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鱼

2023-10-23 05:17
山东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马宁罗伊苏北

安 东

一、现在

今天上午,小巷拐角处的大柳树旁边,飞来飞去的柳絮中,不少人围在一起,盯着墙上的告示看。告示的词条一道一道的,内容就是一个:彼得堡小区要拆迁了。

彼得堡小区都是四十多年前建的老楼,统一的五层高,一座连一座,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像菜市场摆放的大萝卜,有点蔫且带着泥土的那种。这里没有草地花坛绿化带,只有数不清的电线杆,它们高高地站立在墙边路旁,周围一卷又一卷的电缆缠绕成圆圈挂在那里,如同被人扔掉的呼啦圈。大家都知道,就是这些呼啦圈一样的东西提供了网络,所以没有任何人乱动它们。除了电线杆,还有零零散散的几棵树,树长得挺旺盛,尤其拐角那棵大柳树,夏天会遮出一大片荫凉,天天有老头老太太坐在树下拉呱。

小区里住的大多都是老年人,也有一部分租房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身影和声音,给彼得堡小区增添了明晃晃的朝气。

平时,街道上多是提着瓜果蔬菜的人,大家都在或急或缓地忙日子。时不时的也会有三轮车经过,车上的小喇叭喊着“收废旧手机、冰箱、电脑”之类的生意口号,除此外,不会有啥新鲜事。

说到拆迁,十几年前曾贴过告示,然后就没了动静,据说是没有开发商接招。三年前又起过风波,像第一次那样,人们嘀咕一阵后又没了动静。

这次是真的要拆迁了,原住户和租房的人都有了心理准备。

有人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回答:顺其自然。

二、从前和现在

选择住在彼得堡,就是因为这个名字,没有人知道小区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问过好几个人,都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有没有人知道我不在意,只要喜欢,住就是了,只是我的选择需要赔上我的辛苦。

彼得堡在城市东边,我上班的地方在西边,从住的地方到单位,有很长一段路,需要坐着公交车穿过半个济南城。在公交车上被挤的时候,我终于相信,这个城市的面积很大,大得就像二十年的时光一样。

经常有人问我:你开车上班么?我老老实实回答:不开车,坐公交车。问话的人有些吃惊地问:为什么不开车?我回答:不会开车。再问:学呀?再回答:不学。停一会儿又问:坐几路车呀?再回答:405 路。

因为沿途经过好几个学校,405 路车总是很挤,尤其早晨。站在车厢内,经常就是人贴人脸贴脸背贴背,连转身的缝隙都没有。我毛病多,对气味敏感,几乎能分辨所有不同的气味。拥挤的车内气味杂乱,很难闻,对我很是折磨,尤其女人用的香水,香水和她们的体味一混合,再与车内所有气味相混合,那种浊气令人窒息。有人说我这么复杂的嗅觉,可以当警犬。

我当不了警犬,我只能每天在车上挤和被挤,由于不是始发站,我很少有机会一上车就能有个座。

后来,我找到了一个不被拥挤的办法。

405 路公交车走的是循环线,它从一个叫五月中旬的地方发车,途经大大小小几十个站,到彼得堡这边时,如果不堵车,最快也需要五十分钟。405 路车经过彼得堡,再跑三站,就到了一个叫里海的地方,这个里海就是所谓的终点站。这个终点站只是表示405 路车可以返回了,而不是停在这里。我从彼得堡上车,逆行三里多路,到了它的“终点站”,它就会返回来,朝着我该去的地方了,返回的时候,车上会空出不少的座,我就有了坐下的机会。这一去一返,需要我早出门二十多分钟,虽然早晨的二十分钟无比珍贵,与站在车上被别人挤,还是很合算的。

稳稳地坐下后,我便有了资格同情那些站着被挤的人,便有了心情仔细观察他们,根据他们的衣着打扮与气质,来给他们安排生活角色与社会角色。这样一来,我的坐车时光便有了情趣,同样拥挤的空间,一坐一站之间有了巨大反差,我感到很惬意,那些让我讨厌的气味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不再是一种负担,我开始喜欢坐车,并且顺从了早起二十分钟的习惯。这二十分钟的时间,不但可以让我有座,而且还让我有了选择哪个座的从容。我不喜欢坐在车厢中间的位置,喜欢两个极端,或者最前,或者最后;最好是单座,不喜欢和陌生人坐在一起。

这天,记得车上人不多,我坐在靠近车门的座位上,有个男人将一个包裹塞进了我的座位下面。车上人虽然不太多,只是已经没有座了,有好几个人站着。那个人把包裹放在我的座位下面后,就像其他人一样,在一边站着。因为他把一个包裹放在了我的座位下面,我就多看了他几眼。他个头挺高,穿着深蓝色衣服,站在那里,像个树桩一样,比其他人要高出半个头,他长得很一般,只是这个高个头让他显眼。公交车走过几站路,有人下车后,便有了空座,高个男人坐下了,坐在我左前方的一个位置,坐下以后他回头朝着我的座位下面瞄了几眼,然后转过头再也没有什么动静。

从坐下,他就脸朝窗外,稳稳地坐着,似乎将他放在我座位下的包裹忘记了。看他的架势,我猜他大概要在车上呆很长时间。果然,走过一站又一站,他始终纹丝不动,甚至呈现出快要睡着的状态。我相信他不会睡着,他的包裹在我座位下面,他绝对不会忘记的。快到泉城公园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边。车到站停稳了,他弯腰从座位下取出包裹,下了车。

随着他下车,我目光盯向了车窗外,但我没看到他,他大概是朝着车后面走去了。

随着拿包裹的人下车,不少人也下了车,车内空间立马明朗了。同时,有一股似有似无的气味突然在四周弥漫,这股子气味怪怪的,与“人”的气味有些不同。刚才人多的时候,“人”的气味压过了一切,现在车厢内宽敞了,除了“人”味,其他的气味便显了出来。刚才车内人多,可能就是我没有闻到怪味的原因,尽管我的嗅觉优秀得可以当警犬。

我至今还记得那股子怪味,我却无法准确描述一下,只能说是一种怪怪的混合味,有点腥,有点臭,还有点咸,反正不是好闻的气味。

自从遇见了拿包裹的人,此后连续好几天都遇见了他,我没有记住他的脸,记住的是他高高的个头和深蓝色的衣服,能记住这两点,首先就是因为记住了他的包裹。他像第一次一样,一上车就把他的包裹塞进我的座位下面。我说过我毛病挺多,挺多的毛病当中,偏执就是其中的一种,比如座位,我喜欢两个极端,或最前,或最后,并且,我喜欢坐在有车门的这一边,也就是说,如果我脸朝车子前进的方向,我喜欢坐在右边,一般的公交车,右边最后一个座位靠在门的前边。由于我坚持早出门二十分钟,几乎每次都能抢到我喜欢的这个位置。每当坐到这个位置,我会认为这是一天当中开了一个好头,相信这一整天都将会一切顺利,那种内心深处的快乐是别人无法体验的。这种习惯的起源是什么,我自己也讲不清,我能做的,就是将我的习惯进行到底。

有意思的是,不光我固执,放包裹的高个头男人,像我一样固执。他的包裹只放在我的座位下面,他一上车,提着他的包裹就直奔我这里,哪怕车内人多的时候,他也会挤到我的身边,将他的包裹放到下面,然后就在跟前站着,或者找一个别的座位坐下。有时候他上车时车上有座,他也不急着找座,总是先将他的包裹放在我的座位下面,再去找座。

就是他的这种做法,使我对他的包裹有了兴致。

我的兴致主要是疑惑,疑惑他为什么不放在他自己的座位下面,而是坚持放在我的座位下面,或者更确切地说,放在最后一个座位下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包裹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而是放在一个与他相隔的地方;我甚至想,如果我给他让座,他是不是依然把包裹放在这个座位下呢?当然,我这么设想,却不会把座位让给他,给他让座没有理由,因为他的样子不是一个老年人,如果仅仅因为带着一个包裹就给他让座,也不是理由,他的包裹不是背在身上,而是放在座位下面。

从疑惑开始,我注意起他的包裹。

是一个脸盆包裹。

说是脸盆,是根据包裹形状判断的。具体说我看到的是一个黑布包起来的脸盆,黑布里面脸盆的轮廓非常清晰,傻子也能一眼就会看出那是一个脸盆,或者直接说是一个盆。重要的一点不是它是不是个盆,或者说是不是一个脸盆,而是这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能装什么东西呢?

我不可能随便打开看一看,那样做既不合理也不合法;并且,说实话,如果能随便打开看一看,我也不可能亲自动手去打开,这是我的习惯。我不会随便动陌生人的东西,别说陌生人,哪怕平时天天在一起的同事,他们的东西我也绝对不会随便去动,除非非动不可。

我只有猜测和判断。

我的猜测和判断,从高个男人身上开始,从他的衣着打扮开始。

首先看他的鞋。

我一直坚持认为,一个人的鞋子透出这个人百分之七十的性格、百分之三十的职业,也透露着一个人的社会位置。我一眼就看出,这个男人穿着一双一般化的鞋子,皮鞋,看上去有些单薄,相对于他的个头来说,穿着这样一双单薄的鞋子,显示着一种小家子气。按他的个头,他该穿一双笨重一点的皮鞋,或者旅游鞋。看完他的鞋子,我又看他的裤子,是一条与上衣差不多色彩的裤子,不是牛仔裤,上衣是深蓝色的夹克。看完鞋子和衣服,我就没有多大兴趣看他的脸了,因为他的这身行头不是我喜欢的装束。

不过,这身普通的装束内,这个男人却有着一股一般人不具备的稳定,不是稳重,是稳定。这种稳定是一种气度,是这个衣着一般的男人超出一般的内在定义。也就是这种内在定义,使我决定不能小瞧了这个男人,也不能小瞧了他的包裹。

我看他的时候,我弄不清他是不是知道我在对他观察。

他每次都在泉城公园那一站下车。我对那一段地貌很熟悉,每当这个高个男人提着他的包裹从那一站下车后,尽管我不知他下车后走向了哪里,我会在他下车的地方,朝着四周观望,我观望的目的就是想找到与这个男人还有他的包裹有关联的物体或线索。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物体和线索。

现在说一说泉城公园。

泉城公园过去叫植物园,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成了泉城公园。不过,很多人根本不买账,不习惯叫泉城公园,仍然叫植物园,我也是,一直叫植物园。我的朋友们也是叫植物园,从来不说泉城公园。有时去植物园内的餐馆吃饭或者去玩,也是直接说植物园。外地朋友到济南的时候,如果对他们说在植物园门口等候,他们就很明白是指哪里;如果说泉城公园,外地朋友就困惑,不知泉城公园是哪个公园。

我喜欢植物园,除了里面那些茂盛的植物以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进植物园不用买门票。不用花钱就能看到茂盛的植物,还有茂盛的花朵,是一件能让人高兴的事情。尤其我刚刚工作时,每月工资很低,能省下几块钱的门票钱,也能让我从梦中笑醒。

植物园内有好多竹子,密密麻麻的很好看。不过,虽然很好看,我一直不敢往深处走进去,怕里面有蛇,听别人说过,里面曾发现过蛇。

想到蛇的时候,我头皮猛然炸了一下,头皮炸的同时,我在车上又闻到了那种莫明其妙的气味,怪怪的混合味,有点腥,有点臭,还有点咸。

问题来了。

我怕蛇,我相信没有人不怕蛇,我曾问过周围的人,百分之百的人都回答:怕。别说是有毒的蛇,哪怕就是无毒蛇,它那种与生俱来的吊诡,就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有时抽象的感受比具体的体验还要令人紧张。

恐惧的同时,我感到非常具有刺激性,所以,我知道,哪怕就是包裹里面真的藏着蛇,我也不会躲避;何况,现在并没有确定里面是蛇,在没有弄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不会退缩。

我依然早出门二十分钟,依然抢占我喜欢的那个座位。不过,我有些失望,那个男人没有及时出现,他的包裹也没有及时出现。我想,他没有在他平时上车的地方上车,可能是在前方的某个地方吧。我就一路注意每个车站。走过一站又一站,终于到达植物园那一站的时候,我知道男人和他的包裹不会上车了。

第二天,他还是没有按时出现。我猜测他没有出现的原因,假设了好几种情况,最终都被我自嘲地否掉了。

我赌博一样地相信,第三天他会带着他的包裹按时出现。

很有意思,第三天,男人果然出现了,带着他的包裹。

男人上车时车上人不多,我数了一下,有三个空座。男人带着他内在的稳定,上车后目不斜视,先把他的包裹塞进我的座位下面,然后在我前面坐下了,和我隔着俩座。我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观察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可能有好几天没洗了,看上去有些油腻,白点点的,像是一些头皮屑。我一阵反胃,立即将目光撤回,开始思索座下的包裹。

一想到蛇,我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如果它突然冲破包裹,从里面跳出来,首先就会袭击我,因为我离得最近。

关于蛇的事情,我多是从一些探索节目中了解到的。那里面的蛇种类很多,特别是那些毒蛇,凶险得令人恐怖。有一种蛇不光能咬人,还能远距离地从口中喷出毒液,直射人的眼睛,致人失明。

我一贯相信,蛇的智慧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

想到蛇的智慧,我又假设,如果包裹内真的是蛇,它们会不会用自身特有的神秘,感知到我的思维。或者,它们会不会发出神秘的磁场,刺激到离得最近的物体。

这些想法都是受一些电影或者是资料的影响产生的,我在尽情想象的时候,包裹内的东西始终很安静,并没有任何意外出现。正是由于这种安静,使我相信,里面的东西一定就是蛇,只有蛇才能在人类喧哗的地方保持这么安静的姿态。

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公交车不断前行,已经快到植物园了,也就是平时男人带着他的包裹下车的地方。男人站起来,像以往一样,他来到我的座位下面,拿出了他的包裹。在他刚刚把包裹提在手中时,说不清原因,我突然问了一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男人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露,然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包裹。车到站停稳,他带着他的包裹,也带着他内在的稳定,下车了。

现在仔细想一想,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我弄不明白,既然知道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还要去问他呢?

第二天,在男人平时上车的地方,他带着他的包裹,准时上车。

没有任何犹豫,男人上车后依然是直奔我的座位跟前,不同的是,他在往座下塞包裹之前,用心看了我一眼。说他“用心”一点不夸张,他的确是用心看了我一眼,说得具体一点,足够十秒的时间。这十秒,放在别的地方,放在别的环境下,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在早上拥挤的公交车内,就足够漫长。

用心看我一眼后,男人放心地把包裹放在了我的座位下面,然后找了一个离我不远的座位坐了下去。我猜测,由于我昨天的问题,他对我有了一点防备,所以,今天才会用心看我一眼,在确定我不会对他的包裹产生任何危险的情况下,他便继续把包裹放在他一直放的地方。

到达植物园那一站,男人取出他的包裹,像以往一样下车了。

就在车门将要关闭的时刻,我突然站起来,迅速下了车。下车的想法是一瞬间产生的,连我自己都猝不及防。

男人朝着植物园旁边的小道走去,不知他是否发觉有人跟着他,反正他没有回头。

我与男人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他走得不快也不慢,手中的包裹随着他的脚步有一点晃动,但幅度很小。我相信这需要一定的技巧,包裹的这种状态与男人内在的稳定有关,如果换成别的什么人,手中提着这么一个脸盆大小的包裹,随着走路的脚步,包裹一定会晃来晃去。

小道上没有植物,有着一人多高的砖墙,砖缝内零散着一丛一丛的小草,看上去有着一点诗意或者孤零。也许是只顾看墙头的小草,在我转脸朝前看时,男人不见了。我紧跑了几步,拐了一个弯,这条小道便走到了尽头。尽头有一个湖,湖边有植物,除了植物,没有了别的东西。

我便顺着小道往回走。

重新回到了拐弯处。这里有一家餐馆,看上去是一家普通的餐馆,我在餐馆门前打量着,又前后左右看看,觉得那个男人不可能提着他的包裹去别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进了眼前的餐馆。

我走进了餐馆的门。

上午九点的时刻,不是饭点,里面很冷清,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只有一个30 多岁的女人。女人正在拖地,她抬头看我一眼,静着面孔什么也没说,继续拖地。我站在她还没有拖到的地方不敢动,害怕弄脏了她刚拖过的地板,那样一定会惹得她不高兴。我奇怪她为什么不问我,比如:你找谁?比如:现在还不到吃饭的时间。比如:预订房间么?甚至往外撵我也行。这些惯常的程序她都没有沿袭,根本就不在意是不是有外人进来了,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这让我感到奇怪,猜测她有着平淡的性格,知道自己只是餐馆的清洁工,除了负责保持环境清爽以外,别的任何事情都懒得过问。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她不在意我,我只好去在意她。我的目光跟着她的拖把移动,目睹一个良好的拖把在地板上像写字一样划过来划过去,一划一走之间,地板就干净了。

我的目光跟着拖把走到账台边的时候,我一下子兴奋了。

脸盆包裹就在角落,没有拆开,还保留着它在我座位底下时的状态。

包裹出现了,那个提包裹的男人已经不再重要,眼前拖地的女人也不再重要,她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也不再重要,我毫无顾虑地直接冲着包裹走过去。

我的脚步终于惹怒了女人,她说:你哪来的呀?没看见刚擦了地吗?

女人话声落下的同时,我的脚步也停下了,我没必要惹得这么一个尽职尽责的女人生气,我应该珍惜她的劳动成果。

我站在离包裹两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女人见我不再乱动,便继续她的工作。我把目光从女人身上转回来,看着包裹。这个时候,我盼望提包裹的男人能够及时出现。

男人出现的时候不是他自己,他搀扶着一个老太太,从账台旁边一个小门走出,朝着我过来,当然,他们是朝着包裹来的。男人看到我时,脸上多多少少有些惊异。

我思索着男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一边思索,一边去看他搀扶的老太太,我从老太太的衣服开始打量。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毛衣外面罩着一件浅绿色的坎肩,皮质的。这件浅绿色的皮质坎肩把我的目光直接拉到了老太太的脸上,与老太太对视的一瞬间,我忘记了包裹。

暂且把包裹放一放,先说一说二十年前的事情吧。

其实,只有少数人知道我没有把大学读完,根本没有拿到大学文凭。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家中突发了一些事情,父母一下子全没了,这事情对我最大的打击就是厌世,我无法再呆在学校,没对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校门,用一句书面语来说那就是:不辞而别。我认为读不读书是我个人的事情,父母没了,没有人再关心我的生活,也就没有人有资格再管束我的生活,包括我的学习。

二十年前与现在一样,找份工作也要看文凭。我带着我的身心厌倦开始谋生,只要我没有勇气自杀,我就得有勇气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必须挣钱养自己。

我很幸运,几乎没费周折就有了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小报社做校对。小小的校对工挺不容易,常常加班,也常常亲自去印刷厂。我常去的印刷厂规模不小,承担着无数家报刊的印刷工作,排字间总是忙忙碌碌,打字的人与挑错的人穿梭来往,所有的人都压着声音说话。呆在这样的环境里,感觉不像是个排字间,如同集市中的地下活动。在这里,每次都能遇到一些编辑之类的人,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马宁,马宁说他的一个亲戚在一家杂志社当个小头目,杂志社最近在招编辑,我可以去试试。

我又一次幸运了,做了半年多的校对工,然后成了一家杂志社的合同编辑。

合同编辑工资福利待遇很低,与在编人员相比,我只能拿他们三分之一的工资,却要干着同样的活,甚至更多。这些对我来说不算问题,工资低一点怕什么,起码我能有个稳妥的地方了。不过,就算我不在乎钱多钱少,每月很低的工资却实实在在让我尴尬,有时半月不到,手头就很紧巴了。为了不至于太被动,我不得不将我有限的工资作了计划,早上只能吃泡面,中午买一个盒饭。我买盒饭的地方是一个快餐车,车主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太太,有些胖。第一次从老太太餐车上买盒饭时,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皮质坎肩。小吃街上有好几个快餐车,她的绿色坎肩却是独一无二的,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浅浅的绿色就像一个小树丛,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快餐车上有好几个菜品,有我爱吃的把子肉。这种把子肉是济南的一种特色,一般都是长方形,一边带肉皮,另一边是瘦肉,肉皮和瘦肉之间隔着一道肥肉,看上去就很诱惑,老济南人的话说就是肥而不腻,香倒神仙,吃过一次绝对就会想着再吃第二次,一旦吃了第二次,就会永无止境地吃下去。记得当时是三块钱一块把子肉,我午餐的计划费用绝对不能超出三块钱,所以,我一直不敢吃把子肉,每次只要一个米饭,一个青菜,或者一个烧豆腐,从不超过三块钱。

老太太的生意很好,吃饭的差不多都是学生,附近有一所大学,还有两所中专学校,不知是学校没有饭堂还是别的原因,很多学生都选择到小吃街买快餐。我混在学生当中,微风吹到脸上,有一种重回学校的恍惚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时间长了,和老太太熟悉了,她问我:快毕业了吧?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工作了,也不敢说还在上学,我只有红着脸笑一笑。老太太便也笑一笑,从此后没再问我。每当走近她的餐车,她就笑眯眯的,不用我说话,她便将一个米饭和一个青菜给我盛好,在盛好的饭菜中加上一勺肉汤,递给我时总喜欢用济南话说一句:妮儿,吃吧。

加了肉汤的饭菜多了不少滋味,有时还带着不少小小的肉块。肉香的滋味在口中弥漫时,我总是对自己说,等到将来挣钱多的时候,一定要请这个好心肠的老太太吃大餐。

二十年后的这里有着一个著名的广场,当时的小吃街就在离广场二百多米远的对面,中间隔着花园路。二十年前广场所在的位置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花园内种着一小片冬青,零零落落几棵开花的树,大概是木槿,这种花到现在我也喜欢,开在树上,粉红色,朴实无华但很好看。当时园内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池,在水池与木槿之间有一排红瓦房,孤零零的一排,因为有了花与树的衬托,显露出了几分幽秘。这排红瓦房是一家单位的员工宿舍,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哪个卫生局,这是一个12 岁的男孩子告诉我的。

我喜欢每天到小花园走一走,当作是散步。与我当时年龄不符的是,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我选择小花园,有两个原因,第一是离我住处近,第二是这里人少,平时也就只有几个小孩子。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罗伊的情景,那也是我第一次走进小花园。我往里走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不决,犹豫不决的原因就是那一排红色的瓦房,房子的存在就表明有人住,我害怕如果擅自闯入私人空间会给自己惹麻烦。我站在原地观察四周,发现是一个开放式的小花园,并没有围墙或者栅栏之类的东西作隔离,这就表明即使我闯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并且,我看到在水池旁边围着几个小孩子,吵吵闹闹,有话语喧嚷,也有笑声。

我朝着小孩子走了过去。

他们在玩一种射击游戏,用一把能射塑料珠子的玩具枪,对着前方五六米远的几个小塑料虫子,谁能射中、射中最多谁是胜利者,没射中的或者是射中最少的那个是失败者,要被所有的胜利者用手指弹一下额头。大概很疼,我看到被弹额头的小孩子闭紧双眼,龇牙咧嘴的。

有个男孩突然把枪交到我手上,对我说,你来试试吧。我说我不会。男孩说,你这么大了怎么能不会呢?没劲了吧。我接过枪提了个条件,我说,如果我赢了,我不弹别人;如果我输了,别人也不要弹我。男孩说,那多没劲啊。我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看着你们玩。男孩想了想说,你不弹就算了,这样行不行,如果你赢了我给你买雪糕吃,如果你输了,你给我买怎么样?

我同意了。

一人十颗珠子,射十次。男孩十次十中,其他人也都射中了。我一次也没射中,输了。

我买了雪糕,不是给男孩一个人买,而是给在场的六个小孩子一人买了一个。我自己也有一个,我们就靠在水池边的木槿树下吃着雪糕。混在一帮十多岁的小孩子当中,我发觉这是我离开校园后最快乐的时光。

男孩就是12 岁的罗伊,他上初一,是这帮小孩子的小头目。

吃完了雪糕,天色完全黑下来了。花园路上的路灯光照亮了小花园内的景致,来往的汽车不时响着汽笛声,刚才我们玩射击游戏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听见,静下心来,就听见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噪音。

噪音当中,附近有个女人的声音很特别地响了,音调挺尖锐,从方位辨别,来自红瓦房的位置。女人在喊一个名字,喊到第二遍的时候,罗伊说,我妈叫我了。他一边快速地迈步,一边问我,明天你还来么?我回答说,来。

罗伊说:说定了,等着你啊。

我说:好。

就这样,我和罗伊成了好朋友。他只有12 岁,我没有把他当成小孩子,而是把他当成一个小朋友。

有一天罗伊问我:你喜欢不喜欢泥鳅?

我没有立刻回答罗伊的问题,而是首先看到了一个画面:一些长长的扭动在一起的东西,黑黑的,像蛇一样,散发着人类无法企及的怪异。有这个画面存在,我相信我不怎么喜欢这种东西,也就不知如何回答罗伊的问题,因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我。

我只好反问他:你喜欢么?

罗伊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喜欢呀,养了好几条呢,可我妈不让我养。

另一个小孩子立刻就说,你把它们送给我吧。

罗伊说:我可不情愿送给你。

罗伊说完,看着我说:我想送给你。

本来我想拒绝,但是,罗伊的五官让我无法开口。他有一双挺好笑的眼睛,眼皮有点厚,一只双眼皮,一只单眼皮,单眼皮的那一只外眼角有点下垂。罗伊诚恳地望着我,挺好笑的眼睛恳切地放着光,我忍住了笑。当罗伊又说“送给你吧”的时候,我也诚恳地说:好吧,送给我吧,我养着。

罗伊很高兴地说:你等着,我回家给你拿去。

我说,我跟你一块去吧。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罗伊帮忙。罗伊却说,你不能去,别让我妈看到你,她会骂我的。

很快,罗伊从他家中提了一个红色的水桶回来了。水桶不小,跟我上学时在宿舍用的水桶一样大,水桶内有半桶水,水中好几条泥鳅在游动,罗伊说,一共十一条,你数一数。我朝桶内数着,但是泥鳅动来动去,我数得挺费劲,就不想数了。这么一数,没有数清数量,我却看清了泥鳅,它们长得挺好玩,嘴巴上还有胡须,就像一窝小老头。罗伊说,挺沉的,你住哪儿?我给你送到家。我说不用,我自己能提得动呀。罗伊说,你妈也会骂你么?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没有妈。罗伊说,那你怕什么,我提着,你带路。

我在前面走,罗伊提着水桶在后面跟着,还有另外俩小孩子也跟着。到了我的住处,罗伊把水桶放在角落说,给它们吃馒头就行,很简单的。然后罗伊看我桌子上的玩具,他拿起一个铁皮青蛙说,你也有这个呀。一边说着一边捏住弦把扭了几下,然后把青蛙放在地上,青蛙立刻就在地上蹦跳起来。

见罗伊快乐的样子,我问,你喜欢么?罗伊说,喜欢呀,我也有一个,但是让我妹妹弄坏了。我有些吃惊地问,你还有个妹妹?罗伊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吃惊的原因是觉得,罗伊这个年龄的孩子大多都是独生子女,除非是在偏远的乡下。可是罗伊显然不是在乡下,而是在济南城里。

罗伊点过头以后似乎有些沉默。我趁机说,喜欢你就拿走吧,送给你,就算是拿我的青蛙换你的泥鳅吧。

罗伊说:那我不要。

我问:为什么?

罗伊说:我送你泥鳅是我喜欢送给你,而不是为了换你的青蛙。

罗伊的这话让我有些感动,一个12 岁的孩子就像个成年人一样有自己独立的思维,而这一点,却是许多成年人都难以做到的,尽管很容易就能做到。

然后,我认真地对罗伊说:我喜欢你送给我的泥鳅,我也喜欢把我自己喜欢的青蛙送给你,因为你也喜欢。

罗伊笑了,他笑够,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样说,这个青蛙我就要了。

罗伊要走时在门前停住,他摸着后脑勺犹豫着,一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说的模样。我先是不吭声,等着他自己慢慢说,见他实在无法开口,我提醒说,忘记什么了?罗伊说,没有忘记什么,就是……罗伊欲言又止,眼睛朝着水桶的方向。我说,是不是水桶?罗伊脸红地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等你找个水桶,把泥鳅放进去,我再来把水桶拿走,行么?我立刻就说,刚才我就想这样做,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找不到水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容器。

罗伊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真想把水桶送给你,你想想,我都把泥鳅送给你了,还能舍不得一个水桶么?但是,我妈会骂我的。

我说,我知道,明天我就去买个水桶。

罗伊有些惆怅地走出我的家门,另两个小孩子随在他的背后。我把他们一直送到小花园,目送罗伊拐进了他家的红瓦房。

往回走的时候,我想象着,罗伊有个怎样的妈妈呢?怎么样的妈妈能让他在高兴的时候会突然惆怅呢?

在这期间,我似乎有了一次恋爱。

是我在印刷厂认识的那个男孩,就是他告诉我杂志社招聘编辑的信息,然后我成了一个合同制小编辑,每月拿着一份微薄的工资,尽管微薄,我却得以安定下来。

他就是马宁。马宁不在报刊工作,是在电视台,跟我有些相似,他是电视台一个合同制的小编辑,平时的工作,除了电视屏幕的画面编辑,也有纸质的文字编辑,他那次出现在印刷厂,是因为电视台印制了一批宣传画册。

就在一天中午,马宁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他不是专程过来看我的,他以前说过,我们单位一个小头目是他的一个亲戚,他之所以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他来找他的亲戚,而他的亲戚恰巧不在,就顺路找到了我。

说到这里,有一点我得说明,我到这里做合同编辑,与马宁的亲戚没有任何关系,我是通过正常的招聘程序被录取的。说明这一点不是我要自我标榜有多么优秀,而是让大家了解我做人的原则;也许这样说会有人感到好笑,也许会有人问,做人的原则是什么?我想这个问题也许会有无数种答案,按我个人简单的理解,做人如果没有一点小个性,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当然,再罗嗦一下,小个性与原则之间没有概念上的联系,但是一定会有日常生活中的联系。

出现在我办公室的马宁,似乎与我在印刷厂初次见到的马宁,形貌上有些出入,简单说,比我初次见到他时帅气一些,这大概与身处的环境有关。

马宁环顾着我办公桌上成堆的稿件,问我这份工作适应不适应。我说,还凑合吧,为了能够活下去。

马宁笑了,然后说,都一样,我也是凑合,工作压力太大了。

马宁讲了一些他工作的事情,说他们单位的管理就像部队一样严格,除了时间的限制,还有效益考核等等一系列强压的任务,天天搞得整个人疲惫不堪。

马宁的疲惫让我想起了罗伊,罗伊是个12 岁的小孩子,相对于20 多岁的马宁跟我,罗伊正处于无需多虑的年纪,这个年纪的人不想别的,主要任务应该是一塌糊涂地成长。但是,好像罗伊没有做到这一点,总感到他的内心深处有着一些小孩子不该有的沉重,虽然说不清是些什么沉重的东西。

很快就到了午餐的时间,我暗暗思索着带马宁去哪儿吃饭,我不能给客人买三块钱一个的盒饭。我想得心中有些苦,我得计划好应该怎样花钱,既让马宁吃好,也不能太奢侈。

我正有些不知所措,马宁像个神一样地说,我们吃饭去吧,你喜欢不喜欢吃汉堡?

当然喜欢啦。我简直就是脱口而出。

我有些高兴,也有些不安。我知道,马宁能直截了当地说去吃汉堡,他一定做好了请客的准备,这能避免我的窘迫。可他到我这来是客人,让客人花钱请吃饭,总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

外面阳光不错,我和马宁出门,下楼,顺着腾飞路左拐上了花园路,进了附近的肯德基餐厅。望着高挂在墙上的食物单,马宁强硬地止住我掏钱包的手,问我喜欢什么口味的,我说我不敢吃辣。马宁让我在找好的座位上等着,一会儿就用托盘端着汉堡以及薯条之类的食物走过来。我在吃这些东西之前,还在想着老太太的快餐车,拿汉堡与把子肉做着比较,当马宁把汉堡递到我的手中时,我马上就全神贯注,忘记了一切。我非常仔细地品尝着热乎乎的汉堡,那种直入肠胃的香气直到今天都无法忘掉。所以,当今天听到有人说汉堡是垃圾食品的时候,我都不会在意,总是相信说这话的人没有真正地品尝过。

好吃的汉堡给了我一种满足的优越感,虽然并没有任何能够优越的事情或资本。我带着吃了汉堡后的甜美,在虚拟的优越状态下走出了餐厅。

阳光依然很好,像我的心情一样。我意识到自己的好心情是因为吃了汉堡,意识到这一点,我感到自己命贱,一个汉堡就让我如此满足。也许当时我的注意力都在汉堡上,而忽略了另一点,那就是马宁。

看得出来,马宁的心情也不错。马宁抬头望了望天空,然后转脸又来问我说,你可以晚一点回办公室么?我说,当然可以。他说,那我们就随便走一走吧?

附近就是大学校园,我经常进去看花看树。那些又高又直的杨树,它们站满校园各个地方,帅哥一样挺拔,直达天空。既然马宁说了,我便带着他走进了校园。看了杨树,我们又进了球场,沿着宽敞的跑道慢慢走着。听着附近男女学生的呼喊以及断续的歌声,我和马宁都把自己当成了学生。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我不曾想的问题:如果我在我的大学校园继续呆下去,我会有怎样的状态呢?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是不是表明我开始后悔离开学校呢?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马宁在我的叹息中,直截了当地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有男朋友么?

我知道马宁问这话的原因,也知道马宁问这话的结果,我并不想把马宁当成我的男朋友,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的话:没有。

马宁又直截了当地说:做我女朋友吧,我还没有女朋友。

我不想这么快就找男朋友,却没有直接拒绝,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有些不好意思拒绝,也许我内心深处的确需要有人关心和陪伴吧。

马宁立刻牵起了我的手。

马宁的手指修长,看上去挺养眼,他递给我汉堡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骨感,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他牵起我的手时我很配合。两只手牵在一起,他看上去骨感的手感觉并不骨感,而是有点绵软。我默默体会着这份绵软,感受着这份绵软带给我的短暂温馨,有些茫然地想,这就是爱情呀?

我总觉得我的爱情来得有些快,也来得有些怪,到底哪儿怪我却说不出来。我认真地思索着,是不是因为来得快而让我感觉怪呢?想来想去,好像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牵扯。

我或许不爱马宁。

我必须跟马宁讲清,让他明白我的弱点,及时止住这份爱情,只有及时止住,才不会出现更大的麻烦与尴尬。可是我却不知如何开口,虽然感到马宁的热情是一种负担,却没有勇气说出我的感受。

马宁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他敏感地意识到了我的冷静。马宁说,你不爱我。

我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从牵手到分手,我和马宁的爱情持续了五十多天。

马宁不久便离开了电视台,辞掉了给他很大压力的工作,然后他离开了济南,去了深圳,投奔他的一个同学。走之前曾动员我跟他一块走,我不想再过居无定所的生活,我拒绝了。

马宁离开济南的前一天下午来找我。有意思的是,罗伊带着他的一个小伙伴突然来到我的住处,罗伊来是为了让我看他刚刚养的小鹦鹉。

罗伊看到在场的马宁时有点发愣。

我对马宁说:这就是罗伊。

马宁笑嘻嘻地看着罗伊,也笑嘻嘻地看着罗伊手中的小鹦鹉,马宁对罗伊说,你喜欢小动物呀,不光养泥鳅,现在又养鹦鹉。

罗伊似乎有些抵触,他看着自己的小鹦鹉,对马宁说:你不喜欢么?

马宁故意说:不喜欢。

罗伊“切”了一声说:不喜欢小动物的人都不是好人。

马宁笑了,笑过后突然说要回去。

我在笑声中送马宁出门。本来想和马宁再去吃汉堡,算是送行。马宁突然改变了主意,不知是因为罗伊和他的鹦鹉还是因为马宁想起了其他的事情,他坚持走了。

正是太阳准备落山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像在画中。望着马宁晚霞中的身影,我有一种做梦的模糊,在他回头招手的一瞬,我明白,也许以后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在这之前,知道他要去深圳的那一刻,我曾经有一股猛然到来的轻松感,似乎脱离了一种束缚。现在,我又猛然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甚至无助。

因为有罗伊在场,我不想让这个12 岁的小男孩小看我,我使劲将眼泪憋了回去。

罗伊说:他是你男朋友?

我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罗伊嘴一撇,说:你怎么能是大人?你连泥鳅都养不活。

罗伊说的没错,他送给我的十一条泥鳅不到一周就死掉了,活蹦乱跳的泥鳅,说死就一下子全死了,我根本不知是什么原因让它们在我的家中活不下去。

我似乎做不好任何事情,不光不会恋爱,也不会养泥鳅。

更重要的是,我也不会很好地处理其他的事情。

我终于见到了罗伊的妈妈,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马宁走后,没有任何信息,我的生活秩序依旧,午餐依然要去好心老太太的快餐车买一个不超过三块钱的盒饭。

买饭的路上,我在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想到了马宁,想到他是不是已经在深圳开始工作,想着他是不是干得顺心。

我的心事被一阵争吵声打断了。

我先听到了吵嚷声,确切说是吵架的骂声,随后我看到老太太快餐车的位置围着不少人,我担心是不是有人在跟老太太吵架,便加快了脚步。刚走了几步,意外地看到了罗伊,他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可我还是一下子就发现了他。

我站在了罗伊面前,罗伊抬起脸看着我,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一只双眼皮,一只单眼皮,五官依旧好笑。今天这种好笑上面浮现着悲苦和沮丧,以及那种平时就藏匿的与罗伊年纪不相符的沉重。

罗伊用手指着吵架的一个女人,对我说:那是我妈。

罗伊的妈妈看上去不到40 岁,由于激愤,面部表情很狰狞,除了面部表情,她的双手手指也朝着老太太挑衅地点来点去,几乎要碰到老太太的眼睛和鼻子了。老太太倚靠着她的快餐车,嘴里反反复复只说着几句话:有理讲理,你不要动粗,不要骂人。

罗伊告诉我,今天他们家的液化气没了,无法做饭,妈妈让他买盒饭吃。罗伊妈妈给了罗伊一张50 元的纸币,那张50 元的钱破烂不堪,老太太担心这张破烂不堪的钱花不出去,更害怕收到假钱,要求罗伊回家换零钱。罗伊回家后没有换来零钱,他的妈妈跟来了,然后就发生了争吵。

我说:我们过去劝劝你妈妈,让她回家吧,别在这儿吵了。

罗伊说:我不去,你也别去,没有人能劝动她。丢人!太丢人了。

显然,罗伊妈妈的行为不光是伤害了老太太,也伤害了她的儿子罗伊。这大概就是罗伊悲苦和沮丧的原因吧?由此想到平时,罗伊那些时有时无的沉重,一定与他的妈妈有着直接的关系。

我为老太太感到不平,很想过去劝一劝,哪怕过去站在老太太的身边说句安慰的话也行。我却没有勇气走过去,一来我相信我绝对不是罗伊妈妈的对手,一旦她把我看成和老太太是同伙,我会有着摆脱不掉的麻烦;二来我毕竟还没有彻底弄清事情的原委,如果说错了话,不但不会起到良好的作用,反而会加剧事情的矛盾。

在我和罗伊都不知所措的时候,只听到哗啦啦的一阵乱响,是罗伊妈妈把老太太的快餐车掀倒了。透过围观的人缝,我看到平时那些能给人填饱肚子的米饭和菜类都撒到了地上,也有我从来舍不得吃的把子肉。

罗伊妈妈的行为让我惊呆了。我像个白痴一样一动不动,一直看到有人扶持着老太太离开了现场,留下罗伊妈妈一个人在原地继续叫骂。

这件事情让我没有脸面再去吃老太太的快餐,不管老太太有没有发现我在场,我都没有尽一点力量帮一下,不管是不是应该帮一下;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只是做了一个自私的旁观者。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我要请老太太吃大餐的豪情,就在我挥之不去的内疚中不断闪现,再不断破灭。

我没有勇气弄清事情是不是有一个合理的解决,不管有着怎样的原因或理由,罗伊妈妈的行为是不妥的。这件事情影响了我和罗伊再见面时的情绪,虽然还是像以前那样玩一些好玩的游戏,而我们似乎都在有意避免谈到他的妈妈,避免谈到和他妈妈有关的他的家事。

不久,小吃街取消了,在原来的位置建了一个小花园。小花园内除了卖雪糕,不允许做其他任何生意。我不知道老太太的餐车去了哪里。同时,罗伊他们居住的红瓦房也拆除了,有着红瓦房的小花园一步一步发展成了现在的广场。

罗伊他们家不知搬到了哪里。之前罗伊曾对我说过,他们要搬迁了,他说的时候我并没太在意,因为从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城市改建,居民搬迁这种事情就像放屁打嗝一样平常。我没有回忆起与罗伊告别的任何场景,大概我和那个12 岁的男孩根本就不需要告别,我们就像一同上课的学生一样,上课下课之间只是一种秩序。也许在某一天,我和罗伊又会轻松地见面了。

后来,我辞掉了工资很低的编辑工作,到了一家合资企业做文秘,就是从那个时候住进了彼得堡小区。彼得堡离我工作的地方不是很远,坐公交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没想到几年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就职的企业开始不景气,我失业了。几经周折,我到了现在的单位。单位还不错,工作稳定,就是离我住的地方太远了。我开始了长途跋涉,天天坐405 路车上下班,直至坐出了经验,有了座位,便有了那些有意思的事情。

我的收入慢慢地高了,与任何女人不同,我不存钱,也不喜欢穿衣打扮,只对吃东西有着惊人的喜爱。我像个饥饿的狗一样,目光总是盯着食物,在我条件允许之内,我尽一切所能,把喜欢吃的东西统统吃遍。如今,把子肉早已经吃腻了,尽管老济南人说它肥而不腻。

再回到小餐馆。

高个男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自己打开看吧。

我没有打开包裹,我盯着老太太,我想对着老太太说一句:妮儿,吃吧。但我说不出口,二十年前的事情使我脸红。更重要的是,我的心情从最初看到老太太时的激动,正在慢慢平息。

老太太脸上淡淡的,有一点笑意,仔细一看,那种笑意很机械,如同设置好的程序。老太太的绿坎肩上有了一个小补丁,在靠近肩头的地方,这么一件小衣服,二十年后她还穿在身上,一定有着她无法摆脱的情愫吧。

男人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坐好,又回转身朝我重复了他的话,你自己打开看吧。

我蹲下去,犹疑地向包裹伸出了手。

男人说,不用怕,只管放心打开看。

我伸着手,手指已经触到了包裹上,仍然有些犹豫不决。我相信男人的话,里面不会有什么东西伤害我,我却迟迟不肯动手。这时候,那个拖地的女人走到跟前,她说,我来。

我停下手,抬头看着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女人把包裹打开了,她也笑着说,你看吧,喜欢不喜欢?

我盯着包裹内那些小东西,先是哇的一声,后退了一步,接着便又靠近,蹲下去看着,然后我也笑了。

笑够以后,我唐突地问:你这里做不做把子肉?

问话时我朝着老太太。老太太脸上还是显露着一丝设置好的笑意,不说任何话。从我进到这个小餐馆,或者更确切一点说,自从老太太出现,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正常。她怎么不说话呢?二十年前老太太靠在她的快餐车跟前,总是很和蔼地对着每一个买快餐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和蔼,她的把子肉哪怕做得再好,她的车前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我凝神望着眼下的老太太,她还是像二十年前那样,体态有些胖,脸面倒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头发稀少了,也差不多全白了。我还发现,我望着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似乎不看我,我也弄不清她在看什么,她的脸上有笑意,可是目光却虚空,浮现出一种梦境般的诡秘。

老太太这种状态让我心中突然缺乏底气,对自己有了一种无法说清的怀疑。怀疑什么呢?怀疑跟踪这个男人的这一段行为么?

我只好自己转移目标或思路,转脸问男人:做不做把子肉?

男人有些不解地看着我,他一定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与包裹内的东西毫不沾边。男人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说:不做。

过了几天,我把这件事情对我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说了,他叫苏北,有一双极有特点的小眼睛,是个看上去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我把自己在405 路公交车上跟踪男人的事情,从头至尾给他讲得很详细,讲到最后,他问我,那包裹内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我笑了起来,我笑是因为他问的时候,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很好玩,那眼光突然让我想到了12 岁的罗伊。他等我笑够,又问我,是什么呀?他是写小说的人,对任何事情都喜欢追根究底,不光是他,所有写小说的人都有这毛病,别说是真事,哪怕就是没有的事情,他们也会编成真事。

我说,干脆我带你去看一看吧,正好去植物园看看那些花。

苏北有一辆挺牛的车,说牛,并非是有多豪华,而是那样子很牛,本来是个几万块钱的小吉普,他用自己写小说的天分,把他的车弄得像个上了战场的坦克,走在路上威风凛凛,也不知这样的车他怎么挂的牌照,反正只要是他想办的事情,他一定就会办成。不管他车的牌照如何,反正我喜欢坐他的车,就因为他的这个破车很特别。

苏北开着他很牛的车带着我上路了。十分钟以后,我们到了植物园,我指点他开进了餐馆的小胡同,凭着我上次来的所有记忆。

说到这里,我得说明一下,我是一个不记方向也不记道路的人,从小就这样,如果有人让我去某个地方,如果对我说东南西北,那就坏了,我绝对不会走对路线,绝对会迷失。我靠的是“左右”,比如说:你去左边,或者你去右边。

尽管在方位上我是个糊涂人,上次走的小胡同我却记得很清楚:

小道上没有植物,有着一人多高的砖墙,砖缝内零散着一丛一丛的小草,看上去有着一点诗意或者孤零。小道尽头有一个湖,湖边有植物,除了植物,便没有了别的东西。

现在,我和苏北,还有苏北的车就在湖边。我突然又想起来,上次我到了湖边,又转了回去,拐了一个弯才看到餐馆。于是我又指挥着苏北往回倒车,重新回到了拐弯处。

上次的记忆是这样的:

这里有一家餐馆,看上去是一家普通的餐馆,我在餐馆门前打量着,又前后左右看看,觉得那个男人不可能提着他的包裹去别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进了眼前的餐馆。

我走进了餐馆的门。

可是,餐馆呢?

我和苏北下了车。

这里除了道路两边的墙以外,看不到任何建筑物,我说的是那种能称为房间的建筑物;没有任何建筑物,当然也就没有餐馆。

我有些迷茫。苏北说,你弄错地方了吧?他知道我是一个糊涂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也经常做一些糊涂事。

我底气不足地说,不会错呀,上次就是在这里。

苏北说,那你把餐馆找出来。

我前前后后地看着上次来过的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那个餐馆,我也纳闷,这个地方,我应该是很熟悉的,怎么就连个餐馆都记不准呢?

苏北笑了起来,他一笑就像个坏蛋似的,我在他的笑声里四处走着,他跟在我的后面,随着我一起走。我说你锁好车没?他说锁好了。我说那我们就好好转转,仔细找找。

我们围绕着那个湖,慢腾腾地转了一大圈,除了植物,没有找到任何与餐馆有关的东西。湖周围的绿树长势不错,看上去朝气蓬勃的,我们甚至连竹林都进去过了,进去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关于里面有蛇的传说。穿过竹林仍然是旺盛的植物,一望无际,如同海洋一样看不到尽头。难怪有人说,植物园很大,比整个济南市的面积都大。这话显然是扯淡,傻子都能听出来是假话。不过我却当真,因为我也有这种不合逻辑的感受,一点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转了不知多长时间,餐馆依然不见踪影。

最后,我们转回了苏北的车前。

我迷茫地说,怎么回事呀,不是我做梦了吧?

苏北说,你不是做梦了,你是在写小说吧。

我没有再说话,我想我是不是在写小说,或者说,我是不是应该写小说。本来写小说是苏北他们专门做的事情,我还从来没有写过小说,他这一说,我便有了想法,很想像他那样,也写一点叫小说的东西。我盯着苏北的车想着我要写小说的事情。有意思的是,苏北的那辆车,立刻就走进了我的小说。按我上次的记忆,那辆车所在的地方,就是餐馆的位置。由于小说的存在,此时在我眼中,看来看去,苏北的车怎么看也不像个车,就是个小餐馆。

我吓了一跳,我没有把这种感受告诉苏北,我怕他用他的小说赶走这辆像餐馆的车。这时候有阳光顺着树枝摇到地面,树影斑斑点点的,如同一些陈年旧事。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嘟嚷着说,我累了。

苏北说,累了就坐下歇会儿呗。

我和苏北在湖边坐了下来。我朝湖内盯着看,里面有鱼,它们游来游去,不像人们经常形容的那样,呈现出衣食无忧的自在,倒像是一些迷了路的小孩子,东碰西撞的,找不到出口。

这些迷路的小鱼让我想起了罗伊。算一下,罗伊已经30 多岁了,那些泥鳅如果活到现在也有20 岁了。想起泥鳅的时候我问苏北,现在还想不想知道我在包裹中看到了什么?苏北说,想啊。我说,你还是自己猜吧。

在我提这个问题之前的几秒钟我就想好了,不管苏北猜得对还是不对,我都会说他猜得不对,一来是逗逗他,找点乐子,二来是我一直在想,生活中很多时候需要把真的看成假的,把假的看成真的,只有这样,才会把生活弄得像生活一样。

苏北不回答,用他一贯的笑意看着湖水,他的笑意有点坏,他是在用他坏坏的笑意戳穿着我的诡计。我试着用写小说的方式理解苏北的笑意,相信苏北的处世方式也是现实一种或者小说一种。

苏北终于说话了,他没有说包裹,他说的是老太太。他说,就算你曾经找到了餐馆,可你能确定,那个老太太就真的是二十年前的老太太么?

苏北的话让我愣住了,我思索着这话是不是有道理。

突然发现前方的小道上有个提着包裹的男人,男人走得不快也不慢,手中的包裹随着他的脚步有一点晃动,但幅度很小。看这走路的姿态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我指着前方对苏北说,你看。

苏北站了起来,果断地说,跟上去。

其实,在我和苏北“跟上去”的时候,已经把那个男人跟丢了。

三、现在和从前

拆迁告示贴出一周了,彼得堡小区的人该干啥干啥,胡同小巷一如既往地喧哗和平静。人们的态度都一样,拆与不拆,都得有地方住,如何安置,老百姓等着就是了,反正不会睡到大街上。

有关拆迁的事宜都在按部就班地有序进行,人们都很配合,有些住在别处的房主陆陆续续地跑到彼得堡咨询、看告示。

昨天下午,我从外面回家来,看到大柳树下围着几个小孩子,他们蹲在地上研究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我朝着水桶瞄了几眼,水桶有盖,盖子上有几个分布均匀的小圆洞,像是人为造成的,小孩子试图将他们的小手指伸进小洞里面。

告示跟前站着两三个人,他们一边指着告示,一边说着一些有关的话。我听见有个声音说:你家住哪个楼呀?

有个声音回应说:5号楼,租给别人住着。

又问:你回迁呀?还是要钱?

还没听到回答,大柳树下小孩子喊了起来:呀呀呀,鱼!鱼!鱼跑了!

看告示的人回头,有个男人跑到柳树下,先把翻倒的水桶扶起来,再伸手去抓在地上扭来扭去的鱼。从鱼的动态和体态看,那是些泥鳅,黑黑的泥鳅拼命挣扎,男人抓了好多下,总算把它们重新放回水桶内。

男人抓泥鳅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的一招一式,直到他把所有跑出来的泥鳅归置好。他站起身,拍着双手,似乎想把手上的泥水拍干净。

男人拍完了手,我说:不用盆了?换水桶了?

男人低下脸看看我,仔细打量一下,再打量一下,然后重新拍着手说:你住这里呀?

距离上次我和苏北在植物园跟丢了这个男人,那个背影已经走远四年多了,四年多的时间我们还能认出彼此,这让我内心有了些感动。

我说:去我家里加一点水吧?

男人说:不用了,我家的房子在5 号楼,有人住着,我去那里加水。

我们情不自禁地都笑了,似乎知道笑什么,又说不出笑什么。

笑够了,男人说:这些熊孩子。

男人提着水桶朝着5 号楼走去。

走远的水桶在男人手中微微晃动着,充满了活力。透过红红的颜色,我看到了里面正在跳舞的泥鳅,泥鳅越跳越多,它们跳出了水桶,跳满了路面,河水一样流淌翻卷。

眼前有点点的柳絮飘飘落落,犹如雪花曼舞。柳絮的旺季已经过去了,崭新的柳叶密密麻麻,齐刷刷地串在枝条上,随风摇摆,很是活跃。它们的活跃来自季节,植物最懂得春天。

这棵大柳树也有40 多岁了吧?它的主干,我伸开手臂一个人围不过来,需要两个人才行。彼得堡拆迁,大柳树怎么办?也会砍掉吗?其实,就算把它砍掉,它的根早已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扎到了四面八方。

夜间,我做了个梦,梦中有罗伊,也有马宁。在梦里,我对罗伊和马宁说:我梦见你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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