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绍清
幽情
唐人游金陵,抒怀古之幽情,大多不看好金陵曾經气贯长虹的“王气”,说败落,说衰尽。认为金陵“王气”衰落的,基本是基于不争气的六朝。至于是否真的衰尽不振,这气数,恐怕普通人是看不大出来的。多数情况下,唱衰的往往都是斯人正逢失意之时,借金陵迁怒私怨,快意斩恩仇罢了。
自孙吴大帝到东晋南朝,金陵历代之主常常被吊起来大骂一通,历来如此。
住在金陵城的太白也正失落着呢:
石头巉岩如虎踞,凌波欲过沧江去。钟山龙盘走势来,秀色横分历阳树。四十余帝三百秋,功名事迹随东流。白马小儿谁家子,泰清之岁来关囚。金陵昔时何壮哉!席卷英豪天下来。冠盖散为烟雾尽,金舆玉座成寒灰。扣剑悲吟空咄嗟,梁陈白骨乱如麻。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下离离长春草。送尔长江万里心,他年来访南山皓。(《金陵歌送别范宣》)
东吴、东晋,下迄宋、齐、梁、陈,六代(六朝)三十九帝,三百三十余年,纷如云烟。歌唱《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景阳井“龙沉”。而青丝白马(《梁书·侯景传》说:“普通中,童谣曰:‘青丝白马寿阳来。’后景果乘白马,兵皆青衣。”)的太(泰)清叛臣,就是那位“还将登太极殿,丑徒数万同共吹唇唱吼而上”的侯景(《南史》),一跃而为席卷天下的英豪。
功过是非评判,太白似乎并不在意。唯眼下“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帝王之宅”(张勃《吴录》)的金陵城,四处弥漫着青而又黄、黄而又青的“离离长春草”,更令人唏嘘忧伤。
金陵悲伤的故事太多了,总是令人想起沮丧的当下。沧海人间世,桑田帝王宅,斗转星移,株株青草,才是亘古不变的永恒存在。匿出人间的商山四皓,就是一株株永恒的青草,我要追访(仿)四皓去也!
赠别诗没有一个字提及别离的惦念或伤感,假金陵故事而叹,太白悲的是天下,忧的是人生而已。
太白六十二岁最后一次登临劳劳山:
金陵风景好,豪士集新亭。举目山河异,偏伤周顗情。四坐楚囚悲,不忧社稷倾。王公何慷慨,千载仰雄名。(《金陵新亭》)
四百多年前,衣冠南渡,同样在劳劳山上的新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世说新语·言语》)宁远将军周顗对着正在欢宴的众人叹口气:“(建康)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肚里能撑船的丞相王导很不爽:“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情境与当年如出一辙,丞相所言,正太白热望也。
出奇一致的是,这一天,都是“金陵风景好”。
狂欢
忧伤得多了,人是会生锈的。当金陵月上青天弯成了玉钩时,斯人独憔悴:
待月月未出,望江江自流。倏忽城西郭,青天悬玉钩。素华虽可揽,清景不同游。耿耿金波里,空瞻鳷鹊楼。(《挂席江上待月有怀》)
多年来,习惯了左簇右拥、金樽十千的太白,在金陵是孤独的。与二十年前“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金陵酒肆留别》)那股逼人的少年英气不同。
二十年来的颠沛和伤恸,素来锦心绣口的太白,孤寂得像长江边的一棵树。等待月出之时那短暂的时光,太白枯坐成了一座雕像。
想起了陆平原诗“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拟明月何皎皎》),也想起了谢玄晖“金波丽鳷鹊”俊朗的句子,与古人神交毕竟“空瞻”,邈如这秋夜的烟波。
太白也不是没有快乐,即便没有,也可以制造。金陵这几载,快乐就像稀薄的空气,太白需要一场哪怕被嘲笑为轻佻的狂歌啸吟。
天宝七载(748),旧时长安同朝好友侍御崔成甫来金陵,太白高兴得手舞足蹈:
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酬崔侍御》)
崔侍御趁机调戏了一把将自己放逐成幽人严子陵的太白:
我是潇湘放逐臣,君辞明主汉江滨。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赠李十二白》)
老友相见一下子就亲密无间地热闹起来了,太白仿佛又回了那落拓少年时,不羁与狂欢不期而来: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谑浪掉海客,喧呼傲阳侯。半道逢吴姬,卷帘出揶揄。我忆君到此,不知狂与羞。月下一见君,三杯便回桡。舍舟共连袂,行上南渡桥。兴发歌《绿水》,秦客为之摇。鸡鸣复相招,清宴逸云霄。赠我数百字,百字凌风飙。系之衣裘上,相忆每长谣。(《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
四十八岁的老少年李太白,一大早,就在金陵的酒肆里游荡,把身体交给一个以西晋名士孙楚名字命名的酒楼。
这显然是金陵文化史上一次天才级的卓异宴游:随处氤氲着脂粉和民谣的秦淮河两岸,驻足的人们看着河心游船中一群发癫的怪物:乌纱巾随地散落草间,紫色丝绸做成的裘衣乱蓬蓬裹在身上。十几个醉鬼,在河心船头声嘶力竭地打闹、喧哗和嬉笑。惊天动地,无法无天。
九百年后的明崇祯二年(1629),有个叫张岱的山阴名士,带着一个家养的戏班,在镇江金山寺借宿,也上演着惊心动魄的一幕传奇:
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张岱《陶庵梦忆·金山夜戏》)
同样是观者如堵、众人惊愕,同样是阅尽人间后的一缕尘烟。陶庵是落寞中的癫狂,人生如戏,戏中有春秋。太白是癫狂中的落寞,载歌载酒,酒中藏日月。太白已经很久没这么疯过了,被半道路过的吴姬嘲笑也无所谓了。
心中的坚持并不容易放下,心中有天下的人,天下也會裹挟着他前行。
老朋友崔成甫,一个流落到江南的落拓书生,同朝旧侪,是太白心中可与自己并称为秦客的人物。在最癫狂慌乱的时候忆访崔成甫,就是太白在追访大唐气象,无论是昔日君临万代的上国巍峨,还是在今天浪迹一隅的秦淮波涛。
不是终点的终点
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春。太白送妻子宗氏去往庐山,拜在已入道箓替父赎罪的故相李林甫之女李腾空门下学道:
若恋幽居好,相邀弄紫霞。(《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其一)
从此夫妻天涯永隔,再无相见。太白只身浮江东下,再往金陵:“耿耿忆琼树,天涯寄一欢。”(《三山望金陵寄殷淑》)
他把一生中最后的寄托,安放在这座离家乡数千里外的城市。此时的金陵,故友尽成故人。太白已无家可归、无友可依了。即便潦倒如斯,六十一岁的太白,心之所念,仍是尚未平定的大唐帝国:
应须救赵策,未肯弃侯嬴。(《赠升州王使君忠臣》,升州即金陵)
这一年,杜甫五十岁,在成都草堂,浩叹《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两位天才的心,靠得如此之近!
代宗宝应元年(762),太白一贫如洗,两手空空:
欲邀击筑悲歌饮,正值倾家无酒钱。江东风光不借人,枉杀落花空自春。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醉后赠从甥高镇》)
宰邑艰难时,浮云空古城。居人若薙草,扫地无纤茎。(《献从叔当涂宰阳冰》)
最后的新交,忘年小友殷淑、高镇,也走了,生命已几乎走进绝境。这是在金陵的最后一个春天:
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
心飞秦塞云,影滞楚关月。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
岁晏何所从?长歌谢金阙。(《江南春怀》)
金陵的春天依然鸟语花香,可老去的游子再也回不了家乡。这不打紧!一颗跳动的心,却穿越万水千山,飞向长安。
不知道太白如何熬过了那年春夏,在金陵的最后一个秋天,在那场最后的执念坠落的酒会后,太白向诸人道别:
孤凤向西海,飞鸿辞北溟。因之出寥廓,挥手谢公卿。(《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理想的终点,向理想的起点诀别,太白怫然离去。
金陵,再无李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