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大地

2023-10-19 09:16杨志军
家庭百事通 2023年10期
关键词:糌粑牧人野马

雪山始终以母性的伟大力量滋养着大地上的生灵。生于斯、长于斯的杨志军,深情回望了父亲、母亲、几代草原建设者的艰辛探索足迹。他的文字聚焦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生态与发展、农牧文明与城市文明之间的融合与冲突,书中既真实呈现了草原生活的严酷,又蕴含着盎然的诗意。

父亲住进桑杰家的帐房纯属偶然。那一天上午,在沁多公社的康巴基,公社主任角巴拍着头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姜瓦草原上的赛马会刚刚结束,热闹看不上啦,我的儿马日尕跑了第一名你知道吧?”父亲说:“不知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我的日尕白跑啦。”父亲笑道:“现在知道啦。”“知道就好。第一名赛马的主人是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这个更应该知道。”“噢呀(好的、是的),你的名字翻译成汉话就是幸福的烟斗,我记住啦。”父亲望着对方的坐骑又问,“不会就是这匹马吧?”“你看它像第一名的样子吗?”“不像。”“那就对了嘛,赛马会上的第一名谁舍得骑?”“可我听说好马都是骑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那要看怎么骑啦,像我这个样子是不行的。为了划分草场,忙得我马腿都跑断啦,西一个日头落山,东一个太阳出来,我的这个头,昨天迎南风前天迎北风,再往前迎的是什么风记不清啦,前后左右都是冰凉冰凉的,不信你摸摸。今天不想迎风啦,就想扯呼噜睡大觉,没想到县里的科长来啦。带话的人说你要去野马滩蹲点,蹲点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你是个好人我是知道的。”父亲说:“麻烦啦,我本来想一个人去,但人生地不熟,东南西北分辨不清,更不知道应该住在谁家,还得请你指点我。”角巴戴上攥在手里的羔皮帽说:“不麻烦不麻烦,要是我们对上面的人不好,上面的人对我们也就不好啦。所以嘛,别人的事情不是事情,你的事情才是事情。我们走。”两个人走出了康巴基。父亲说:“你的汉话说得不错。”角巴嘿嘿一笑:“我正要问呢,科长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藏话说得这么地道?”父亲也是嘿嘿一笑,连表情都成了地道的藏族人:“我吃糌粑已经吃了好几年,再不会说藏话就连糌粑也对不起啦,现在除了缺个藏族人的名字,其他方面跟藏族人已经没有两样啦。”“名字好办,我给你起嘛。”角巴想了想又说,“强巴,我看你就叫强巴科长。我过世的阿爸和爷爷都叫这个名字,一个叫强巴,一个叫老强巴,你叫这个名字一点没错。”父亲弯了弯腰说:“那就谢谢啦,你给我起了一个这么尊贵的名字。”

康巴基就是一间房。用石片垒起的“一间房”孤零零地伫立在沁多草原上,远看就像牧人戴旧了的黄氆氇羔皮帽。最早的时候它是部落头人用来迎送客人的驿站,因为这里有开阔平整的原野,又靠近沁多河,还是进出沁多部落的必经之地。如今部落变成了人民公社,他这个进步头人变成了主任,外来的人只要带话给主任,主任就还会来这里迎候。不然该去哪里呢?牧人过的是马背上的生活,一年四季都在迁徙,公社没有固定办公的地方,主任在哪里公社就在哪里。

角巴主任和父親骑着各自的马沿着沁多河朝南走去,没走多远,角巴就指着前方哈哈大笑:“不用我去野马滩啦,我现在就指给你,走来的桑杰,塔娃是哩。”父亲看到,远远的草冈上移动着一个骑影和一群牲畜。桑杰也发现了角巴和父亲,翻身下马,丢开缰绳,快步走来,还没到跟前,就弯下腰去,两手朝前抬起,半张着嘴吐出了舌头。父亲知道这是下人见到老爷的礼节,慌忙下马,说着“你好”,弯腰还了一个礼,吓得桑杰连连后退。角巴说:“桑杰你听着,这样的行礼要不得啦,公家人不讲究这个。我,草原上的角巴德吉,也已经是公家人啦。”桑杰“噢呀噢呀”地回应着。角巴从马背上下来,盘腿坐到草地上,用马鞭捣着草丛说:“都坐下,坐下说话。”父亲坐下了。桑杰依然弯腰弓背地站着。

角巴说:“桑杰你是不是宁听老鸦嘎嘎也不听我说话?让你坐你就坐嘛。”桑杰还是不敢坐,木讷呆痴的脸上又增添了一层惶恐。角巴懊恼地说:“都说新社会新草原,这个样子能新到哪里去?你想站着说,那就大家一起站着说。”说着起身,父亲也跟着站了起来。角巴说:“你是野牛沟大队的牧人,不是野马滩大队的牧人,但强巴科长要去野马滩蹲点,也就是要去野马滩吃糌粑,可又要住在你家的帐房里,你说怎么办?”桑杰把手插进凌乱的头发挠了挠说:“主任啦,明白啦,大人的马是会飞的马。”角巴说:“你以为大人是云朵里的天人吗?草原上没有会飞的马。你再想想。”桑杰使劲想着,一脸的困惑:“主任啦,明白啦,大人要去我家的帐房住一晚上再上路。”“你的脑子叫白花花的酸奶糊住啦,连我的马都在摇头笑话你,你今天不是野马滩的牧人,明天也不是吗?你把大人领上,去你家的帐房,再把帐房从野牛沟搬到野马滩,大人不就可以住你家的帐房吃野马滩的糌粑了吗?”“主任啦,你说过我不是野马滩的牧人。”“见多了石羊奔跑,自己的腿也会快起来。你桑杰见我见了多少回?一千回还是一万回?我的聪明怎么一点点也没叫你沾上呢?是不是野马滩的牧人,我角巴说了算嘛。”桑杰答应着,表情渐渐舒展了,脸上的黧黑也好像白了些,恭敬地看看父亲。角巴又说:“你放心,我跟强巴科长在县上见过面,开会时他让我坐在他身边,还领我去食堂吃饭,人家都是各吃各的,他把他的碗和我的碗放到一起,让我夹他碗里的肉,他夹我碗里的菜,不是好人能这样?你怎么对待沁多的头人,不对,应该是沁多公社的主任,就怎么对待强巴科长,我还有事我得走啦。”

父亲后来常常说起这一天的巧遇:如果离开“一间房”后,迎面走来的不是桑杰而是别人,如果角巴德吉不是个率性随意又有点自以为是的人,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了。那些事放在历史中也许不算什么,但对父亲它成了等同于生命的经历,成了命运本身的显现。就像父亲后来总结的那样:所有的偶然都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缘分在它一出现时就带着无法回避和不可违拗的力量,点亮你,熄灭你,一辈子追随你,这还不够,还要影响你的所有亲友、所有后代。

(摘自《雪山大地》,出版:作家出版社)

《有生》

作者: 胡学文

出版: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提名作品。小说以接生了一万两千余人的祖奶为主要人物,讲述了被祖奶接生人们的故事。从晚清到现代的一百余年,都被作者浓缩在祖奶的讲述中。那些百年人生的庞大和细小,构建了一个壮阔而又浩瀚的文学世界。一方土地上众人的生命本相、生生不息的生命密码,都被作者浓缩在丰盈传神的细节之中。

《远去的白马》

作者:朱秀海

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提名作品。小说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再从解放战争到当代,以女英雄赵秀英的视角透视战争和历史,展示了残酷和温柔的不同侧面。赵秀英是一个普通人,但同时她也是一个被革命队伍、被正义的战争洗礼之后获得成长的英雄。远去的是白马,无法远去的是对英雄前辈永远的怀念和崇敬之情。

编辑|龙轲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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