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丝巾

2023-10-16 07:22查干路思
微型小说月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屯子丝巾小妹

查干路思

大多数人,都喜欢春天,我也不例外。春天——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本身就有着让万众瞩目的吸引力。

不过我讨厌春天的风,忽冷忽热,瞬息万变!沙尘飞扬,把人搞得灰头土脸。

事情发生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母亲要带我和我妹妹小毛头去舅舅家串门。年仅十岁的小毛头,在镜子前忙碌了整整半个小时,手里摆弄着她那唯一的一条蓝色的丝巾,在自己的脖子上缠来绕去。这条丝巾,是小妹美丽梦想的化身,是她蓝色的少女情怀。她的这个梦,来自一个美丽的女人——曾经在我们屯下乡的天津知识女青年——“女神”黄晶。

据说,我们的大队长看见黄晶的一瞬间,瞪眼发呆一刻钟,眼睛眨也不眨地直愣愣地瞅着人家。后来他说出了那天的震惊——原来,人还可以长得这样美!

我们的大队长,将本应该下地干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黄晶,安排在嘎查的小学当了一名老师。全村人都没有提出异议,好像那么安排是天经地义。都说像她那样水灵灵的、弱不禁风的女子,要是在野外劳动,被风刮走了怎么办?

来自天津的汉族老师,言语不通,怎么给这些蒙古族孩子们上课呢?嘎查小学的那德米德校长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天,突然开了窍,来了灵感,决定让黄晶教音乐课。孩子们学唱革命歌曲毕竟是件好事啊!

这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凤凰落在鸡窝里了。可想而知,她带给孩子们心灵上的震撼和冲击,是前所未有的。

黄晶老师出现在学校操场的时候,男孩子们的目光全部锁定在她那白皙的脸庞上,女孩子们的目光全部被她身上的装扮吸引住。小毛头的目光却久久无法离开那条在黄晶纤细的颈部飘扬的蓝色丝巾。仿佛见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精灵,小毛头简直是走火入魔了,做梦都渴望能拥有那样一条蓝色丝巾,来装点她少女的春天。父母禁不住她半个多月的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最后终于给城里工作的舅舅写了一封信,让他从城里买了一条蓝色的丝巾,抓紧捎了回来。

自拥有蓝色丝巾的那一天开始,小毛头从来不洗的黑脖子开始显露出娇嫩的肤色;多年养成的,时不时用衣袖擦鼻涕的经典动作也不见了。

那条蓝色的丝巾,是飘扬在我们校园的一面旗帜,黄晶回城以后,旗杆变成我的小妹。蓝色的丝巾飘扬到哪里,都会得到最高的欢呼和热捧。小妹的脸庞如熟透的桃子般红彤彤的,梦里都在满意地微笑。

有好几次,我已经抬起脚来,要踢小毛头屁股,可是看到那条飘扬在她胸前的蓝色的丝巾,我居然鬼使神差地把鞋子脱了下来,将鞋底的泥土拍掉后,再把鞋子穿上了。说实在的,我也是在她有了这条丝巾后,才重新认识了我的小毛头,才开始认真反思,发现她是我的小妹,不是小毛头弟弟。父母突然发现,总是争吵不休的兄妹二人,已经很少发生争执,还学会了有时候互相礼让。每当这时候父母就相互交换着眼神,好像在询问彼此:“这俩孩子怎么了?难道小狗也有不争抢骨头的时候?”

有一天,在舅舅家我们度过了愉快的大半天时光。美味佳肴就不用说了。临走时,外婆吻了吻小妹的额头说:“我们的小毛头可是越来越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就是啊,人显得精神不说,个头也长了不少呢!”舅妈说这话的时候,小妹的脖子好像有弹簧,伸长了一大截,缠绕在脖颈上的蓝色丝巾因为她的举动滑落了下来,更加突出脖颈的长度。我瞄了一眼,看见她正使劲地踮起脚,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这时,我看见一条毛毛虫爬到了我的腿上,我轻轻地将它抖落到地上,悄悄地抬起右脚,一脚把它踩死了,之后又不解气地使劲用鞋底蹍了蹍,让它彻底消失了还不解恨。

虽然,外婆紧接着夸我说:“我的臭宝贝外孙也长高了!”但这丝毫没有给我带来一点点愉悦。嫉妒就像一把火,烧得我胸腔发热!我第一次嫌弃自己的性别,觉得做个女孩子还真不错,花枝招展的。

回去的路上,母亲唱着忧伤的民歌。随着毛驴车的颠簸,母亲的歌声高低变化着,时断时续。遇到车子颠簸时发出的颤音,听起来也很美妙。仔细一听,母亲唱的歌都是远嫁他乡的女儿想家时候唱的民歌。《诺恩吉雅》《龙梅》《格日勒》……其他的歌名我没有记住。即使当时有想要记住这些歌名的兴趣,估计也都随风飘散了。

爬上了架子山下的缓坡,母亲才发现,山脚下的风已经毫无征兆地肆虐起来了。我看见山脚下的屯子,已经被沙尘暴席卷了。待走到屯子西侧的洪水沟的时候,前边呼啸着焦黄色的沙尘暴,吓得拉车的毛驴都不敢往前走了,被沙尘打着头歪在一边。小妹焦黄的头发如蒿草般被风吹乱,衣服领口开了,绕在脖子上的蓝色丝巾,此时看起来不是在随风飘扬,而是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好像是勒紧的绳子,让她窒息。

大风让小妹无法睁开眼睛,她闭着眼睛,摸索着抓住了丝巾,郑重地将丝巾交到我手里,说:“哥,你帮我拿着。”她则用手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和被风吹得如干蒿子般的头发,然后一只手抓住车厢板,稳定身体。这时,突然横空袭来一股龙卷风,差点将毛驴车刮个底朝天,风呼啸、旋转着向远处扫去。我双手抱着头,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妈妈已经跳下了驴车,后背贴着车辕,将小妹紧紧地抱在怀里,已无暇顾及我和毛驴的安危了。

小妹睁开眼后,手指像四叉子般向我伸了过来:“我的丝巾!”

我寻遍了毛驴车下边、洪水沟下边、我们屯子里每一戶人家的每一棵果树、屯子南三十五垧地里每一棵玉米秆、五岔沟内的每一根柳树枝……却还是没有找到当时握在我手里的那条蓝色的丝巾。

从那天以后,我更加厌恶春天的狂风。听到狂风号叫的声音,我就开始头晕耳鸣,不知所措。

工作后,无论是出差还是办私事,只要外出,我都会给小妹买一条新丝巾。那天我从南方回来,又买了一条新丝巾去小妹家,正赶上小妹和她上大学的儿子通着电话。小妹看见我故意调侃说:“儿子,你三舅舅出差回来了,又给我买了礼物。”“不会还买了丝巾吧?”他俩开心地哈哈大笑。

我总是忘记小妹开着服装店,也卖丝巾的。她做了小女生们的服装顾问,告诉她们怎样搭配丝巾才好看。

选自《海淀文艺》

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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