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爹捏的小泥人

2023-10-18 01:24张逸诗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泥人花灯秋千

张逸诗

再过几日就是花灯节了,九岁的朵铎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按照田西村的传统,这几天家家户户就该把花灯做好了,手艺好一些的,还会去竞争一下“最美花灯”评选的第一名。

其实去年第一名的奖品不过就是一大箱耙耙柑和一个电风扇,根本没有多稀罕。只是因为获奖者是桃敏——朵铎最好的朋友,朵铎心里免不了有些酸溜溜的。桃敏也真是讨厌,这段时间三番两次在她跟前问:“朵铎,你家里就没一个做花灯厉害的人吗?那看来今年花灯节评选,你又没戏喽!”

不过话说回来,桃敏去年的那个花灯做得真是漂亮啊!憨态可掬的扭花猪栩栩如生,任谁看了都走不动道儿。那个花灯是桃敏的舅公给她做的,舅公做了一辈子的花灯,手巧得很。朵铎也把自己家不管亲疏远近的亲戚都给数了一遍,就没有会做花灯的。

“唉。”小小的人儿,愁得很啊!

爷爷把朵铎的舅舅请了过来。自打朵铎的妈妈离世以后,舅舅就格外心疼这个外甥女,每次知道她有什么烦心事,总是第一个过来帮忙。

“好啦,舅舅已经想出方法来了,虽然咱们家没人会做花灯,但我认识一个人,他绝对可以做出你想要的样式来。”

朵铎的舅舅是在镇上开中医馆的,他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得到山里去采草药,也因此结识了许多住在山里的朋友。据舅舅说,在朵铎家附近那座松溪山的山脚下,住着一个叫阿三爹的男人,精通各种手艺活儿。相信做个漂亮的花灯,对阿三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二天一早,朵铎就跟着舅舅出发了。松溪山并不远,从朵铎家出来一直往西走,大约二十分钟后就走到了山脚下。再沿着一片竹林中间的羊肠小道向前走十来米,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被溪水、竹海和碧草环绕的小竹屋。

这儿就是阿三爹的家了。

“朵铎,阿三爹的媳妇阿三娘是个哑巴。你一会儿进去了,不要随便提起,会不礼貌。”在进屋前,舅舅湊到朵铎耳边小声叮嘱了一句。

朵铎乖巧地点了点头,舅舅这才牵了她的手进门。

阿三爹的屋子里有些乱,地上堆满了风干的竹子,门口旁边放了两个笨重的木头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做好的工艺品,有竹筒、竹扇,还有精美的竹根雕。

屋子中间有一方黑色的矮长桌,两个人在桌边相向而坐。一个是正在干活儿的男人,他发鬓微白,戴一副金色边框眼镜,穿一身灰青色布衣长褂,给人的感觉不太像一个手艺人,更像一位教书先生。他的对面是一位妇人,着一身淡黄轻衫,发髻高高绾起,气质温婉,眉目如画。

“阿三爹,阿三娘。”朵铎乖巧地打招呼。

阿三爹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问道:“罗大夫,今天进山采药吗?”

“噢,不是。”朵铎的舅舅说,“阿三爹,今天我们过来,是有件事想拜托您帮忙。花灯节不是快到了吗,我这外甥女闹着要个漂亮的花灯,我们家又没人能做,想请您帮着做一个。”

“噢。”阿三爹听清来意,把目光转向朵铎,“小姑娘,你想要个什么样的花灯呀?”

来之前想到要见陌生人,朵铎本来还有些胆怯,如今见到慈眉善目的阿三爹,朵铎一点儿也不怕了:“阿三爹,我想要一个花灯,造型最好是像嫦娥仙子那样的。”

阿三爹笑了一下。

朵铎和舅舅齐声问:“做不了啊?”

阿三爹摇头:“不是,我是说这个简单,我给你做个更漂亮的。”

趁着阿三爹做花灯的间隙,朵铎和舅舅在附近溜达了一圈。

山脚下的小竹屋本就远离人群,阿三爹还用一片竹海隔绝了外界,更显得清幽雅静。

“这里好像电视里古代人住的地方啊。”朵铎东看看,西瞧瞧,愣是没发现阿三爹生活的地方有什么“现代”的痕迹。他们这儿每户人家都喜欢把小汽车停在自家院子里,但是阿三爹这里别说小汽车了,脚踏车都没有一辆。他家的院子空落落的,只有一架用竹子做成的旧秋千,看起来也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朵铎坐上秋千荡了一会儿,望着眼前的小屋出神,脑海中的疑问不由得脱口而出:“舅舅,您说阿三爹和阿三娘在哪里做饭啊?”

就这么一个小屋子,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确没有看到厨房,连烟囱都没一根。舅舅被朵铎问得有些蒙了,他猜测道:“兴许阿三爹他们工作太忙了,每天都在外面吃。”

这时一阵风吹来,竹浪翻涌如海,把朵铎将要说出口的一句“他们是神仙吧”淹没了。

“花灯做好喽,进来看看吧。”阿三爹在屋里喊了一声。

“这么快!”朵铎飞快地跑进屋,看到阿三爹手上提着的花灯,她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嘴巴接连说出了两个“天啊”。

这是一个用牛皮纸剪成的人脸树状的花灯,它有仙女一样好看的面孔,有飘扬的长发,长发上还“长满”了各种奇花异果……朵铎从没见过这样的花灯,那些个兔儿灯、柚子灯在它面前简直逊爆了。哪怕是桃敏去年的扭花猪,也根本不能和它相提并论。

这还不止呢!阿三爹取来一炷烛火点燃花灯,那张人脸立即被照得亮堂,也不知道他究竟设计了什么样的机关,人脸上的眼睛竟然可以随着光亮缓慢开阖,奇妙得很。

朵铎感觉自己被一种庞大的神秘感笼罩起来,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喜欢吗?”阿三爹问。

“当然喜欢!谢谢阿三爹!”朵铎欢天喜地地接过花灯,她知道,今年花灯节的评选,肯定能得个好名次。

解决了朵铎的烦心事,舅舅在一旁和阿三爹闲聊起来。朵铎邀请阿三娘和她一起玩花灯,阿三娘倒是也陪朵铎玩,只是不管朵铎说什么、做什么,她的脸上都维持着同样的笑容,这着实让朵铎觉得无趣。

没多久,朵铎就拉着舅舅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朵铎惊讶地发现她的花灯上少了一颗果实!

“是一颗‘葡萄’,我刚才还把它拿下来和阿三娘玩呢。”朵铎说,“没准是滚到地板上去了,我得回阿三爹家里寻一下。”

“要不算了吧,也就一个小装饰,别人看不出来。”舅舅劝她。

朵铎不肯,缺失的一颗果实虽然很小,但她总觉得这让自己的花灯变得不完美了。

“舅舅您在这儿等下我,我马上就回来。”

朵铎急匆匆地跑着,很快就回到了阿三爹的小竹屋。可能是小孩子脚步轻吧,她明明都站到了小屋的窗前,可屋里的阿三爹和阿三娘愣是没察觉到她的存在。也因此,她才能发现一个秘密……

透过窗户,朵铎看见阿三爹和阿三娘相对坐着,阿三爹嘴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和阿三娘说些什么。可就在须臾之间,眼前的阿三娘却化作一团白色的雾气,消失不见了,只留阿三爹一人独坐。

朵铎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她看到的这一幕。一时之间她的喉咙好像发不出声音了,双腿也不听使唤,愣在了原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三爹发现了她的存在。她惊慌,阿三爹比她更惊慌。

“你……你在這里多久了?”阿三爹问。

朵铎终于回过神来。

她走进屋,捡起一个小泥人。

“阿三娘,是您捏出来的泥人吗?”

“什么?”阿三爹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假装自然地拿起一把小刀,继续削他的竹子,“小姑娘别胡说八道,你阿三娘出去买菜了,一会儿才能回来。”

“我不可能看错!”朵铎一手举着小泥人,一手指着小木凳,“我刚来的时候,明明看到阿三娘坐在这里,可是一眨眼,她就化成一团雾气不见了,然后,地上就多了这个小泥人儿。”

说完,她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叹气。

“你不是和你舅舅走了吗,现在回来做什么?”阿三爹放下小刀望着她,语气变得生硬,面容也变得阴沉了许多。

“花灯上有个装饰掉了,我回来拿。”朵铎的声音弱了,她年纪还小,面对长辈的威严不免有些胆怯。

阿三爹在地板上搜寻了一遍,从一堆木屑里翻找出那颗“葡萄”,递给朵铎说:“好了,你走吧。”

朵铎讪讪地转身,忽然背后传来阿三爹的声音:“咳……小姑娘,请你别把刚才的事说出去。”

朵铎转过身,她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扬起头说了一句:“不说出去也可以,您能给我捏一个妈妈吗?”

“什么?”

“我妈去世了好几年了,我想请您帮我捏一个妈妈。”

“我不会。”

“那我就去告诉我舅舅,您是个会大变活人的妖怪。”朵铎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也担心自己的威胁毫无用处,毕竟书里都说,妖怪一张嘴就能吃下一个小孩。

阿三爹没回话。朵铎溜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好吧。你下次来的时候,带上一张妈妈的照片。但你得答应我,这里的秘密,只有我们俩知道。”

“一言为定。”

几天后的花灯节上,朵铎凭借着阿三爹做的花灯,如愿拿了第一名。接下来的好多天,她时不时就把那花灯拿出来瞧一瞧、乐一乐。连爷爷都说,她的魂儿都粘在这花灯上了。

爷爷不知道朵铎的秘密。

好不容易盼到放假,朵铎马上揣了一张妈妈的照片去找阿三爹。阿三爹也没有食言,当真照着相片上的人像,用泥巴捏了个小人儿出来。

“真像。”朵铎捧着那个小人儿左看右看。

阿三爹又收集了她的一滴眼泪。他说:“泥人是型,血和泪才能点出魂来。你年纪小,便取泪不取血。只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这泥人每天只能化作人形大约两三个小时,时间一到,人形就会化作雾气消失,你能接受吗?”

“嗯。”朵铎点头。

也不知道阿三爹用的是什么法术,他只用手指轻轻一点,那滴泪落入小泥人儿的身体里,顷刻间就化作人形,站在了他们面前。

“妈!”朵铎冲过去抱住了“妈妈”。

她记忆中的妈妈就是这个模样,喜欢穿一件蓝色的卫衣,扎个清爽的丸子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小小的一道弧。

四年了,她没变。

尽管这个“妈妈”不能张口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声地叫她的大名“江朵铎”,但只要能站在她的面前,让她摸一摸、抱一抱,她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朵铎和“妈妈”相互看着,朵铎的泪早就落了下来。

“妈妈”也落泪,但她的泪掉不下来,那滴泪珠在离开脸颊的那一刻,便又如同雾气一样散开,消失了……

后来,朵铎一个人去过阿三爹那里很多次。她时常依偎在“妈妈”的怀里,诉说自己的心事,如同从前很多个闲暇的午后一样。时间久了,她都差点儿忘了妈妈已经离开的事实。

渐渐地,朵铎和阿三爹也相熟了一些。她发现阿三爹并不爱说话,不干活的时候,喜欢坐在窗口吹他的短笛。

笛子吹出细细的调子,屋外的竹叶就会轻轻地摇晃。微风从外面吹进屋子,吹动挂在门口的铃铛,吹过朵铎的脖子,痒痒的。

“好梦幻的景象。”朵铎感慨道,“如果这时候有人能唱首好听的歌儿,就更好了。”

“以前,的确是这样的。”阿三爹放下竹笛,眼睛望向院子里那架秋千,“我喜欢在窗边吹笛子,她喜欢在秋千上哼歌儿,我们不觉厌倦,每日都是这样过。”

“阿三娘……”朵铎问,“她是个爱笑的人吗?”

阿三爹脸上的神情,如刚才吹过的轻柔的风,“她当然爱笑,她本就是调皮的性格,我随便说句什么话,都能把她逗得咯咯笑。她还不喜欢端坐,坐在哪里都翘着脚尖晃来又晃去,像个小孩儿。”

一说起阿三娘,阿三爹的话都比平时密上许多。

说得多了,朵铎就会转身去看端坐在凳子上的女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人和阿三爹所描述的阿三娘不像是一个人。

直到许久以后的一天,朵铎终于知道她们的“不一样”究竟在哪儿了。

那天下午,她和阿三娘在院子里玩捉迷藏,她来躲,阿三娘来找。她玩性大发又求胜心切,急着冲进竹林,一不小心就被那层层叠叠的竹叶割伤了脸。她当即疼得大哭,跑进屋里去找“妈妈”。

“妈妈”正在泡茶,见她受了伤,马上起身找来药品和纱布,小心地帮她清洗包扎。等到伤口处理好了,“妈妈”又回到桌前继续泡茶——好像帮她处理伤口和泡茶一样,都只是一道工序而已。

朵铎傻愣愣地看着“妈妈”的背影,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不,妈妈不是这样的!记得有一次,自己被树枝刮到了眼角,虽然只是很细微的一道伤痕,可妈妈还是请了三天假在家照顾她。妈妈总是温柔地抚着她的脸,说:“我可不能让我的宝贝破了相呀,这么可爱的一张小脸蛋儿。”

朵鐸突然想起了什么,着急地翻找起她的书包。她从里面找出两颗芒果味软糖递给“妈妈”,说:“这个糖果蛮好吃的,妈您吃一个。”

“妈妈”接过去,撕开包装将糖果放入嘴里,随即点头微笑,表示好吃。

朵铎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脸上被割伤的口子很疼,但这跟心里的失望相比,算不了什么。

她拎起书包,低声和阿三爹告别。阿三爹诧异于她的情绪为何突然间有如此大的变化,疑惑地问:“你是怎么了?”

这个九岁的小女孩望向他,目光如炬。“阿三爹,您捏出来的阿三娘……真的能替代原本那个阿三  娘吗?”

阿三爹的身体一颤。

“我妈妈最疼爱我了,每次我受伤,她总是第一个冲过来查看情况。她给我包扎好伤口后,从来都不会马上就走开,总是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亲我的额头……我妈妈还对芒果过敏,哪怕是只有一点点芒果成分的软糖,她也不会吃……”

朵铎的眼神里盛满了失望:“我以为求您给我捏一个妈妈,我的妈妈就会真的回来。但其实这个和我妈长着同一张脸的“人”永远也不能替代我的妈妈,就好像现在的阿三娘,院子里那个秋千她永远也不会去坐……”

“你……”阿三爹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慢慢转头望向窗外院子里那个早已破旧的秋千。多少年了,那个喜欢荡着秋千哼着歌儿的女人离开他究竟多久了?

阿三爹是可以用泥土捏出一个和她一样的小人儿,也可以用他的灵力让“她”俏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清晨时“她”来,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傍晚时“她”化作雾气,消失于无形。

但他无法欺骗自己说:“我不孤独。”

原来,这世上所有的生灵都是独一无二的,没了就是没了。捏出来的泥人再怎么像,也终究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后来。

朵铎的舅舅来家里,他和朵铎爷爷聊起最近发生的一件奇怪的事。

“之前我不是认识一个手艺人吗,住在松溪山脚的阿三爹,给朵铎做过花灯那个。”舅舅瞪大了眼睛说,“你猜发生什么事了?一夜之间,他和他媳妇都人间蒸发了!不止人不见了哦,他住的那个小屋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一棵老树,长得非常高,枝叶特别茂盛,而且那树根长得就和佛陀一模一样。专家去看过,都说这棵树起码得有上千岁的年纪了,但你说怎么可能呢?我和朵铎之前还去过,那地方全是竹林,一棵树也没有。”

“这真是怪事了。”朵铎爷爷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

“对呀,十里八乡的人现在都说那是一棵神仙树,都往那上面绑红绳儿祈愿呢。”

“舅舅。”朵铎听到他们在谈论阿三爹,走过来说,“阿三爹原本是个很厉害的树妖,后来放下执念,到天上做神仙了。”

“你怎么知道?”舅舅和爷爷齐齐问道。

“秘密。”

听闻松溪山脚下的那片竹林,又长出了新枝叶,苍翠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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