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红
我是在青石巷遇到青青的。
那天,雨下得很大,雨点儿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这声音跟青瓦屋檐上滴滴答答的雨声相应和,像一首雨中钢琴曲。我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躲在沿街的屋檐下——青石板缝隙里长出的一丛丛小草,绿得像布店里新上的绸缎,而屋檐下那一排接雨水的缸中,红色的睡莲犹如火焰……我正看得出神,“哗啦”一声,面前的水缸里冒出了一条顶着一头睡莲和水草的鱼——哦,不,那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像鱼一样张着嘴“呼哧,呼哧”喘气的女孩!
“啊!”我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裙子也湿了。
“青青!”这时,身后的屋内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然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别告诉我妈我在缸里!”女孩一头又躲进了水缸里。
只留下我自己大张着嘴巴,半天也合不拢。
“呀,这么大的雨,快进屋躲躲。”女人出门看到我,便将我拉进了屋里,还担忧地说,“我女儿啊,跟你一般大,每次一下大雨就见不到人影。”
我正不知说些什么好时,一个人影风一般地从天井边的木楼梯上冲了下来。
“阿妈,阿妈,我在这里!”话音刚落,人便站到了眼前,正是刚才泡在水缸里的女孩青青!
我刚合拢的嘴巴又张大了。
青青局促地朝我笑笑,又摆摆手。就这样,我们俩有了第一个专属秘密。
我们的相识就是这么奇妙,奇妙到我时常以为那只是个梦——尽管自那以后,我们俩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你没有在做梦。”青青一边说,一边舔着手中的雪糕。
正值八月,荷塘上的莲花竞相开放,稠密的荷叶像一条编织均匀的深绿色绸缎。我们俩摘了荷叶盖在头上挡太阳,一边吃雪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下大雨我就忍不住跳进水里,像一条鱼那样快乐地游啊游。”青青继续说。
“鱼?”我有些迷惑。
对了,青青像鱼。她特别高兴时,总是扭动腰肢,一扭一摆地走路,像是一尾鱼在街上畅快地游;天气炎热时,她还会像鱼一样张着圆圆的嘴发出“呼哧,呼哧”的呼气声;更别提下雨天了,她总爱藏在屋檐下的水缸里,假装自己是鱼。每当这时,我总是打着一把油纸伞帮她望风——谁知道她藏在哪个水缸里,谁又知道青青的阿妈——莲姨,什么时候会出现把青青逮个正着呢?
也怪我看一丛绿得像翡翠一样的青草入了迷,就在夏末的一场大雨中,躲在缸里的青青还是被莲姨抓到了。
预料中的狂风暴雨没有来,莲姨只是黑着一张脸紧紧地盯着青青。忽然,她捂起脸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泪水从指缝中扑簌簌地往下掉。
后来,青青无奈地对我说:“你看吧,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莲姨是舍不得打青青的。就算青青今天打碎了碗,明天摔坏了罐,还有不好好走路摔一跤后,裙子扯出了一个大口子,莲姨看到后,都不会骂青青。
秋风渐起。早上,我到街头早餐铺买豆浆,穿着薄外套都觉得有些凉。却看见青青穿着湿湿的衣衫,头上顶着几棵水草从街边偷偷地往家的方向走。
最近,青青越来越奇怪了。我决心要把事情弄个明白。
当天夜里,我借着夜色趴在青青家附近的廊柱下。果然,看到青青偷偷摸摸地从家里溜了出来,径直往荷塘的方向奔去。
我跟了上去,也来到了荷塘边。
圆月当空,荷塘在月光的映照下,像披了一层银色的薄纱。突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传来,一条细长的银鱼从水面跃出,又落回到水里,反反复复,快乐而惬意,连月光也被水波荡漾得碎了一圈又一圈……
我走近仔细一瞧,是青青!月下的荷塘里,已经分不清她是鱼还是个孩子了。
就在这个早秋的夜里,青青变成了一条鱼,一去不复返了。
我经常会去陪陪莲姨,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述一些往事。
“我和你叔叔结婚多年没有孩子,”莲姨给我端来了一杯暖茶,说道,“那一天我们去采莲蓬,天色渐晚才划着小船回来。经过一处荷塘时,我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哭声。顺着声音的方向,我们扒开紧紧挨挨的荷叶,看见最底下那张大大的荷叶上躺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儿。”
“那婴儿看见我就‘咯咯咯’地笑,我心一软就伸手去抱。”莲姨嘴角带笑,陷入了回忆中,“可手刚伸过去,我就发现荷叶上躺着的是一条银色的鱼。我揉揉眼睛再看,又是一个可爱的婴儿。”
“我太喜欢孩子了,顾不得多想,便用那张荷叶包着把婴儿抱回了家,给她取名青青。”莲姨继续说道,“我喜欢听她阿妈、阿妈地叫个不停,会让我觉得日子那么有奔头。”
“我怕她再变成一条鱼,所以把包裹她的荷叶藏在了柜子里,并上了锁,又禁止她雨天出门,更不准她下荷塘。”莲姨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但是我忘了,一条鱼只有在水里才是最快乐的。所以,我把荷叶还给她了。”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莲姨,便静静地听她诉说。
其实,青青走了,我的心里也很难过。再下雨的时候,无论我把屋檐下的水缸来回數几遍,都不会有个女孩顶着水草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深冬时节,家家户户都在酿甜酒。寒冬腊月里喝上一碗甜酒汤圆能让身子暖暖的,心里甜甜的。
莲姨的甜酒酿得最好,隔着两条巷子都能闻得到酒香。晚上,我又窝在莲姨家里,捧着她煮好的甜酒汤圆,边吃边听她说话。
“咚咚咚”,寂静的夜里传来了敲门声。莲姨愣了一下,起身快步跨出屋去。我也跟着莲姨一起,穿过天井,来到了大门前。
“吱呀”一声,门被莲姨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小女孩,不是青青又是谁呢?她穿着湿乎乎的衣衫,头发上还挂着几根水草,发梢湿湿的,直往下滴水。
青青说:“当一条鱼是很快乐,但却抵不上阿妈的一碗甜酒汤圆。我想念阿妈,也想念阿妈的甜酒汤圆了!”
我和莲姨激动地拥抱了青青。我的朋友回来了!有人分享的甜酒汤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香甜。
青青又一天到晚围着莲姨阿妈、阿妈地叫个不停。她时而嫌汤圆不够甜腻,时而挑剔衣裙不够精美,真是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孩。而莲姨脸上始终洋溢着暖暖的笑意,从眉头抵达心头。
这天,青青带我上了阁楼。她打开了柜子底下那重重的樟木箱子,把莲姨给她的荷叶整整齐齐地铺在箱子的最底层,又放上一条碧绿的锦缎,最后给箱子上了一把大锁。她轻轻呼了一口气,眉眼都带了笑。
“你说,将来会有人喜欢一条鱼吗?就像阿爸喜欢阿妈那样。”青青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我。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来说还有点难。
“会的,会的!”虽然我不知道,但还是点点头说,“因为人的心总是很柔软很柔软,就像你阿妈的甜酒汤圆那样软糯。”
青青听完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知道多吃了几碗阿妈的甜酒汤圆呢!”
真是一条小气的鱼!我站起来要挠她痒痒。
“哈哈,哈哈!”阁楼上满是我和青青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