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浩
四川通江。“通”这个带有理想和愿望意味的字出现在这里真好,时下,它还不能代表已有的现实,而代表的是想象——可想象,从来都殊为可贵,因为它往往会是我们努力达至的愿景,现实中的诸多努力都会朝向它,使它能够在不远的将来实现……之所以在这篇文字的开头言说这些,是缘于我在通江最为深刻的一个感受,“通”对于几乎四处环山的通江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它是愿望也应是一个迫切的议题——
自达州金垭机场到通江县县城,用时近两个小时,两侧一直是山,高高低低的山,不过颇令人惊喜的是满目苍绿葱茂,山色俊秀……对于我这个一直生活在平原却也一直醉心山水画的人来说,自然不愿意放弃这样的“饕餮”。从达州金垭到通江,我感觉自己始终在“翻山越岭”,一座又一座的山峰被我甩在了身后。它让我更多联想的是古人的“蜀道难”,曾经的蜀道之难,而如此难以抵达、藏于群山之间的那个地方竟然叫“通江”——这,怎么能不让人感慨?
在层层叠叠的群山之间。“通”是愿望,“通”当然有它显见的好处,方便、迅捷是其中之一,而物资特产的互通更是其中之一,物资特产的财富换取自然也是;而“不通”或“不那么通”在我看来可能也有其后发的某种优势,它的优势在于:保持了“未受污染”的原生和原发,保持了它的天然和道地,这在“环境污染”问题日趋被人重视的当下尤其重要。一路走来,我在整个通江的几日行程中似乎从未看见过污染、烟尘和雾霾的存在,所见最多的始终是青和绿,是清澈的水和偶尔可见的鱼,是……我承认,在“通”和“未通”之间,在“保持原有”和“迅猛发展”之间,我的态度是忐忑、犹豫的,我甚至在穿越葱郁的“千山万水”过程中暗暗祈望,希望被如此多、如此层叠的绿所覆盖的偌大通江能够继续保持住它的绿水和青山,能够继续有效地避开可能的污染——我知道,我的这一祈望让我面对两难,而这两难应当也出现在当地的执政者身上:作为老区,他们当然希望自己能够更快更好地获得发展,他们也希望自己的所有产品特别是卓有声名的农副产品继续保持良好品质,甚至是高品质——高品质带来高价格,这也是有利民生的一个重要支点。
通江,在它的宣传语中含有“一府三乡”的说法,它指的是:通江,曾是川陕革命根据地的首府,是红军之乡、银耳之乡以及溶洞之乡,“通江在川陕革命根据地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有着全国最大的红军烈士陵园。”
从县城到达烈士陵园,同样需要走很长的路——不过在我看来,这条漫长的路也应是景致之一,甚至可以看作是历史记忆和烈士陵园故事的延伸。我们行驶于青山之间,满目的葱郁依然满目,而那条极有特色的“红军路”则以它的方式将我们重新带入那段烽火以及年轻人们激情燃烧、愿意为自我和民族的未来奋力抗争的岁月。他们奋力抗争,抗争一切不公不义,抗争旧世界中坚固的、暮气沉沉的吃人的秩序,抗争霸权和列强,既是普罗米修斯又是西西弗斯,甚至不惜以个人的牺牲来换取……我一直敬仰那些盗火者和播火者,我始终认为,人活着,有些血性、肯为别人和民族付出才能算是活着,他们在我心里位置崇高,尽管在这些人中,有些人还只是孩子,他们本应生活在一个好的时代,本应有一段好的生活。
这样的感慨一部分是因为积蓄已久,一部分是因为在红军烈士陵园,阅读刻在墙上的那些名字有感而发。那么多、那么多的牺牲者,他们的生活停留在了二十几岁、三十几岁,有些甚至只有十几岁,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名字,是以谁谁谁家的娃和谁谁谁家的女儿来命名的……正是在红军烈士陵园的博物馆里,我看到了一份关于当时军阀苛捐杂税的征敛单,某些税收已收到了几十年之后,其厚颜无耻,其对民众的欺压真的是令人发指,让人唏嘘。中国的老百姓向来是温和、顺从而知足的,如果不是之间的矛盾冲突实在难以调和,如果不是丧失了活路,这些没有自己名字的孩子未必会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参加红军干革命……那些为恶者永不知收敛,最终,他们真的成了自我的掘墓人,也没有抵挡住人类进步的潮流。我们前往的红军烈士陵园据说是全国最大、最集中的红军烈士陵园,而当时的红四方面军总医院也坐落于此,同行的当地朋友悄悄地对讲解员说,你可以讲得细一些——于是,我们听到了诸多细节,它们或许,可以成为我和朋友们新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支点。
在烈士陵园的对面山崖上,我们可以遥遥地看到四个大字“赤化全川”。据说它是当年的红军所刻,围绕着它也有一段故事,包括如何让标语口号既直观、醒目、朗朗上口,又能抵达人心,让所有的民众能够清楚、明白……在诸多的历史分析中,中国共产党的“标语口号”的作用绝不可小觑,它起到的作用也许还要细细总结——“我们是距离远,其实,这四个字可大啦!每一个笔画都至少可以立住一个人……”那时,在一次次围剿、清剿中不得不东躲西藏的红军是何等艰苦,然而他们还是要在山崖上刻下自己的标语,以彰显,以树立,以警醒,以宣誓……它是我的另一份感慨,这支军队与旧有军队的区别可能即在于此。
山高路险,林密谷深——这是当年中国红军得以在这里建立革命根据地并存活下来不断壮大的条件之一,尽管其他的原因和条件同样重要。而山高路险、林密谷深或许也是通江某些自然作物包括银耳生长品质能得以保障的缘由之一,这是通江的劣势,可能也是一个自然馈赠的“优势”,哪怕,这优势或许局部。
作为北方人,恕我孤陋,我原本并不知道通江银耳那么有名、那么有价值。我也曾多次购买银耳,但从未注意过它的品牌,更多的时候是将它当作木耳高级一些的替代品——此次通江之行,可以说大大地纠正了、改变了我的认知,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银耳有如此多的门道、讲究,并不能说所有的银耳都是……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也突然地想到,在当时地方军阀、官僚所收取的税收中,特别单列了专门的一项:通江银耳。可见,在那个时代,通江银耳其实已经是一个道地名品,它需要单独列一个税种来专门地征收,就像盐、铁。
通江,乃是中国银耳的发祥地。据说它最早发轫于唐代,将银耳的食用价值发挥出来并被人接受则始于宋元,而发现它的药用价值并加以利用的是在明清,其补肺益气、养阴润燥的功效极为显著——在清代,它也成了皇家御膳中的一道贡品,尤其被慈禧所喜。时下,银耳早已非通江所独有,全国诸多地方都有栽培,价格也多有参差,然而通江银耳依然以它的道地性和卓越的品质雄居榜首,且与外地的银耳在销售价格上分野甚巨。通江银耳,具有外形美、色泽好、朵大、肉厚、多鸡冠状、颜色微黄、有玉石感、易于炖化的特点,但对我这样的外地人来说,拿出两三种不同产地的银耳来,恐怕还是很难分辨得清楚的——因此,某些外地银耳“假冒”通江银耳的现象层出不穷,近年来,通江县加大了管理和商标维护,这才使假冒现象大大减少。通江银耳与外地的银耳在销售价格上分野甚巨,究其原因是:一,通江地处秦巴山区的南麓,大小通江贯通全境,其地形呈“三山夹两谷”之势,空气清新而多雾,而它的山雾又是全年性的——所谓“天生雾,雾生露,露生耳”,萦绕、层叠的山雾存在为银耳生长提供了最为有利的条件,更是最易于它保持高品质的重要条件;二,通江一带多产青杠树,漫山遍野,木质坚硬的青杠树又为野生银耳、栽培银耳的生长提供了最为优质的条件,这,在另外的地方也并不具备;三,其山林中还富有一种名为香灰菌的真菌,而它被称为银耳伴侣,没有它,银耳无法生长,无法“成为”银耳……三个条件,缺一,都无法成就通江银耳。
中国的食药都有一个“道地”说,所谓道地,它包含有真正、纯正,最适合的地点生产的意思,是气候、环境、土壤、品类等等一切因素的最佳综合:通江银耳,可以说能够把“道地”这个词发挥至极致。
通江产茶。这原是我知道的,而且它不属于我临行前的“功课”。多年前在四川的朋友曾给我寄过通江的一款红茶,令我印象颇深。据传,通江罗村茶在宋代就已经跻身四川八大名茶之列,其历史可谓久矣。
通江的青山绿水为茶叶的生长提供了第一层保障,喝茶的人都知道,喝茶,除了茶叶的基本品质,有无污染和农残在时下来说更为重要,是更值得仔细思量的。通江在交通上的某种劣势,在发展上的某种劣势对于茶叶品质的保证来说反而成为一重优势;前面已经说过,通江的山上常年多雾,它的经纬度、日照强度和这种“多雾”形态也是另一重保障,它保障着茶叶的生长品质和口感;第三层,是此地的土壤富硒,而硒又是对人体“极好的”微量元素,茶叶中的这层富含可能算是意外之喜,也使通江茶的“珍贵”变得更加珍贵起来。
我们去往茶园的路自然又是多崎岖回转,不过穿行于摇曳的树影和高高低低的阳光之间也颇让人心怡。路上,我们在中途停下,恰巧遇到一户茶园的主人正在路边直播——一男一女,女播主负责津津有味、滔滔不绝地介绍,而那个略胖些的青年男人则负责向她的手里递茶叶、茶杯和水……这是一种可以轻易穿越可能的闭塞而迅速地到达网络另一端的有效方式,没想到,通江的茶园早已在使用这一方式。既然停下来,我就认认真真地听了一段女播主的推销。她的自得是认真的,不时,她会将镜头略做调转,让我们随着她和手机的“目力所及”望一望真实的茶园和广阔的群山。因为认认真真地听了,我个人就对她的“介绍”小有不满,我觉得她使用的语言可能太“主播”化了、“淘宝”化了,略有些平常平淡,罗村茶的特点并未获得充分展现。同样描述罗村的茶,同行的朋友胡竹峰写下的就是优美的诗:“杯茶在手,看见了挂轴里古典的仕女款款走来,也看见古诗词中绿衣罗衫的女子款款走来:是《楚辞》里的‘嫮目宜笑,娥眉曼只’的那个人;也是鲍照诗中:‘始见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未映东北墀,娟娟似娥眉’的那个人;更是唐人笔下那个弹弦鼓吹裙袖广长的人,神仙娥眉,被服烟霓。罗村茗眉,不独娥眉,还有明媚。这款茶的好,好在明媚。雾霾太多,阴冷太多,灰暗太多,迷雾太多,这一抹明媚是稀罕物。这款茶的好,好在透彻,一口口入喉,身体好像被月光照过,清幽来了,安宁来了,静谧来了。人如钟如松如水,一时照见自我,一时五蕴皆空。也未必空,空茫里陡然一声呐喊。”当然,相对于胡竹峰的优美雅致,如果让我来描述——我还是不做描述了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比他说得更好。
某个早晨。充裕的闲暇使我有机会一个人缓缓地浏览通江县城,当然,我是沿江走的,一是为了避免找不到回程的路,二是作为一个北方人,我喜欢水,喜欢宽阔的江。
通江,在我到来的时候应处在枯水期,只有平缓的水流,清澈见底,偶尔有细长的小鱼在水流间穿梭,它们机智灵敏,似乎并不那么怕人——江流中没有多少水草,掩盖不住小鱼的身躯。据说,在盛水期,通江远不是我所见的如此温和,它会咆哮,会“惊涛拍岸”,甚至会变得浑浊……我也很想有机会在通江的盛水期再来通江,见识一下这条江的不同“江格”、不同面孔。
出门即是山,即是水,即是层叠的树木和低在山腰处的淡然的雾,而抬头,则是蓝天和白云——小城有小城的安逸,自然,它或许应是度假的一个好去处。
在宾馆中我认识了一个热心的服务生,一个微胖的中年人——他见我在宾馆大堂里认真地看通江地图,立刻便凑过来向我兴致勃勃地介绍:第一次来通江?你是不是要去这里?是不是有到某地的行程?我建议,你应当去这儿,非常非常值得去看,尽管路程有点儿远……来通江,这个地方也是要去的,千万要安排,不然的话一定会是一个遗憾……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服务生会如此热心,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服务生仿若对当地了如指掌的解说员,通江的一切在他那里都如数家珍,更为难得的是,他那么乐于向我们推荐,真诚的眼神也向我们表明:他是认真的,此言不虚。当我告诉他,我已经去了红军烈士陵园,他点头,嗯,应当去,然后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起来;我告诉他,我刚去了山上的茶园,他再次点头,向我介绍起通江茶的历史和起源,罗村茗眉、天岗银芽、罗村红茶、翰林毛尖等种种品类,然后问我:去过三李故居没?三杰一门,在我们的历史上很有名,“雪鸿堂”即是三李之一李钟壁的堂号,他的诗词很有影响,等等等等。他极力向我推荐通江诺水溶洞,说是他所见的最美最大的溶洞,如何如何……他的极力甚至让我羞于向他说明,我们这次应当不去那里,等有机会,我再来,一定会去。
我想,我一定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