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与
苗可行的第一条狗是路边一个老太太硬塞给她的。
那天,热得吓人。苗可行从父母的海鲜摊往回走,她想过马路打车,站在斑马线上左右看来往的车辆,一个老太太蹭过来,对她说,小姑娘,喜欢小狗不,你看多好看啊。
苗可行低头一看,是挺可爱的,还没等反应过来,小狗已到自己手上了。再一抬头,老太太快步消失在人群中,苗可行第一反应就是遇到骗子了。手上的小狗是毒品,她把小狗一下扔到地上,逃命一样跑过斑马线,到了马路对面还有惊魂未定之感。她感觉自己似乎安全了,才好奇地转身看对面人行路上的那只小狗。
小狗躺在地上,安静得如一块奶油蛋糕。
苗可行突然发现,那个老太太挺狠,不是对小狗,是对她。现在那只小狗仿佛成了苗可行遗弃的,趴在不远的地方等待被领养。一个人经过蹲下去看了看小狗,走了;又一个人经过蹲下去摸了摸小狗,走了;一个女人终于把小狗抱了起来,跟大家说了一会什么,放下小狗也走了。越来越多的人围在小狗周围,苗可行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天太热了,苗可行站在路边打车,毒辣的阳光舔着万物,仿佛把所有的物体都化得翻出赤红的皮肉,突然冒出的出租车,“唰唰”如逃难似的鬼一样隐没。苗可行索性坐在18路站牌下的长凳上歇着等,她想,要是车来了,就坐公交车,不管什么车,只要能让她回家,毛驴车也行。她感觉一层一层的汗,像火把她淹没,让她窒息。她想自己也许中暑了,也被刚才那个老太太吓着了,她又不由自主看向对面马路上的那块奶油蛋糕想,它挺不了太长时间,地面能把它烤熟。
18路车站的终点是郊区,二十分钟一趟,苗可行往马路上搜寻。车,车,车,心里念着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这么热的天,街上的行人好像被热气蒸发掉了,偶尔路过的人打着遮阳伞,走得慢慢腾腾,似乎也被强烈的光照吸走了元气,徒留一副躯壳在移动。苗可行坐在木椅上,感觉后背的汗顺着脊柱淌到裤腰上,再渗透进更深的地方。她想,怎么这么热啊,还让人活不活了,想把人热死啊。
每次一遇到躲不过去的烦心事,苗可行就像被一键设置了重启,像被什么东西拖着止不住地往下滑,越努力阻止,掉下去越快。那种说不出来的焦虑让她无措,感觉自己瞬间如一片孤零的落叶浮在了茫茫无际的虚无之上,在那片无始无终的迷茫中,恐惧巨浪滔天地倾覆。那个时候,苗可行第一个反应就是拿起手机,不停地一个个打电话约饭、约唱、约洗,一整套下来,累得啥也想不起来,倒头就睡。夜似乎可以把一切遮掩又托起,她在没有知觉的黑暗中,回到如子宫一样踏实的安妥里。
现在那股灼热让她连邀约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快速地回家钻进衣柜里睡觉。那个衣柜是苗大路自己做的,不知从哪儿淘来一些木头板子,左拉右裁,拼拼凑凑。木头是原木,没上色打磨得光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原始强势,散发着木头本真的淡淡清香。搬了好多次家,苗可行说什么也要把它带上。苗大路说,闺女,咱们现在有钱了,不用这破玩意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给你买。苗可行说,我就要这个。后来,苗可行用蓝色的油漆,在那些木头上写上自己喜欢的话,字越丑看起来越有味道和好玩。很多人看到问在哪买的这么有创意的大衣柜,苗可行“哼”的一声说,绝版。
18路车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热让苗可行感觉时间不存在。看着对面街上的奶油蛋糕,苗可行有一种冲动,想把它吃了。她站起来,背上背包,往马路对面走,就在她马上要来到小狗面前时,她看见小狗伸长了脖子往她这边看,像拉长的芝士。那一刻,苗可行有种莫名的感动,她执拗地认为小狗一直是知道自己的,知道她在对面的站点木椅上坐着,终会向它走来。苗可行快步走过去蹲下看着小狗,不摸也不抱,就是定定地看着它,小狗也定定地看着她,不叫也不动。
苗可行看着小狗,想自己曾经那个四面漏风的家,父亲开着残疾车拉脚,母亲支个棚子,在一块破纸壳上写废品收购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就算开张了。她躺在最里面的一个大纸箱子里,铺着厚厚的棉被,在里面吃,在里面尿,一个人躺下去爬起来,再躺下去再爬起来,用哭声喊母亲。母亲无暇管她,她哭累了,再躺下去。再爬起来。透过纸箱的窟窿往外望,黑乎乎的一片,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和凌乱的头发。她知道哭没用,就越来越不哭了。她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小手一点点抠着四周的纸墙壁,当碎屑成为玩具飘散下来,她感觉有趣极了。那些深浅大小不一的窟窿,能伸进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四根手指、五根手指、一条手臂、一只脚、一条腿、一个头、半个身子、整个身子。她从那个巨大的窟窿里掉了下去,“咚”地砸到地上。她没有哭。好奇完全掩盖了疼痛。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比纸壳箱更大的世界。她往外爬,爬过沾着泥土的酒瓶、废旧的报纸。爬过一只马铁蹄、半个铝盆。爬到门口,抬头看见了苗大路和蔡彩勤的全身,他们如两个巨人,横亘在她的前方,惊讶地看着她,她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现在她看着眼前这只小狗,一如当年纸壳箱里的她。她们对视着,像要把对方看到骨头里去。然后苗可行在心里大喊一声,跟我走,一手抱起小狗,用外套遮住它的头。
苗可行抱着小狗重新返回18路站点,公交车来了。苗可行脸上的汗滴到小狗的脸上,小狗眨巴眨巴眼睛,任凭眼睫毛上悬挂着汗珠,也不挣扎,苗可行一把抹掉,小狗打了一个喷嚏,苗可行笑了。
把小狗抱到家,苗可行才发现不知道怎么养活。她又抱着小狗去楼下找乘凉的老头老太,向他们求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有说得喂牛奶,有说米汤也行,把鸡胸肉煮好剁稀碎拌进去,还要准备狗食盆子。苗可行感觉脑袋嗡嗡的,看着手里的小狗,终于知道为何那个丢弃它的老太太跑得那么快了。她去楼下的小超市张罗大家说的东西,拎了一大袋子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对小狗说,你要是不听话就不要你了。小狗看着苗可行,好像听懂了,低下头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苗可行给小狗起名奶油,这个名字是从脑子里一下子蹦出来的,当它安静地趴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晚上苗大路和蔡彩勤从海鲜摊回来,看到小狗像没看到似的,把满是腥味的衣服往地上一扔,一起进卫生间如涮大萝卜快速地冲洗。洗完回屋一下砸到床上呼呼大睡,也不关门。苗可行看着他们四仰八叉的样儿,有时想笑,有时讨厌,全凭当时的心情,无论是什么早就习惯了。有时候苗可行一个月跟他们说不上几句话,但只要她要钱,像上供似的毫不心疼往她手里塞,投完转身冲出屋子,如跳进狼烟四起的战壕。
小的时候,苗可行总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她问过苗大路,为啥给自己起个男孩名。苗大路说,苗可行和任我行你觉得哪个更好。苗可行嗤之以鼻,有病。她想等自己长大了,找亲生父母去。她还偷过他们的钱想有一天悄悄逃走做路费。苗大路和蔡彩勤一人挂着一个腰包,苗可行趁他们睡觉光脚潜入房间,一次从里面抽出几张,吓得心脏狂跳,悄悄退出来放到衣柜的深处。那个衣柜里因为那些钱,让苗可行感觉像一个遥远的家,更像一个墓穴,在空气里脚不着地地悬空着,苗可行随着那首《万物生》在里面飘啊飘:从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在那首歌里,苗可行才会睡着,她把这首歌当成手机铃声和电脑屏幕,只要她在家,满屋飘散着那种空灵苍茫之音。时间长了,苗大路和蔡彩勤在浴室里冲澡,也会大声哼唱。苗可行有时感觉被侵权,有时又觉得小开心。
更多时候,苗可行会拿着那些钱,请狐朋狗友下馆子上歌厅,把那种说不出来的塌陷感压下去。在烟酒霓虹的氤氲中,会暂时脱去那层强行裹在她身上的黑暗内衣,在大家挺举的假相中,变得明亮一点,哪怕一点,就可以撑下去。在那份狂躁的热闹里,她的声音左冲右撞,如一个肆意的婴孩,没有顾忌,大家都看她脸色,她让谁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帮人,用目光紧紧拖着她下沉的身体。她从来不知道那是个从自己的身体里逃出来的另一个自己,是一个充好气的备胎,无时无刻地需要背在身上,才会感觉安全一点。她毫不心疼那些钱,像从没见到父母像狗一样卖力的样子。每次花完钱苗可行都感觉有什么从胸口里跳了出去,否则堵得厉害,像要把她闷倒,但跳完之后,她又如一个赤身裸体的小人儿,无遮无拦地茫然无助,更大的不安恐慌感覆盖其上,如一层厚厚的茧。
一个人的时候,苗可行会在网上买来各种小食品,它们躺在她面前的床上,如一个个小人,她撕开它们的衣服,把手伸进去,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一个个掏出来扔进嘴巴里,听着“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得到暂时的满足。什么都是暂时的,但无数的暂时成了永恒。那些东西仿佛是种子,在她的肠胃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让她有了漫无边际的饱腹感,那是一种充满的感觉,她依赖那种感觉。她让它们来到自己的身体里,再排泄出去。她控制着那些食物。那些食物也在控制着她。仿佛一对势均力敌的对手,彼此打击又成全。苗可行吃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胖,这让她更加需要钱买名牌衣服套在身上,让那些四处流泻的赘肉看起来不那么愚蠢。反正苗大路和蔡彩勤从来不问她的钱花哪里去了。
苗可行半夜去卫生间,奶油扑棱一下站起来守在门口,苗可行迷迷糊糊恍惚一脚踩到奶油的腿,奶油“嚎”的一声,疼得跷跷板一样跳得老高,远远地看着苗可行往屋里走,拖着疼痛的身体亦步亦趋地摸索回去,把苗可行送上床,自己再悄悄地回到窝里,重新睡去。
就是在那一刻,苗可行爱上了奶油。她下床把奶油抱上床,摩挲着它被踩痛的部位。奶油往她的怀里蹭,一边蹭一边哼叽。苗可行说,以后你就陪我在这儿睡。奶油跳上跳下地转圈,转得一泡尿没忍住,撒在苗可行的枕头上,苗可行抬起手往空中打,说,轻点嘚瑟,你看你把我的枕头都尿了,我削你。奶油知道自己惹祸了,蹲在床脚不敢上前,苗可行把枕套换完,冲它招手,奶油还是不敢。苗可行起身把奶油抱过来,奶油“哼唧”一声表示感动,眼角是湿的。苗可行发现,奶油真如一块奶油蛋糕,黏黏的,软软的,一点点掉进自己的身体里。
苗大路坐在废品收购站里,望天看月想一个重大问题,怎么才能让自己残疾。有了残疾证,就可以免税,还有政府补贴,那种白来的钱让他感觉被什么托了一下,哪怕细如发丝,但不会断,就意味着从此不再毫无遮挡地裸奔。
苗大路祈祷自己能被一辆豪车撞倒,获得高额赔偿,可以拿着那笔钱开个真正的小店。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被撞的情景,甚至做梦都是缠着绷带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样子,可惜,醒来还是好好的。
蔡彩勤看苗大路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一天想啥啊,丢魂似的。苗大路说,你整你的,别瞎操心。蔡彩勤不敢再多问,苗大路喝酒的时候,魂魄在外,游哪儿算哪儿,拳头自己走道,不听使唤,想怎么抡怎么抡,弄不好把桌子掀了,再去市场重新买回来,炒给自己吃。这点蔡彩勤觉得还行,他作没让别人担着,她回屋睡大觉去,任苗大路自己折腾,反正他不心疼钱和力气,自己也懒得看。
苗大路为了能被好车撞到,特意去书店买了一本车标价格书,如获至宝,成天躺在收来的废品上捧着看,为了能更快记住,他把那些车名一遍遍地写在收来的废纸上,直到背得滚瓜烂熟,只要车一出现,产地价格脱口而出。
一切准备就绪,苗大路来到马路上,环顾四周,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孩儿第一次走向车水马龙的长街,不知如何迈脚。一开始因为心中有鬼,苗大路走起路来都是双拐,好像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一个人阅兵,随着路径的熟练,心里越来越放松,紧紧盯着来往的车辆,如猎狗的双眼闪闪发亮。他心里明确自己不会碰瓷,那是要惹官司的,到处都是摄像头,还有那么多管闲事的人,偷偷拿手机录下来发到网上去,那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才不会做那样的傻事。他要被撞得坦荡,以一个壮烈的姿势成为谋害者。
但那些好车像灵车似的沉稳,好像知道他的预谋,躲得远远的,还没等他近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为了增加几率,苗大路故意跌跌撞撞地走,不看红绿灯地跑,后来,他听说,违章被撞赔偿得少甚至不赔偿,这让他后怕得惊出一身冷汗,多亏没贸然行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蔡彩勤一个人在废品收购站看摊,苗可行从纸壳箱子里爬到院子里,给她吓一跳,远看以为是条大毛毛虫子,忙进屋给苗可行取衣服。苗可行真如一条大肉虫子,被蔡彩勤两手一捏,仰头朝上放在大腿上,赤裸的前身泥水一片。蔡彩勤顺手拿起一块破抹布胡乱擦拭,一边套衣服一边嘟囔,真是成精了,怎么爬出来的呢。邻居路过看到苗可行的身体被弯得如一根稻谷,对蔡彩勤说,你可真行,孩子的腰不完了吗,以为归拢你那些废品呢啊,没轻没重的。蔡彩勤把苗可行从大腿上拿下来,笑得嘎嘎的,说,大姨,刚遛弯儿回来啊。大姨闷着脸转身,鞋底踏得瓷砖“哒哒”响。
苗大路不在家,蔡彩勤心不稳,总被骂还会忍不住问,你一天不着家干啥去了。苗大路不吱声,蔡彩勤赶忙闭嘴,她也知道苗大路干不了啥坏事,兜里没钱,顶多有点抽烟钱,还是旱烟。她也太了解苗大路了,只要能赚钱,什么苦都能吃,吃屎都行。
一开始,苗大路总会左顾右看,盼着那些车如刀剑一样擦向自己的身体,但不要撞碎。那些车总会逃过一劫。这让他沮丧。他发现,走撞不上那些车,如果加快速度,是不是就成功了,他开始试着跑,差一点被石子绊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如看着一个即将上台的丑角儿。鞋子灰头土脸,他一边跑一边想,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个功能,感觉骨节如生锈的齿轮咬合得嘎吱响,双臂摆动缺乏应有的节奏感,这让他有一种随时会倒的恐惧。越担心越看脚下,前面一个没看到,一下子结结实实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女人的超短皮裙不知为何在他的冲力下,前面的拉链突然崩开,随着一声惊叫,女人一手拽住裙子,一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苗大路被打得恍惚晕,看着眼前涨得通红的脸,骂他流氓的女人,心想,怎么不是一辆车呢。
苗大路快速闪上街道逃跑,好像那个女人会追上来似的。他知道,他在逃避那个耳光带来的火辣辣的臊。他越跑越快,他要把那种丢人现眼跑丢跑没,后来越跑腿似乎已经不是他的了,变成一种麻木输出的机械惯性。他又寻思,那个女人是不是上天派来给他加油的。不知跑出去多少公里,苗大路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四处张望,车马人流,一如既往。他停下来慢慢走,一边走一边歇,差不多了就再跑。如此反复,他发现这样要比单一的姿势有趣得多。他身上的衣服也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不知多少个来回之后,天渐渐暗下来,往家的方向跑,公交车也不用坐了,跑到家推门一身臭汗熏得蔡彩勤脱口而出,比破烂儿味还大呢。苗大路说,我哪儿赶得上破烂,破烂还值几个烂钱,我谁要啊?
苗大路之所以要被撞,是他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了微妙变化。有一天刷牙,苗大路的右手突然使不上力,牙刷从嘴巴里跳出去,他没当回事,捡起来又放到嘴里,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小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嘴巴也变得麻木,他把牙膏沫子吐出去,走进屋躺在床上,想起出现在街上那些走路怪异的人,他们歪斜的肢体如来自另一个星球。他还记得,曾见过一个女人,一侧手脚“当啷”着,每走一步都得用力把腿甩出去,才能软软地着地,每次即将要倒的身体,又险而未决地站住了,黑眼圈从眼底到鼻子眼,渐次黑下去,好像还未从黑夜里爬出来。那个女人穿着精致的黑色蕾丝连衣裙,悬挂着墨绿色耳环,头发是吹过的,整齐,这就更增加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苗大路与她擦肩而过,有一种想要把她抱起来飞奔的冲动。苗大路一想到那个女人,恐惧会慢慢逼近,他想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像那个女人一样,无力支撑着一种勉为其难的躯壳,仿佛在地上爬。那这个家怎么办。苗可行怎么办。蔡彩勤怎么办。他知道这个家经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折腾,存款就几千块,还不知道下个月能不能把这个钱攒住。他感觉有一种深深的巨大沉坠感把他攫住,那种感觉如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阵大风,它们就会纷纷坠落,他,她们,瞬间变成毫无遮挡的秃树。他想了整整三天,然后一拍脑瓜,想到了自己在病倒之前,用另一种方式倒下,把她们娘俩举起来。
苗大路如一个行者,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无尽地穿梭。有时候一想到自己就在不久的将来,或是下一秒,啪的一声断了或没了,却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设计,那种从来没有过的悲壮和伟大感从心底巨浪般腾空而起。他在那种感觉里,越跑越快,他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精神,头也不那么昏沉了,赘肉换成薄皮,像脱去一层一层肉衣。他开始光着膀子跑。光着上身不是预先想到的,有一天跑得太热了,皮肤燃烧了起来,他本能地把背心往空中一扬,飞了出去,感觉牛逼极了。他的胸前有一个长条的红痣,一出汗,那个痣就愈发地明显,如一根树或一条龙,在那些枯燥的近乎自虐般的重复动作中,那个图案让很多过路的人记住了他。有一次路边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拦住了苗大路,非要给他算一下,苗大路摇头摆手。道士说,不准不要钱,准了给三十块钱。苗大路看着快要把人烤晕的阳光,心想,就当扶贫积德了。道士说,你胸前有异形痣,不是一般人,以后会有奇遇发生在你身上。苗大路把钱递给道士,笑着摆手跑开,打开耳机,听里面唯一的歌。那首歌是一条红线,把他和苗可行缠绕打结在一起,哪怕是死结,都不会断。现在道士说有奇遇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他好像被那句预言点燃了,深陷在那种感觉里,跑得越来越欢实,越来越带劲儿,直到出现了传说中的腹肌。
有一天苗大路突然被人拦住,问他,哥们,怎么把身材练得那么好?他看着眼前的小伙,管自己叫哥们,呵呵乐,不知说什么好。他越是沉默,越让人觉得深不可测。问他做什么工作的,是业余跑还是专业跑,他都笑而不语。他的厉害就在那种表情里越来越放大,留微信电话的人也越多,但每次加上微信,他还是一句话不说。他的朋友圈也是一片空白,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回。他突然成了一个他人眼里的高人。
苗大路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那个货色在什么位置上打着倒立。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苗大路才猛然感觉,他想被豪车撞到的几率跟中大奖差不多,这个想法比碰瓷要高级太多,几乎不可能降临身上。苗大路在步行软件上永居第一,每天能走三四万步。很多人给他留言,膝盖受得了吗?是不是作弊了?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方法,既不受伤还能走那么多,问他是怎么做到的。那一刻,苗大路才知道,原来自己天生拥有别人没有的“铁膝”。这个发现让他油然而生一种从没有过的高贵感,他是不是就是老话讲的那种能耐人,才稀里糊涂地被那么多人羡慕,原来他天赋异禀。如果不是想被车撞,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才华,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项超乎寻常的技艺,但大多数人没有契机发现,从而埋没了自己。他为这个发现而在内心欢呼雀跃,每天跑得更欢腾了,这回再跑好像已经不仅是为被撞,而是为了被仰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跑步就能达到被众人膜拜的程度,很多人留言要请他吃饭,跟他探讨跑步的秘方。他在心里笑他们傻子,他的秘方就是老天偷摸塞给他一个镜子,他照见了另一个自己。
有年轻人给苗大路提议做视频,让他发到网上去。苗大路说,我哪会整那些东西。年轻人说,我会啊,你就只管跑,让我们随便拍你就行。有时候,他们为了拍摄的画面好看,给苗大路置办各种颜色艳丽和出挑的行头,以衬他的肤色,博得眼球,还故意让苗大路露出若隐若现的腹肌,更换各种颜色的发型,苗大路一跃成为一名时尚的奔跑达人。那些年轻人每次把苗大路打理一番,完事把东西都直接送给苗大路。他们要跟踪苗大路的住处,拍成纪录片,想更多地了解苗大路的内在肌理。一开始苗大路总是婉言谢绝,后来实在拗不过就直接告诉他们那不可能,只能到此为止,否则就不再合作。年轻人偷偷跟踪,无奈苗大路跑得太快,又深谙各种羊肠小路,几下就把他们甩没影了,这更激起了大家对苗大路的兴趣,甚至是热望。
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给苗大路打了十块钱的赏,接着更多的人给他打赏,一块两块三块五块十块二十块五十块一百块一千块两千块三千块五千块,他抬头看天,真的掉馅饼了!苗大路不敢相信地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再转一圈,眼前人来人往,确实是真的,就这么赚到钱了。在那一刻,他确信自己真的不是一般人,而是拥有翅膀的飞人。他再看苗可行就如看飞人之子,把她高高地举起,阳光穿透苗可行莲藕一样的身体,如端详一件珠宝。
苗大路与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彼此认证,他来过,它们存在过,他们如此惺惺相惜地交融过。他用大家打赏的钱在市中心租了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这回他再也不用东躲西藏,害怕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了。现在,他仿佛一只豹子,路过的人都对他侧目或注目,他俨然成了一个名人,很多人会在大街上认出他来,回头一个劲儿地看他,跟同伴说,他就是那个网红吗?原来他是我们城市的啊,太不可思议了!我们怎么没跟他拍个照片呢?随着苗大路发布网上的视频越来越好,打赏的人更多了,他把钱交给蔡彩勤,对她说,别再干这个破东西了,咱们开个店,干点啥都比收破烂强。蔡彩勤感觉苗大路凭空炸出一个大坑,里面什么都有,苗大路说什么她都无条件点头。苗大路反而不那么没来由地说翻脸就翻脸了,脾气跟以前比温和沉稳了许多,那些人对他的仰慕和托举,让他变得厚重起来,好像那些轻薄之举会降低自己的身份。这让蔡彩勤更加欢喜,看着出来进去的苗大路健硕匀称的身体,再看看自己无边的肥硕,随手抓起手边的活一头扎进去,苗大路喊她也假装没听到,躲得越远越好。晚上苗大路去摸她,她踉跄地滚下地一股脑把灯统统闭掉。
肖大炯在同学中算出息的,在环山路十字路口当交警,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都叫他马路橛子。苗可行开车等红绿灯的时候,车屁股被轰然撞出一个洞,苗可行的上半身猛地撞向方向盘,又反弹回来。她爬出车外,坐在马路沿上等保险公司的人来。那个撞她车的司机一个劲儿地道歉,说,不好意思,太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的。苗可行说,你是不是有病啊,那么大的车看不到啊,生呲呼啦往上撞。司机说,太对不起了,我想事溜号了,你一个刹车,我没搂住。苗可行说,你跟我那么紧干啥,你想啥事能想成那样。司机说,我老婆要跟我离婚。苗可行愣了一下,挥手说,行了,你走吧。司机又说了几遍,太对不起了,太对不起了。留下联系电话,说,有什么事打电话,你看着是女的,挺像个爷们。苗可行刚想怼回去,又一阵头晕迷糊恶心。肖大炯说,你没事吧,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过去了呢。
苗可行抬头一看,一口又白又亮整齐无双的牙齿差一点把苗可行晃着。苗可行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说,你什么时候当警察了。肖大炯说,我本来考的是法院,面试以一分之差落榜,才当交警的。肖大炯问苗可行,咱们初中同学你都有联系吗?你后来是上职业中专了,学的什么专业?苗可行说,快把我拽起来,我屁股都要膈糊了。肖大炯说,你还跟上学的时候一样虎。苗可行说,你跟上学时不一样了,牛。
肖大炯说,咱俩是动物园毕业的呗。苗可行“扑哧”一声乐了。肖大炯说,我也要下班了,你把车送修理部,我请你吃饭。苗可行把钥匙给肖大炯说,你开吧,我现在还感觉晕的乎地。
本来苗可行被撞不应该喝酒,但那天两人聊得太好了。肖大炯给苗可行不停地讲执勤中的段子,说有一天,他当班,有个司机把一个胖女人撞倒了,下车查看的时候,胖女人害怕司机跑,一下抱住司机的大腿,无论司机怎么哀求和喊救命都不松手,两人就在一层层的围观群众中撕来扯去,突然,司机的裤子被女人拽了下去,大家一片惊叫,司机迅速从裤子里退出腿,跑了。事后苗可行想,那天,肖大炯白话嗨了,自己傻乎乎地配合他哈哈乐,因为感觉太好了,苗可行大喊服务员,再拿两提篓啤酒。肖大炯说,我可喝不了六瓶,最多还能喝俩。苗可行说,我今天大难不死,必须庆祝,我还能喝十个,你信不。
那天,苗可行和肖大烔喝到下半夜两点,一共喝了三十六瓶啤酒。饭馆老板几次暗示时间不早了,要关门了,但两人浑然不觉,直到老板直白地告知两人,太晚了,请回吧。肖大烔对苗可行说,去我家。苗可行想了想自己幽暗的衣柜子,说,好。
那天,苗可行跟肖大烔说到了柜子。肖大烔说,没想到你成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原来这样。苗可行说,我们三口从我懂事起就没在一起吃过饭,我起来的时候,他们都走了,他们回来,我不是睡着了就是在外面玩,好不容易大家都在家,一定有一个人在补觉,我感觉自己更像是寄养在那里一样,吃喝管够,其他啥也没有,我长这么大,我爸没跟我说过十句话。肖大烔说,我不信。苗可行说,如果说过,就是在梦里,他打我妈,我去拦,他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能有一百来句。
肖大烔说,我倒是有个挺像样的家,但像在监控下活着,一点隐私都没有。我这个房子是自己贷款买的,我从家里出来那天,我妈哭得啊,好像我不是单独出去过,而是去死一样。要不是我二姨把她拽走,我估计那天她得一直再把我哭回去。
苗可行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就好像一个富人对乞丐说吃得营养过剩。肖大烔说,上警校的时候,心理学老师说,如果一个人在被冤枉的时候,大声辩驳,甚至痛哭流涕,大多就不是冤枉的。苗可行说,我懂了,你把纸巾拿走。
肖大烔说,逗你玩呢,想哭就哭吧,你在衣柜里睡觉,伤得不轻。苗可行说,别说了,要哭了。肖大烔说,来,抱抱。
苗可行没过去。肖大烔走过来轻轻抱住苗可行。苗可行像是一个遗落千年的陨石,第一次有人类把她拾起,握在手心里把玩,那种轻触的悸动,让苗可行的心剧烈地跳动。肖大烔感受到了苗可行的稚嫩,更紧地搂过她。苗可行呼吸越来越快。
两个人打车去肖大炯家,一打开门,黑暗里若隐若现地飘荡: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两条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苗可行张大嘴看着肖大炯说,你喜欢这首歌?肖大炯睁大眼睛说,你也喜欢?苗可行身体一软靠在门框上。酒精袭来。
事后苗可行想,自己为什么那么草率,就因为那首歌吗?让她披了二十多年的铠甲如大雪纷飞般轰然坠落。还是肖大烔那口仿佛举世无双的牙,轻咬她的耳垂,在那股丝滑的冰凉中,彻底沦陷。还是与无尽的未来无尽的人提起这个成人仪式,那个莫名的巧合之光。
那天苗可行跟肖大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她都能倒背如流,就像反复端详一件不敢确认是否赝品的器物,在细思极恐的悄然辨认后,苗可行知道肖大烔是有经验的。而自己像进了棉花地,空软无着,完全不知所以。那天苗可行先醒的,看到床单上的印迹,像凶杀现场,她悄悄穿好衣服溜出去,来到马路上,感觉自己像犯了罪。她想哭,又想笑,她不知如何摆放自己的心,或者是身体,她有种无言以对的茫然和窃喜。想逃跑也想迎上去。更多的是无措的甜蜜。那种不知如何摆放的矛盾让她掏出手机关掉,好像如此才能平静下来,否则就要被那种奔突的情绪推搡倒了。
苗可行不知要到哪里去。她发现如果不跟那些人在一起,她无所事事,而跟他们只能吃喝玩乐。苗可行突然瞧不起自己,对自己无比厌倦。人家肖大烔警校毕业有学历,有体面的工作,父母都是公职人员,自己是个啥呢。肖大烔让她第一次对自己清晰起来,而以前,她对自己像一个概念般模糊。
肖大烔的出现,让苗可行想换掉原来的自己,她给李小那打电话,哑然失笑手机已经关机了,她舍不得开机,仿佛那里是潘多拉的盒子,会飞出太多不可预测的东西,她怕接不住,也怕接完就没了。她把手机放到兜子里的内侧布袋里,开车去美容院。以前李小那总让她去,她说,我才不遭那个罪呢,躺在那里让你折磨,还要给你钱。
李小那说,那是享受,你不懂。苗可行说,只有难看的人才去美容,我不用。李小那说,你是长得还行,但经不起多长时间,你看吧,有一天你会求我折磨你。苗可行说,你等吧。没想到这个话才过去不到半年,苗可行就食言了。
推开李小那美容院的门,苗可行看见李小那正在那臭美呢,站在穿衣镜前披着一袭白色的长裙子左扭右盼,一群小姑娘围着她,把她围成一个骚公主。
李小那一看到苗可行进来,“嗷”的一声冲过去,对苗可行又搂又亲,小翅膀们一哄而散,端茶的端茶,上水果的上水果,然后知趣地退到各自的阵地上等待顾客的降临。苗可行说,你行啊,这么大的店,我还以为偏铺子呢。
李小那说,我在你眼里,就那样low啊。苗可行说,你这么有钱,为什么每次吃饭都是我结账。李小那说,你也不让别人结啊,那个时候,谁要跟你抢,你能把人给杀了。
苗可行说,我那么傻逼吗?李小那说,你以为呢。苗可行说,好,既然这样,今天你就从头到脚地给我整,来,把你欠我的账都还上。李小那说,一天还不完,怎么也得一年半载的。苗可行说,是一生一世。李小那说,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跟谁都一生一世的。一语道破苗可行的心思。苗可行的脸一下子红了。
苗可行躺在美容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就说什么也不做了。李小那说,还差20分钟的一个面膜就好了,你就不能忍一忍。苗可行把面膜从脸上一把扯下去,说,我现在才知道,美就是遭罪。再一仔细看李小那,精致的五官像无缝链接似的完美,皮肤是那种透明的惨白,光滑得如石膏,怎么看怎么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想了半天,苗可行想到一个词,僵尸。李小那说,你盯盯看我干嘛,又不能看出钱来。苗可行说,我得走了。李小那说,这可不怪我啊,我可是给你做的全套,你要是效果不好可别找我。苗可行说,再找你我就是孙子。
从美容院出来,苗可行一看时间才过去三小时,她摸了摸手机,心想,肖大烔能给她写什么微信,打多少通电话呢。她想象着肖大烔满世界找她的样子,找他们共同的同学挨个打听她的住处,她在心里笑了。她想等到晚上,洗漱完毕躺在幽暗的柜子里再打开手机,她想那些未接来电如蝴蝶一样扑面而来,落在她的头发上、胸口上、嘴唇上,还有他们共同的影子上。
苗大路最终得偿所愿,成了一个残疾人,他的膝盖骨从积水到废掉,用了五年时间。中间有好几个女人给他留言,问他是不是单身。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如隐藏在巨石后面的臭虫,一踩就臭不可闻。他越如墙壁般平静挺立,女人就越疯狂,跟那些苍蝇似的嗡嗡往上糊的男人相比,苗大路拽得令人自卑。
苗大路用大家给他打赏的钱动了手术,办了残疾证,买了残疾车拉脚。他发现自己跑了一圈,其实还在原地,只不过原来是用脚跑,现在用车跑,拉脚比收破烂能好点,但也好不到哪去,有了两份收入,晚上他和蔡彩勤把各自赚的钱往床上一铺,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票,比谁赚得多,蔡彩勤总是少。苗大路说,你就是太老实了,不敢收,他偷的抢的跟咱们有啥关系啊。蔡彩勤说,那可不行,万一警察找上门来,说不清要坐牢的。坐他妈个逼牢,哪条法律规定能坐牢了,他们从厂子里偷出来的东西,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咱们知道他们是怎么得来的,咱们有义务要调查清楚再收吗?蔡彩勤不敢再辩解,一个劲儿地说,你真能跑,一天比一天跑得多了。
苗大路说,那是我抢来的活,今天跟他们干了一架,好几个人一起打我,都没打过。蔡彩勤这才发现苗大路的胳膊肘青了一大块。苗大路说,我让他们全上也都是鳖子,我是谁啊!你说我是谁啊,他们一个个冤头鳖棒的,别看我腿不好使,照样给他们打趴下。
蔡彩勤说,还伤到哪了,用不用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内伤。苗大路说,胸口疼,赵老鞋踹了我一脚,你看着,我明天必须给他踹回去,我把他脸打开花。蔡彩勤说,可别打了,万一打出事了,咱们辛辛苦苦走到今天全完了。苗大路说,你懂啥,不打回去能有活吗?一共就那么点人,车一大堆,不抢连路都没得走,知道不?
蔡彩勤说,要不咱们想点法子干点别的。苗大路说,这还用你说啊,我早就想八百回了,哪有那个钱啊,买车花了好几万,苗可行花钱太大了。蔡彩勤说,亏啥不能亏孩子。苗大路说,那是,我就是说说,就这一个闺女,我比你疼。蔡彩勤说,我知道。
苗大路的消失让那些成天以他为励志的人无着无落,打赏更多了,以激励他重新出山。苗大路把租来的大房子偷偷退了,每天乔装打扮不让人认出来,尤其是不能让给他拍过片子的那些年轻人认出来,他把大家送给他的那些好看的行头在夜黑风高的晚上都扔到了垃圾堆里。他无法面对那个隐形的自己,他要把那一段日子彻底忘记,那段高光时刻仿佛是他从上帝那里偷来的,本不属于他,现在老天又毫不手软地在他毫无征兆的时候收了回去,就像当初毫无征兆地来到他的生命里一样。现在,他又成了他自己。
苗大路每天开着残疾车默默地收着那些打赏钱,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收尾了,不可能太久,也许就在明天,一切都会消失不见。等他们缓过劲儿来,现在有多爱他以后就会有多恨他,他们会咒骂他,骂他祖宗八代,骂到骨头缝里去。他像一个作大案的人,等着那些被坑骗的人昭告天下。
苗大路用大家最后祭奠的钱在环球市场兑了个海鲜摊。蔡彩勤对苗大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觉得自己的命太好了,能遇到苗大路这样的男人,现在她俨然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老板娘,脚不离地地忙乎得合不拢嘴,中午跟大家一起吃大锅饭,也有了底气,以前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活着,现在她感觉自己有劲儿了,还是力大无穷的那种。在众人面前,拿起一根大葱,蘸上大酱,“咔嚓”一口满嘴香辣,这成了蔡彩勤的招牌吃法,每天一根大葱,只吃葱白,后来,大家都被她感染,每餐必上一盘子大葱,那叫一个爽。她也敢像别的大老娘们,咧大嘴,气冲丹田“嘎嘎”大笑狂笑了,她像换了一个人,越自信嗓门越大,笑也愈多,心情好了,对顾客的耐心和让利很快就拉拢不少回头客,有一次她捡到一个顾客的钱包,归还回去,一时间在坊间成为美谈,那个人是一个大公司的采购员,从此蔡彩勤家的海鲜摊再也不愁货源了,还总去别家串货卖,蔡彩勤一跃成为整个海鲜市场最让人羡慕的老板娘。苗大路对蔡彩勤也另眼相看,说,傻人有傻福,你知道你上次捡的那个皮包里有多少钱不?蔡彩勤说,我拉开看钱挺多的,但也多不到哪儿去。苗大路说,那里有比钱更要命的东西,老娘们啥也不懂,要不人家能对你那么感恩戴德啊。蔡彩勤也不问是啥,她现在的生活已经远远覆盖了那种好奇,眼前的好生意让她无暇关心其他事,她只在乎眼前,她每天都要乐出鼻涕泡了。海鲜摊生意越好,两人越累,雇了三个人还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苗可行并不知道他们家发生的这些事,她看到的跟以前没有什么区别,苗大路和蔡彩勤回到家还是把衣服往地上一扔,一起进卫生间快速冲洗,苗大路还是会在里面大声唱那首歌,然后倒头就睡。那些衣服散发出的那股海腥味,弥漫了苗可行对嗅觉的整个记忆。
苗可行的花销更大了。
以前苗可行买衣服有固定的牌子,但那天从肖大烔那里出来,她想换点更大的牌子。她走进一家香港外购的豪门店,店小姐看到苗可行进去,把她的包接过去锁进一个精致的柜子里,钥匙环套在苗可行的手上,给她引进一个巨大幕帘里面。苗可行走进去,氤氲的暖光瞬间把她吸进去,抚慰住内心那个花枝招展的小孩,四面都是穿衣镜,中间一个硕大的欧式高背长条白色皮沙发,店小姐蹲下给苗可行脱鞋子,递上一双舒适的拖鞋,让她松松脚。另一个店小姐送上一杯温热的咖啡,让她的身体缓缓进入一种虚幻的兴奋,引领着苗可行一件一件衣服地扫描。只要苗可行在哪一件衣服上略一停留,那件衣服立刻拿下来搭在店小姐的胳膊上,走完一圈,店小姐的胳膊上如覆盖了一层层毡布。苗可行本来就胖,但两个店小姐左右开弓对苗可行的大胸和细腿进行轮番轰炸,好像苗可行除了胸和腿,其他地方都是虚空。为了突显那两项优势,店小姐给苗可行选的衣服都是束胸的,但苗可行的腰太粗,下摆又不能太紧,要正正好好卡在腰上的那种才适合。她们强烈推荐苗可行穿短裙,说,这样既能显高又显瘦,那个瘦字是苗可行的死穴,一点一个准,苗可行在那条通向瘦字的路上狂奔不止,一举拿下五条裙子,一共一万两千块钱,带着胜利的喜悦飞驰到家,她要一件件地欣赏、自拍,发给想象中心急如焚的肖大烔看。
推开家门,一切都没有变。奶油扑到苗可行的脚上,用牙齿咬着苗可行的牛仔裤脚,苗可行每走一步,就如拖着一个白色的菲子边。地上堆着还没有来得及洗的脏衣服,散发着一股腥臭味,苗可行憋着鼻子抓起那些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倒了半瓶洗衣液,调到两小时的最高档。
卧室还如走时一样,被子如沙漠,但苗可行知道,从此那里是汪洋大海了,一想到这,心狂跳了几下。去卫生间洗澡,在镜子里看那个圆圆滚滚的躯体,一夜之间,它从贫瘠走向富裕,在最高处无限盛放,暗香扑面而来。苗可行冲自己笑了,擦干身体试那些裙子,心想,见一次面换一件,然后再来个反复,让肖大烔挑哪个最好看,她就知道以后选什么样的款式和颜色了。
苗可行如婚礼上的新娘换了一套又一套衣服,穿上自认为最漂亮的那一款躺进衣柜,在幽暗中捧出珍宝一样打开手机,想象肖大烔的电话纷至沓来,如迎接满天爆棚的礼花,时间在那个幽闭的空间里,仿佛静止,如无限孕育一簇簇圣洁的花朵。
但,什么都没有。
一开始,苗可行以为手机坏了,她给李小那打过去,李小那说啥事,别是脸太美受不了吧。苗可行说,呸,就我还用你们多此一举啊,我就是没事了去感受一下你的盛情。李小那说,呸,有种你再别来烦我。苗可行说,那可说不准,我必须把我请客的钱整回来。李小那说,那你什么时候来,提前约啊,我这边客人都是预约的,要不好不容易来了做不上,我也不能把人家从美容床上撵下去。苗可行说,你等着吧。
手机没问题,为什么肖大烔的电话和微信一个都没来,那她现在成了什么?一块臭肉还是一堆乱麻?在肖大烔眼里也许还不及这两样东西。一想到这,苗可行感觉眼前所有的背景都次第远去,任凭她怎么呼喊和抓拽都不能让它们停下来支撑一下自己,她只能拼命地逃跑,试图撞向那堆虚空,然而虚空没有任何声音。苗可行拼命地想喊,想听到哪怕是咒骂也好,只要有声音就好,只要有回应,但深渊里全都是自己的回声。有什么把自己一块块撕碎,扬在空气中,仿佛雷电雨雾把她扛起再往地上摔打,摔得四分五裂,在那种摔打中,她突然发现,她不但听不到肖大烔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她仿佛站在天边某一个说不出来名字的地方,让她变得麻木,没有任何知觉。
苗可行今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欲哭无泪,她没想到自己最珍贵的失去如此轻薄。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苗大路和蔡彩勤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半点这方面的事,好像她天生没有拥有这个隐秘一样,好像她本来就应该承受这种赤祼祼的暴行,却无处申冤。她躲在衣柜里,仔细回想那天的情景,问自己到底是酒精的作用抑或荷尔蒙的作怪。不管是什么,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那她现在是谁呢?她不知道。苗可行把手机关上,她第一次有了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想法,她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消失了,消失在一片空荡无边的沼泽地里,拼命往上挣扎,但空气如千斤沉重压着她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又来了,如此熟悉又如此尖利,她的身体不可抑止地向下沉坠、沉坠,黑色的铁屑从四面纷至沓来,把她淹没。她成了一滴浑浊而坦荡的水,挂在肖大烔的胸前,肖大烔一把扯下,抛向远方。那一刻,她看到一个人从自己的身上分离出去,比她高大,那是冲破了某种边界,被一根巨大无形的刺扎得面目全非却不能喊疼,只能哑着嗓子看四面冰冷的铜墙铁壁。她被堵在里面,恨不能与那些水泥砖瓦融为一体。如果说苗可行以前还不知道身体对她意味着什么,因为肖大烔,她知道了那是一道藩篱,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翻越过去,都意味着失去,一种仪式或命定的失去,也是成长,她像一脚踏空,大头朝下,成了天空的笑柄。
一开始,苗大路和蔡彩勤并没理会苗可行的存在,苗可行大半夜回家是常事,但从来没有夜不归宿的时候,苗可行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钟回家也有过,所以两个人从海鲜摊上回家呼呼大睡很是安稳。直到第二天早上,蔡彩勤做好了饭去喊苗可行起床,一推门,发现床上的被子板板正正,她忙去喊苗大路,说,丫头不知道哪去了。苗大路光脚跑去苗可行的房间,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一句话冲口而出,今天不能出摊了,苗可行可能出事了。
蔡彩勤一听出事两个字,开始号啕大哭,苗大路一脚把蔡彩勤踹个趔趄,一边穿鞋一边骂,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毛病啊,人还没死呢,哭那么大声吓谁呢。蔡彩勤忙止住声,把鞋子往脚上套,一边套一边拿钥匙锁门。苗大路已经跑出去老远。
苗大路和蔡彩勤四处寻找苗可行的时候,苗可行正躺在大衣柜睡觉。她梦见肖大烔站在路边指挥交通,肖大烔戴着大檐帽,苗可行没认出是他,她缓缓开车通过路口,肖大烔做出一个手势让她停车,把一个测试酒驾的东西往她嘴边塞,她被动地张嘴,测试仪发出吱吱的响声。肖大烔说,你涉嫌酒驾,把车停靠,上警车。
苗可行看着眼前的肖大烔说,我今天没喝酒。肖大烔说,测试仪叫了就说明你体内酒精含量已经超标了。苗可行说,我没喝酒。肖大烔说,不可能。苗可行说,我说的是真话,我昨天喝的酒,今天没喝。肖大烔说,那就对了,你昨天喝的酒今天身体还没有完全消化掉,所以能测试出来,但我们只听测试仪的,只要响了,不管你是今天还是昨天,哪怕一个月之前喝的,现在测出酒精含量你都要承担后果。苗可行说,那我这还算是酒驾吗,你可以给我作证,昨晚咱俩一起喝的,喝到后半夜。肖大烔说,我这有执法记录仪,请你不要乱说话,我不认识你。苗可行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肖大烔,坐在驾驶座上对肖大烔破口大骂。过来几个警察把苗可行从车里拉出来塞进一辆警车,苗可行挣扎着一只鞋掉了,大声喊,我的鞋,我的鞋,这时过来一条小狗把苗可行的鞋叼走了,苗可行索性把另一只也踢飞出去。
苗可行坐在警车里看着肖大烔把测试仪往下一个司机的嘴边塞,她狠狠地用头撞车玻璃。肖大烔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又把眼睛移开了。苗可行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堆积在车窗玻璃上的黑色胶皮上,把上面的灰尘冲刷出一条条水沟。
苗可行就是被那些眼泪冲醒的,她睁开眼睛,一片漆黑,摸了摸脸颊,都是泪水。她从衣柜里爬出去,感觉饿,去厨房找吃的,发现桌子上摆好的饭菜,她一顿狂吃,感觉心满意足。然后洗澡,换衣服,把手机扔进背兜,她想好了,她要重新买一部手机,换一个新号,她的新手机里,没有一个联系人,当然一同消失的还有那首听了千百遍的歌。
苗可行没有开车,她好久没有那么安静地穿过一条一条的街道,仔细看看路边的风景了。她发现时光突然变慢了。很慢。慢到可以用手触摸到。用心贴靠上。她把手插进柳叶往下滑,一下刺痛,柳叶把两指之间划出一道口子,她看着血珠从指缝间冒出来,多像自己的身体,那些细密的血珠,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把手指放进嘴里,用舌尖轻舔着那道伤口,咸得蜇人。
苗可行感觉有什么堵在心口那里,再不疏通就要爆裂,但她不知道跟谁说能不被耻笑。但她真的想一吐为快,说出心中那种恨,悔恨自己的草率、瞎眼,恨酒精、荷尔蒙,恨那个孤独如一个蒙面大盗把她劫持的漆黑夜晚,她恨不能把它们统统撕碎,杀死,恨不能时光倒流,她不知道自己披头散发,一路走一路流泪,路遇的人侧脸回头看她,如看一个游魂,仿佛一碰就碎的瓷器。
她走到了18路站点对面的街上,那天热得吓人,她感觉每走一步都要被晒倒似的。她要过马路去等车,这时一个老太太蹭过来,问她,小姑娘,喜欢小狗不,你看多好看啊。
奶油在苗可行的裤裆里睡大觉,苗可行一动不敢动,怕惊醒奶油。她窝在沙发里感觉腰都要折了,慢动作地一点点把自己的身体放平,还好,奶油睡得异常香甜,苗可行也只好躺在沙发上睡。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奶油爬起来看苗可行的睡姿,用爪子抓苗可行的头发。苗可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半夜起床躲到衣柜里,那一刻,她紧紧抱住奶油,奶油好像懂苗可行,哪怕脖子被苗可行卡得难受,也不忍心挣扎出去,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任其抱着,耳朵贴在苗可行的胸脯上,听着她的心跳声。
苗大路和蔡彩勤发现苗可行不深更半夜出去玩了,而是成天在家抱着奶油听书,像一个退休老太太。坐在楼下的凉亭里,旁边放着一瓶水,还有奶油的狗食和绳子。邻居看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苗可行说话,问她怎么不出去找个活干呢,成天在家这么待着不完了吗?苗可行翻白眼,心想,我爹我妈都不管我,你们操什么闲心。时间长了,大家都懒得理苗可行,觉得她就是一个废人。
其实苗可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除了养狗,她还会干什么呢,自从苗可行把手机号码换了,她的手机里如寺庙般清净,没有人能找到她,她也不想再过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一想到这,她感谢肖大烔,虽然痛彻心扉,但醒了,可是醒了之后,她发现其实还是睡着,只不过跟原来的睡姿不同而已。现在,她从那个呼呼拉拉的假相中回到和奶油相依为命的假相中,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呢。苗可行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听书的,她想找到答案,她下了一个听书软件,买课听,然后她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活在自以为是的井底。
苗可行试图一点点往上爬,她发现根本就爬不上去,她一无学历,二无技术,父母更不会让她去卖海鲜遭罪,那她是不是就成了大家所说的那种啃老族,这三个字吓了自己一跳,这个词如一个大巴掌狠狠扇过来,让她猝不及防,头晕耳鸣。她第一次跟父母提出要出去找个活干,干什么都行,但有一个要求,得让她带上奶油。苗大路和蔡彩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孩子在家这么成天抱狗确实容易待坏,就说,那你自己去找吧,干什么咱们都支持你,但你要是想带奶油一起上班,找到活的几率太小,除非你去宠物店打工,就像去幼儿园上班,连带把自己的孩子也看了。苗可行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活呢,爸,你真厉害。
苗大路说,你长这么大,第一次说我厉害。苗可行说,姜还是老的辣,明天我就挨家去问。蔡彩勤说,谁能想到你突然对这东西感兴趣啊,只要你自己喜欢就行,但你整这个,不好也搞个对象。苗可行一听对象两个字,转身就走。苗大路对蔡彩勤说,就你嘴欠,孩子大了,知羞耻了,说那个干啥啊,你怎么知道宠物店没有男的呢。蔡彩勤说,男宠啊。苗大路哈哈大笑,直拍大腿。蔡彩勤说,我就是顺嘴吐撸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啥意思,反正听人说过。苗大路说,以后你可别乱说话了,丢死人了。
苗可行抱着奶油去宠物店应聘,当然没成功。人家的理由是你把自己的宠物带到店里,还能塌下心来好好工作吗?苗可行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啊?我成天看着奶油,心情好,自然工作热情就高了。人家说,你这心理依赖症太重了,我们只想招一个正常人。苗说,你说谁不正常了,你凭什么说我不正常,我哪点不正常了,你是不是有病啊。对方把苗可行从店里轰了出去,苗可行跟他们大吵一通,奶油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给苗可行打气,汪汪叫个不停。苗可行边战边撤。看着怀里的奶油心想,他们不要咱们,我还不稀得干呢。奶油好像看懂了苗可行的心思,一个劲儿往她的怀里拱。苗可行说,走,我带你吃大餐去。这是苗可行换完新手机号第一次出去吃饭,还有点说不出的小兴奋,但饭店同样把苗可行和奶油请了出去,他们的理由是,就算我们同意你们进来,其他顾客也不会同意的,还有小朋友,他们要是受到了惊吓,谁负这个责任。苗可行说,那我打包买走行不行。那当然行,但请您站到饭店外面等着。苗可行说,我身上有毒啊,让我站门外面。对不起,如果你不能在外面等,我们就不能满足你的要求了。苗可行转身走掉,一边走一边对奶油说,什么玩意儿啊,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去,奶油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苗可行心里一甜。
苗可行发现,自从她把外界封死,只跟奶油在一起后,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避风港,那里除了清净欢快什么都没有。她甚至开始害怕人类,那些各种各样的心思,让她猜不透,看不清楚,而奶油不会,它总是毫无条件和理由地呈现,就连闯祸都那么坦荡,然后缩在一角等待被冷落、被靠近、被彼此治愈。它唯一的要求就是给一点吃的果腹,什么也不挑,喜欢多吃一点,不喜欢一下子跳将出去也不会耽误快乐地玩耍。这是苗可行以前没有体会过的。现在,她吃了那么多的闭门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躲在衣柜里睡觉了,那种感觉跟奶油带给她的是一样的,安全而宁静。但衣柜黑暗。奶油明亮。
苗可行每天抱着奶油在小区里游荡,有时也开车领它去草地、河边、山里玩。她把奶油吃的用的装在一个大包里,如哺育一个满月的孩子,苗可行跟着奶油奔跑,她笨拙的身体越发肥胖了,没几步就气喘得难受。奶油挣命地想要解脱狗绳的束缚,苗可行索性让它撒欢地狂奔。苗可行坐在树荫下,阳光透过缝隙打在她的身上,不一会就睡着了。奶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不知道,等到睁开眼睛,看见奶油趴在她的腿边,嘴角淌着哈喇子,睡得香甜。她抱起它,左亲右亲,奶油没睡好,不高兴地左躲右闪,舍不得急眼。
小区里的老人三人一团四人一伙地耍扑克,苗可行带着奶油从他们身边路过,一个老头冲苗可行摆手,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过来凑个手呗。苗可行狠狠瞪过去一眼,气得胸口猛地一揪,快步疾走过去,把奶油扔到地上。奶油知趣地跑开了,苗可行颓丧地坐在木椅上,眼睛愣愣地看着地面,眼泪差点流下来,心想,自己真不能这样下去了,就连接近生命末端的那些边缘人,都对她如此轻薄,或许,自己也真就是那样的人吧,要不,她是什么人呢。这时,一条瘦得像刺儿似的小狗缓步走进苗可行的视线,苗可行一下子什么都忘了,蹲下抚摸小狗的身体,发现它不仅瘦,身上还满是疮疤,苗可行不敢相信地看着它,把它抱进怀里,小狗的身体止不住地抖。
苗可行把小狗抱回家,给它洗澡,剪毛,喂食,它像一个懂事的大人,怎么摆弄怎么疼痛都默不作声,如一摊破败的棉絮在苗可行的手里撕来扯去,再一点点絮成一床整齐温暖的被子。苗可行趴在小狗身上,柔软而喷香,心想,要给它一个名字,叫什么呢,苗可行一下子想到蛋糕,奶油蛋糕,它们本来就是一体。苗可行第一次喊出蛋糕两个字的时候,蛋糕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苗可行,眼角慢慢湿了。
这回苗可行再下楼就不是两个影子了,而是一支队伍。她感觉那些异样的目光离她远了一点,不再直抵后背戳到心上,而是在深入的过程被一层膜抵挡了一点,那一点来自蛋糕。蛋糕让苗可行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超拔感,让她仿佛一下子站在了生物链的顶端,如一个拯救生灵的神,她可以让它们起死回生,赐给它们名字、食物和希望,苗可行感觉自己一下子被什么镀上了一层光,再相遇楼下那些闲人,她不再惧怕被轻看,而是以俯视的目光看着他们发了霉的光阴。
苗大路和蔡彩勤比原来更晚回家了。有时候为了卸货,苗大路索性就住在门市房,蔡彩勤本来累得也不想动,但还是强打精神回家给苗可行做顿饭,再把第二天的饭菜给她带出来。苗可行看不到这些,两只不会说话的狗完全占据了她的世界。她们打成一片。她主宰一切。
楼下小区的一个老太有一天找到苗可行,把她拉到一边悄声说,你知不知道小区后院有一个流浪狗的窝。苗可行像听到了中大奖,飞也似地跑回家,换上旅游鞋要跟老太去找,奶油和蛋糕以为要带它们去玩,欢跳着准备行动,没想到苗可行把门“咣当”一关,两只狗在门里生气地扑向对方。
苗可行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残疾狗,在无法遮风挡雨的破砖瓦砾中,像养老院一样,躺的躺,卧的卧,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嘴里流出浑浊的哈喇子,毛发把眼睛遮挡得看不清视线。苗可行小心翼翼把它们的毛发扒开,一双双被分泌物糊得几近失明的眼睛,把苗可行惊得后退,她转身对老太说,这些狗不能待在这里,我们得想办法给它们整个屋子。老太说,哎呀妈啊,你可真敢想,这个窝还是不知哪个好心人给临时搭的呢,但总算有个地方,过路的人隔三岔五送点吃的过来,它们不至于饿死。苗可行说,它们在这里跟死了有什么区别。老太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狗都一样,它们喘气一天就赚一天。苗可行说,不行,我不能让它们这么活。老太说,你应该说不能让它们这么死。老太看着眼前的苗可行,困惑地不知说什么好,摇摇头说,以后能常来看看它们,给它们带点吃的就算积德了。苗可行什么也没说,大步地穿过马路,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我管定了。
苗可行管苗大路和蔡彩勤要钱,从来不需要说理由,这回要的数额过大,苗可行故意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我想去旅行。苗大路说,好啊,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你成天这么在家待着,我都怕你待抑郁了。苗可行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看着手机里打过来的五万块钱,心想怎么也够了。
苗可行一开始给狗子们选的是楼房的一楼,有后院的那种,她想着能多收养一些,但不到一个月房主给她打电话,让她过去。女房东说,你当初租房子的时候也没说养狗啊,它们把邻居吵得天天睡不好觉,都来找我了,你赶快把它们给我拿走,这房子不能租你了。苗可行说,我们是有合同的,我给你的是半年房租,凭什么让我搬走,女房东说,这还粘上了呗,你这才叫违约呢,我租的是人,不是狗。苗可行说,反正我不搬,这么多狗你让我一时半会儿上哪找房子去。女房东看说不动苗可行,拿起手机说,你马上过来,遇到二逼了。苗可行没想到,今生第一次被打,是因为狗,因为狗,又有了后来的很多次挨打。那个男人推开门二话不说把苗可行一脚踹倒在地,苗可行躺在地上,忍住剧烈的疼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高大威猛的人影,突然间又想起自己从纸壳箱子里爬出来,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的样子。
楼房租不了了,苗可行开始去郊区找平房,虽然照看起来不方便,好在有车。苗可行开着车沿着大街小巷跟人谈价钱,说养流浪狗,人家说,看你小姑娘不大,怎么整那埋汰事。苗可行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什么叫埋汰事,再说了,养流浪狗还分姑娘和老娘们吗?对方“扑哧”一声乐了,说,嘴喳子挺厉害啊,看你做善事的份上,这个小院就租给你了,租别人每月600,租你550,怎么样。苗可行说,使大劲就差50啊,但我也替它们谢谢你,50块钱够买几天的狗粮了。对方心说,真是什么鸟都有,说,好好整你的狗吧,有什么事电话联系。苗可行说,以后免不了麻烦你。对方说,可别,我就是租你房子,别有其他的事,我这个地方是老人留下的,就等动迁,都等二十年了,以前租给一个养狐狸的人,反正都是你这样的人,租给你正合适。
苗可行发现要把那些流浪狗运过去是一件挠头的事。每条狗足有十多斤,一条一条抱,跟雇车的司机商量能不能等,司机说,当然可以等,只要加钱就行。苗可行回家想找一套不好的衣服抱狗,每套都是名牌,翻来覆去取舍不了,去蔡彩勤的屋里找衣服,发现不是旧的就是破线的,苗可行愣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
蔡彩勤比苗可行高,但比苗可行瘦,苗可行穿着蔡彩勤的衣服有点紧巴,苗可行想这身衣服抱完狗就扔了,给蔡彩勤买一套好的放进柜子里。
苗可行把狗子们抱上货车。货车司机说,你这些狗这么脏,给你拉完就得去刷车,要不没法干活了,你得给我加钱。苗可行说,加多少。司机说,一百。苗可行说,你疯了吧。司机说,刷车40,再加上误工费,我们的活是一个接一个,都是半夜收工刷车,这大白天的刷车就是刷钱,所以,你得把这个钱给我补上。苗可行又把狗一个一个从车里抱下来,说,不租你车了,我有车,我自己拉。司机说,那不行,我已经来了,你得给我二十块油钱,这还没管你要误工费呢。苗可行说,你这是敲诈,我要报警。司机说,你报啊,看看警察能不能来,来了怎么说。苗可行说,行,给你一百,你赶快把狗给我送到地方。司机说,我可不是欺负你啊,我跟你说,这一百都是少的,要不看你年纪不大,我要120都正常。苗可行说,闭嘴吧。
那些狗来到新居,欢快地撕咬狂叫,苗可行发现屋子没有窗户没有灯也没有水,其实就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破仓库。她看着躺在水泥地上的狗子们,挨个给它们起名字,老栓、长毛、大瘦、淘宝、当当……她呼唤它们,它们慢慢抬起迷茫的眼神,从此把自己确定。起完名字,苗可行去院子外面找盆,想给它们准备点吃的喝的,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仿佛这个地方从古至今就没有人来过一样。她把门关上,跳上车去市场买狗子们用的东西,等到装了满满后备箱回到小屋,刚一进院子,狗子们一齐狂吠起来,仿佛鞭炮齐鸣对她的迎接。她俯下身挨个顺毛摸头安抚,它们如音乐的递减,如一个个乐器安静下来。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苗可行收养流浪狗,不知从哪里得到她的电话,每天苗可行都会接到很多求助信息,说,哪哪有一条流浪狗。苗可行穿上衣服就往外跑,仿佛那条狗是她前世的亲人,奶油和蛋糕跳着脚要跟着,苗可行说,你俩别闹了,懂点事吧,你兄妹在那边等我呢,没工夫搭理你俩。奶油和蛋糕知道苗可行去意已决,彼此对视一眼,一起扑向苗可行,苗可行虚设一脚把它们踢开,两条狗太知道苗可行的套路,不但不躲还往上冲,苗可行在空中迅速收脚,给自己晃得东倒西歪。
苗可行没想到那条流浪狗长得那么帅,即使颠沛流离,浑身肮脏也掩饰不了它的贵族气质。苗可行拿着狗粮蹲在地上等它过来,它远远看了一眼,迅速隐入草丛之中。苗可行把狗粮放在靠近路边远一点的地方,躲在不远的树后等待它出现,那只狗竟然能够忍住狗粮的诱惑,始终没有出现,这是苗可行以前从没有遇到过的事。
苗可行第二天一早去看那盆狗粮,已经空了,她笑了,心想,跟我玩这个,看你能挺多久。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苗可行天天去给那条狗悄悄放狗粮,直到有一天,那条狗守着那个吃空了的狗粮盆,一副呆萌的样子等着苗可行的出现,苗可行蹲下去抚摸它的头,它把身体往苗可行的身上倚靠,苗可行说,咱们回家好不好。
苗可行给它取名叫王子。王子一下子占据了苗可行的心,它从不让人抱,总是跟任何事物保持一种刻意的距离,奶油蛋糕想要跟它亲近,它不是躲就是咬,把它们咬得鲜血直流,苗可行上前把它们拉开,一边给受伤的消毒包扎,一边骂王子,说,你是不是傻啊,人家跟你玩呢,喜欢你呢,你咬人家干啥,王子根本不听,独自三下五除二跳到楼梯上,俯视着苗可行和它的同类们。
半夜,奶油和蛋糕都睡了,王子还很精神,好像还在警觉着周边是否安全。苗可行找王子谈,问它为什么要那么凶狠呢,它们又没有恶意,能不能试着去接触和了解一下它们呢,包括我。王子似乎有点心动,苗可行一点点地试图靠近王子的身体,王子第一次没有动,苗可行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进怀里,王子呼吸急促,身体起伏不定,苗可行刚想进一步抚摸它的身体,王子猛地回头冲苗可行的手狠狠咬下去,苗可行“嚎”的一声,疼得跳起来,王子顺势跑掉。苗可行发现那条口子足有好几厘米,她去追王子,王子如一个影子,根本抓不到,她们追逐的动静惊醒了奶油和蛋糕,两条狗兴奋地狂吠,声音又惊醒了苗大路和蔡彩勤,所有的灯渐次打开,所有的眼睛盯着苗可行,看她手臂的伤和发红的眼。
苗大路和蔡彩勤跟苗可行说,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大半夜的,又跳又叫的干什么,你鼓捣这些祖宗有什么用,它们这么伤你,你还管它们干什么,它们是畜生,你知道不知道,你跟它们能讲出什么理,你不搞对象整一堆狗到底想干什么。苗可行听他们说前面那些话都没有什么反应,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但他们偏偏又说到了搞对象,偏偏把搞对象和流浪狗放在一起说,再加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无处发泄,正好一下子就爆了,她喊,你们要是看不上我,我就出去自己一个人住,你们不用成天这么说三道四的,我这么大了,不用你们管,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就愿意养狗怎么了,我是违法了还是犯罪了,你们凭什么这么鄙视我。
苗大路和蔡彩勤对视一眼,心里一起想,我们鄙视她了吗。苗大路往前一步,抓起苗可行的胳膊,苗可行不由自主疼得失声大叫,奶油蛋糕冲苗大路狂叫,苗大路正愁没处发火,扬起脚左右开踹,苗可行扑过去拦苗大路的腿,苗大路刹不住脚,踢到苗可行的腿上,苗可行一个没站稳,倒在地板上,蔡彩勤张牙舞爪地抓这个拽那个,又开始哭。苗可行最看不上蔡彩勤那个样,眼泪像不要钱似的说来就来,苗可行从地上爬起来,冲苗大路大喊,你凭什么打我,你是不是有病。苗大路抬起手刚要给苗可行一个耳光,王子不知从哪突然窜出来,腾空咬向苗大路的手,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洒下来,所有人又乱作一团,最后除了狗叫,没有一点声音。
蔡彩勤先缓过来,她快速去屋里取药包,苗可行把自己的屋门“哐当”一声关上,三条狗如三条闪电在门最后一道缝隙中闪进屋里,苗可行看着它们紧紧靠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号啕大哭。
苗可行以出去旅行为由要钱就不能回家住了,但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自从收养狗子们,苗可行发现自己花什么钱都舍不得了,如一个手握兵权的人,所有的开销只能用在刀刃上,衣服更是一件没添过,在那一刻,她才感觉到以前的自己多么空虚浪掷,她看着它们悬挂在衣柜里,总想如果可以变回现金,将会营救多少狗子啊。现在,她更舍不得花钱住旅馆,她给李小那打电话说,你们美容院晚上需要人打更不。李小那说,太阳瘪了吗,你还想干那个,有啥事就直说吧。苗可行说,我想晚上借住你的美容院,不会太长时间,十天半个月吧,行不行。李小那说,这也不是你风格啊,你应该一脚把门踹开,劈头盖脸地说,今晚我就住这儿了,什么时候走,到时通知你。苗可行说,叫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李小那说,你就是那样的,自己不知道吗。苗可行说,好吧,我什么时候去知道,什么时候走真不知道。
李小那说,我这里什么都有,跟家一样齐全,保准你来了就两个字,舒服。苗可行说,谢谢你,如果你不收留我,我是真不知道去哪儿了。李小那说,你现在在哪呢,我开车过去接你,咱俩好长时间没喝点了。
苗可行说,我给你发位置。
李小那万万没想到苗可行会在一个贫民窟一样的地方。李小那看苗可行半天没缓过神来说,你现在整这个,你受了多大刺激整这个,你病得不轻啊,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咱有病治病,别整这些精神病的事。苗可行就像没有听到,继续给狗子们分狗粮,李小那用手捂着鼻子说,我去车里等你。
李小那坐回车里,拿出手机挨个给同学打电话,一遍遍描述弯腰弄狗子们的苗可行,还把远距离拉成近景拍摄一一发过去,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大家都不敢相信眼前那个穿着廉价衣服臃肿不堪的人是苗可行。李小那说,哎呀,不跟你们说了,我得把车窗都打开,车里都是狗骚味,可千万别把我发给你的照片外传啊,苗可行知道了,能杀了我。
放下电话,李小那想,用什么理由不让苗可行晚上住她的美容院。
苗可行从李小那躲闪其词的话里话外不落正题上很快听明白了,今晚她将无处落脚了。她在脑中迅速想着怎么办,至于李小那在那哇啦哇啦地试图自圆其说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苗可行想,我总不能住在车里,或是跟狗子们挤在一起吧。但她能去哪呢,她想起了肖大炯,念头一出来,立刻按下去。她想自己应该找一份工作,能值班住单位的那种,但男人可以当保安,女人能干什么呢。李小那借道走了,苗可行看了看车后座,对自己说,今晚就住这儿,冻不死。
海鲜摊说不行就不行了,大的饭店直接从外地进货,各种新鲜果品超市一夜之间站排似的,几站地就一个,生生把海鲜市场挤兑黄了。整个市场下架那天,大家在市场的空地上摆了很多桌,吃着自己上的最后一拨海鲜加凉啤酒,喝得那叫狂放不羁,倒地不起的,掀桌子的,失声哭的,唱歌跳舞的。苗大路带头拿锤子把自己亲手建的档口砸个稀烂,更多的人加入进去。苗大路说,咱们不砸,明天也是被毁,与其让别人把咱们的命根子毁了,不如自己毁,自己毁痛快,越来越多的人围观,像看一场盛大的演出。
一夜之间,苗可行不能再管父母要钱了,但那些狗却还是层出不穷地往她这边送,就像一层层漫天迷眼的砂砾,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只知道,她离不开那些狗子们,狗子们更离不开她。如果说,以前苗可行想找工作有作秀的成分,但这回,她知道,她必须出去找工作,才能让那些狗子们活下去。她知道适合自己的工作很少,除了端盘子洗菜打扫厨房,就是去超市收银,苗可行太了解自己了,从小到大她对钱没啥概念,笨手笨脚的,后厨更不适合自己了,那她能干什么呢。她去劳务市场填了表格,人家一看她说,你年纪不大,钟点工、月嫂这些都不适合你,还没有一技之长,难找。看你长得挺诚实,有一个活你看看能干不。
苗可行说,什么活。
对方说,有一个离婚女人,五十来岁,丈夫跟人跑了,留下挺多钱,女人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想找个人打扫卫生加住宿,住一晚上给三十块钱,扫打卫生的钱另算。
苗可行想都没想说,行。
苗可行上岗那天特意收拾了一下,还化了简单的妆,女人对苗可行挺满意,说有眼缘,自己吃得不多,但讲究营养,给苗可行一个菜谱,按照上面的做就行。苗可行拿过菜谱一看,还行,基本都是素菜,心想,一查百度就能搞定。女人问了一下苗可行的家庭情况,说,你父母同意你夜不归宿吧。苗可行说,要不我家里人也要给我买一个房子,我也要单独出来自己过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我喜欢养狗,老人不喜欢。
女人说,我本来想养一条狗陪我,但有点害怕,对活物不敢抓不敢抱的。苗可行说,没事,它们通人性,可暖心呢,赶巧儿我手里有小狗,要不给你抱过来一只,我跟你一起养,教你怎么弄,你就不害怕了。女人说,太好了,我雇你就对了。苗可行想,要给女人奶油、蛋糕还是王子,它们经过驯化已经乖顺很多,狗窝里流浪狗不是残疾就是狂躁,不适合眼前的女人。
女人说,我有外貌癖,有没有特别遭人稀罕的狗。苗可行一下子想到王子,除了王子谁能配得上女人的豪宅呢。
苗可行每天给女人做饭,打扫卫生,女人看出苗可行根本不是那块料,但她喜欢苗可行身上的青春气息,尤其是苗可行带着王子疯跑的时候,女人也跟着跑,跑得微汗涔涔,感觉说不出来的舒服,心想,孩子不是很精,但人挺好。
女人不喜欢王子这个名,她叫它伟财。苗可行心里不喜欢,但嘴上说,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只要小狗听你的呼唤就行,毕竟以后你们处得长。
女人喊伟财,小狗没听懂。女人让苗可行也跟着喊伟财。苗可行心里不情愿嘴上喊伟财,小狗闪着迷惑的眼神看着苗可行。苗可行心一酸。
时间长了,苗可行知道女人的故事,她知道自己只负责听,没权利接茬、疑问和建议,就像一个佛像,端坐在那里,闭口不言就行。果然,女人对苗可行很满意,女人对苗可行说,我现在就是花着他辛苦半辈子打拼赚来的钱,一点不心疼,甚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意。苗可行不敢直视女人的眼睛,害怕她突然惊觉自己的失态,假装看着玩耍的小狗。女人说,我现在停薪留职了,除了美容就是健身,苗可行仔细看女人的身材,是跟年龄有些不符的苗条,脸上像李小那,心想,受了刺激是真有动力。
女人说,你年纪轻轻的还是学一个一技之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苗可行说,我就喜欢收养流浪狗,它们太可怜了。女人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小动物,不如学个兽医,也算专业对口。苗可行说,姐,你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下子就把我点醒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说实话,这次我应聘来你家干这个,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其他工作,我给流浪狗租房子,买吃的,一百多只呢,一个月费用得好几千。女人惊讶地看着苗可行,突然感觉眼前这个女孩精神不正常,心下暗自恐惧,心想,明天就找中介把她辞退。
还没等女人跟中介公司说,晚上女人去卫生间,发现苗可行的屋亮着,她悄悄推门进去一看,苗可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走过去一看,桌上摊开一个本子,上面记着满满当当关于考兽医证的信息,女人心一软,觉得苗可行还是靠谱的人。
很久以后,苗可行想自己这一段求职经历,像做梦似的。她有时跟同学说,大家都说像电影,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睡一觉给三十块钱,还供吃,还给讲故事。苗可行说,我就是赶上那个点了,那个女人那个时候极度虚弱,也是恨钱,所以才遇到的。大家说,以后有这样的好事,咱们组团去,一人一天。男同学说,异性加钱不。
苗可行在女人那里干了两个月,女人委婉地暗示苗可行自己找了更适合做饭的人。苗可行说,没事,姐,以后你有养狗方面的需要问我,我就过来。
苗可行每天像一个特派员,去指定地点寻找流浪猫狗,她只要一听到求救电话,就控制不住地跑出去。她把狗粮放在地上引诱它们出来,然后一点点走近,把它们抱进怀里,放进自己租来的狗屋。每只狗小的十来斤,大的二十多斤,苗可行抱着它们上车下车,上床下床,膝盖疼得厉害,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膝关节受损,苗可行看着那些黄色的浓液抽进粗大的针管里,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凉,问自己,我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这种疑问以前也有很多人问过她,每次她都做同样的回答,它们需要我,它们的世界里只有我,没有别的东西,没有我,它们也许活不过明天,它们会被打死、冻死、饿死……行了,听到的人总是打断她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排比句,脸上现出不解和轻蔑的神色,说,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瘦得像个棍似的,你以前穿的啥,现在穿几十块钱的破衣服,起球不说还总有味,你自己闻不到啊,你……苗可行来而不往非礼也,打断对方继续要说下去的排比句,说,你们要是嫌弃我就别找我,我就这样,你们成天吃喝玩乐,花家里人的钱不觉得没意思吗。哈哈哈,我滴天老爷啊,大家发出哄堂大笑,你这才几天啊,养几条破狗就感觉自己是圣人了。
突然有个同学,一边夹菜一边小声嘀咕,你也不赚钱啊,怎么养那些狗,还不是花父母的钱,算什么能耐。
苗可行气得浑身冒汗,感觉自己的脸热得发烫,无处发泄,看到自己手里的饮料瓶子,狠狠地掼到地上,随着一声炸裂之声,另一只手把一桌子烧烤掀翻在地,然后扬长而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当初那个苗可行又回来了,但仿佛跟原来的那个人又不一样。
苗可行横冲直撞地开车,那个女同学的话如一根刺狠狠地插向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苗可行知道自己也挺不了太久了,因为毫无节制地收救,已经出现了踩踏事件,一开始苗可行还以为它们是病死的,并没在意,在清理尸体的时候,有一只狗被拖布扫翻,露出鲜血淋漓的腹部,结了黑色的硬痂,伤口如一张大嘴,把苗可行一口吞下。苗可行惊在当场缓了好几口气,才蹲下去仔细看那只被撕咬的狗,如一名刑警侦破旧案,然后确定,它真的是被咬死的,苗可行的心骤然跌到谷底,首先想到的就是钱。
苗可行的手机每天还会接到各方神圣的电话,有学佛的、做公益的主动加苗可行微信转钱给她,说是给狗子们买狗粮。有广播电台报社的记者要采访苗可行进行宣传报道,说现在像她这样默默无私的人越来越少了,她的精神值得人学习。这个苗可行拒绝了,因为当记者问到她一个月花那么多的钱买狗粮你吃得消吗,她语塞,她无法开口说,这些钱要么是父母给的要么是大家捐的,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中介,一个假手他人之手的奉献者。她跟记者说,宣传报道就不用了,如果我遇到什么困难,你们能帮我一把就千恩万谢了。记者说,没问题,只要你在这个事上遇到什么难心办不了的事,就跟我们联系,我们会尽力帮助你。苗可行暗自松了一口气,也有了继续下去的力量,更让她看到了一线光亮。资金暂时有了点松动,但还有一大块缺漏,苗可行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在大马路上四处看招工广告。苗大路给苗可行打电话,问她在哪儿呢。苗可行说,到处溜达哪。苗大路说,快回来吧,这回来个好活。苗可行回到家,才知道可以去一家工厂当检斤员,虽说是临时工,但给交三险,全家人都乐够呛。苗大路说,这个是海鲜市场你刘叔给介绍的,咱们关系没得说,我曾救过他的命。蔡彩勤笑着说,是,有一次上的大嘎牙鱼,一口咬住老刘的手,哗哗淌血,大家都吓得直叫唤,你爸拿起砖头把鱼拍稀碎。苗可行说,我还以为怎么个救命法呢。苗大路说,你不知道,那个鱼的牙有毒,可不是救命咋的,老刘的手从鱼口里拽出来,青紫一片去医院处理,观察好几天才出院呢,人家医生都说了,再晚来一会小命容易没了。老刘的侄子在那个厂子当调度,我跟他说了你想找一个工作,他说这个忙一定得帮,所以,你明天就可以去报到啦。
苗可行激动得一夜没睡好,她想自己从没有真正工作过,能干好吗。她害怕自己手忙脚乱搞得一塌糊涂,再被辞退可怎么办呢。等到上班了,苗可行才知道自己多虑了,工作很简单,就是面对电脑一通操作,认真就好,但后来,她又发现,自己想少了,太少了。
苗可行今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男人光着膀子,穿着内裤向自己走来,有的还是三角的,明晃晃的杀气腾腾,吓得苗可行扔掉电脑,跑到门后面躲着。等着他们肆无忌惮穿过自己的窗玻璃前、门前、后玻璃前,如被轮奸了一样瑟瑟发抖。这个场景每天都会上演两次,她是他们唯一的被迫观众,他们的身影远远地如炮弹夹着灰黑色的迷雾,向她涌来,等到他们趿着拖鞋的声音消失,她才从门后面探出身体,惴惴不安地坐到电脑前,每次都有惊魂未定之感。他们让她想起了肖大炯,想起了雄性的杀伐与冷漠,看着他们在群山和漫天飞舞的水泥背景中,断然舍弃了遮挡,以几近赤裸的姿态当她不存在,是啊,在这个远离市区与人烟的地界,她成天穿着劳动服,一身狗骚味,他们根本就没把她当成女人,或者没把她当人。厂里唯一的公厕要走出几百米,所以,为了少上厕所,苗可行平时尽量不喝水,实在渴了吃点水果。如果非去不可,要带上一团纸,把那个隔着男女隔间板子上的窟窿堵上,要带上一个盆,下面的缝隙过大,如果不用盆挡着,屁股很容易被偷窥到,还要戴上一个塑料帽子,以抵挡万一从天而降的蜘蛛、叫不上名字的各种虫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苗可行去扫厕所。
很多时候,苗可行都佩服自己,怎么能熬过去呢,后来她明白了,她在检斤室的后院可以收养二三十条流浪狗,这个事没有人管她。虽然领导看到过,也知道她有那个怪癖,在大家眼里,苗可行工作挑不出什么毛病,她很少跟人说工作以外的话,不显山露水,也不招人烦,对她养狗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而苗可行,只要让她收养狗子们,她怎么都行。
有时候,苗可行一个人躺在值班室里,看着窗外的白云想,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呢,她能一直干下去吗,最起码这是个保障,活不累工资也保靠,主要是狗子们有吃的了,她就感觉心境舒朗,无限满足。
上次半夜与苗大路大闹一通,苗可行提出自己出来过,蔡彩勤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一个姑娘家家的,万一被人盯上了,有个三长两短的,还让我们活不活。苗可行说,你们不让我出去过,我就得把狗带回家养。苗大路说,你养吧,宁可养着它们,也不让你走。但后来,还是苗大路找苗可行说,给你买房子,上网看看有没有相中的,自己出去凡事多个心眼,别傻不拉叽的。苗可行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突然想通了呢。苗大路说,那些狗毛,你妈过敏你知道不,她成天半夜咳嗽你知道不,她已经咳半年了你知道不。苗可行转身去看蔡彩勤,在门口就听到母亲的咳嗽声,她没有勇气走进去,又折返回自己的屋里,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
因为狗子越来越多,发生踩踏事件,苗可行决定定制分层的大铁笼子,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苗可行不好意思管苗大路和蔡彩勤要钱,在闲鱼网把自己的衣服挂出去,还真都卖了出去,这让苗可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好像弥补了一些以往的什么过失。
大铁笼子足有三层,苗可行雇好几个人才把它们支上,那些狗看到新屋子,一窝蜂冲上去,苗可行又给轰下来,给它们分组,谁和谁在一起不会打架,或少打一点架,但狗太多,它们过于强势,把苗可行的手臂咬出左一块右一块的血痕。苗可行好不容易把它们分出来,它们又横冲直撞地乱闯别人的屋子,苗可行只有两只手,没办法,把它们统统拉到外面去,开门缝弄进去一个,送进一个笼子里,再开门缝弄进去一个,送进另一个笼子里,累得一身汗一身汗地出,汗水滑过被咬伤的地方,蜇得钻心地疼。那一刻,苗可行心里强烈地想找一个男朋友帮自己一把,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个跟她一样喜欢养狗的男人。
铁笼子摞了三层还是不够,越来越多的流浪狗,如河流一样涌向她的救助站,互相挨挤着碰撞着,总有年龄大的残疾狗被苗可行清理出来,一开始她还把它们用报纸裹好,找山上埋,时间长了,她发现自己埋不起,首先挖坑是一个力气活,再就是老狗的尸体足有几十斤重,她也抱不动,这时有狗肉馆的老板联系苗可行,要收狗肉,苗可行气得按掉电话把他们挨个拉黑。
苗可行万万没想到,狗贩子会半夜去偷狗,邻居给苗可行打电话,苗可行顾不上穿外套就往外跑,开到地方,苗可行远远看到一伙人正举着锤子砸锁头,苗可行冲下车,一边跑一边喊,你们干什么,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你们这是抢劫,是违法的,你们住手。
那伙人一看眼前的黄毛丫头,对刚刚砸锁未果的气愤瞬间转嫁到苗可行身上,他们上前对苗可行拳打脚踢,天那么黑,苗可行一个人也没有看清,只能护着自己的脸,她能感到他们的脚踢在她身上的愤怒有多重,每一脚,恨不得把她踹进地里。
直到有人听到惨叫声,打开屋灯推开窗,他们才一哄而散,一边跑一边叫,像一群欢快的野兽,因此苗可行分析他们应该都是不大的孩子。
苗可行感觉自己的腿连踩油门的劲儿都没有了,她只好再一次睡在车里。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在后备箱放了被子,就不会冻得感冒发烧了。蔡彩勤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呢。苗可行故作镇静地说,今晚李小那过生日,我就住她的美容院了。第二天苗可行给记者打电话诉说了整个事件,她说,你们能不能呼吁人们监督这些偷狗卖狗肉的人,他们太可恶了,那是生命啊,它们简直就是在犯罪。记者说,现在出现了一些狗咬人事件,社区都在喷药毒狗呢,你那些狗都有狗证吗,如果没有,就是违法收养。苗可行放下电话,气得心怦怦跳,她没有想到,昨天她还是一个英雄,要被歌颂,今天她就成了违法者,一个狗证全下来要一千多块钱,这么多狗,苗可行开始乐,乐得泪水横流。
苗可行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上瘾了呢,是母亲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她蓬头垢面地去相亲,不断有电话告诉她哪里又发现流浪狗了,她撇下相亲对象去救狗。男孩对介绍人说,她浑身散发着一股狗臭味,关键还一副牛逼拉轰的劲儿,好像自己拯救苍生一样,那种不要命的样儿,简直把我看得目瞪口呆。介绍人把这么文艺的话转述给蔡彩勤,蔡彩勤想了半天没学上来,说,对方说你是傻逼。
苗可行说,傻他妈了个逼,我就说不去相什么亲,你们非得逼我去,这回好了,让人骂你们开心了。蔡彩勤说,行了,以后你的事,我们再也不管了,你就是老死家中,也不让你去相亲了。苗可行说,你知道什么是自取其辱不。苗大路说,就你成天咸吃萝卜淡操心,整不好埋怨一辈子,到时候有你后悔的时候。蔡彩勤又要流眼泪,苗可行和苗大路赶紧躲出去。
苗可行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被那个收养流浪狗的群踢出去,因为很多人捐助,苗可行建了一个群,把账目公开,买了多少狗粮,做了多少节育,生怕说不清楚。苗可行一时之间成了比苗大路还要红的红人,在那个不大的城市,只要有人提收养流浪狗,第一个说出的名字一定是苗可行。有时候苗可行一个月收到的捐助能有一万多块,这让她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也知道,她将万劫不复,没有出头之日了。
很多人劝苗可行把它们送到好人家去,每一个苗可行都舍不得,哪怕是残疾的、衰老的,她想等它们自然消失以后,就再也不养了。苗可行无数次下决定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找个对象嫁人,过正常人的生活,但狗一来,她就止不住地接过,像接过一道道光芒,叠加地穿在自己的身上,那么重又那么亮。
群里人看到苗可行收到越来越多的捐款,有人找到苗可行要跟她谈,说,应该制定方案收更多的钱。苗可行说,我们是在做善事,那么多的人相信我们,把钱交到我们的手上,你们怎么能想到从中获利呢,你们连狗都不如。把苗可行踢出群那天,苗可行正在厂子检斤,手机响了一声,她没在意,等到晚上下班,她喂完狗子们松了一口气,拿起手机一看,愣在当场半天没缓过神。她给那些人打电话,不是不接就是接了一听是她,就把电话挂了。她坐在椅子里,那种无可抑止的下沉感又来了,那种感觉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了,自从收养流浪狗之后,她的世界渐渐清晰,但那天,她再一次被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而陌生的气息狠狠攫住,往下,一直往下。
正当苗可行心乱如麻的时候,她又接到电话,对方说,你是苗可行吗,现在有一辆大卡车,上面拉的铁笼子里全都是流浪狗,快去救它们啊,再晚就完了。苗可行让对方加微信给她发位置。那一刻,苗可行什么都忘了,一想到她要营救一大卡车的流浪狗,那些狗因为她而活下来,她就血脉偾张,那种神一般存在的感觉又来了,她加大油门往那个方向冲去,甚至因为慌不择路闯了一个红灯,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把那些狗搂在自己的怀里,安抚它们因惊吓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
苗可行那天至少追出去一百多公里,如果不是那车大卡车的司机要撒尿,她追不上他们。当她远远地看到那辆卡车,像看到了杀人犯那般眼红,她猛踩油门横在他们的车前面,跳下车,看着司机正在解手,一边拎着裤子一边看着自己。苗可行说,我已经报警了,还有报社记者马上就到,你们这些狗贩子是要坐牢的。司机把裤门拉好,说,你是谁啊,谁是狗贩子,我们这是养殖狗,专门给朝鲜族饭店送货的,你是干什么的。苗可行瞪大眼睛听着,有些不知所措,她第一次听说养殖狗,以前听过养殖猪、鹅、鸡、虾、牛蛙、鱼,太多了,但从没有听过狗也有养殖的,她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司机说,你们不许走,等警察记者来了再说。司机说,我凭什么听你的。苗可行说,你们要是想走,就从我身上压过去。司机说,压你,你不够,懂不,瞅你长那个样吧,还压你,想太美了。苗可行因为狗被打不止一次两次了,还有厂子那帮人更是把她磨练得皮糙肉厚了,对于这样的流氓死磕,苗可行不屑一顾。
苗可行给记者打电话,问他们到哪了,记者说,快了。苗可行又给警察打电话,警察说,马上到。
苗可行万万没想到,大卡车被大家团团围住,一拨又一拨的人轮番调查取证,最后真的是养殖狗,这些狗它们天生就是为了被吃掉的。所有人都很泄气,本来以为能有一个深度报道,没想到一场空不说,还让司机笑掉大牙,像看着一群小丑一样面面相觑。司机示威似的又在不远的地方撒了一泡尿。苗可行恨不得一脚把他踹飞。
这件事给了苗可行深深的打击,她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收养流浪狗的意义,也让她下定决心在各个群里发出领养的信息。苗可行把狗子们排成号,出去一个登记一个,收养人的电话、地址,隔一个月苗可行拿着狗粮和玩具去回访,像老师去学生家里走访,看看有没有负责、虐待和遗弃。
苗可行把王子带到女人面前,教她怎么一点点跟王子亲近,告诉她不要太急,小动物比人还没有安全感,因为它们遭遇的苦难更曲折。王子对这个富裕的家并不待见,显得焦躁不安。苗可行一点点安抚,女人看着苗可行那么耐心细致,说,你是一个好女孩。苗可行笑了,这是第一次有陌生人如此温柔地评价她,是因为一条狗。
那天苗可行回访王子,还没进女人的房子,就在楼道门口看到王子躺在狗窝里。看到苗可行走进楼梯,王子一下子蹦高扑过去,苗可行感觉像自己的孩子被遗弃在门外一样。苗可行气得狠狠敲门,女人一看是苗可行,热情地介绍王子的情况,说能吃能睡挺好的。苗可行强压住怒火说,怎么让它睡外面呢,外面多冷啊。女人说,不是我让它睡那里的,是它拼命挠门,狂叫不止,然后趴在那里,我只好把狗窝给它挪出来。苗可行知道,王子是在等她,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女人说,你放心吧,我总带它出去到处玩,它挺听话的,也挺可爱的。
苗可行说,姐,如果你有一天不喜欢它了,不想要它了,千万别给它扔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我接它回去。
女人说,那怎么可能呢,再说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物归原主的。
苗可行从背包里拿出玩具给王子,对女人说,如果它有什么不舒服,我现在学兽医呢,你问我,我告诉你怎么处理。
女人说,放心吧。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手里拿着抹布从屋子里走出来,对女人说,狗尿擦完了。苗可行心想,换这么大岁数的,倒是比自己强。
苗可行从女人家出来,王子在门口嚎叫,狗绳仿佛要把它的脖子勒断,苗可行几次话到嘴边想对女人说,要不我带走得了,它这么在走廊里趴着也不是一个事,但又说不出口,属实是王子的意愿,跟女人没关系,那样说,太不近人情。
苗可行看着那条狗绳好像已经嵌进王子的皮肉里,她把绳子拿下来,对王子说,好好的,听话,你在这里比我那个黑咕隆咚的狗窝强,在这里有吃有喝还带你出去玩,你跟着我住那里,不一定哪天被咬死了,还又冷又饿。王子眼睛湿了。苗可行说,别傻,好好待着,听到没。
苗可行跑下楼梯,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知道王子是怎么想的,但她不能带它走,在女人这里是最好的归宿。
外面下着雨,苗可行开车一路狂奔,好像要把王子期待的眼神甩在身后,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用手糊了一把继续往前开,但王子就像附体了一样,印在苗可行的挡风玻璃上,看哪都是王子的影子,眼泪哗哗淌,她看不清路。她踩停车趴在方向盘上,脑子里全是王子。苗可行起身再也控制不住调头往回开,外面的雨更大了,苗可行把大灯打开,她远远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向她的方向狂奔,苗可行的心猛地狂跳,她加大马力往前冲,但雨大路滑,好几次都发生了侧滑,她不敢再猛开。她把车停下来,向着那个黑影跑去,直到他们确定了彼此,苗可行单膝跪在雨中,王子一个飞跃扑进苗可行的怀里,两只爪子紧紧搂住苗可行的脖子。抱头痛哭。
苗可行把王子带回家,给它洗了澡,哄它睡下,才给女人发了微信,告诉她,王子跑回来了,马上就冬天了,如果它还执意睡走廊会生病的,王子跟我时间太长了,它舍不得我,我再重新给你一条狗吧。没想到女人没睡,回了一个字,行。
几天后,苗可行带女人去出租屋选狗,女人刚走到大门口就站住了,她错愕地看着一层层铁笼子里的狗子们,在黑暗与恶臭中疯狂地喊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苗可行,伟财就是从这里出来的。苗可行说,它不是,它一直在我家里。女人说,太可怕了,这像监狱,你不是在收留拯救它们,而是在控制虐待它们。苗可行说,你说什么。
女人说,你在收集它们。
苗可行又问,你说什么。
女人说,如果它们不到你这里来,它们至少还有自由,自由地死去,而你把它们整到这里,就是暗无天日的地狱,它们是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固定投喂的时间,但它们这样拥挤踩踏,血淋淋地撕咬,它们是在仇恨中死去。
苗可行说,如果它们不来这里,早就死了。
女人说,那是自然的死。
苗可行说,你觉得哪一个更好呢。女人说,你要听从它们自己的意志,如果你把铁笼子打开,看看它们会不会跑出去,跑出去会不会再回来就知道了。
苗可行说,它们老弱病残,耳聋眼花,它们会走失的,它们兴许一个晚上就会被冻死在街上。
那它们在这里,被同类践踏、残杀就好吗。狗和人是一样的,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苗可行呆立当场,感觉血液凝固了一般地冷,心脏止不住地打战。她想杀掉女人刚才说出的那些话,她想杀了眼前的女人。
女人说,我不想收养了,它们关在这里,不可能是正常的狗了。苗可行看着女人离开的背影,说,它们来这里之前就已经不正常了。苗可行看着那些在狗笼子里癫狂的狗子们,女人的话反复如一记记重锤一下下地砸在她的心上,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真正审视过自己收养流浪狗的动机,只感觉狗子们带给她从没有过的那种感受,但那到底是什么,她说不清楚,那种东西令人迷恋、上瘾、无法自拔,越陷越深。苗可行看着那些黑暗里的狗子们,在它们震耳欲聋的叫声中瘫坐下去,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从纸壳箱子里爬出来,掉到地上。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每晚躲在黑暗的衣柜里睡觉。看到十年前的自己,被肖大炯无声地抛弃。再看眼前的狗子,它们用身体撞击着铁笼子,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无措地奔突,她站在铁笼子面前,狗子们疯了一样地挤向锁链,苗可行在心里念着它们的名字,板凳、钥匙、花盆、大梦、二鱼、精精、阿抱……她拿起斧子疯狂地砸向那些锁链,一边砸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想起那些狗子,在秋天的季节里,翻滚跳跃,那些金黄的树叶时而被它们腾空刮起,时而又被树叶掩藏,它们玩得那么狂浪肆意,仿佛世界不存在,仿佛那些树叶是它们的衣裳,随风飘逸。而她一直被困在那个纸壳箱里。苗可行看着自己砸锁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与门外的光混合在一起,影子臃肿得像狗熊,随着光线的移动,越来越被拉长,像翘首的长颈鹿,更像不停与风车作战的蒙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