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琳 徐匋
庄子说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今译
道,存在、运行于万物之中而称其为道;物,这样称呼它而有了这样的物。为什么是这样的?是由于人们认为物就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不是这样的?是由于人们认为物就不是这个样子的。每一物本来就是这样的,每一物本来也是这样被认可的。万物都有自己的形态,万物都有被如此认可的原因。这也就是小如“举莛”,大似“房楹”,丑若“厉人”,美如“西施”,世间所存在着的种种离奇怪异之“物”,“道”将它们全部贯通为一体。
有了物的分解才有了物的形成,有了物的形成,才有了物的毁坏。但凡物是没有所谓旧物的毁坏或新物的形成的,一切都归于“一”。只有得道的人懂得“道”通万物为一的道理。因此,得道之人不会采用把物分为“成”与“毁”的方法,而会处于中间之道(也就是前文论述的“道枢”)。居于“道枢”是为了应用;应用是为了明白万物为一的道理;明白了万物为一的道理,就居于“道枢”了,这样,差不多也就得“道”了。得“道”之后,就可以因循自然,不再去计较万物之所以然或之所以不然的争论,这就叫作“道”。
人们终日争辩,耗尽心智以证明物的是与非,追求看法一致,却全然不理解万物的本质原本就是相同的。这就叫作“朝三”。什么叫作“朝三”?养猴子的人给猴子发放橡子,说:“早上给你们三颗,晚上给四颗。”所有的猴子都大怒。养猴子的人又说:“这样吧,早上给你们四颗,晚上给你们三颗。”所有的猴子都很高兴。名和实并没有改变,猴子的喜怒却因此而不同。因此,所以圣人不以是为是,不以非为非,而是站在不偏不倚的“道枢”立场 “以应无穷”。这就是“两行”。
说庄子
庄子在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概括具体之物与抽象之物仍然归“一”之后,来了个“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为上文作结,同时又成为过渡到下文的引子,好像是要吊人胃口一样,让那些理解不了“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的人看看万物究竟是如何为“一”的。
当然,“齐物”不像“齐论”那么容易。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物有大小之别,形态又多样各异;而人有美丑之分,生死难料,人的心思就更是诡异莫测了。所以,庄子并不急于直接论述如何齐大小、齐形态、齐美丑、齐死生,而是采取迂回策略,从道与物以及万物不同的形态说起。
庄子齐物之论的第一句便是“道行之而成 ,物谓之而然”,短短十个字,信息量很大。“道行之而成”,“成”了什么?庄子没有说,但是从上下文来看,庄子所说的是道之所以为道,那就是因为道存在、运行于万物之中,道贯通了万物,成就了万物,万物都是道的体现。物之所以与人们给予的称谓分不开,是人给予了物这样的称谓,物就以这个样子与称谓而存在。虽然物的形貌有异,人给予物的称谓也大不相同,但物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归根结底都是道的体现。《庄子·知北游》中东郭子与庄子“论道”的那一段对话,可以说是对“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的最好注脚。道在万物之中,万物都是道的不同形式的表现。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要去争辩物的种种不同呢?
对那些盯着“物”的表象不放的人,喜好以比喻说事儿的庄子幽默地说,万物名称的不同犹如“朝三暮四”,早上是三、晚上是四与早上是四、晚上是三有什么不同呢?名称看起来有别,实质上却没有任何改变,而猴子们的喜怒哀乐却大为不同,正所谓“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人们整天为“物”的是非不同争论不休,却看不到“道通为一”的本质,不就像“朝三暮四”、喜怒为用的猴子吗?庄子的比喻,未免太毒舌了些,话也说得损了点儿,不过,总的来说,还是话糙理不糙。
所以,小如“举莛”,大似“房楹”,丑若“厉人”,美如“西施”,世间所存在着的各种千奇百怪之“物”,究其实质,其差异不过是“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而已。倘若人们还要固执地沉溺于其中,笃定要争出个孰是孰非来,与那些为“朝三暮四”“朝四暮三”而怒而喜的猴子又有什么区别?!
庄子说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译
远古之人,他们对物的认识达到了极致。到了什么程度呢?他们认为宇宙间没有物与物的不同,没有物与“我”的区别。这样的认识已经到了尽善尽美、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到了“其次”的时代,人们已经意识到物与物、物与“我”的存在,却还没有开始将万物的界限分别开来。到了再“其次”的时代,人们不仅认识到物与“我”的不同,也了解到物与物之间的分别,但人们尚未有是非功用的概念。
此后,“是非”时代出现了,“是非”观念日渐清晰,人类社会也由此进入了一个亏道的时代。道之所以日渐亏损,是由于人的偏私带来的成心造成的。果真是人的成心亏损了道吗?果真不是人的成心亏损了道吗?
有成心便亏损道,就像是昭文弹琴;没有成心便不亏损道,就像是昭文不弹琴。昭文凭着弹琴、师旷凭着以技干政、惠子凭着据梧论辩而盛誉一时。他们的才智已经达到了巅峰,所以能青史留名,享有盛誉到晚年。他们都各有所好、各有所长,因而要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正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所好、所长,他们都想要把自己的所好显示出来。众人都不理解惠子的“坚白”学说,然而惠子毕其一生致力于此,结果沉迷于“坚白论”却不知所云。昭文的儿子虽继承父业,也并没能取得像昭文那样的成就。
如果这样都算是有成的话,那么,连我也有成。如果这不算有成的话,那么,物与我也都无所谓成。那些迷乱人心的炫耀,都是圣人所鄙视的。人只有怀着顺应万物,不利用万物的心态,站在“道枢”的立场,才能“以道明之”。
说庄子
既然万物包括人都是道的具体体现,都是同一的,为什么现在物与物、物与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越来越呈分道扬镳的趋势了呢?为了解释这个问题,庄子从远古时期人与物的关系说起,说明不是道与物发生了变化,而是人发生了变化,人对物的认知发生了变化。
庄子把人与物关系的发展划分为四个时代。前三个时代都是道的时代。第一个时代对一切不做任何分别,把一切都视为一体。没有物与物的不同,没有物与人的区别。物之于人,人之于物,物之于物,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也是相通的,这是一个尽善尽美、无以复加的时代。在第二个时代,人开始意识到物与物、物与人的存在,却还没有将万物的界限分别开来,也不在意物与物或者物与人之间的分别。这时,人对物的认识仍然是朦胧的、混沌的。在第三个时代,人不仅认识到物与人的不同,也了解到此物与彼物之间的分别,但仍然没有对物做出有用无用、高低贵贱美丑等掺杂着是非功用的判断,因而也就不会以此物为是而以彼物为非。总之,在道的时代,尽管人与物的关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人们逐渐意识到了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的差异与不同,但始终不曾对物做出价值的判断。
而当人类进入到人类认知发展的第四个时代,也就是庄子所说的“是非”时代,一切都改变了。“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一旦有了是非,人有了成心,就如同大河决堤一般,一溃千里,再也无法挽救。从此,人类进入了一个“亏”道、“损”道、“隐”道的时代。
道真的被所谓“爱”以及人的私欲亏损了吗?庄子认为其实没有,道并没有亏损,而是被人的偏私之爱遮蔽起来了。庄子用昭文鼓琴为例来说明这一点。在庄子看来,昭文鼓琴发出的声音对人心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这样的影响遮蔽了道,也就有了“成”与“亏”。所以昭文鼓琴,充其量是人籁。我们知道庄子鄙视人籁,嘲讽地籁,崇尚天籁。假如昭文不鼓琴,没有了声音,对人不产生任何的影响,到处一片静谧,那就是天籁,便“无成与亏”了。这才是庄子真正推崇的。
当年昭文鼓琴、师旷以技干政、惠子据梧而辩,都取得了巨大的声誉,但庄子认为这种技能表现得越高超,成就越大,人与道相距得也就越遥远,对道的遮蔽也就越严重。庄子自己是从不稀罕这样的成就的,也从不想在自己头上顶上那么耀眼的光环。所以庄子说如果这三个人都算是有“成”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算是有“成”。如果这三个人不算有“成”的话,那么,人人也都无所谓“成”与“不成”。
至此,庄子通过对“古之人”以及是非彰顯时代的历史性回顾,对昭文、师旷、惠子几位技艺出众人物的评判,又回到了“道”上,他再一次重复了“以明”的命题:认为人永远都应该站在道枢的立场去做一切事,应该“寓诸庸”,也就是带着一颗平常心去看待一切,不要追逐那些耀眼的光芒,唯其如此,被亏损了的道才能重新回到它在人心中应有的位置。而不是像昭文、师旷、惠子那样,到死都没有活明白人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后补充一句题外的话,庄子还没写完《齐物论》的时候,与他交往了几十年,也斗嘴斗了几十年的惠子已去世。此时,庄子还不忘说惠子“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可见他与惠子之间说话一向是直来直往的,尽管这在今人看来,未免有失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