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月
朱丽雅
朱建宁*
李亚丽
严梦竹
术语“风景”(Landscape)是一个含义丰富且复杂的概念,在不同的地区和历史时期,其含义具有相当的差异[1]。不同于中国——始终探究天、地、人之间关系的风景内含[1-2],西方的“风景”术语从早期强调土地、地方,意指领土整治;到文艺复兴时期,注重艺术审美方面的图画表现形式;再到近现代,风景成为地方的外在表现[3],形成西方完整的风景体系,对园林艺术的发展具有深远影响。
目前,国内对风景的研究形成了基于感官审美认知和科学分析认知两大研究主题。其中,感官审美认知研究延续自文艺复兴时期风景的视觉审美内含,主要集中在绘画、摄影等艺术和文学领域,探讨风景的本质与形成过程[4]、风景的入画方式[5-6]及观看之道[4,7]。科学分析认知研究则横跨自然和人文两大领域,人文领域涉及风景园林学、人文地理学、景观人类学等学科,各有侧重地探讨传统风景的认知和营建机制[8],风景遗产的价值识别、活态保护与利用[9];而自然领域则以景观生态学为代表,研究景观结构、格局和生态过程,探索蕴含的机制机理和景观管理方法。虽然上述研究积淀颇多,但与风景园林学科密切相关的基础性研究较少,如“风景”的含义及其演变,国土、风景、园林之间的关系研究等。因此,本文对19世纪以前“风景”一词在西语中出现的历史背景、含义演变、形成的风景样板对园林艺术的影响进行综述,以期对我国风景园林理论的发展有所裨益。
中世纪后期,西欧人长期受到饥荒、瘟疫和战争的摧残,生活处于十分压抑的状态。随着中世纪的结束,社会与自然关系发生变化,尤其是领土治理模式的进步,改善了西欧人的生存环境,使“风景”这类含有“美好事物和环境”意义的术语在人们对未来的憧憬中应运而生。
11世纪起,受益于适宜的气候条件,欧洲农业丰产丰收,人口大幅增长,既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又提高了对粮食的需求,导致开垦土地的行为大大增加。此时的土地主要用于谷物生产,较少用于畜牧业,导致肉类产量稀少,只能供给领主、贵族和少数富裕的社会阶层,而大多数人以高碳水化合物、低蛋白质、低脂质的饮食为主,这使得欧洲人的寿命普遍较低,佝偻病等疾病高发。此外,围绕土地使用,贵族与农民之间爆发大量矛盾,由于农民缺少土地的个人所有权,因而在土地诉讼中处于不利地位。
14世纪初,原本适宜的气候状况开始恶化,农作物收成大幅下降,加上前期人口的强劲增长,使得粮食产量难以满足生存需求,欧洲西北部出现了“大饥荒”(Great Famine)。人们被迫放弃适合饲养牲畜的土地而改种粮食,导致获取蛋白质食物的机会更少。在这种情况下,虚弱的西欧人又遭到鼠疫的袭击,人口急剧下降。同时,宗教争议和国家战争、农民起义和地方冲突频发,摧毁了无数乡村,农场被掠夺,人们的生活更加艰辛。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欧洲西北部弗里斯兰(Friesland)地区出现了一种新的治理方式:当地农民自发地组织起来,在临近北海的低洼沼泽地上堆土成台,其间开挖排水沟渠,避免大潮时被海水淹没,并在土台上开垦种植,逐渐形成大规模的圩田。通过对荒芜无主的海滩开展领土治理,围垦造田,农民不仅获取了土地的集体所有权,基本满足了生存需要,形成了1个相对独立的、不受原有领主约束和压迫的社会群体,以及新的社会组织和管理方式;而且扩大了领土面积,改变了原本荒芜的风貌,塑造出独特的领土特征。
至15世纪中叶,西欧人回归到相对和平安宁的生活,领土治理方式的进步也使食物相对丰盛起来,大部分国家的人口再次增长,人们对未来充满了希冀,促使“风景”等术语萌芽。
正是在上述弗里斯兰海岸地区,15世纪中叶出现了欧洲最早的术语“风景”[10]1-2,确切记载可以上溯到1462年的3份荷兰语文书,等同于英语“landscape”的是“lantscap”,德语“landschaft”和丹麦语“landskab”出现的时间稍晚一些(表1)。在拼写和意思上,这些日耳曼术语表现出高度的相似性[11-12]。
表1 术语“风景”在欧洲各语种中出现的时间及拼写
荷兰语“lantscap”既可用来指景色,意为1个可供人欣赏的地方的图画;又可用来指环境,意为将领土和当地居民联系在一起的城镇或村庄的周围环境[11]。与形容词“vette”(肥胖的)组成词组“vette lantscap”,意为肥沃的地方,即富饶之地。因此,lantscap不仅是指1个地方的景色,还包括管理这个地方的社会结构,以及生活在这个集体建造的“聚落”中的小型社会的领土治理方式[13]。在德语中出现的术语“landschaft”则由land(地方)和schaft(社会)组成[11-12],也佐证了上述荷兰语术语的语义。
从词源上看,日耳曼语族“风景”术语的最初含义与土地、地方(land)关系密切,主要是指能提供或多或少的生活愿景、带有明显特征的那部分领土。当地居民也作为这个地方的组成部分,在此劳作和生活。另外,“风景”术语的出现还与领土治理模式的进步紧密相关。因此,风景的最初含义主要还是指领土整治,而不是现在人们普遍认为的图画表现形式。
14世纪中叶爆发的鼠疫不仅给人们带来巨大灾难,也严重冲击了以教会为首的统治势力和神学文化,为人本主义思想萌芽提供了沃土。文艺复兴运动也带来了社会经济基础的转变,促进了西欧各国政治经济、精神文化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同时,宗教改革也使人们从中世纪面对现世的悲观态度和追求禁欲主义,转向享受现世的世俗人生乐趣,为园林艺术的发展开辟了道路。
在科技和经贸发展的带动下,西南欧国家开启了“地理大发现时代”。航海家哥伦布1492年发现的美洲新大陆,被冒险家描绘成人间天堂,田园牧歌般的风景故事也被带到欧洲,改变了人们对风景的传统认知。
在文艺复兴运动和地理大发现的影响下,欧洲人关于“世界”和“风景”的概念得到更新,描绘出一派美好的,甚至是乌托邦般的生活环境愿景,并通过绘画、园林等风景艺术形式迅速扩大其影响,同时在表现形式上也摆脱了宗教风格的束缚。法国思想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年)指出,画家通过“扭曲”自然来创作,借口绘画应比自然更美。受此启发,风景美学家罗杰(Alain Roger)认为,风景的概念源于pays(土地、地方)的artialisation(艺术化)[14-15]。艺术家通过把自然风景树立为人们沉思的对象,使风景艺术走向人文化和世俗化,从而与风景的宗教属性拉开距离。
16世纪中叶,西南欧国家的语言中先后出现了“风景”一词。葡萄牙语“paisagem”出现得最早,随后出现了法语“paysage”和意大利语“paesaggio”等(表1)。
在词源上,这些拉丁语术语与日耳曼语术语都以“土地、地方”为基础。如法语“paysage”(乡村、风景)由pays(土地、地方)、paysan(农民)和age(犁辕、年代)演绎而成[16],意味着风景是农民耕作的产物。但其含义已不像日耳曼语强调“领土整治”,而是更注重“风景的图画表现形式”[17]。
但风景在展现领土整治的价值方面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对教皇、国王等政治势力而言,风景常被视为其统治下的领土与社会的代表形象,并以风景宣扬自己伟大的领土整治成就和卓越的社会治理能力,这就极大促进了绘画、园林等风景艺术的发展。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庄园多是为教皇、枢机主教兴建的,并被欧洲各国的君主所效仿。
此外,在这个时期,虽然君主政体仍是欧洲各国的主要政治体制,但在领土治理方式上得到了改良。尤其是一些农学家开始批判封建土地制度,要求发展畜牧业,为公众提供了更加丰富的食物。为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建立土地的个人所有制,并取消集体土地和公地,就像英格兰开展的公地改革。另外,一些政治势力本身也产生了开展领土整治的愿望,就像荷兰人在沼泽湿地上整治圩田那样。为此,法国普瓦特万沼泽(maraispoitevin)地区还专门请来了荷兰工程师。
最终,西欧国家开展了大规模的领土整治与拓荒垦殖。此前西班牙、意大利只有很少的土地用于农业生产,法国至少1/2、荷兰和德国2/3和英格兰4/5的土地都呈现闲置和荒芜状态[18]229。法国历史学家布瓦松纳(Prosper Boissonnade,1862—1935年)指出:“拓荒者被财产和自由所吸引,走向荒芜的田野,走向人迹罕至的森林、山地和沼泽,进行了1场史无前例的拓荒及移民,西欧的整个面貌改变了。[18]232”到文艺复兴时期,西欧的许多乡村呈现出广袤且优美的田园风光。
国土风貌的改观使欧洲人对待自然和风景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中世纪畏惧自然,认为自然会诱惑人堕落的宗教自然观被抛弃,转而开始欣赏风景之美。“文艺复兴之父”彼得拉克(Francesco Petrarca,1304—1374年)曾登上“普罗旺斯巨人”——旺图山(Mont Ventoux)观赏风景,开启了登山观景的新风尚,成为文艺复兴思想史上的标志性事件之一[7,19]。
可见,文艺复兴以后,拉丁语族中“风景”一词的主要含义不再是领土整治本身,而是强调风景的美学和文化价值,并借风景艺术来展现国土治理的理念和成就。
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建立起风景的新概念,使之与文化艺术紧密联系,风景被看作是延续古代文化、传承美学思想,尤其是圣经中宣扬的美学样板的重要载体。田园生活和乐土(富饶之地)构成了风景艺术最重要的2个主题,成为绘画和园林的风景样板。
2.3.1 田园生活样板和乐土样板
《旧约·诗篇》(Bible"Psalm")第23篇《大卫的诗》(A Psalm of David)中写道:“耶和华是我的牧者,……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至可安歇的水边。”诗中描绘的牧场、荒原、山谷及吹奏“潘神之笛”的牧羊人,勾勒出一派令人迷恋的田园风光。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公元前70—前19年)曾大力讴歌田园生活,他的诗作《牧歌集》(Eclogues)、《农事诗》(Georgics)等在欧洲脍炙人口。圣经宣扬的美学思想与维吉尔的田园生活诗作相结合,形成了田园生活风景样板,直到18世纪末,一直被欧洲人所珍视。
同时,富饶的风景和丰盛的食物构成了乐土风景样板,与“vette lantscap”(富饶之地)的含义相吻合。16世纪尼德兰地区的画家勃鲁盖尔(Pieter Breugel,约1525—1569年)以乡村生活为题材,创作了《雪中猎人》《农民的婚礼》《干草》(图1)等现实主义风格的风景画,表现了弗拉芒地区富饶的风景、快乐的农民节日和丰盛的食物,被称为欧洲美术史上第1位“农民画家”。
图1 《干草》 勃鲁盖尔,1565年(引自俄罗斯Gallerix线上博物馆)
2.3.2 风景样板对园林艺术的影响
文艺复兴时期,园林成为与绘画同等地位的风景艺术形式。与画家一样,造园家也致力于重新发现和认识古罗马园林样板。奥维德(Ovid,公元前43—前17年)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小普林尼(Gaius Plinius CaeciliusSecundus,约61—113年)的书信、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约23—79年)的《自然志》(Naturalis Historia)、瓦罗(Varro,公元前116—前27年)的《论农业》(Rerum Rusticanum)等古籍详尽地描述了罗马的别墅园林,激发了人们对田园生活和园林情趣的向往,纷纷在风景秀美、环境宜人、生活便利的城郊和乡村建造别墅园林(图2)。
图2 文艺复兴时期罗马周边园林分布(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20]20)
中世纪,意大利园林包裹在高大的墙内,主要用来种植蔬菜、水果和草药等实用性植物。到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打破了横亘在花园、建筑和外部风景之间的园墙,将城市和乡村风景借入园林。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1404—1472年)强调别墅应拥有较好的视野,以“俯瞰城市、领地、大海或大平原,以及丘陵和山地”[20]21。
15世纪后期,意大利园林的规模还较小,显得朴实无华。园内以围绕雕塑、泉池布置的花坛为主,点缀盆栽的柠檬、柑橘,注重在建筑中俯瞰花园或眺望园外风景。如费索尔(Fiesole)美第奇别墅坐落在一座岩石山上,以俯瞰佛罗伦萨而著称[20]34-35(图3)。
图3 费索尔美第奇别墅借景(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20]41)
16世纪上半叶,园林艺术受到政治势力的青睐。为了体现园主的权力与富有,园林的规模越来越大,追求宏伟和华丽。花园由系列台地组成,围绕水渠、泉池布置花坛,园内种植浆果、桑树、柑橘等植物,整体上有如精美的乡村田园。同时,也都可在建筑和园林中眺望城市或乡村风景。
园中还借助泉池雕像、洞府壁画等石作艺术,加强田园生活等文化主题。波波里花园洞府前的岩壁画,展现了牧羊人的快乐生活场景;阿尔多布兰迪尼庄园中的潘神像和发出鸟鸣声的水风琴、牧羊人(Pastori)泉池、农夫雕像及乡村野趣泉池中的凝灰岩洞府,都强化了田园风光和乡村生活的风景主题[21]73-77。
受乐土样板影响,文艺复兴园林保留了实用性的特征。《农业的舞台》(Le Théâtre d'Agriculture,1600年)提到“大型园林应包含菜园、果园、药草园等实用园和游乐性花园四部分,而且各部分的重要性应与其产出成正比”[21]95。由于菜园和果园的经济价值高于药草园和游乐性花园,因此应占有更大的空间。从16世纪初法国红衣主教安布瓦兹(Cardinal Amboise,1460—1510年)的庄园和20世纪初仿建的维兰德里(Villandry)庄园中,都能感受到乐土样板的影响。
18世纪末,西欧在政治、经济和领土治理方面出现了革命性变化,带来了风景含义的发展及新型风景样板的出现。
13世纪,英格兰就开始了早期的圈地活动,领主通过吞并农民的土地来扩大农业生产。为此,他们强占了公地、佃农的租地和公簿持有农的份地,并沿着田地的边缘种植山楂树篱作为标记[22]122,还通过公证人来登记财产契约。这就是著名的“圈地运动”的开端。由山楂树篱围成的圈地成为乡村风景的基本要素,随着圈地运动的开展而逐渐蔓延。
到大航海时代,世界贸易商路转移到大西洋沿岸,极大促进了英格兰对外贸易的发展。毛纺织业的兴旺,带来了羊毛价格的不断上涨,畜牧业成为获利丰厚的产业。于是在工商业发达的英格兰东南部乡村,领主们率先圈占土地[22]141-142。同时,英格兰的丘陵地貌和海洋性气候,非常适合种植多汁牧草,大量的农田被改造成牧场,英格兰牧场化的乡村风景特征得到确立。
16世纪初—17世纪末,随着工厂手工业的发展和大城市的兴起,畜牧产品的需求大增,导致圈地运动进一步高涨。英格兰东、西海岸地区的风景随之发生变化,由过去种植谷物为主的开阔风景,变成以放牧为主的绿树林荫牧场,有些地方的树篱被更牢固的干石墙所取代。1688年后,英国议会通过立法公开支持圈地,圈地运动进一步扩大,英格兰东、西部海岸地区几乎都被树篱或干石墙圈起的牧场所覆盖。
18世纪中期,议会通过立法授权,在全国范围推广“议会圈地”[22]178-179。此前尚未受影响的英格兰中部地区,也开始了激进的圈地运动,只是田地边界的山楂树林改成了橡树林[22]153。在钢铁战船出现之前,坚硬结实的橡木是造船的主要材料,因而大规模种植橡树成为统治势力治理成就的象征。到18世纪80年代,英格兰的乡村风景基本成型,就是现在所看到的由起伏的牧场、小树林、下沉式道路和独立小村庄组成的田园风光(图4)。
图4 英格兰乡村风景的形成过程(作者绘)
在日耳曼语族中,英语“风景”一词出现得较晚。1589年,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James VI,1566—1625年)迎娶丹麦的安妮公主(Anne of Denmark,1574—1619年),带来了丹麦语“landskab”。直到1598年,英语中才出现了“landscape”一词。
在丹麦语中,“风景”一词与民众治理的关系密切,却被詹姆斯国王和王后用来粉饰他们对英格兰的统治权力。1603年,詹姆斯六世成为英格兰及爱尔兰王国共同的君主。但由于他鼓吹君权神授,削弱议会的权力,执行的政策又极大阻碍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引起了议会和公众的强烈不满。在宫廷上演的戏剧中,王后利用“风景”这一词汇来美化国王在国家治理和大英帝国成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遵照王后的旨意,剧作家本·琼森(Ben Jonson,1572—1637年)创作的《黑暗面具》(The Mask of Blackness)于1605年上演,表现了守护英格兰的神灵、偶像和海洋动物,并夸耀国王治理下英格兰的风景之美。从这时起,“landscape”一词有了“land”(土地、地方)的“scenography”(舞台布景设计、配景图法)的含义,意味着为了满足某种需要,可以对一片土地进行舞台布景般的改造。英格兰乡村风景的改变,也成为国王和王后行使合法统治权力的象征。
18世纪中期,西欧政体上虽然保持着封建和专制主义特征,但在治理方式上出现了一些变革,为风景在物质和社会表现层面的变化开辟了道路。
一方面,借助圈地运动,英国新兴资产阶级和新贵族获得土地所有权,建立起大型农业生产庄园。农庄经济极大促进了农业科技的进步,以及畜牧业和农业的发展。通过饲料革命,提高了土壤的含氮量,还在扩展牧场的同时,采用轮作制,显著提高了谷物的产量,带来了英国乡村风景的巨变。此外,农庄经济的发展使大地主们有实力将部分土地用于开展娱乐活动,促进了园林的发展。
另一方面,英国通过开发煤矿、铁矿等促进工业发展。兴建的钢铁厂和生产设备为大城市的崛起作出了贡献。尤其是蒸汽机等机器的发明和应用,极大地促进了工业化生产,工业的发展使人类变得比自然更加强大。
在农庄经济和工业革命的推动下,英国的风景思想和美学观念发生了转变,产生了“sublimelandscape”(崇高的风景)和“picturesque landscape”(如画的风景)2种新型风景样板。
“崇高的风景”是指人类从畏惧自然、到战胜自然能力的升华,它实现了希腊神话中人类的创造者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梦想,视自己为造物主[23],体现了人的力量。在英国诗人和画家的笔下,规模宏大的新型工业城镇,工厂刺耳的噪声和呛人的烟雾,络绎不绝的煤炭、钢铁运输车辆,都构成了“崇高的风景”。这种风景是强大且危险的,能够唤起1种不和谐感和威胁感,甚至含有对死亡的恐惧感,但这种感受又可以被观众所承受,如同蹦极给人带来的体验。
“如画的风景”则是一种理想化、使人放松的风景。“picturesque”源自拉丁语“pictura”,最早传入法语“pittoresque”(风景如画的、秀美的)。然而在1730—1830年,英国人将这个画家的术语发展成一种美学理论,反映出1种浪漫主义的世界观,就像法国、意大利画家创作的风景画,在形式和构图上都体现出对称、比例和均衡的特点,令观看者产生平静和放松的感受[24]。受此影响,这一时期去欧洲大陆旅行的英国人带回了大量的风景画,并认为欣赏风景画如同“阅读”风景[25]。这种阅读风景的方式,无疑影响到英国风景式园林的布局。
上述2种风景样板也形成了对立面。后者吸引人们去发现风景,去风景胜地旅游,在风景如画的园林中流连忘返,亲身体验到一种令人平静和放松的感觉。而前者则吸引人们去登山、攀岩和蹦极,亲身体验那些非凡的风景,并借此来克服对高山、海岸、峡谷,甚至死亡的恐惧感。
19世纪,“如画的风景”在欧洲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人们把一些喜爱的风景创作成风景画,再制作成石版画发行,既促进了风景画的普及,又提高了风景区的知名度。
19世纪中期,公众对风景旅游的巨大热忱,还促进了最早的风景保护措施和政策法规的出台,以及旅游组织的创建。19世纪下半叶,美国兼顾风景旅游和风景保护,率先创建了约塞米蒂(Yosemite,1864年)、黄石(Yellowstone,1872年)等国家公园。受其影响,欧洲国家陆续建立了本国的国家公园。
农庄经济的发展、乡村风景的改变、美学理论的形成和风景样板的出现,为英国风景式园林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造园家肯特(William Kent,1686—1748年)是自然式风景园林的开创者。受风景画的启发,他认为造园如同在大地上“作画”,力求在园林中模仿和再现自然风景。在英国农庄园林化整治的初期,肯特以画家们的风景园为蓝本,致力于把英国农庄园林打造成绘画作品般的艺术品。
18世纪中期—19世纪中期,圈地运动在英国登峰造极,田园牧场风光蔓延到全国各地。1760—1780年,是造园家布朗(Lancelot Brown,1715—1783年)的创作高峰期,也是英国农庄园林化的大发展时期。他以英国牧场化的乡村风景为原型,采用大片的舒缓草地,点缀树团、丛林,结合蜿蜒的河道溪流,营造出以广袤牧场为特征的自然风景式园林,“如画的”园林风景给人以纯净和静谧的游览体验,被推崇为另一种类型的“诗、画或乐曲”[21]167。
造园家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1723—1796年)则批评布朗把园林搞得像牧场[21]168,他反对过于平淡的风景,提倡对风景进行艺术加工,使园林中的自然元素多样化,进而产生比自然风景更加丰富的情感。他认为真正激动人心的园林风景,应该表现出强烈的对比和变化。由此可以看出“崇高的风景”样板的影响:那些常见而平凡的风景不再令人满足,转而追求更加新颖奇特的游览体验。受钱伯斯作品的影响,欧洲一度兴起了“中式园林”的建设热潮,一系列中式建筑、小桥、假山、洞穴,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雕塑、奇花异树汇聚在“如画的风景”之中,开启了一段“穿越世界”的旅程(图5)。
图5 邱园的中国塔[26]
英国自然风景式园林的出现,开创了在风景中游历的传统。在19世纪风景旅游热的影响下,城市公园建设也要满足市民风景游览的要求。巴黎肖蒙山丘公园将一座石膏矿遗址改造成浪漫的自然风景式园林,起伏的山丘和疏林草地,高耸的岩石山和巨大的洞府、瀑布,宽阔的湖泊和幽深的峡谷,兼有“如画的”和“崇高的”风景特征,使巴黎市民免于车马劳顿,就近欣赏到瑞士风光般的公园风景。
上述西欧“风景”含义的演变及风景园林的发展,揭示了国土、风景、园林之间存在着一种相辅相成的密切关系——风景是国土的艺术化,园林是风景的典型化,同时园林使国土和风景人性化,三者相互促进,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对原始的自然进行“艺术化”的国土整治,不仅提高了农业产出,也美化了国土风貌,土地呈现出独特的风景特征,使其从1个地方转变成1种风景,并成为政治势力宣扬其领土整治成就和社会治理能力的形象代表,体现了风景是国土的艺术化。而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理想且典型的风景就成为造园的样板,园林以风景为原型,力求在有限的空间中再现广袤的风景特征,它将典型的风景类型、特征进行提炼、浓缩和转化,进而艺术化地再现于园中,可以说一方园林就是一方风景的典型化。园林将国土、风景艺术化地展现出来,提升了风景及其背后治理模式的影响力,使乡村乃至国土风景都赋有诗情画意和文化内涵。此外,造园家还努力摆脱园林的局限性,将园林艺术拓展到国土空间尺度,致力于国土风景的典型化和人性化。例如,布朗突破园林空间的界限,认为造园就是“用自然要素妆扮自然本身”,被称为对英国国土人性化作出重大贡献的造园家。
上述关系对我国仍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和价值。如今,党和国家高度重视三农问题,尤其是将乡村振兴纳入国家工作重点,弥补在乡村经济、乡村生活、乡村面貌等方面的不足。西欧的经验告诉我们:广袤的国土空间治理和乡村振兴离不开农业生产和乡村整治,当前仍应以可持续的农业生产发展为抓手,提高生产力,并创新国土和乡村治理模式、理念和方法,将农业生产、乡村整治与风景质量提升有机联结起来,形成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而风景园林行业则应充分发挥统筹协调的作用优势和落地务实的实践传统,积极响应国家发展战略,助力乡村产业及政策规划落地实施,建设生态化乡村“三生”空间,塑造广袤的中国特色国土风景;同时也要使上述各要素、各方力量融合协调、复合集约、相互促进,使效率效能最大化,走好富饶、绿色、文明、和谐、美丽的乡村振兴之路。
另外,园林是营造风景的艺术,它将国土和风景艺术化、人性化,提升了风景及其背后治理模式的影响力。中国古代造园家同样重视风景营建,认为“造园重在造景”。不同的是,中国造园家以山水画为造园蓝本,营造“理想化”的山水空间,而常见且平凡的田园风光和国土风貌对园林的影响相对较小。反之,也限制了园林充分发挥对风景和国土的改善作用。随着美丽中国、“两山”理论、山水林田湖草沙综合治理等理论战略的提出,反映出新时代党中央治国理政的新理念,也为当下的风景园林行业指明了方向。
一方面,风景园林行业要更加直面社会治理难题,除了传统实践领域的精细化转型,更要拓展新兴的和过去有所忽略的国土空间治理领域,参与到广袤的国土风景整治工作当中,描绘好“无山不绿,有水皆清,四时花香,万壑鸟鸣”的美丽国土风景画。另一方面,山水林田湖草沙是一个生命共同体,因此,提升国土风景质量,需要统筹治理、综合治理、系统治理,需要农林、水利、园林、生态、环境等诸多领域打破壁垒,有机耦合,深入合作,才能最大化治理成果和提高效能,装扮好祖国广袤大地的风景面貌,实现真正的“大地园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