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西
我遇见了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的白胡子很长,额头高高隆起,又圆又光亮,让人觉得他要讲的故事都藏在那里面。
他问我愿不愿意听他讲故事。他说,他脑海里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我说我愿意,因为我很喜欢听故事。
于是,他开始给我讲故事,讲关于很多座城市的故事。
1
他告诉我,他走过的第一座城市是蚂蚁城市。
蚂蚁城市建在树叶上,是一座摇摇晃晃的城市,里面居住着蚁后和大大小小的蚂蚁。它们整天劳作——觅食、照料后代、进行战争、建新的城市。它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建新的城市,因为每次一刮风,城市就会毁于一旦。
“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我问他。
“有呀,后来他们把城市建在树叶的背面。虽然还是摇摇晃晃,但总算背了风,坚固了一些。城市像蝙蝠一样倒挂着,蚂蚁们过着玩杂耍一样的生活,但是到了秋天,城市就发了黄,逐渐变成绛红色,最后坍塌到地面……”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耳朵里似乎听到柱子、墙和桥梁轰然倒塌的声音。
“假如,它们把城市建在永远都不会凋落的树叶背后呢?”我问。
“你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片永不凋落的树叶。”他低声嘟囔。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城市,我只好继续往前走,寻找第二座城市,看看是不是我喜欢的城市。”
2
第二座城市是梦之城。
梦之城建在半空中,所有的居民都不能到地面上来。人们把城市上空的云像推拉门那样拉过来,就到了晚上,进入睡眠时间。睡醒后,再把云推开,天就亮了。他们的工作就是做梦,所以大多数时间,人们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长脚灰鹤专门收集他们的梦,然后分类出售。一个美梦能换来一颗云珠,一个噩梦可以换来一颗雪珠。人们还把城市分成美梦区和噩梦区,如果谁今天做了美梦,就到美梦区去生活,明天又做了噩梦的话,就得搬回到噩梦区。
“难道这个城市的人只会做美梦和噩梦吗?”
“是的,非黑即白。在梦之城里除了美梦就是噩梦,除此,另无其他。”他缓慢地说,“所以,你想想,这怎么可能是我想要的城市呢!”
我点了点头。
3
他接着讲第三座城市——镜子城市。
这是一座实实在在建在地面上的城市,城里布满了巨大的镜子,人们的生活被一览无余地映照着。这常常让人产生错觉,仿佛镜子里的生活才是他们真正的生活。
比如,有些右撇子会觉得应该让左手成为主角,写字、吃饭、缝衣服、拿铲子都换成左手。有人甚至喜欢上了镜子里的自己。但大多数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每一件事情,力求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生活中的不堪和丑态,比如挖鼻屎、抠脚丫子、剔牙和抓痒的时候,都要戴上面具。但时间久了,面具下面的每一张脸大家都记得,都知道是谁。最后他们只好什么事都不做了,天天坐在一起聊天,扯闲话。
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最喜欢镜子,常常摇摇晃晃跑到镜子前,伸出小手要把镜子里的那个小人儿抓出来陪自己玩耍。狗和猫也是如此,永远弄不懂镜子里的影像究竟是谁。
“这是一座日渐没有生气、没有创造力的老旧之城,而孩子们和猫猫狗狗却总在和自己较真。”
我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
4
当他到达第四座城市时,他很高兴,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座喜欢的城市。那是一座光明之城。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亮着明亮而刺眼的灯,它驱走了黑暗,但也驱走了人们的睡眠。那些人睁着一只只红得像兔子眼的眼睛,兴奋地赞美、歌颂城市的光明。他在光明之城待了一阵子,因为无法睡眠,且一直处于亮光下,而眼睛红肿。
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因为害怕黑暗,所有的人都抛弃了自己的影子。人们走在路上,常常听到影子若有若无的哭泣和哀叹。刚生下来的婴儿,他们的影子不愿意离去,妈妈就用燕子尾巴把影子从婴儿的脚板底下剪掉。那些婴儿影子再也没有长大的机会了。
“所以,我不得不离开那座城市。”他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人们永远看不到黑暗,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且我需要在黑暗中思考一些问题。”
“嗯,你离开是对的,一座只有光明的城市同一座只有黑暗的城市一样让人感到害怕。”我说。
5
第五座是马城市。他说,他差一点就留下来了。“你想象不出来,整座城里全是马和井。”
马是城市的居民,而井只是用来盛月光的。白天,所有的马都在睡觉,到了晚上,它们就成群结队地来到井边,从井里舀出月光来吃。如果遇到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只好挨饿,一匹接一匹地大声哀嚎。
我问他:“这样的城市,你为什么差一点就留下来了呢?”
“因为月光很美味,冰凉丝滑,富有弹性,舀一口吃进嘴里,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面仿佛有一朵六月里芬芳的荷花盛开,清新的香味从口腔里直冒出来。”
他在那儿从夏天待到了冬天,和那些马在一起。到了冬天,月光变得又硬又冷,吃下去之后,肚子里好像塞了一个冰球,冰球还会上下滑动。当他再吃一次月光时,肚子里就有两個冰球互相碰撞。随着吃月光的次数增多,冰球也越来越多。整个冬天,他和那些马被肚子里冰球的撞击声吵得无法睡觉。
这实在是有趣,我笑了起来:“你有没有想过,把月光加热再吃?或者,你可以教会那些马把月光加热。”
“不!”他坚决地摇了摇头,“那座城市里没有火,没法加热任何东西。而且,那些马很固执,它们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意见。”
好吧!我在心里说服自己,我还没有见过那么固执的马,除非它们上辈子是驴。
6
“那第六座城市呢,又是什么样子的?”我想尽快听到关于第六座城市的故事,看看有什么不同。
“第六座城市让人终生难忘。”他说,“那是一座专门鼓掌的城市,无论你说什么,或者你还没有开口说话,都有人鼓掌。有时候掌声热烈得让你无法继续讲下去,甚至,当你生气骂人的时候也有人鼓掌。春天来临的时候,公园的湖里全是哗哗鼓掌的青蛙,掌声此起彼伏。鱼儿被掌声吓得跳出水面,人们就用网子去捞鱼。围观的人们拼命鼓掌:‘啊!真是厉害,又捞了一条鱼上来!如果人们晚上沿着湖畔散步,那些掌声会让他们误以为湖里正在举办什么联欢会呢。”
我疑惑不解地问:“人们也有真正需要鼓掌的时候吧?”
“是的,任何时候人都需要掌声鼓励,可那是真正的掌声。我曾经问过很多城里人,他们对我说:‘如果你总是鼓掌,日子就没有那么难过了。但我觉得那是谎言,鼓掌除了让人麻痹,没什么好处。那可真是一座让人受不了的城市,于是,我飞快地逃离了那儿。”
我想象他的“飞快”能有多快,但我想象不出来。也许我缺乏一些想象力。正当我这样想时,他又开口了。
7
他说,第七座城市是一座充满了想象力的城市。当他的脚刚踏入那座城市,人们就告诉他,蜗牛不是蜗牛,而是字母b。当人们写信时,需要用到字母b的时候,就会把一只蜗牛放上去。有时候蜗牛在信纸上待得太久,没有被人阅读的话,它就会自己跑掉,等到人们再去读信的时候,只好费劲地猜测那个词的意思。
“那里的人们想象力太丰富,他们看任何东西都不是东西本身的样子,而是他们头脑中想象的样子。有一个老头总说自己是一只兔子;有一个人拿着钩子朝天上钩一朵白色的云,说他早上晒枕头的时候,枕头飘到天上,不下来了;还有一个男孩牵着一条狗,他说那是他的车子,他要开车出城去办件事,问我愿不愿意搭他的车。”
“那你搭他的‘车没有?”
“刚开始,我不愿意搭他的车,你想象一下,只是一条狗而已,怎么搭车啊?难道骑在那条狗身上?”
我扑哧一声笑了。
“不过,后来我还是搭了他的‘车,不然的话,他就会牵着那条狗在路上走过来走过去,没完没了地问我……”他显得无可奈何,“这些事虽然让生活充满乐趣,但也带来不少麻烦。人们往往会因为一个事物到底是什么吵得不可开交,或者打得头破血流。想象不同,事物就会变得不同……”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我努力想象那座城市,但觉得费力,“两个世界,想象和现实同时存在。”
“谁说不是呢?”他说,“我敢打赌,你若拿个白瓷盘子,去跟他们换八月十五晚上的那轮月亮,他们也会欣然同意。”
我俩都笑了起来。
8
下面是他遇到的第八座城市,很离奇。一座逃跑的城市。
城里的人们每天都在想着怎样逃跑。他们修了坚固的城墙和防控严密的监狱,然后又想尽一切办法逃跑。那些逃出去的人过不了多久又会回来,然后重复着这样的逃跑生活,不过对那些回来的人严防会升级。连城墙本身都会防守,人一靠近,城墙就会报警。如果逃到城墙外的人跑得太慢的话,还会被城墙抓回去。至于城墙是怎么抓住那些逃跑的人,他没有说。
“市长先生在接受采访时说,他和他的市民们必须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准备。万一哪天发生了什么灾难,或者人们被囚禁在城内,他们一定会比任何一座城市的居民都逃得快。”
我问他:“你是怎么从那座城里逃出来的?”
“这个说来话长了。”他说,“那天我好不容易进了城,守城的卫士立马就把我抓起来关进了大牢。我可不愿意一辈子待在牢房里,后来我悄悄躲进了一个年轻人的裤袋里,而那个年轻人恰好成功逃出了城……嗨,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去那座逃跑之城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也不想去。”我说。过了一小会儿,我看他没有接着往下讲的意思,就开口问道:“那么,第九座城市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不急,不急,等我慢慢来跟你讲。”
9
我们接着讲故事。我坚信他那又高又圆的额头里装着他几辈子都讲不完的故事。
第九座城市是孔雀之城,城里城外到处装饰着漂亮的孔雀羽毛,广场上矗立着高大的孔雀雕塑,墙上画着孔雀,街道的橱窗里摆放着孔雀工艺品,却从不出售。
人们穿着用孔雀羽毛做的衣服,戴着用孔雀羽毛做的帽子和手套,脚下穿着用孔雀羽毛做的鞋子,说话时发出孔雀那样的叫声。但城里卻没有一只真正的孔雀。有人告诉我,他们从前都是孔雀,后来才变成人的。人们还常常练习飞翔,把羽毛捆在身上从屋顶上往下跳。
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城里要举行盛大的放风筝比赛,人们纷纷拿出自己做的孔雀风筝来参加比赛。放风筝的人手里拽着线,从屋顶跳进半空中,然后风筝就把这个人带进云层里。直到下雨的时候,他们才会随着雨一起降落到地面。最先落到地上的人就赢了。
“如果下雨时,你刚好去了那座城市,你肯定会被那情景吓一大跳。”
“那要是一直不下雨呢?”我问他。
“不会的,那是一座雨水丰沛的城市,常常下雨。如果真的很久都不下雨的话,人们就会带着食物去河边祈福,求老天爷降雨。”
“哎呀,也真是新奇有趣!”我说。
“当然。”他说,“不过,你要是听我说说下面这个城市,那才大开眼界呢!”
10
第十座城市,一座种了许多树的城市。树又高又大,树干笔直,树梢伸进了厚厚的云里。所有的鸟儿都在树梢和云堆里进进出出。
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大树,广场、街道、学校、银行、医院、小区、公园、护城河边、火车站、机场……凡是人们生活的地方,都有一棵一棵的大树挺立着。
“种这么多树做什么用呢?”我的好奇心又被勾起。
“有用,大有用处!”他兴奋地说,“比如,某个专家团队或是投资商要来城市考察,他们得先爬上树……”
“可是爬上树也只能看见那些鸟儿和云团。”我忍不住打断他。
“不,他们不必爬上树冠。他们会稳稳地坐在第一根粗大的横枝上,这样足以看清楚城市的全貌和全部居民的生活状态。除了外来的人爬树了解这座城市,本城市的居民也爬树。比如,去银行、去医院排队的时候,人们就会爬到树上耐心地等待。”
他说,有一些路过城市的商人,如果走累了,就会随手拔出一棵小树往屁股底下一塞,就当凳子坐了。那树虽然小,可也长得笔直,可以坐好几个人。商人走的时候又顺手把小树栽好,那树就接着往云里长,长得又高又大。
树城里什么都有,样样齐全,不过只有一家宾馆。宾馆的造型跟炮弹水母一模一样,宾馆雇佣的服务员都是鸟儿。客人不来的时候,鸟儿们就聚集到宾馆里歇息。
孩子们满周岁时要爬到树上庆祝,而到了他们上小学的第一天,他们要排队站在树底下,仰头看着校长爬上树,等他拔下老鹰翅膀上最长的那根羽毛,来举行开学仪式。
总之,这个城市所有的一切都与树有关系,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树城。
“据说,树城里的居民都是由一棵上千岁的老古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创造出来的——树上的种子成熟了,掉了地上,就变成了人。”
11
第十一座城市是裂缝之城,城里到处是裂开的缝隙。天空裂开一道道缝隙,白天,云从缝隙里飘出来,铺满天空;晚上,月亮和星星也从缝隙里爬出来。草儿从大地的裂缝里长出来,花儿从枝叶的裂缝里盛开出来,鱼儿从河水的裂缝里游出来……总之,万事万物都是从各种各样的裂缝里冒出来的。
“人也是吗?”
“嗯,人也是。人从裂缝里走出来,就像从他们自己的家门口走出来一样自然。裂缝只是那座城市所有事物的一个出口,在裂缝的后面,仍然是一个有序的世界。”
真是无法理解,我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关于出口的事。
“你可以想象一下,太阳从云层的裂缝里蹦出来的样子。先是云层变稀薄,变成红色或者橙红色,有时候是橘黄色,这个跟其他城市的日出没啥区别。然后你盯着那片云不眨眼,就会看见云层慢慢裂开一个小缝,太阳先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来,没过一小会儿,它就‘嘭地跳了出来。有时候如果裂缝太小,太阳会被卡住,它得左右摇晃着身子才能出来,那些金灿灿的太阳光也跟着晃动,想象下那景象有多壮观……”
他还告诉我太阳跃出来之后,裂缝是怎样闭合的:“就像你往平静的水面扔一块石子,石子沉入水面那一刹那荡起波纹,然后又恢复了平静,就是那个样子。”
往平静的水面扔一块石子,这事我干过。我心里想。
尾声
他還讲了其他各种各样的城市的故事,他的故事像永不干涸的河水一样多。
“奇迹,真是奇迹啊!”他眯着眼睛看着我,嘴角边的胡须有节奏地抖动着。
“什么奇迹?”我问他。
“每当我讲完一座城市的故事,我就发现城市从我的故事里诞生了,每一座城市都真实存在,真实得不容我有丝毫的怀疑。”
“所以,你后来又造访了每一座从你的故事里诞生出来的城市?”我问道,“并且,你还在不断地讲故事,不断地用故事制造城市,让它们从虚无变成现实,对吗?”
他没有回答我,因为他睡着了。
他歪着脑袋,睡得很香甜,鼻子里发出均匀的鼾声,好像一只昆虫在夏天的夜晚里发出来的鸣声。我打量着他,想搞清楚他究竟是谁。他突然在睡梦中尖叫了一声,然后又喃喃自语:“故事之城,一座故事之城。”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正在一座故事之城里听故事。我既兴奋,又感到不可思议。不过,我很快就想明白了:既然有那么多神奇的城市真实存在,为什么就不能有一座故事之城呢?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