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胜利 林晓燕
(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科学院,北京 100083)
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论述:首先厘清几个最基本的概念,如“什么是重音(RPPR)”“什么能成为重音(Realization)”以及“音为什么要重(RPPR)”。其次,“重”从何来、“轻”何独有?若不厘清这些基本概念,则无法明确问题之所在。第三,重音如何表征,即凸凹表征的原理与机制。第四,推导汉语不同语体四字格的重音格式的生成机制,并以相关的实验加以证明。第五,重音的变化遵循“音随体变”的语法机制,“体”即“语体”(如正式formal 与非正式informal)。近来的研究表明:“语体不同,音亦随之而变”,反之亦然。
人说话不能没有重音,这就是人类语言为什么需要重音的根本所在(见下文)。词可否没有重音?词有语音,因此“词有没有重音”的问题实际上是“音要不要重”的问题。而关于“音”的轻重,不能不看“音”的轻重属性。语义性的轻重,是功能性的(如强调时的“重音”),结构性的重音是语法性的。在韵律句法建立之初,冯胜利曾向林焘请教过语法重音的问题。那时林焘理解的“重音”是“强调重音”,因此他说:句法很难有固定的重音。譬如“我学语言学”,哪个成分均可重。你可以说“我学语言学”,也可以说“我学语言学”或者“我学语言学”——重音没有固定的位置,因此韵律无法制约句法。然而,韵律句法学关注的不是强调或对比性的语义重音,而是结构性的语法重音,亦即核心重音(nuclear stress)。比如,当问“怎么回事儿”时,其答句中的重音即为结构性核心重音句(如[1]b1,而非[1]b2):答句只有一个结构重音。
(1)a.怎么回事儿?(What happened?)b1.妹妹没小心摔了一个盘子。(加粗部分为“重”,下同。)
b2.* 妹妹没小心摔了一个盘子。那么词有无语法重音?词何以要(或必须)有重音?我们说:如果一个词在口语中是一个能说(pronounceable/effable)的单位,那么它必然是一个节律单位;如果词是一个节律单位,那么该词的语音成分就必然有凹有凸(有轻有重)。实际上“词重音”从本质上说是节律重音,亦即“凸显音”,其背后是“相对凸显规则”在起作用,而“相对凸显”则是人的心脏脉冲的生理(生物原理)机制的表现(详见第2 部分)。因此在回答有无“词重音”这个问题之前,研究者必须首先弄清什么是“重”,“重”与“不重”实际上是相伴而互成的,亦即黎锦熙所谓“此轻则彼重,后音有轻号,则前音重读可知”的道理。人类语言的超音段音系中,轻重之异(无论是词重音、短语重音、句重音,抑或句调重音)无一例外地要么使用“加重”而显“轻”,要么通过“减轻”以呈“重”。我们从原理上重新界定“重音”后,才能根据“重”的位置探讨“重”的物理表现。比如,“左重”(reduction)或“右重”(lengthening)等具体差异。根据载重单位的位置和属性,要么元音载重,要么辅音载重,甚至有的语言可以利用嘴型和肌肉等生理器官的特征来实现“轻重之差”。因此,实现“重音”的物理表现可以多种多样,语言之间也存在很大的差异。
②如果不是所有声调语言都没有词重音,为什么汉语没有词重音?原理不清,则此说难立。
③更重要的是,语言的词重音是必须的(obligatory)还是可选择的(optional)?
④词重音(在韵律音系中)的作用是什么?
⑤如果汉语不需要词重音,是不是其他语言的词重音都是多余的,附加的,可有可无的?
⑥如果人类语言的词均有词重音,只是汉语(或其他语言)没有词重音,那么词重音的音系原则和原理如何建立和存在?
上述问题如得不到解决,那么“声调语言没有词重音”这个命题就失去了理论根据而面临无根之谈的危险。
这个问题还可以从相反的角度来思考。汉语没有词重音,是否有“词轻音”?英语“paper['pe p r]”中的“[pe ]”重于“[p r]”,是否还可以通过减轻词的某一部分来凸显另一部分从而达到“轻重”对立?换言之,人类语言何以有“词重音”却没有“词轻音”?很显然,如果“词重音”是词的重音形式的一种可能,那么这也意味着“词轻音”是人类语言“词重音”的另一种可能。词重音的理论或原理如何能排除“词轻音”的存在?何以词轻音就不能同样作为节律系统中的一种标词法?
上述问题皆与“词重音”的原理直接相关。只有真正解决了这些问题,我们才能对“重音”(包括定义、原理、原则以及功能)有较为深刻的认识。
事实上,“重音”不是一个孤立和绝对的概念。语调中的“高”与“低”是互补的,缺此则无彼;“轻”与“重”亦复如此。在任一[x y]A结构中,如果x 比y 重,但到了[x z]B结构中,x 可能会比z 轻,一决于所在结构的节律对立与规则。进言之,人类语言的“重”,不仅不是绝对的,而且不同于机械范畴里的“重”(如钟表的声音)。机械范畴里允许无数个“重”的依次排列:“重1、重2、重3…重n”。人类语言则没有“重1、重2、重3…重n”这类序列或音串。为什么人类语言的节律不允准钟表“嗒嗒嗒嗒”这样的机械重复呢?有人会说,并列结构[如(2)a 所示]就可以排列出现“纸、墨、笔、砚”这四个并列音节,难道不是“重1、重2、重3、重4”的“等量排次”吗?其实不然。首先,这种并列结构是通过音节与停顿(有音与无音)构成的相对凸显的有机节律。如果是纯机械的排列字串,则为非法形式,如(2)b 所示。人类语言绝非早期机器人说话般的一字一字地“嘣”。
(2)a.纸、墨、笔、砚,都在这。——音顿律b.* 纸、墨、笔、砚、都、在、这。——嘣字儿法
Lanier 很早以前就观察到钟表等长的节奏与人类听觉感知上的节律不同。“节奏”的规律是“单一重复”的机械运动。如:
(3)钟表节奏≠心脏的节律
(5)前提1:节律要求一个强成分与一个弱成分;
前提2:节律音步与重音结构同构(the same structure):均为双分支结构;
结论3:重音与音步同为双分支相对凸显结构之产物。
进言之,重音是一种节律结构,如果没有重音,则没有节律结构。词没有重音,则相当于词没有节律结构。汉语的词可以没有节律结构吗?汉语的词既可单说,就不可能没有节律的支撑(至于用什么方法来支撑/实现是另一回事);既有节律则不可能没有重音。当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汉语重音的实现不同于英语,原因在于不同语言基于自身的音系系统而有属于自己的节律实现手段。但万变不离其宗,“相对凸显”的原理是人类各种语言节律系统都必不可少的H2O。英语可以通过“加重”法来表现/表征它的节律结构,汉语也有实现/表征自己的节律手段以满足普适的H2O(见下文)。在认识到“重音只是凸显关系的工具之一”后,便能揭晓“汉语有没有词重音”不是一个观察问题,而是“汉语的词用什么手段或工具来实现节律凸显”的理论和实践问题。
(6)相对凸凹的两种主要方式
a.以凸标异——加重读音=重音stress
b.以凹标异——减轻读音=轻音reduce
前者(6)a“以凸标异”容易理解和辨识,大多语言均取此法;但后者(6)b“以凹标异”则尚未广泛察觉和认可。然而,理论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否则于理不容——既相对,必可“以凸显凹”,亦可“以凹显凸”,除非存在其他因素的干扰。
(7)
艺术[正]yì shù [口]yì shu; 活动[正]huó dòng [口]huó dong
编辑[正]bi n jí [口]bi n ji; 大意[正]dàyì [口]dàyi
(9)“知道(zh·dào)”
(T ísková 廖敏)
(10)口语体音步
经过韵律语法团队的集体筛查,我们发现,《现代汉语词典》中口语词有2957 个轻声、392 个轻读词,无一不是口语词。这个事实足以说明口语词重音的基本模式。
上面的hiatus=间隙或boundary,pause=顿/延宕,正式体的轻重的音系表征是[延顿]模式。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到,汉语至少有两种词重音的类型:口语扬抑格与正式抑扬格。事实上,还不止如此。请看下面的类型分布:
(13)A.家里(非正式场合)说的:
a.轻声者:东西、地道
b.轻读者:编辑、知道
c.轻-重两读者:思想、文明(非正式场合的轻读式)
B.政府会议(正式场合)说的:
a.右重者(词重音+NSR):学校、政府
b.右宕者(双步律/间顿):学校制度|极其严格
c.轻-重两可者(思想、文明)
C.文学上(文艺体)的:
根据语体四要素鉴定标准(“人、事、地、意”)可知,例(13)A 中的“编辑bi n·ji”可用于非正式场合回答“他是干什么的”时所说,但绝不能说成“bi n jí”,虽然它可以两读。再如,“思想”在“你这是什么思想”句中为左重词“s xiang”而非“s xi ng”;但在正式场合使用时则必须右重,如“毛泽东思想”。另外,还可以通过延宕、停延或停顿的方式(平衡律/双步律)标志正式体,如“学校制度|极其严格~”。
需要注意的是,语体手段不包括为了表达某种文学艺术效果而使用的语言“艺体”形式,比如鲁迅为了刻画孔乙己的“迂腐”形象,文中描述其在口语化语境下仍挂着几句文言“多乎哉,不多也”,这种体现艺术效果的语言形式并不遵循语体的一般规律,因此,文艺体既不是正式体,也不是口语体;再如“隽永、静谧”等并非口语体或正式体词汇,而是诗歌、散文等艺术文体中常用的词汇。最后,如果抛开文学词汇与正式体词汇(包括特殊领域的军事词汇、科技词汇等),那么我们会发现汉语词典里纯口语词汇是相当少的。
传统的“四字格”不是四音节的四字串,它们在句法上是一个单位,在韵律上则具有固定的重音模式,只有一个主重音,且具有很强的派生性。俞敏很早就关注到汉语成语四字格的节律问题,可谓汉语四字词重音的先行者。他曾指出:
(14) 句法结构 韵律结构
青出于兰 [1+[2+1] [2 + 2]
一衣带水 [[1+2]+1] [2 + 2]
狐假虎威 [1+[1+2]] [2 + 2]
(15)
那么汉语母语者关于四字格正式体与口语体的语感是否可以通过语音实验测出来?我们进行了小样本的语音实验,邀请四名北京人(两男两女)自然说出15 个含有正式体四字格和口语体四字格的句子:
1.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狐假虎威]1的人了。
2.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总[狐假虎威]2。
3.他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
4.车间内总是一尘不染的。
5.他做起事来总是一丝不苟。
6.大家井然有序地进屋了。
7.那个雷厉风行的人是小王。
8.我们工作追求精益求精,而不是稀里马虎。
9.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稀里糊涂]1的人了。
10.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总是[稀里糊涂]2。
11.他慌里慌张地跑出去了。
12.车间内老是乱七八糟的。
13.大家哆里哆嗦地进屋了。
14.那个黑不溜秋的人是小王。
15.他做起事来老是吊儿郎当。
时 长(s)正式体四字格F1 F2 M1 M2平均时长时长比值时 长(s)口语体四字格F1 F2 M1 M2平均时长时长比值第一音节0.174 0.222 0.161 0.178 0.183 0.938第一音节0.196 0.244 0.174 0.222 0.209 1.174第二音节 第三音节 第四音节0.179 0.249 0.196 0.195 0.205 1.051 0.185 0.201 0.169 0.219 0.193 0.990 0.189 0.228 0.178 0.201 0.199 1.102第二音节 第三音节 第四音节0.106 0.113 0.113 0.110 0.111 0.624 0.185 0.196 0.163 0.200 0.186 1.045 0.191 0.217 0.196 0.219 0.206 1.157
如上所述,汉语口语词重音和正式体词重音所属类型不同(可比较英文前重的口语动词“build”和后重的拉丁根动词“construct”),四字格的重音推导又与前二者不同。然而,无论类型如何不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韵律属性:每个单位都有一个核心重音,因为没有核心的“结构”不是结构,没有重音的词同样不具有韵律结构。因此,无论它们的重音来自哪个部门、哪个层面或哪种运作,只要是相对原理和调重规则所赋予的,都是它们所以为词的重音实现。
讨论汉语词重音不能不分清语体,而区分语体不能不关注“语体变异”。社会语言学家Labov 曾做过一个著名的百货商店实验,他的发现是: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对词音如“floor”的音段变体“r”有正式体读音(带“r”记作(r):[r])与非正式体读音(不带“r”记作(r):Ø)之间的对立。 该实验结果告诉
由此我们需注意:听辨实验必须给说话人提供清晰可辨的语体语境,否则将会导致实验结果在“语体语音”上的混乱。其次,听辨人对于某个词汇的语体度的判断,取决于他/她是否常听/常说,亦即口语化程度的高低。如果口语中经常使用,那么该词就有可能被当作“扬抑口语词”,反之则否。第三,方言语感也会对语体度的辨别有影响,如南方人认为“沉”比“重”更正式,而北方人则相反。
其次,在研究现象时,必须抓住现象的本质属性。比如四字格,有人用“捅马蜂窝”“柴米油盐”等不同句法结构的节律,证明“四字格远非[2+2]”,因为上面四字结构的节奏可以是[1+3],甚至是[1+1+1+1]。显然,这种四字串并非韵律语法讨论的“四字格”,因为它们既不是词,也不是(或没有)纯节律的[2+2]“格”。
第三,“重音”是一种“相对凸显关系”,因此任何可以实现“相对凸显”的方法(提高音高、加强音强、增长音长,抑或减轻读音等)都能被语言采用。我们不能因为目前仍未找到或发现一致的、系统性的“关系表现形式”,就说“关系”不存在,也不能用一种语言中的重音实现法去否定另一种语言的重音语音模式。不同语言(包括方言)采用不同的手段满足“凸显关系”,汉语(与英语不同)有自己凸显关系的手段和范式,这是人类语言的自然规律决定的。方言也可以使用不同的“工具”实现共同的相对凸显律,如石基琳在与冯胜利交流时曾承认台湾普通话使用的凸显工具确与北京话不同,闽南话则更为不同。
需要指出的是,汉语有自身的音系系统,且最主要的区别在于汉语有声调,声调系统可以使汉语创造出具有自身特点的音系系统、构词系统以及句法结构,比如句末语气词。在韵律语体语法中,句末语气词既是韵律的结果(即“基频不容两兼”),也是语体的标记(句调素,intoneme)。用于直接交际的“呀、吗、啦、哇”,其产生的重要条件是汉语的声调与句调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的结果,而带有句末语气词的句子天然具有口语性。如果拿着英语的语调系统(intonation system)来衡量汉语,那么汉语中的句末语气词就会被排斥在语调之外,“汉语有句末语气词,英语为何没有句末语气词”等问题,则会成为无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