生活中,有不少病人被病痛折磨得产生求死的念头,大概因为许多疼痛不像撕裂刺骨那样来得干脆,而是体内抗争搏击的隐忍和煎熬让人痛不欲生。那种痛似乎会耗尽最后的心力。
丁君感觉疼痛在吸吮他的精髓,吞噬他的生命。此时,他大脑恢复到往常,甚至觉得过分清醒。大脑开启了思考的大门,只会让他更加感受痛苦。他的大脑惦记着两件事:一是让时间过得快点。时间很浑蛋,你让它慢下来时,它却稍纵即逝,让它快的时候,数羊都不行。他只得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打发时光。二是思考着人生。思考是很可怕的。他突然发现医院和火葬场是最好的人生观教育基地,生病会让人放下许多俗念,看破诸多世事。在面对痛苦甚至死亡的时候,想着上有老下有小,想着有未竞的事业要继续,想着人生的诸多遗憾,那都是扯淡。不过,人只要没有停止思考,烦恼总会一阵一阵袭来。丁君越思考越痛苦,越痛苦越思考,他发现停止思考比停止生命更幸福,昏睡着比清醒着要舒服。他连续躺在床上几天几夜,好像睡足了一辈子所欠的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阳光照射在床头,不觉感叹,赖活着还是不如好死。
不过,他的知觉恢复得相对迟缓。他从手术完成的那一刻起,身体的许多自主功能已被外部器物所取代,呼吸、营养、消炎、排泄人为地依靠导管联系,无论大脑发出怎样的信号,身体的反应是无动于衷的。他成了任由医生护士摆弄的一摊肉泥。
他有些清醒地听护士说,血压下掉,脉搏加速,呼吸急促困难。紧接着,两根导管直通鼻孔底部。照平时,鼻腔内出现异物都会让人难受,可此时没有知觉情况下,根本没觉得有多余的东西存在。氧气通过导管输入腔内,也没觉得比呼吸空气甜滋到哪里去。平时撒尿有如阀门似的功能控制,现在却带着肿胀的感觉任其流淌。腹腔创口处伸出的引流导管,把腔内手术切面的不净黏液排出,没有一丝血肉断连的疼痛感。就是这样一根直接插入在肉体上的导管,让汩汩流出的体液从第一天的浑浊变得鲜红,再变成西瓜汁色,流量越来越小,直到第四天停止滴漏将其拔出。他感觉这一过程特别地神奇。腹腔本来是个闭合的内循环系统,腔内液体竟然可以按照医生的意志导出体外,可以想象,这不是钻探地下水那样简单。
丁君对医护人员的专业精神甚为佩服,甚至许多超乎寻常的护理服务让他羞涩。
手术护理的当天,一位穿着白大的男孩走到丁君床位,说是消毒。丁君以为伤口进行无菌处理,结果他掀开了遮挡下部的衣物,在导尿接口进行了来回清理。感觉告诉他,尿道不是伤口,只是导管接触部位,这种擦拭毫无意义,或许只是护理的增值服务而已。男孩像是新来的,或是特别护工,因为他向病人介绍情况时,总是带着胆怯,甚至把阳台旁的晾衣室说成了沐浴室,说明他并非熟悉病床的结构分布。
第二天,男孩推着推车进来,继续说消毒。丁君说,不需要了。心理嘀咕着,幸亏不是女护士,下部暴露不说,还任由他们摆弄,实在是羞愧。男孩被拒绝了,失望地走了,丁君受到责任护士的严厉批评。
第三天,专供消毒的推车如约而至,口罩后传出的声音是女声。比男孩还要瘦弱的女孩说,替你消毒。丁君先是一愣,犹豫地问,那个男护士呢?女孩说,今天他调休。这个男孩是整个病区唯一的男护士,他不在的时候,男病号的消毒任务只得由女护士替代。丁君想,女孩负责擦拭男人的导尿部位,那会是需要怎样的勇气啊?他没有这样接触过老婆之外的异性,更何况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尽管自己因麻醉没有生理反应,可大脑传达的信号告诉自己,他不想在女孩面前暴露裆部,也不希望女孩受这样的“屈辱”。他看到她穿着宽大的白大褂,跟男孩一样,没有挂牌上岗,透过口罩能联想到稚嫩的脸庞,多少猜出身份来。他怜惜地问,是实习生吧?女孩点头说,是的。挥手拒绝说,谢谢你,自己弄吧。他甚至心底里为他们打抱不平,这种活比掏粪工还卑微,让年轻女护士干,特别是刚来的实习生干,有点欺负人。
8
28 号沈师傅的前列腺手术,好像比丁君简单,连挂水导流的方式都特别不同。躺在床上的他,吊着五千克的盐水袋,自上而下、由里向外、昼夜不断地导流,水由艳红变褐再浑,直到最后接近清澈,才拔掉。他在沉寂两天后,继续活跃起来。他跟丁君一样,住院手术没有告诉任何亲朋,像是偷着做贼似的,完成了人生的一次自我救赎。不过,在手术的节骨眼上,他的行为还是受到了兄弟姐妹的埋怨,为此,他带着领导的口吻批评了老伴。怎么一点保密纪律都没有?说好不要通报他人的,可就是不能让人清静。老伴觉得很冤。说是他们非得要找你商量大事,不告诉他们说你住院,他们能放过你吗?真以为有人关心你的健康?正好让你家妹子来照顾你啊?老沈听了连珠炮地反问,气得伤口生疼,只得说,夫妻间照顾是本分,其他人照顾是情分。两人喋喋不休好一会儿。
丁君和29 号责怪他对老伴过于苛刻。沈师傅悄悄地说出里面的原委。原来远在外地的三妹打来电话,埋怨住院没告之他们,只是客套,急着找他,只是为了祖屋拆迁的补偿分割问题。他说三妹出嫁三四十年,父母在世没尽一份孝心,现在却惦记着遗产继承,等这笔补偿款为儿子买房,让他加紧办理,你们说躺在病床上怎么表态,他真怕老伴笑话他。
沈师傅自作主张住院,不仅老伴不满,连儿媳在儿子面前也嗔怪。老伴的不满是没有工夫陪护,儿媳的嗔怪是小病大治乱花钱。老沈甚至羡慕29 号没有这样的牵绊。他觉得花自己的钱,看别人的脸色,实在是有违常理的。好像自己偷着别人的钱包,满足自己的消费,一点也不光彩似的。可为维护家庭和睦,不让儿子为难,只得吞了这口气,面子上嘻滋滋地说自己老糊涂不懂体谅。
沈师傅尽管对三妹有怨气,但在病房里还是表现得特别乐观。他切掉了一块肉,好像如释重负似的,心理和精神轻松了不少。护士换药量体温的间隙,他都少不了抓住机会,找出话题扯段闲篇。丁君跨过邻床,就听他跟一护士开着玩笑,说是听到声音,就能猜出她们的年龄,看到半个脸,就能知道她们的星座。护士真的配合着,大妈级的护士被他猜成了年轻人,自然逗乐了一大片,病房里有了欢声笑语。
沈师傅对同室病友同样表现出热情友好。依他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在一个病房看病,那必须是五百年的缘分。丁君高度认同他的观点,夸赞他思想深邃有水平。一个病房里,躺着三个年龄各一、情趣不一的中老年男人,从起初心里别扭、相互适应,到同病相怜、各自归处,也算是人生一次不一样的体验。几个陌生人同室共寝,别说是生活习惯难以一致,就是睡眠的节奏都各不相同,梦话、磨牙、放屁,打呼噜,仅那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外人听来都惊心动魄。
丁君看到陆陆续续进出的病友,不无调侃地说,他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不经意地跟六个老男人同居过了。
9
手术的第三天,程主任在护理人员的簇拥下,来到了病房,开门见山地对丁君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丁君猛地一愣,觉得自己病情没有坏的反应,怎么会有坏消息呢,便急不可耐地问,是不是手术出现的情况有好有坏?
程主任说,经过穿刺、切片所进行的病理分析,你的病灶是良性的。这样就排除了恶性癌肿瘤的可能。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你白血球偏高,怀疑是体内有病毒感染炎症,这在手术之前有征兆,需要约定内科医生检查治疗。
丁君并不理解良性和恶性概念,直到医生几番谈到是良性时,他才猛醒过来。有一阵惊出冷汗来。囊肿也是肿瘤的肿,不是简单地水肿,肿瘤即是癌症。这个人类的超级杀手,这个谈癌色变的社会,谁沾上它,基本上是宣告死期,并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幸好是良性,即使出现囊肿破裂,也不至于污水流入体内,造成大面积污染,让身体彻底报废。
程主任解释说,良性和恶性的手术要求也有区别,一旦定性为恶性,手术中对肿瘤君的措施将更加严谨。
丁夫人站在床边,一边不停地帮他擦脸,一边嘴里念叨着说,是的,是的,我都担心着几天几夜没休息了。他自己睡得跟死猪似的。
丁君这才感到,手术背后的努力,不是病人所能理解的。住院手术过程中,家人的担心和自己的心安,形成了鲜明对比。难怪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多朋友,像跟遗体告别似的,又是安慰,又是探望,好不热闹。
至于体内炎症这样的坏消息,丁君倒是坦然的。在医院里,不怕生病,只要不动手术,他躺着挂水吃药也就不是问题了。
间隔一天后的上午,又是一拨医护人员进入到病房,丁君以为医生找他会诊,可带头的医生走到他的床前,又折返到28 号床前,问病人哪里去了?老沈离开病房,正在走廊里散步呢。有护士赶紧叫着28 号回房间,老沈才漫不经心地坐到床沿上,呆呆地望着围着他的医护人员。主治医生问,你家属呢?他说,让她回去了。医生说,只能跟你说了,你需要继续留院观察,也可以转院复诊。他说,不是管子都拔掉了哇?还用再治吗?医生说,你等通知,让你的家属来了再说。
下午,28 号老伴眼含泪水从主治医师办公室出来,她不知怎么告诉老沈,膀胱癌手术不是花钱多少的问题了,是他从此开始与癌症战斗的问题了。她只得这样跟老沈说,听从医生的吩咐,继续住院,继续检查,继续手术。
29号病友办了出院,据说他还得来治疗,此次只是安装了支架,一个月后根据情况才做手术。
经复查,丁君的感染炎症仍是尿道炎,他提出开些口服药物,回家慢慢养着,得到医生的允诺。他实在不想再在病床上躺着了。28 号住院查出了癌症,新进的29 号又是一位外来务工的自费患者,每天电话让远在安徽的家人筹钱。听到的、看到的,比他自己得病都来得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