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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什么时候察觉自己与他人不同的?阿雯想了想,大概是集体活动时,同学们围成一团嬉笑,她却只能通过辨别他们的表情,猜测发生了什么;是一不小心掀翻玻璃杯,却只能看见散落一地的玻璃碴;是朋友走到身后,呼唤她的名字,她却听不见;是课堂上老师点名提问,她一脸茫然,和满脸愠色的老师面面相觑……
13岁那年,阿雯在医院拿到那张听力障碍的确诊书,就像飞鸟从此被折去了洁白无瑕的双翼,游鱼从此被抽干了池塘里清澈的水源,林鹿从此被带离了赖以生存的栖居地。一朵刚盛开在最美年华里的鲜花,就这样一点点干枯了。
阿雯阐释不清那种由内向外衍生出来的恐惧感,她担忧那个在琴键上弹奏出的动听世界,和她的生命自此再无关联。她畏惧在那个川流不息、人潮熙攘的城市,自己只能看见流动的人群和光影的变换。声音仿佛成了一种仅存活在梦里的意象,她只能在悬崖边缘依仗剩余的感官去认知这个并不那么完整的世界。
她大哭一场,妈妈带她辗转各大医院的耳鼻喉科,尝试了各种药物和治疗手段,但成效甚微。光阴在沙漏里溜走,耳朵愈发不受控制起来,那些声音毫不留情地藏匿了行踪。阿雯靠一些文字、符号、影像来感受生活。她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害怕别人和自己对话,更害怕自己无法正确、及时地回复他人,索性将表达欲隐藏起来。她害怕自己的与众不同会招来他人异样的注视,她筑起了一堵高高的围墙,将自己困在无声的城池中。既然接收不到他人的讯号,那就索性摒弃自己传递讯息的能力。
媽妈给她配了助听器,一抹光亮倏地打进了这个无声的世界。但助听器不是万能的,有些话要对着助听器收音的部分说好几遍,音量调至最大才能听清,一种“我和别人不一样”的情绪时刻萦绕在阿雯心头。
2
人们总说,上帝给你关上一道门,就会为你再打开一扇窗。在长久与自我相处的过程中,阿雯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绘画。她用各色画笔在纸板上、在报纸上、在白纸上勾勒出一幅幅图画。她游走在那个与声音少有关联,却五彩缤纷的纸上世界,用画笔做一场青春的梦。沉浸其中,无声的世界好像也变得更广阔、盛大起来。
进入高中,阿雯跟以前一样,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囿于一方狭小的课桌,坐在阳光的背阴面,偶尔才仰起头看两眼黑板上的粉笔字。
同桌是一个个子高高、很爱笑的单眼皮男生,他在班里的人缘奇好,新开的早餐店售卖热气腾腾的锅贴,他的好兄弟们会给他带上几个,漂亮的女生会带上几道物理题和他讨论。他对阿雯也很热心,会将整理好的数学笔记发她一份,会在老师上课点名回答问题时,将验算结果写在草稿本上,偷偷推到她面前。
在少男少女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个秘密。秘密像卷起的浪花,卷起青春里的薄荷味,夹杂着青春里的海盐味,散发着青春里的草莓味,在阿雯心里演绎着一场波澜壮阔的戏剧。这个爱笑且永远热心的男生成了藏在阿雯心底不能诉说的秘密。她对着镜子看向那张平淡、只能算得上清秀的脸庞,助听器像一条细长的蛀虫,格格不入地钻进耳朵,联结着世界的声音,还有她那颗敏感卑微、随时有可能破碎的内心。
阿雯秘密里的那个男生生长在阳光下,像茁壮成长的树木,在声声祝愿中度过自己美好的十六七岁。而自己却那样渺小,像一颗残破的划过天空的星星,像一只不会飞的青色小鸟。阿雯打算将秘密埋藏在心愿墙里,将心事刻录进速写本上,她把那些无从说起、不敢说起、难以说起的少女心事构思成一幅幅画面,留存在青春的速写本里,有自卑的哀伤,有阴郁的疼痛,有这段无人问津的孤独,有真诚滚烫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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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班会课上,年轻的班主任提议,每个人在纸上写一个自己尚未解决的困惑,投进班级的信箱。所有人投完之后,每个人再从信箱里任意抽取一个困惑,并尝试提供一个自认为可以解决的方案。阿雯将青春的困惑写了下来,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场美丽的花期,甚至连一场最普通的花期都没有。
三天后,她收到了一张卡片,卡片上讲述了那个广为人知的故事:纽约时间比加州时间早三个小时,但加州时间并没有因此变慢。每个人都有一场属于自己的花期,或是浪漫,或是盛大,或早,或晚。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执着于当下,等待一场不早不晚或姗姗来迟的花期。不难猜测,这篇热情洋溢的鸡汤就是乐观开朗的同桌写的。阿雯看着熟悉的字迹,露出了微笑。
从那之后,阿雯开始尝试和他人接触。她发现,身边的同学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友好很多。阿雯决心不再陷入自我消耗当中,她仰头看向天空,天空就像画布上浅蓝色的颜料一样纯净,她还去理发店将留了一年的长发剪短,换了个好看的齐刘海,整个人的心情都变得轻松起来。那本承载着青春心事的画本也越画越厚,直到再也塞不下更多的画作,阿雯才恋恋不舍地将画本收进抽屉,换上新的画本,并在扉页郑重地写上四个大字:“我会开花!”
4
转眼到了高三,阿雯决心参加艺考。临行那日,同桌送给阿雯一盒颜料,他依旧笑容灿烂,并对阿雯说:“你不仅会开花,还会开一朵最好看的花。”
备战艺考的日子很苦,画室的灯在午夜亮着。考生们聚在一间教室里抱着画板,头顶的电扇嗡嗡地转动着。阿雯反复临摹着一幅又一幅速写,有时那种无力的感觉就像是自由落体运动,惹得阿雯头皮发麻。她偶尔会庆幸自己的听障问题,这帮她隔绝了教室后面旋转的指针滴答声,让她在紧张的集训日子里不那么焦灼。
阿雯也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自己真的会有花期吗?她总会想起那个爱笑的男生,想起那个梨花盛开的春天。那时,她一个人坐在树下拿着画本,那个男生从很远的地方朝她跑来,说:“你的助听器看上去超酷的,就像是一个超人联络世界的秘密武器,是上天想通过秘密武器向你传递暗号。”她不记得那是具体哪一天,她只记得那滴噙含着青春困难与自卑的泪水滚烫地划过面庞,内心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那天暖洋洋的,阿雯整个人都被阳光包裹着。梨花香气四溢,吞噬着青春的孤独,在空中打着旋、跳着轻盈的舞步,一点点落在阿雯肩上。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阿雯被北方一所顶尖的美术院校录取,终于迎来了属于她的花期。进入新学校后,阿雯结交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慢慢地与青春期和解。她专注于自己的专业知识,认真打磨每一件艺术作品,毫不避讳地跟同学们分享自己和听力障碍对抗的经历。她始终记得,自己曾在无声盛开的花期,遇到过一个善良的男生。
徐宁遥,作品散见于《读者》(校园版)《中学生博览》《哲思2.0》《杨浦文艺》《中文自修》《青春美文》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