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炜
守书犹见照灯痕——为《容闳图传》作记
那是2011年盛夏的深圳,我正陪同一位耶鲁大学音乐指挥参与一场为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献演的大型音乐会。暌违多年的一位中山大学老学弟辗转找到我,奉上他珍藏多年的一本容闳出版于1909年的英文自传《西学东渐记》的初版英文本——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恳请我在此珍本的扉页上题上几句话。我怀着虔敬的心情,信笔写下:
有幸成为容闳先辈的耶鲁传人,我任教耶鲁迄今已十数载矣。“容闳”的名字是我在课堂上提及频率最高的中文姓名。容闳此书的中译篇名《西学东渐记》之“西学东渐”,也是我在授课中要求学生记诵的中国近现代史的关键词之一。今天看到这本初版的《西学东渐记》,有一种抚弄故人手泽的温润感和仰止之情。记得我常常在校园内向过往旅人指点介绍哪一栋楼、哪一扇窗曾染上过容闳的灯火,今天这灯火就在手上的这本珍本中持续燃烧,并将永远燃烧。
匆匆又是十余年过去。今天(2023初夏),在耶鲁大学“澄斋”(我的办公室雅号)高窗透映的朝阳下,我又有幸捧读这部《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图传》(下称《容闳图传》)。开篇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感怀不已:“有些人注定是为时代而生的,他们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点横空出世,影响并推动那个时代。容闳就是这样的人。”是的,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容闳,正是站在百年前的中国新旧交替的关口——皇朝与共和对抗、文明与蒙昧竞争、黑暗与光明争夺的历史节点,被时代选择为那个推动时代车轮前行的人物。他身上有众多“第一”的标签:史上第一位中国留美学生,引领中国走向世界的第一人,为中国现代工业奠基的第一人,历史上第一次“公派留学生”的倡导者和执行人。在我的认知中,容闳还是近现代中国在“西学东渐”的大环境下挑头倡导“东学西渐”——重视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推动西方图书馆典藏中国书籍的第一人。2019年耶鲁大学史特灵纪念图书馆曾举办题为“‘东学西渐:耶鲁大学典藏东方书籍史迹”的大型展览,容闳的巨大贡献令世人瞩目。因之,无论从哪一个意义上说,容闳都是近现代中国史上一个无可忽视也无可替代、留下过深刻足迹的历史巨人。
然而,在媒体发达、信息畅通的当下舆论场域,容闳其人、其名、其声,却是常常被遮掩忽视而不为世人所识所知的。以我个人的具体经验,每当有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造访耶鲁而需要我担当导游角色时,我总喜欢把参观史特灵纪念图书馆的客人们带到展厅里的容闳铜像面前,却又每每听到这样的惊问:容闳是谁?当他们听完我详细的介绍后,也同样会惊诧:为什么这么有分量的一位历史人物,我们却都全然不知晓?!这本图文并茂的《容闳图传》的出版,可谓是适得其所又正当其时也!翻开书页,一帧帧极其珍贵,既富有历史陈韵又散发着岁月幽香的图片,将晚清迄今近两百年的相关史实立体可信、有触有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如同西哲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此书充实丰盈的容闳史迹,对当代与后世的启迪——包括历史先贤的史迹求索与辉光照映,史观史识的当代观照与传承,“长河后浪”站在巨人肩头追赶“先辈前浪”的簇新创造等——也就是常言道的“继往开来”“存亡继绝”的意义吧,真是怎么珍视都不足为怪,怎么高看都全不为过的。我特别为尚如此年轻的作者为此书纷繁的史料考据、图片搜集与甄别等所花费的巨大心力,其中所呈现出来的超凡功力,感到由衷的钦敬和欣慰!
末了,将我曾为耶鲁先贤容闳及其名著《西学东渐记》写下的一首七言律句录于下,作为本文的收篇吧:
掀篇蓦见旧风神,鴂语乡音带土亲。投枕惟追博海梦,守书犹见照灯痕。巉然湘棘存知己,幸也粤风有继人。愧欠先生三万里,迷津待渡尚初辰。
小注:鴂(音决)语,难懂的语言,此处指洋文;“湘棘”指游说曾国藩获支持的“晚清留美学童”事件;“三万里”,常言“去国万里”,容闳三度去国,最后于1912年病逝美国康州。
距离是金——对《美国故事》的推荐语
文题似乎是对“沉默是金”“吃亏是福”之类句式的戏仿,实则是为着指说某种独特却容易被忽略的视觉感受。大家都一定有过坐在万丈高空的航班舷窗边俯瞰大地时那种眼光心智豁然开朗的经验感受。其实,那就是距离的奇迹——人类模仿鹏鸟的飞翔之梦之真实呈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这种距离带来的逍遥感,使人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正是“自由”的最高境界啊!距离不一样,高度就不一样,视界格局自然就不一样了。
大鹏、航空造就的视界,是天空大地的格局;到了太空中哈勃望远镜的视界(更别说更簇新先进的韦伯望远镜了),以光年计算的距离,以星系丈量的空间,那就是一种全星系全宇宙的视界格局了。处在哈勃望远镜的距离幅度,“二十六万五千个星系”是一个什么样的“宇宙场”?那些由七千四百九十一次曝光的照片合成的一百三十三亿年前的星系图像(距离宇宙起点——宇宙大爆炸不远),为何会被专家称之为“哈勃遗产场”?“你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时间空间,有限无限,过去未来,宏大渺小……在此,全都打通了,也消解了。
所以,太空哲学家弗兰克·怀特曾专门研究过众位宇航员的独特的太空感受。本來,这似乎是一种“上帝视角”,怀特称之为“总观感受”——“当宇航员第一次从外太空看到地球时,你知道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吗?瞬间,你或会有一种以人为本的全球意识,一种对世界现状的强烈不满和一种想要改变世界的冲动。离开地球来到月球,你会觉得国际政治看起来是那么微不足道。”然而,为什么众多有幸翱翔于太空的宇航员,却大都忌讳谈论自己在此“全景视角”下的直接感受呢?怀特的研究指出:因为他们所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与“英雄的宇航员”形象预期相反的负面情感和情绪。比如:国家和民族归属感的彻底失落、自我价值的莫名怀疑和人类将会自我毁灭的沮丧预期……这一切潜藏在对美丽蓝色星球的遥望中所产生的“负面的丑陋观感”,常常让宇航归来的“太空人”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所以他们大都回避对“太空感受”的公开谈论。其实,在我看来,从文学的眼光(这也是怀特的观感)来看,那样一种“太空负面情绪”,正是一只青蛙跳出了井外再回看那小小的井口所产生的全新心智与情绪;是一种对人类自我的有限性——对“虚无”与“渺小”的顿悟,“人若微尘,人生须臾,不过尔尔”。它不是消极,而是谦卑,是使人回到无知无明状态,重拾对自然、对宇宙万物的敬畏之心。距离带来的全景效应,视野感受带来的旷达胸怀,人性与宇宙的大同、大关怀、大悲悯才于此产生了。
以上种种,无论宏观微观,乐观悲观,伟大渺小,正面负面……皆因距离!距离创造的无垠美妙、复杂多面,恰恰是文学意义的“距离感”的含金量之所在啊。
于是,就可以回到本文推荐的《美国故事》了。
常听人们这么说:海外华文写作者,离开了母语的土壤,离开汉语最大的受众群体,距离,成为他们文学书写的最大的鸿沟、最大的硬伤。应该说,从个体和功利的角度,此说不无道理。然而,粗粗浏览本书的篇什,你会发现,距离,既是所有华语写作者的“标配”,又恰恰成了他们海外写作的先天优势和金钥匙。说白了,任何类型的写作,无非就是主体(叙述者)对客体(描写对象)的距离的发现、距离的重构和距离的对抗。
就以本书的开篇两作——刘荒田的《于是,我们抵达》和陈九的《中文表达,我的异乡回眸》为例吧(这两个题目,恰好成了拙题“距离是金”的最好注脚)。我个人非常熟悉的文学兄长刘荒田的散文,已是当今海内外散文领域中一座众口称誉的高峰。他的那支可以随意挥洒、既上天入地又见微知著的健笔,是最典型的由距离造就又观察距离的奇迹。正是隔山隔洋、浮桴海外的距离,赋予了他个人生活和思域笔头的无垠自由和无穷想象,而自由观看、自由品评与自由言说,使他写出了异域世界、草根人生的生命百感和生活百味,造就出被王鼎钧先生称之为“散文中的巴尔扎克”的、在整个现代汉语书写画卷中都无可替代的非凡奇崛的景观。荒田兄这一篇《于是,我们抵达》是他散文作品中少见的长篇。由修房子和邻居话题引出,一个俄罗斯裔又含中国血统的两代伊凡的交往故事,到天井另一边的雷姓业主和后来的住客凯奇的日常故事,再到隔壁越裔近邻与对街西班牙人店铺的往来,读来若“小联合国”式的“浮世绘”,画面流转而意趣横生,呈现出一种完全是“非虚构小说”般的阅读质地。时空的广度,生活的尺度,及其情感深度,其非凡分量在在可见,都是从“距离”这个金库里陶炼出来的掷地有声的书写文字啊。
陈九近年的小说创作是海外华文尤其是美华文学中新崛起的一道奇丽景观。他的这篇《中文表达,我的异乡回眸》,同样是叙述在美国日常生活感受的文字,却干脆把自己的海外中文写作称为“第三只眼”,开宗明义称“以第三者角度观察海内外文化现象”。这“第三只眼”,不正是本文的题旨所言的“距离是金”的别义吗?再看看本书的其他篇目——《奇遇》(张惠雯)、《生命的游丝》(叶周)、《风城天珠》(二湘)、《移民美国到底为了啥》(李学)、《误机的教训》(李姗),还有《约翰与约书亚》(野樵夫)、《独行新奥尔良》(虔谦)、《想家》(夫英)、《无花果——一个伊拉克女孩的美国故事》(袁铁坚)、《在感恩节的日子里》(王伟)、《NY公司的合伙人》(王丹萍)、《就是这双手》(孙超)、《老金的黄金梦》(北奥)等。一篇一页,一笔一墨,可不全都是“距离”之说,“距离”之果?!距离带来的新见闻、新角度、新扭曲、新奇觀,如此这般,就是文学挥洒的舞台,就是奇迹奇观奇葩奇果生发的现场,就是文学之为文学、写作之为写作的“本体”之义啊!
走笔至此,忽然读到作家西西不久前谈“香港是写作的宝库”的一段话:“由于我们独特的文化背景、视角、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香港作家与其他作家不同,不可否认,这对华语世界是一种福音。”看来,对于中文写作,距离是福,距离是金,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了。香港与内地的咫尺距离,尚且是“华语世界的一种福音”,我等置身于大洋之遥、星月之距的海外而具“全景视角”的笔墨写手,还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的笔头如翼如剑,生花造景,成歌成诗,创造出中文写作的全新奇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