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江华
曹林娣*
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从古代存留至今的文明……佛教并没有使中国人变成印度人,科学也没有使中国人变成欧洲人”[1]!
中国园林是中华民族文化土壤里滋育出来的一枝东方风雅之花。中国园林历经三千多年的风华岁月,形成了自己独具的民族精神特色和价值体系,这种独特的气质风神,是中华文化元典奠定的“民族文化血液基因”,成为中国园林代代相传的精神主轴。
何为“文化元典”?
从字义学来考察,“元”是会意字,本义为“头”,即“始也”,指最早的;“典”是会意字,《尚书·多士》篇云:“惟殷先人,有典有冊。”甲骨文、金文和篆书的“典”字,像双手捧冊之形,有典藏保管之意。
文化“元典”指在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中,重大的具有首创性、广阔性、深邃性、奠基性的作品,提出了一些人类精神生活的根本性问题,成为民族语言和思想的象征符号,凸显出丰厚的文化积淀和人性内涵,成为生活指针,并对民族的价值取向、行为方式、审美情趣和思维定式等造成深远而又常新的影响[2]。
堪称中华文化元典的,具体指先秦的《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与《老子》《墨子》《论语》《庄子》《孟子》《荀子》《楚辞》等诸子著作。产生于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①,即中国的春秋末至战国时期。中华民族的文化“元典”“第一次总结了中华农耕文明的独立起源与早期发展,将历代先民对宇宙、社会、人生的思考和探索进行了全面梳理和总结,并将其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奠定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构建了中华民族的精神特色。最终积淀了中华民族独有的文化心理结构。这种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具有超越时代、超越阶层的稳定性,成为一种文化血液基因,传授给子孙后代”[3]。
“园林毕竟首先是一门艺术……一种独有的艺术”[4]。艺术最大的特点是艺术家的情感,西班牙画家、雕塑家毕加索曾说:“我的每一幅画中都装有我的血,这就是我的画的含义。”(Each of my paintings contains my blood,that's what my paintings are about.)俄国文论家别林斯基说:“感情是诗情天性的最主要的动力之一;没有感情,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歌。[5]”
中国园林称“文人园”,“设计者”即明计成《园冶》所称的“能主之人”,都是传统文人,读的是“礼乐诗书”等先秦圣贤之书,也即中华文化元典。
中国园林正是“能主之人”将中华元典的文化血液基因,移入园林的物质构成元素之中,彰显了以儒、道、楚辞为主干的审美理想,犹如他们血管里流出来的“血”[6]。
被尊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的《易经》在《说卦》篇中提出了天地人“三才之道”,即与天地合一、与自然和谐之道。《尚书·泰誓上》:“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7]82”人在万物当中,最有灵性,确立了人的地位。
老子《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8]35-36”遵从万物本身的规律,不勉力强求。
《易经》用太极图描绘了宇宙模式的图样:阴阳、八卦;古代哲人还将触角伸向物质世界最原始、最基本的组成成分,并归纳、抽绎出金、木、水、火、土5种基本元素,即“五行”;古人对星空的观察,产生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之说;对中国的地形特征也作了古人自己的解释。《列子·汤问篇》曰:“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9]”
孔子在《论语·为政》中希望最高统治者成为道德的中心时也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10]61”北辰就是北极。
处在北半球的中国,受阳面为南,南向采光;《周易·说卦》曰:“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11]334”确立了面南为尊。
《礼记·曲礼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位神的观念就已经很明确:“行,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12]84”古人将分布于黄道附近一周天的28个星宿每一方的七宿星联系起来想象成4种动物形象,镇守四方,称为“四象”: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组成了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的空中社会,成为中国宫苑“象天”的范本。
秦汉宫苑即以“天宫”为蓝本。号为“千古一帝”的秦始皇,便以天界作为理想的宇宙模式再现于宫苑中。《三辅皇图·咸阳故城》记载,筑咸阳宫(信宫亦称咸阳宫),因北陵营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渭水灌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13]。
颐和园排云门前牌楼题额“星拱瑶枢”,众星拱卫着北极星。仁寿殿对联称:“星朗紫宸明辉腾北斗;日临黄道暖景测南荣。”将皇帝办公之地称为星光照耀的帝宫,北斗星亦为帝王象征,《星经》称:“北斗星谓之七政……齐七政,斗为人君号令之主。[14]”
《礼记·王制》谓“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12]359,于是形成了五方、“天下”与“四海”的格局。这个华夷五方相配而又都统一于“天子”的政治模式,是从春秋开始到战国发展完成的。
皇帝都有“君临天下”、囊括四海、包举宇内之心,在盛清时期我国最大的皇家宫苑避暑山庄中表现无遗:“形势融结,蔚然深秀,古称西北山川多雄奇,东南多幽曲,兹地实兼美焉。[15]”(清张廷玉《恭跋御制避暑山庄三十六景诗后》)避暑山庄的地形地貌恰如中国的版图缩影。
苏州“耦园”以夫妇“耦耕”为主题,遵循五行、四象的环境构图,又处处体现阴阳相对、阴阳相融的空间构图,将爱情融入建筑、山水、花木等物质元素之中,成为写在地上的爱情诗。
《管子·五行》中说:“人与天调,然后天地之美生。[16]309”
人类的生产、生活要与自然界的阴阳时序保持协调,然后自然界才会有美好的事物产生。要达到天人和谐,必须尊重“天”,即自然规律,人类要戒奢,不可过度向自然索取,如此,方能建立起人与万物之间互利共生、相互依存、融合无间的和谐关系。
《逸周书·文传解》:“山林非时不升斤斧,以成草木之长;川泽非时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不麛不卵,以成鸟兽之长。[17]113”
《孟子·梁惠王上》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生无憾,王道之始也。[18]54-55”
《诗经·大雅·行苇》:“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19]427”对刚刚出生的娇嫩的行苇,不要放牛羊去践踏,以保护正在生长的植物。
夏商周三代都制定过保护环境的法规。
夏有“禹之禁”。《逸周书·大聚解》记载:“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17]191”
商立“弃灰之法”,西周颁布了《代崇令》,规定:“毋坏室,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无赦。[20]”
中国园林用茅茨土阶为建筑材料,“危楼跨水,高阁依云”[21],或面山,绿映朱栏,丹流翠壑,或临水,飞沼拂几,曲池穿牖,水周堂下,或为空廊的四面围合,“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22]51,山楼凭远,窗户虚邻,栽梅绕屋,结茅竹里。“它希求人间的环境与自然界更进一步的联系,它追求人为的场所自然化,尽可能与自然合为一体。它通过各种巧妙的‘借景’‘虚实’的种种方式、技巧,使建筑群与自然山水的美沟通汇合起来,形成一个更为自由也更为开阔的有机整体的美。连远方的山水也似乎被收进这人为的布局中,山光、云树、帆影、江波都可以被收入建筑之中,更不用说其中真实的小桥、流水、‘稻香村’了”[23]。
“园地惟山林最胜,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有悬,有平而坦,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22]58。承德山庄就是根据山庄本身优越的自然条件,沟岔纵横,冈限连绵,岛堤通贯,绿草如茵,槐柳成林,周围奇山怪石,质朴纯净。康熙在《芝径云堤》诗中云:“自然天成地就势,不待人力假虚设。[24]卷二十六:3”物尽“天然之趣”,充分利用山庄内的山峦、溪流、湖泊、平原等自然条件,因地制宜地修筑亭台楼阁,尽量保留大自然的山林野趣,“乃相其冈原,发其榛莽,凡所营构,皆因岩壑天然之妙。开林涤涧,不采不断,工费省约而绮绾绣错,烟景万状”[24]卷一百八:11。
“和”“合”两字早在甲骨、金文中已经出现,《国语》《管子》等书中就已将“和”“合”两字连用而提出“和合”思想。
“和合”是有差别的统一、有区别的整体。“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25]119,认为没有矛盾的“同”,事物就得不到发展(“继”)。《管子》:“畜之以道,养之以德。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和合故能习,习故能偕,借习以悉,莫之能伤也。[16]85”
礼乐之和。《论语·学而》:“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10]46”礼的应用,以和谐为贵。古代君主的治国方法,宝贵的地方就在这里。儒道都讲天道,儒家侧重人伦,将宇宙自然之道、社会人伦之道和个人修养之道统一,“礼”则是维持和谐社会的工具。《礼记·乐记》说:“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12]990”“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12]988!
中国园林是礼乐文化的物质载体。
礼,天地之序,“天道”之仪轨。“璧圆象天,琮方象地”,故《周礼》“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26],天圆而地方。
皇家园林中的宫区、私家园林中的住宅区及寺观的空间构图,多取方形或长方形,由多进院落组成,强调中轴线意识及“天定”的尊卑等级秩序:沿南北轴心线排列,轴心线两边的建筑在位置、大小、排列上相互平衡,以围墙和围廊构成封闭式整体,展现严肃、方正,井井有条,呈现出严格对称的结构美,讲求“顺天理,合天意”的礼制仪轨,成为“礼的容器”!
如“静明园”整体平面布局呈现的是非规整非对称状,但“东岳庙”“圣缘寺”“含晖堂”“书画舫”等呈中轴线对称;颐和园中的“谐趣园”整体布局不对称,但“涵远堂”“知春堂”“澄爽斋”“湛清轩”“知春亭”等强调中轴线对称。
私家园林的住宅部分亦如此。如苏州拙政园住宅部分位于山水园的南部,分成东西两部分,呈前宅后园的格局。住宅坐北面南,有平行的2路轴线,轴线中间以狭长的“避弄”隔开并连通。
上述空间构图,反映的正是中国人“天圆地方”的宇宙意识和空间观念:中轴对称表示“天圆”;四周围墙或围廊则表示“地方”。
美国学者克里斯蒂·乔基姆曾这样说:“作为中国建筑基础的有关神圣空间的观念就被同心、南-北轴心、东-西对称3条原则所统制,所以这些反映了中国人对宇宙秩序的理解。[27]”
“乐者,天地之和也”。花园部分的杂式建筑,花间隐榭,水际安亭,各得其宜。如苏州网师园中心花园,空间构图以水池为中心,遵循文王八卦,顺五行相生之理,顺天而行:池东,震卦,五行属木,对应春,有射鸭廊,植紫藤、木香、迎春花等春季植物;南,离火,夏,有濯缨水阁;西,兑金,秋,有月到风来亭;北,坎水,冬,有看松读画轩、古柏、白皮松;东北,则艮位,冬春之交,竹外一枝斜更好,植物用报春花梅花。
中国传统园林看重自然界元气和场能的风和流动变化的水,国外称之为宇宙生态学。如住宅大门开东南门,称青龙门,接纳东南风;出水口选在西北,乾位,往东南巽位流去,正好与地球绕太阳公转所造成的冬至点的日出方位、夏至点的日落方位相吻合,又与中国西北高、东南低的地理环境一致。
五教和合。《国语·郑语》说:“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25]119”“五教”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只有五教和合,才能使百姓安身立命。
《礼记·大学》:“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28]485”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和万事兴!
台湾四大名园之一的雾峰林家莱园、常熟翁同龢故居彩衣堂,都取义二十四孝中老莱子愉悦老亲之意。袁枚随园、俞樾曲园等都以孝养名义构园。
明潘允端在《豫园记》中解释园林的立意为:“匾曰‘豫园’,取愉悦老亲意也。[29]303”原乐寿堂南临广袤约2500m2的荷花池,“池心有岛横峙,有亭曰:‘凫佚’。岛之阳,峰峦错叠,竹树蔽亏,则‘南山’也”[29]304。池心有岛,岛南还有命名“南山”的山,取自祝寿之诗《诗经·小雅·天保》,诗中有“九如”之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苏州“怡园”,取《论语·子路》中“兄弟怡怡”之意,园主顾文彬于光绪元年(1875年)一月十八日给其子顾承的信中说:“在我则可自怡,在汝则为怡亲。[30]”
“礼”,具体标准是“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28]416”(《礼记·中庸》)即《论语·尧曰》所说的“允执其中”,做到适度,恰到好处。能“随时以处中”(《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将“时”与“中”联系起来。
“圆明园”即据“中庸”立意,雍正解释曰:“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31]”“圆”的最高境界是无论何时处理问题都能不偏不倚,个人品德圆满无缺,超越常人;“时中”,即“随时以处中”;“明”是思想敏锐,能洞察一切,政治业绩明光普照,完美明智。“圆明”是恪守圆通中庸、聪明睿智,正是“明君”的理想标准。
《周易·乾·文言》释九五爻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11]18”大人的德行,要与天地的功德相契合,要与日月的光明相契合,要与春、夏、秋、冬四时的时序相契合,要与鬼神的吉凶相契合。在先天而言,它构成天道的运行变化,那是不能违背的自然功能。在后天而言,天道的变化运行,也必须奉行它的法则。无论先天或后天的天道,尚且不能违背它,何况是人呢?更何况是鬼神啊!
《论语·雍也》篇:“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10]408”孔子直接比德于自然山水,在中国园林史上将爱好山水与“知”“仁”“寿”相联系。成为中国园林比德的永恒命题。如清行宫名“避暑山庄”,“山庄”就含有仁者乐山,仁者寿之意。以福禄寿为主题的颐和园,宫区从东宫门进去是仁寿门,匾额为“寿协仁符”,“寿”“仁”吻合。慈禧所住建筑名“乐寿堂”,殿为“仁寿殿”。
基于“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古人把天地万物都看作有善恶的道德属性,都可以导向道德的思考,形成托物连类的审美习惯。
如石生而坚,于是,石成为人的品德美和精神美的象征。《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19]290”以高山峻石象征师尹的威严。清郑燮《柱石图》题诗:“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32]”中唐白居易“待之如宾友,视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29]489(《太湖石记》),“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33](《双石》)。
《论语·子罕》中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10]623”松柏的韧性精神,成为“比德”美学思想中的重要母题。
园林中不乏“岁寒居”“岁寒堂”“得真亭”等。宋代开始“松竹梅”成为“岁寒三友”。“古猗园”,取《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19]79之意为“猗园”。园内遍植绿竹,亭、台、楼、阁、榭、立柱、椽子、长廊上无不刻着千姿百态竹景,园主李宜之撰《园居》,自题“竹窥将以拒俗客也”[34]。
以屈原《离骚》为代表的楚辞,美学风格奇异浪漫,但思想内涵基本属于儒家系统。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赞美修短合宜之美:“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35]”身材,若增加一分则太高,减掉一分则太短;论其肤色,若涂上脂粉则嫌太白,施加朱红又嫌太赤,恰到好处,这与儒家“中和”美学思想吻合。楚辞又吸收了道家思想,如《楚辞·渔父》中那位规劝屈原随世沉浮的“渔夫”及他所唱的《沧浪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36]176-177”反映出的人生哲理与道家思想十分接近,“沧浪”、江海都成为隐逸的象征符号。
楚辞继承和发展了《诗经》的比兴手法,形成内涵丰富的带有象征性质的香草美人比德系列:“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36]3”《离骚》《九歌》等作品中都以佩戴、服食芳草象征品质的高洁,以腐烂变质象征贤才的变节,恶草比喻丑恶的小人等。
中国园林有的径用香草名园,以寄高洁。明代文震孟和文震亨兄弟都酷爱《离骚》,钟爱香草。文震亨筑园名“香草垞”,结构殊绝,时被誉为“尘市中少有的名胜”。文震孟“药圃”,“药”,楚辞中指香草“白芷”,园中至今有景境“香草居”。
拙政园旱船名“香洲”,有文徵明书额,额下有王庚跋云:“文待诏(即文徵明)旧书‘香洲’二字,因以为额。昔唐徐元固诗云:‘香飘杜若洲’。盖香草所以况君子也。乃为之铭曰:‘撷彼芳草,生洲之汀;采而为佩,爱人骚经;偕芝与兰,移植中庭;取以名室,惟德之馨’。[37]”
明太仓王世贞筑“离薋园”,王世贞《离薋园记》曰:“嘉木名卉出而不能容恶草,因读屈氏骚,得‘离薋’二语,取以名之。夫‘薋菉葹’,所谓草之恶者也,屈氏离而弗服,乃女媭呻呻而詈之,何哉?谓其有所别择也。[38]”实际上王世贞是用恶草“薋菉葹”喻指奸相严嵩及其子严世藩,严世藩欲得王世贞父王忬所藏宋代名画《清明上河图》未果,严嵩遂将王忬落职论死,王世贞兄弟“以家难归,窜处故井”,匿迹家乡避祸,构此园以记其家恨。
《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10]1041”子路问什么叫君子。孔子说:“修养自己,保持严肃恭敬的态度。”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孔子说:“修养自己,使周围的人们安乐。”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孔子说:“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尧舜还怕难于做到呢?”
孔子说的“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就是“内圣外王”之道:“修己”是“内圣”,内心向圣贤学习,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和道德践履;“安人”“安百姓“是“外王”,将内在的“圣功”施于外而为“王政”。
苏州春在楼门楼朝内一面正中横额:“聿修厥德”,取《诗经·大雅》:“无念尔祖,聿修厥德。[19]397”意思是:你能不追念你祖父文王的德行?如要追念你祖父文王的德行,就得先修持你自己的德行,来继续他的德行。
《易·坤》:“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11]22-23”《国语·晋语·六》:“吾闻之,唯厚德者能受多福,无德而服者众,必自伤也。[25]94”“天命靡常”[19]397“惟德是辅”[7]160,三王五帝都发迹于“天命”的眷顾,但天命之所以降福于他们是由于他们本身的“德”,有德者才配享天命,建功立业,施惠百姓,得以拥戴,流芳后世,而且德者福寿。
圆明园有景点“澡身浴德”,修养身心,使纯洁清白。出《礼记·儒行》:“儒有澡身而浴德。[28]483”时时以道德自律。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祠月洞门上“周规、折矩”砖额,出《礼记·玉藻篇》“周还中规,折还中矩”[28]221之意。规矩,指法度准则。意谓500名贤皆能恪守儒家的礼仪法度,他们修养功夫已经如孔子所说的一样,“从心所欲,不逾矩”[10]76了!
周文王经始灵台就宣扬与民同乐之德。颐和园扇面殿名“扬仁风”,承德山庄的“延仁风”“延南熏”,都是“奉扬仁风,慰彼黎庶”[39]之意。圆明园有戏台“同乐园”。
州府园林,也多名“众乐园”“众春园”,“庶乎良辰佳节,太守得与吏民同一日之适,游览其间,以通乎圣时无事之乐,此其意也。后之人视园之废兴,其知为政者之用心焉”[40]。
文同《彭州永昌县治己堂记》:“辟二室,敞一轩,曰‘蒙’,曰‘晦’,曰‘默’。总而名之曰‘治己’……其所以题之曰‘治己’者,有旨夫?扬雄曰:‘治己以仲尼。’曾参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41]”文同所记乃彭州永昌县令李子忠将衙署园林主要建筑名为“治己”堂,取汉扬雄《法言·修身》“治己以仲尼”之语,即以仲尼为标准来修为己身,用曾参的话来申明“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修为己身要以忠厚宽恕为标准。
宋钱时园林题名为“牧庄”,取“《易》曰‘卑以自牧’”之意[42],《周易正义·谦》有言:“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王弼注:“牧,养也。[43]50”谦谦君子修养己身就是要谦卑自守。为人即是自牧,为政即为牧人,每个人都做到了自牧,天下必然清明真醇。
见贤思齐。《论语·里仁》:“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10]269”学习贤人之长,看见没有德行的人,也要反省自己。
沧浪亭五百名贤祠内墙上书“景行唯贤”,外有仰止亭,取《诗经·车辖》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19]365诗意,并以一片君子竹拱卫着。
皇家园林也注意以游利政,景点不忘仰慕古贤。圆明园第四十景之一“山高水长”,原为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中用来赞颂汉严子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44]”因此,乾隆皇帝诗曰:“时观君子德。[45]”
承德山庄“静含太古山房”,要学习三代有道明君,“山仍太古留,心在羲皇上”[46];避暑山庄“卷阿胜境”“卷阿”,典出《诗·大雅》篇名,《毛诗序》谓召康公作以戒成王,要“求贤用吉士”,其诗云:“凤皇鸣矣,于彼高冈。[19]440-443”意思是选贤任能,君臣和谐,如周代召、成王的卷阿之游。颐和园“无暑清凉”,也有常念创业之艰,感到热去凉来之意。
《论语·里仁》:“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10]278”君子说话少,办事敏捷。同时,孔子反对“巧言令色”之徒,认为他们“鲜矣仁”[10]16。遂有“拙政”“巧宦”之别,陶渊明“守拙归园田”之举,诠释了苏州拙政园的园名。
《老子·十九章》有“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河上公注曰:“见素者,当抱朴守真,不尚文饰也。抱朴者,当见其质朴以示天下,可法则。[8]26”
“法天贵真”,“法天”就是顺应物性,不事人为,“贵真”就是崇尚朴素自然真实之美,而这种美,是一种不可比拟之美,一种理想之美:《庄子·天道》:“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47]337”
庄子赞美拙朴的生活,抨击机巧。浙江义乌明代抗倭名将吴百朋、吴大缵父子筑“抱瓮园”,出《庄子·天地》篇。说的是孔子弟子子贡游楚返晋过汉阴时,见一位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瓮浇菜,“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就建议他用机械汲水。老人不愿意,“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47]318’”抱瓮老人认为,用了机械必会出现机巧之类的事,接着必定会出现机变之类的心思。机变之心存留于胸,则不曾受到世俗沾染的纯洁空明的心境就不完整齐备;纯洁空明的心境不完备,精神就不会专一安定;精神不能专一安定的人,大道也就不会充实他的心田。吴存中《抱瓮园记》云:“或夕阳泛莲,东篱采菊,朗读陶令诗篇,其不为丈人之抱瓮者?……珊瑚锦绣之崇身,风云月露之诲谮,益见为机事机心之戒。[48]”苏州拥翠山庄第一进名抱瓮轩,亦同此意。
孔颜之乐,重义轻利。《论语·述而》:“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0]465”孔子说:“吃粗粮,喝白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趣也就在这中间了。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富贵,对于我来讲就像是天上的浮云一样。”
老子《道德经》:“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8]61-62”懂得满足就不会受到屈辱,懂得适可而止就不会遇到危险。墨子主张“俭约”“足用”,反对“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49]。
承德山庄宫殿区主殿“澹泊敬诚殿”,为青砖布瓦卷棚歇山式建筑,不饰彩绘,古朴典雅,庄重肃然。“澹泊”二字来自《易经》:“不烦不扰,澹泊不失。[43]4”康熙皇帝题“澹泊敬诚”这4个字,含蓄地表达了他“居安思危,崇尚节俭”的思想。苏州吴江有“师俭园”。
苏州有2个“半园”,都有知足不求全之意,如清吴云为南半园题联说:“园虽得半,身有余闲,便觉天空海阔;事不求全,心常知足,自然气静神怡。”宋程俱的“蜗庐”、清尤侗的“亦园”、民国吴待秋的“残粒园”,都有寡欲薄利、容膝自安之意。
《庄子·逍遥游》载: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鹪鹪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47]18”鹪鹩在深林里筑巢,不过占有一根树枝;偃鼠到大河里喝水,不过喝满一肚皮,揭示了一条颠扑不灭的生活真理,后代文人表示寡欲知足时,常比喻为栖身之地。如明昆山顾氏别业“一枝园”、清昆山王喆修“半枝园”,吴江外徐氏园第“一枝园”,李渔在南京筑小园名“芥子园”等。
《周易·蛊》之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11]90”不为王侯做事,高尚自守其事。儒道都尊重个体人格,“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10]618(《论语·子罕》)。
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汲汲于事功,但却为中国园林隐逸思想的始作俑者。商朝后期孤竹君的两位王子伯夷、叔齐让国出逃,又叩马而谏周武王奔袭商纣。周武王灭商建周,俩人耻食周粟,相携到首阳山上采食薇菜充饥,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以身殉道。春秋战国哲人交口推崇:孔子赞夷齐为“古之贤人也”(《论语·述而》),“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论语·微子》);孟子誉之为“圣之清者”(《孟子·万章下》);韩非子颂之为“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50]……
《论语·宪问》篇:“宪问耻。子曰:‘邦有道,穀;邦无道,穀,耻也’。[10]946”原宪问什么叫耻辱。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做官领俸禄;国家政治黑暗也做官领俸禄,这是耻辱了。”在《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10]1068”赞美蘧伯玉国家治理有道,就去当官;如果治理无道,则应隐退藏身。君子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战国《孟子·尽心上·忘势》直接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8]891来表达入世精神与出世境界。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成为古代仁人志士价值信仰,也是隐于园的价值体现。尤其在易代之交,不事二主的伯夷、叔齐成为他们景行行止的表率。
《论语·先进》“侍坐”中,孔子让弟子们“各言其志”,子路、冉求和公西华三人都规规于事,曾点却与之气象不侔:“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于是,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10]797-811”
宋代理学家朱熹赞“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51]!明代反对道学家“兢兢业业”敬畏人生模式的王阳明,更激赏曾点的“狂者胸次”:“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52]”
曾点的“狂者胸次”,反映了他重视主体的生命价值、追求洒落适性的人生态度,正是心性修养的最高境界。
明初,苏州俞贞木在石涧书隐增筑“咏春斋”,自作《咏春斋记》,以效仿曾点之人生态度:“……先生乃援瑟鼓之,为之赋《考槃》……弁而五六士,丱而六七人,浴沂以嬉,风雩以归,而音沨沨而乐怡怡,匪列御风、匪周观鱼,造物者为徒,而曾皙之与居。舍曰咏春,其曷以名先生之斋庐者哉![53]”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庄子,提出了“心斋”“坐忘”的内省功夫论。《庄子·人间世》:“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47]117”“心斋”的境界是虚以待物;“坐忘”即是离形、去智,达到“无己”(《庄子·齐物论》)的功夫境界。所以坐忘及心斋的效果,就如《齐物论》中所提到的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境界,一片虚空,无物我,无彼此,自然也无是非利害了。
《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47]92”通过对梦中变化为蝴蝶和梦醒后蝴蝶复化为己的描述与探讨,提出了人不可能确切地区分真实与虚幻和生死物化的观点,包含了浪漫的思想情感和丰富的人生哲学思考。清阮元将北京小园名“蝶梦园”,园内“交柯接荫,玲峰、石井,嵚崎其间,有一轩、二亭、一台,花晨月夕,不知门外有缁尘也……秋半,余奉使出都,是园又属他人,回忆芳丛,真如梦矣”[54]。
庄子追求心灵自由,不受俗情羁绊。《庄子·秋水》篇中“濠梁观鱼”庄惠问答和濮水钓鱼,可以窥见文人对庄子远避尘嚣、追求身心自由、悠然自怡的人生理想的渴慕。“濠濮”还含蕴着晋简文司马昱的“濠濮间想”、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的美感联想。中国园林中的观鱼台、濠上观、知鱼亭、鱼乐国、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濠濮亭、承德山庄、北海的濠濮间想等景境,都源于此。
《庄子·列御寇》:“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47]830”身心若没有系绳子的小舟一样四处飘浮,无拘无束。这也是中国园林中旱船所以名“不系舟”之源。
中华文化元典,作为中国园林的精神主轴,彰显了中华民族早熟的生态意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内圣外王的价值观和士人风节。
除此之外,中华文化元典也使中国园林艺术独具风采,诸如:《易传》“立象以尽意”和庄子“言不尽意”“得意忘言”的美学观对中国园林“景境”说之启迪;商汤《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革新精神开启了中国园林“有法无式”创新思变之法门;《尚书》“有容,德乃大”的思想,乃拓宽艺术视野的滥觞……一言以蔽之,中国园林的元典精神,是中华知识精英的心态化石、中华爱国心之源泉,也是我们亲近先祖、明识文化的慧根。
纸短言长,中华文化元典,作为中国园林的精神主轴,远非一篇短文所能囊括的,以上仅略举数端,抛砖引玉,求其友声。
注释:
① 来源:德国哲人雅斯贝尔斯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说,公元前800年—前200年,尤其是公元前600年—前300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中西方都出现了一批文化巨人,创立各自的思想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