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本字典

□文／谭伟

那是一个特殊的时节，为了一本字典，我经历了一个苦难而又刻骨铭心的夜晚。

因为一篇作文被当着范文在学校贴出，我萌生了对文字的热爱，渴望拥有一本字典，以便写出更多好的作文来。那时在我们那种为吃喝发愁的农村地带，字典是一件可有可无而又极其稀缺的物品，我读书的大队小学有好几个老师，也只有教我们班的唐老师为解教学之需，从外地买回一本。

我发蒙阶段正是“文革”末期，老师换来变去，在字词拼音方面造成很多混乱，三年级来到唐老师班上，情况才有所转变。唐老师在为我修改错别字和作文的同时，还借助字典，把我的很多坏习惯拨乱反正过来。见我进步较快，唐老师鼓励我说，若想到了什么字词写不出来，就可以去他那里查查字典。很快我就发现《新华字典》的魅力神奇无比，不仅可以纠正错别字认识生字新词，还可以扫清很多认知障碍，成为能读书会看报的人才。特别是在写作文的时候，借助字典基本可以一挥而就，成为范文高手，打遍天下无敌手。由于只有一本字典，其他老师也要借用，有时学生想用字典，门都挤不进。要是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字典，那该多好啊！但在那个穷荒年代，要实现这个愿望，又是何其艰难——首先家里缺吃少穿，读书需要的书本学杂费都很难凑齐，哪还找得出买字典的钱；其次，当时的家长基本上不知道字典为何物，当地供销社也没货，听说在很远的区供销社偶尔会卖。

首篇范文展示后，我曾在毛根同学蒋武元面前夸下海口，以后还会写出更多范文来。但接下来很多次我写的作文都平平淡淡，与范文无缘，在蒋武元面前我几乎抬不起头来。他那老是盯着我看的眼光不知是充满怀疑还是暗含期待？一天，在范文展出栏前，他拦住我。我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对他说，主要是没字典，要是有一本《新华字典》，我保证每次都能写出范文来。蒋武元瞪大了眼睛说，我找你，不是问范文，而是想干一件大事情。他挠了挠头继续说，不过没字典这种小事，也可包在我手里，河对面石谷河纸厂拉了几车废书来，听说里面藏有不少新华字典，莫说一本，就是几本，我都找得回来！

原来，蒋武元昨晚就去河对面悄悄拿了些废书回来，作为裹干面的包装纸转手卖给面条厂发了点小财。他想干的大事就是，他要带着我这个穷兄弟挣够伍元，两人拢共挣拾元发大财。那时面值最大的钞票是拾元，在孩童眼里伍元绝对是大钱，远胜现在的几百个五毛，这当然令我感兴趣。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河对面有字典，不仅不需要钱，还不用跑远路到区上去买。蒋武元在大队小学很受伙伴们拥戴，现在又能帮我搞到梦寐以求的字典，的确像一位武状元。有了字典，我就能写出范文来成为文状元，除了和他并驾齐驱以外，还能赢得老师和女生们的青睐。若是靠家里，不知什么时候才有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区上去买？要得到兄弟伙的认可和女生的青睐，不知还要虚无缥缈等待多少年？

河对面属于隔壁公社，有他们的纸厂，河这边不远处我们公社正好有个面条厂，我们大队恰位于两个厂的中间地带。能把外公社的生产资料弄回来挣钱，蒋武元的神勇让我猛然崇拜，河对岸的物资让我也有了占有欲望。蒋武元毫不拖延，说干就干，带着我于傍晚时分埋伏在纸厂后面的麦地里。看着金黄的麦地，闻着熟透了的麦香，望着纸厂旁堆着废书的棚屋，我仿佛抱着一本字典正在咀嚼着如麦粒一样饱满生鲜的字词。近处石谷河边，溪流淙淙，正带领我们走向外面的世界——这是本次作文写我家乡的开端……远处青岗坡下，炊烟袅袅，正在迎接来到家乡的客人——这完全可以作为我下次作文的收尾之笔。

终于，石谷河纸厂下班的汽笛响了。人去厂空，我按捺不住，想潜进无人看管的棚屋去翻找一本属于我的字典。蒋武元耐着性子说，别急，要等天黑了，我们才能进去，现在进去被抓住了咋办？哦，还是你这个武状元能掐会算。天麻麻黑的时候，我忍不住了，主动出战，让蒋武元留守。在棚屋内，借着傍晚的回光，我翻来覆去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一本字典，清一色的是才出版不久的文选第五卷。除了缺吃少穿，那还是一个缺少纸张印书籍的年代，每学期开学，我们都要等待一两个星期，急需的新课本才能姗姗迟来。也许这些旧书化为纸浆，产出更多的纸张，就能缓和字典的紧缺，下学期开学我们的课本或许就能按时发下来。

没有找到字典，我灰溜溜回到麦地留守处。蒋武元问，怎么不抱几本书回来？我要的是字典，又不是第五卷！你大事不会干，小事又做不来，有了第五卷，还愁没字典？见我疑惑着，蒋武元接着说，把第五卷换成钱，难道买不回字典？见我气鼓鼓不搭理他，蒋武元拽着我说，昨晚他就挣了两块多一点，今晚我们配合着，多偷点废书去面厂换，绝对挣得够五元，字典才几毛钱，星期天我们就去区上买，还可以顺便进餐馆吃顿牛肉面。

我是来找字典的，叫我偷书去卖，我可不干！见我不为所动，蒋武元反问道，不偷书去卖？哪来钱买字典？难道你不想到区上去吃牛肉面？区上的牛肉面，是我们那一代梦中的最爱，据传最初只有区干部及其子女才能享用。吃了区上的牛肉面，表明你不仅见识过区领导还分享过他们的圣餐，你就有资格成为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红二代，在兄弟伙中受崇拜。我内心还在盘算着，蒋武元拍着胸脯说，你不用怕，只需要在这里守着，我一个人去偷书！我嗫嚅着小声说，我也去，我要挣点钱，去买本字典。不用，我干事，你放心，挣的钱咱平分，但你要帮我望风，看见有人来，就学蛤蟆叫三声。

夜色中，蒋武元很快就抱回一摞书来。几个来回后，摆在我面前的大书堆让我既惊喜又担心，惊喜的是，肯定能卖很多钱，担心的是，这么多怎么弄得走？我说够了，蒋武元坚持还要去抱一轮，说只有这样，才能干成大事情。等他抱回最后一轮，我赶紧问，怎么背得回？只见蒋武元不慌不忙，摸出四个洗净的面粉袋和一圈绳索来。他说，我们分装成四袋，用绳索捆紧，搭在肩上，走夜路不晃脚又不挡眼睛。看来，武状元的确有些与众不同，很多大事他早已成竹在胸，难怪他会受兄弟伙拥戴。我不仅跟对了人，还有些暗自高兴，因为这个星期天不仅能到区上吃上牛肉面还能买回字典。

我俩把四个布袋搭在肩上，像发横财的商人一样趁着夜色即将出发，柔和的夜空突然改变了脸色。周围一阵抓贼的喊声突起，手电光、追堵的人，还有麦芒和树丛，把我们死死围住，一阵棍棒、荆条，还有拳头，不断打在我和蒋武元身上……我俩的求饶哀嚎不仅没有唤起他们的同情，反而换来更加猛烈的抽打、呵斥和辱骂……我甚至以为今晚必死无疑了，我将会埋在何处？我的父母和兄弟会怎样看待我？绝望中，抽打和辱骂终于停了下来。我俩被人提着，在麦芒和树丛中重新站了起来，而且还把书袋砸在了我们的肩上，我本来会压塌的，但被人架着，才没有倒下去。我俩各自驮着两袋书，被人架着，高一脚低一脚被押进了纸厂——蒋武元带着我终于干成了一件轰动乡邻的大事情。

纸厂的人先是说要把我俩送派出所，围观的人建议着，问问是咋回事再说。很快就有两三个人来拷问着，问我们为什么来偷书？蒋武元挠着脑壳说，就是想学第五卷。围观的人哈哈笑道，你们两个小屁孩学得完这么多？蒋武元回说，我们带回去全校的同学一起学。蒋武元刚说完，就挨了一巴掌，叫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再撒谎先打断脚杆再说。蒋武元被镇住了，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说。见同伙不开腔，他们就把我作为重点审问对象。我赶紧声明说，我不是来偷书的，我是来找新华字典的。他们问，你偷的分明是两袋书，哪里有字典？我说，我没找到字典，就想背这两袋书去换一本字典。他们暂停了一下，问我是哪里人？我正准备如实供述，蒋武元阻止着，你什么都不要说，结果他又挨了一脚……原来是为了一本字典嗦，一个妇女说，这个娃娃好像在街上读书，经常从我屋前过。偷点书去换字典，也没有大错，大家都是带儿带女的，大人都有犯浑的时候，何况还是两个娃娃，建议你们不要为难娃娃些了，快放他们回去吧，也省得人家爹妈在家牵挂……

或许是观世音菩萨在说话，我和蒋武元终于又活过来了。第二天我俩偷书的事就传到了大队小学，刚开始有人议论纷纷，还有几个女生在我后面指指戳戳。不过这种现象很快就消失了，也没有怀恨在心的家伙出面羞辱我，看来大家并没有把我俩当小偷看。也许很多人都理解，为了一本字典，窃书的确不能算偷。后来才知道，是唐老师扭转了舆论导向，他说学生想要一本字典，有什么罪过？这样的学生我们大家都要保护。我太感谢唐老师了，不仅帮我们洗脱了罪名，还引导我长成了一个爱读书的正常人。现在想来，其实我不光想要一本字典，还想吃一碗牛肉面，甚至……还想混成红二代。这件事还连累了我二哥，他被石谷河附近的乡邻当作小偷取笑了好一阵，因为那晚纸厂的人把偷书的我，当成了正在读中学常从石谷河经过的他。想起这些，我现在还有些愧疚和不安。

那晚的事发生后不久，父亲就跑区上买了一本字典回来，那个暑假还买了一本《阿胖学作文》的书给我，让我的学习逐渐上了正道，不时能写出一篇好作文来。记得从那以后，每期开学的第一天，新课本就能发到我们的手中。借助字典，很快我就能把新学期的语文先读一遍，那种对新课文的好奇和热爱，让我受益匪浅。而今，我在城里教书，蒋武元在外打工，我俩都靠诚实劳动与合法收入养家糊口，没有成为不法之徒。要感谢在那个惊心动魄而又刻骨铭心的夜晚所受到的打击与赦免，更要感谢唐老师在那个年代以人为本的育人情怀，这个暑假一定要抽空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经历了很多的考试和人生考验，至今还奋战在高考工作第一线。在各种考试中，既写出过满分作文，也有零分作文呈现。在人生的考验中，有成功也有失败，但更多的是困惑与无奈。

今天，恰遇高考前在校上课的最后半天，看见学生遗弃的大量教材、书籍和词典，想起正在炒作的所谓“毒教材”事件，还有南方某地责令下架的《新华字典》，我不知现在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教辅、伪科学书籍泛滥成灾不说，各种词典、工具书应有尽有，很多学生手握多种词典和智能工具，但对读书起的作用并不多。现在的各种教育读物鱼龙混杂，但真正适合学生阅读和成长的精神食粮仍显匮乏，让学生、家长和老师无所适从又得照单全收。或许这是一个暴殄天物的时代，想起上世纪那个特殊的年代和夜晚，我就感到莫名的惆怅和悲哀。

在人生的前半段，借助字典和词典，我不断纠正自己和学生的错别字，学习和积累更多生字新词。近几年，现实和虚拟世界的错字别词越整越多，我越来越看不懂新闻和媒体语言，读不懂周围世界的文字和语汇，有时也用别字谐音来表达深埋的思想和情感，偶尔才会去查阅字典和词典。

或许，我没有正确使用人生的字典，才越来越不会查阅历史和世界这两本大词典。也许，我早已把人生的字典、历史和世界的词典遗弃在考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