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树
1
老乌拿着一束白色羽毛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地上围成一团,起劲地玩着“十八个孩子齐揍大灰狼”的游戏。这是我们发明的一种棋盘石子游戏,我们捡来十八颗小石子和一块大石头组成双方玩家,在地上画出六条横线、六条纵线的格子。如果小石子能成功把大石头挤到角落里,则十八个孩子胜利;如果小石子在围堵过程中被吃光了,或是剩下的数量不足以围住大石头,则大灰狼胜利。
阿七发挥想象力,在大石头上刻了老乌细长的眼睛和那张习惯向下撇的嘴巴,我们纷纷表示像极了。于是接下来的游戏中,阿七就自动成了大灰狼。
这一局,大灰狼不出二十步就被三个小孩逼到了角落里,我们又赢了,一人高兴地弹了阿七一个脑瓜崩儿。
“笨蛋。”老乌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他掏出魔法权杖敲了敲阿七的脑袋,“棋不是这么下的。”阿七扭头,冲他龇牙咧嘴,意思是下手轻点儿。
接着,老乌拿起石头端详了一下,点点头说:“画得不错,就是眼睛小了点。这些小石头上怎么什么也没画?应该把你们都画上去。”
“啊,老乌,你又从哪里捡来几根鸡毛?”小河故作诧异地问。
“大概是去村里抓了一只鸡,然后从鸡身上拔下来的。”阿七笑道,紧接着他脑袋上又挨了一棍。“这是你们的新道具。”老乌说,“收官之战啊各位,这次再不好好学,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们早已习惯,只要是不上课的时间,老乌就窝在他的屋子里捣鼓各种各样奇怪的玩意儿。一年来,他的新发明数不胜数,包括能燃出心形火苗的蜡烛,会给人后背挠痒痒的毛衣,还有一放上食物就咿咿呀呀唱歌的餐桌……坦白说,都没什么用。有一次,我们在老乌家里吃饭,那张餐桌就从头到尾重复地哼着一首走调的曲子,老乌可能只教会了它一首歌,听得我们耳朵都快起茧了。
“真好听!”只有桃子热烈鼓掌,她温柔地拍一拍餐桌,“你太可爱啦,你是我见过的最会唱歌的桌子。”
我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老乌在学生中间没什么威信,主要是因为他实在不像一位魔法老师。一年的魔法课程已经上到尾声,我们似乎什么也没学会,每天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技能有什么用途。唯独桃子每一种魔法都认真地学,她喜欢教家里的窗户唱歌,导致窗外路过的人经常向她投来惊讶的一瞥。
2
老乌递给我们每人一支羽毛,走到讲台上,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创造一座随身携带的森林。
“一座随身携带的森林?”我们听到这花里胡哨的名字,都撇了撇嘴,不知道这家伙又要搞什么花样。
“老师,我觉得你教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小河是我们中间比较大胆的一个。
“別这么说自己,我觉得你还有救。”老乌轻描淡写道,“我们一起来玩一个幻想游戏吧。设想一下,假如我们所有人都掉进了一个兔子洞里,这个洞很大,很深,中央是一个长长的、低矮的门厅,门厅的四周有很多扇门,但全是锁上的,没有一扇打得开。”
“这不是爱丽丝的故事吗?老乌,你能不能有点创新精神啊?”小河忍不住再次插嘴。
老乌没有理他,接着说道:“现在,你走到其中一扇门前,轻轻趴在地上,贴着门缝往里看。你看到通道外面是一座美丽的青绿色森林。阳光斑斓明亮地在林间穿行,绣球、雏菊和栀子花点缀在深深浅浅的草木间,风带着远方雨水的气息飘过来,隔着门缝也能闻到湿漉漉的气息。你屏息凝神,听见远处树梢上百灵鸟的叫声,清澈的声音在森林里一遍遍回荡……”
我正想反驳兔子洞里怎么会有森林,却没来由地感到眼皮有些沉重。渐渐地,困意席卷上来,越来越浓,四周的光线慢慢收拢,老乌的话变得像回声一样缥缈。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仿佛可以随时飞起……
3
老乌来到S镇的那一天,镇上所有的小孩都大呼小叫地跑到中心广场上围观,听说这里来了个魔法师,而且是从最顶尖的阿尔萨魔法学校毕业的。但到了广场上,大家都愣住了——我们想象中的魔法师,应该戴着一顶高高的魔法帽,身披黑色斗篷,手里拿着一根能迸出火花的魔法杖,整个人神采奕奕。可眼前的这个人,一件宽大的灯芯绒外套散漫地搭在身上,袖口缀着补丁,头发被风沙染成了灰扑扑的土黄色,额头上印着深深的细纹,如果手里再多一只破碗,恐怕就要被当成乞丐了。
当然,他手中没有破碗,而是一根镶着紫色水晶球的魔法杖。那是阿尔萨魔法学校的标志,有资格拥有这样一根魔法杖的,都是最出色的巫师。这些巫师们的传奇遍布世界各地,即使是S镇这么偏远的地方,也听过他们的故事:听说他们研制出可以让人类青春永驻的药水,他们可以帮深陷痛苦的抑郁症患者清理掉所有悲伤的记忆,甚至能够想办法复活一个人一生中的最爱,挽回消失的生命。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老乌也表演了一套魔法。他缓缓挥动魔法杖,让广场上的阳光在空气中流动起来,转眼间,这些光束仿佛变成了一只只轻盈的蝴蝶,上下翻飞旋转,绕着人们来回舞动。
半刻钟之后,表演结束,围观的人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仿佛老乌展现出来的本领,和大家的期待不太一样。
“变个摇钱树出来呗!”旁边有人喊道。
“阿拉丁神灯也行!”另一个人补充道。
老乌笑一笑,不说话。大家又等了一会儿,便唏嘘一阵散去了。
不过,老乌的表演还是吸引到了我们这帮傻乎乎的小孩,特别是桃子,她简直看呆了。人群散去之后,她欢欣雀跃地跑过去拉住老乌的袖子,大喊:“老师,你太棒了!你教教我怎么让阳光跳舞吧!”
我们也跟在桃子后面附和,表示想学习魔法。除了桃子,其他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猜想:这个巫师一定身怀绝技,他只是不愿意把最厉害的魔法随随便便展现给围观群众,但如果我们有幸成为他的学生,就不一样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乌立刻就同意了,他只有一个条件:一年期满之前,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可以退出。“否则就会变成一根大树桩,被扔到郊外的森林里噢。”他笑眯眯地说。
于是,我们有了一位魔法老师。我们都希望一年之后,我们会变成一个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人,一个很厉害的人。总是趿拉着拖鞋在镇上走来走去的阿七,在上课的第一天,第一次正式地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他走在街道上,也不再跟人笑嘻嘻地逗乐,而是抬头挺胸,严肃端庄地走着,像一个大人。
两个月后,他又换回了原来的拖鞋。
没过多久,大家对老乌的态度就从好奇和仰慕变成了愤愤然。这个自称毕业于阿尔萨魔法学校的巫师,从来不干正事,不是窝在房间里研究古老的羊皮卷手稿,就是教给我们一些奇奇怪怪的魔法,比如怎样让指尖长出一段绿色的藤蔓,怎样在一只贝壳里装进海浪的声音,怎样收集自己的梦境,把它们放进盒子里……
小河说,老乌从来不在乎我们想学什么,只在乎他自己愿意教什么。
4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重新出现。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辽阔无边的草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时,老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来到了属于自己的森林,现在它还是一片空白,但这里的一切都由你来创造。”
一根白色的羽毛从空中飘下来,准确地落在我的手心。
面对着这片空荡荡的开阔草地,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想了一会儿,我试着手持羽毛,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勾勒出一棵秋天的银杏树。我喜欢银杏的叶子,它们有一种亲切的天真。
我的第一棵树很快成形了,但它看起来有点笨拙,像简笔画里那种三五笔就能画出来的原始素材。我有点惭愧,老乌曾经教过我们怎样观察一棵树,观察它的树皮、树干、叶片和果实。可惜我当时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了听。
“森林里应该有一条河吧。”我这样想着,用羽毛笔自南向北勾勒出一条水流,河底撒下鹅卵石,水中丢进几条小鱼,再画一阵风吹过,河面荡开一圈圈波纹。
天空呢?我仰起头,头顶是一片朦胧的灰白色。我琢磨不定应该选用什么样的蓝色,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天空,很久没有什么也不想地望着天上那些柔软的、轻薄的云朵。我每一天都在忙些什么呢?
我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大家都长舒一口气,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醒了?有意思吗?”老乌饶有兴趣地问道。
“有那么点意思吧。”阿七小声嘟哝了一句。
“收好你们的羽毛笔,今后任何时刻需要回到森林里时,手握着它,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清空头脑中的杂念。穿过一段黑暗之后,就是另一番天地了。当然,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邀请朋友进入你们的森林。”
“老乌,你再教我们点别的,比如怎么变出一棵摇钱树,怎么隐身,或者怎么穿越时空之类的。”阿七念念不忘关于阿尔萨魔法学校的那些神奇的传闻。
老乌沉默了几秒,说道:“你们都听过阿尔萨巫师们的传奇,的确,这些故事不是讹传,它们都是真的。但你们不知道的是,想要让一个人青春永驻,需要采集十种珍稀动物的血液,制成极其苦涩的药水;帮一个人消除所有负面的记忆,那么他剩下的所有美好记忆也不会再刻骨铭心;复活生命中最爱的人,条件是你最爱的那个人再也不会认得你。這世界上越是翻天覆地的魔法,付出的代价就越沉重。”
老乌说,他不喜欢掌控事物,不喜欢改变世界原有的秩序。魔法不是为了让人有上天入海的能力,只是让人活得快乐一点、轻松一点,这就足够了。
“等你们长大,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用魔法也解不开的难题,或许没有人能解开。以后,你们也将经历这一切。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人会离开,自己用尽全力追求的事情会落空,或者独自在黑夜里走一段艰难的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难过的时候,你甚至忍不住想求一瓶魔法药水,来彻底忘记那些悲伤。但是,如果遇到那样的时刻,不要求,不必求。别忘了,你还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随身携带的森林。”
5
老乌卷铺盖走人的速度实在是快得不可思议。第二天,我们来到他家时,屋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桃子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一下子哭了起来。我们心里也都有些空落落的。
但是,阿七在屋后的台阶下面,发现了十八颗小石子,每一颗石子上面都画着人脸,是老乌送给我们的礼物。他的画技真是拙劣,我们围在那里分辨了好久,才认出属于自己的那块石头。
我们的日子又回到了以前,S镇还是那个乱糟糟的小镇。唯一的变化是,我们有了一个“藏”起来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人需要时不时地隐藏自己,到另外一个空间里喘口气,才能积攒更多的力量。
闲暇的时光,我们就在自己的森林里慢悠悠地添砖加瓦。我意识到,如果要创造出一座真正的、深邃广阔的森林,就不能只是停留在浅浅的幻想,我必须想得深入、细致、具体,想到无限逼真。于是,我在森林里种下杨树、槐树和鹅掌楸,想象它们已经积攒了多少圈年轮,我开始尝试勾勒叶子的脉络,思考它们是竹青色,还是深绿色,树下勾勒出蚁群爬行,树洞里住进两只松鼠……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桃子的森林。我跟着她在森林里漫步,林中时不时跃出一只小鹿,快乐地和我们打招呼;或是跑出一只埋头赶路的刺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待会儿去集市上要买的东西;有一次,我们还去参加了狐狸一家的晚宴,它们煮的罗宋汤实在好喝。她森林里的生灵都充满生命力,叶子打着旋儿往下飘落,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花朵会唱歌,发出像风铃一样丁零零的清脆声响……老乌教的所有魔法,都在她的森林里得以实现。
在森林深处,桃子搭了一座小木屋。冬天的时候,我们常常会窝在柔软的沙发里聊上很久。听壁炉里火焰噼啪响,看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
不过,也有一些地方是我到不了的。
每个人的森林里都有这样一块隐秘之地,不对外人敞开,只留给自己。小河的隐秘之地是一间两层的小阁楼,大家谁都没有进去过;阿七的是一个藏在地下的兔子洞,我想也许那里依然有一个低矮的门厅,可能还住着几只小兔子;我的呢,是河里漂着的一条小船,每当有问题想不通的时候,我就坐上船顺着河流漂荡,有的时候漂着漂着,事情就想通了,有的时候即使没有想通,听着潺潺的水流声,也就不再那么焦灼。
如今,老乌已经离开S镇一年多了,他是个停不下来的人。阿七说,这家伙绝情得很,走了那么久,一封信、一张明信片都没有寄给我们。我也经常想他又游荡到了世界的哪一个地方,心里有些影影绰绰的向往,又有些难过。但每每进入自己随身携带的森林里游荡,在林间疏疏落落的阳光中平静地穿行时,我又觉得,好像离他也不是那么遥远。
附:这个故事的灵感源自马可·奥勒留《沉思录》里的一段话:“一般人隐居在乡间、在海边、在山上,你也曾最向往这样的生活。但这乃是最为庸俗的事,因为你随时可以退隐到自己心里去。一个人不能找到一个去处比他自己的灵魂更为清静——尤其是如果他心中自有丘壑,只消凝神一顾,立刻便可获得宁静。”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