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勃
“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说的是司马迁的远房亲戚。这房亲戚在秦末大乱的时候,风云际会,封了一个王,后来降了刘邦。司马迁的直系祖先,已经在走下坡路,就把比较成功的远房亲戚,拉过来说事。这房生活在河内郡的亲戚,后世影响力更大,司马懿就是这一房的后代,到宋朝,又出了和司马迁并称为“史学两司马”的另一位大家—司马光。
秦主铁官与汉市长
回到司马迁这支,“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司马迁的高祖父司马昌,是秦始皇的主铁官。这个官不算大,不过铁是重要的战略物资,铁和盐,是当时国家的两大经济命脉。一个地方出产铁,就会成为战略要地;《货殖列传》里,记录了很多因从事冶铁业而发了大财的大商人。朝廷的铁官,应该也是个肥缺。
“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司马迁的曾祖父司马无泽,是汉长安城主管市场的官员,当时叫市长。
汉长安主要的市场在城市的西北角。汉高祖六年(前200年),刘邦设立了长安大市,汉惠帝六年(前189年),在大市的西面,建了一个新的市场,叫西市,原来的大市改名东市。也就是说,汉长安的东、西市是紧挨着的,与唐长安的东市、西市隔得很远不同。
司马无泽应该是汉高祖时的人,当时就只有一个长安大市,长安大市的面积接近50万平方米,有70个足球场那么大,很繁荣。汉市长官算不上很大,但毫无疑问是肥缺。
不同于祖先司马错、司马靳距离司马迁所处时代已经非常遥远,高祖父、曾祖父都做的是和工商业密切相关的官,司马迁对他们的工作经验可能有所耳闻。
司马迁对市场经济的认识,今天看起来依然不过时。《太史公自序》前一篇,也就是《史记》的倒数第二篇,叫《货殖列传》,就是讲商人怎么经营、怎么发财的。这篇文章让此后两千年里,很多人看司马迁都觉得别扭。
班固罗列司马迁的缺点时(班固总体上是很尊重司马迁的成就的),就提到“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记录商业活动,推崇获取巨额利润的本领,却不理解君子固穷的高贵。
也有人比较体谅司马迁,说司马迁受了宫刑,要是有钱赎罪的话,是可以免于宫刑的,可是没钱啊。从此司马迁就惦记上钱了,才把文章写成这样。
超越时代的经济观
一直到兩千年后,梁启超再读这篇,突然琢磨出味道来了:
士讲富国学,倡论日益盛,持义日益精,彼族之富强洵有由哉。蒙昔读《管子·轻重篇》《史记·货殖传》,私谓与西士所论有若合符。苟昌明其义而申理其业,中国商务可以起衰,前哲精意千年埋没,致可悼也。西人言富国学者,以农、矿、工、商分为四门,农者地面物也,矿者地中之物也,工者取地面地中之物而制成致用也,商者以制成致用之物流通于天下也。四者相需缺一不可,与《史记》之言若合符节。(《饮冰室合集·〈史记·货殖列传〉今义》)
大意是,现在我们都在研究西方富强的道理,一天比一天更懂了,西方富强,不是凭空得来的,他们的经济学确实有道理。可是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小时候读过《管子·轻重篇》《史记·货殖列传》,这两篇里所讲的道理,不就和西方人讲的道理完美契合吗?
那司马迁到底讲什么了?
司马迁先转述老子的话:理想社会,就是大家都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要想发财,虽然邻近的国家互相望得见,鸡鸣狗吠之声互相听得到,而各国人民却都觉得自家的饮食最甘美,自己的服装最漂亮,习惯于本地的习俗,喜爱自己所从事的行业,以至于老死也不互相往来。
引完,司马迁加了句评语是:“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这是空想,做不到的。
司马迁说,我们要面对这个事实:人的耳目总想听到最好听、看到最好看的,口胃总想尝遍各种肉类的美味,身体安于舒适快乐的环境,心中羡慕夸耀有权势才干的光荣。
庸俗吧?人就是这么庸俗。对于庸俗的人类,可以采用的办法是:“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最好的办法是听其自然,每个人出于自私目的的行为,最终可能带来改善所有人生活的结果,这就是看不见的手啊。其次是随势引导,再次是加以教诲,又次是制定规章制度加以约束,最坏的做法是与民争利。
为了阐明这些道理,《史记》里还有一篇《循吏列传》,讲了好些政府干涉市场带来的坏处的案例。
一是楚庄王认为楚国“币轻”,实际上是指楚国的钱不值钱,一个铜钱买不了多少东西。于是楚庄王“更以小为大”,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强行提升货币的购买力。结果管理市场的官员就来找孙叔敖说:货币改革坏事了,“民莫安其处”。 你一个铜钱本来能买我一个橘子,现在按照新规定非得说能买十个,那我亏大了。所以商铺都不愿意开张了。
孙叔敖一听就明白了,马上去跟国君说,您不能这样,这样下去我国的商业就全部瘫痪了,还是恢复旧的币制,钱值多少钱,市场说了算。楚庄王接受了意见,三天后市场就恢复正常了。
另外一件事:楚国人喜欢坐矮车子,这种车不适合用马来拉,楚庄王觉得这不利于马车的普及,而打仗是靠马车的,于是想下令把矮车改高。孙叔敖就给出主意:为了达到加高马车这个目的,与其直接加高马车,不如先加高门槛。
因为门槛加高以后,矮车的车轮就过不去了,高车的车轮仍可以直接过去。坐车的人都是有身份的君子,过一趟门槛就得下一趟车,这是丢他们的人,所以他们就愿意把车子加高。而有身份的人加了,普通老百姓也会跟着加。
楚庄王照办了,果然过了半年,上行下效,老百姓都自动把坐的车子加高了。
这些故事,大概并非史实,而应该看作寓言。
楚庄王改革币值,强行提升货币购买力,这是与民争利,是最坏的;规定把矮车子加高,想把老百姓的生活纳入某个规范,是“整齐之”,倒数第二坏;孙叔敖阻止了楚庄王,但也没去教育老百姓,而是想到加高门槛这个聪明办法,是“利道之”,第二高的境界。当然最高的孙叔敖也没达到,最高的境界就是别管。
而司马迁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汉武帝采用的是什么经济政策呢?核心主题就是:与民争利。当然,汉武帝有他必须解决的问题,我们也不是说司马迁就是对的,汉武帝就是错的。对经济的理解,与汉武帝的政策根本冲突,是司马迁痛苦的一大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