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不称意，散发弄扁舟

彤管有炜

李白第二次离开长安了。

李白到底不是仙人。想想当年唐玄宗招李白入京时以“降辇步迎，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的宠爱昭示天下有多么辉煌，李白决然离开这满是光耀与浮华的天下之城时就有多么落寞。作为千年来的超然诗仙，李白总是有着文人惯有的通病，他才情斐然，有些孤傲，“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话语不用说尽，他放下高力士为他脱靴的脚，看着这繁华的长安，有些无奈和落寞。

唐玄宗不是请他共商国是，而是恋慕他笔下的风华；也不是要为他踌躇满志的行囊提供一个可以安放的居所，而是更爱那低头如一朵牡丹般美丽的杨玉环。李白离开的姿态还是那般洒脱，不过唇齿间仍留了宿醉后的点点苦涩，难以消解。

李白离开了长安，又回归到山水之间。他虽内心有仕途之愿，奈何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上苍送了他才华三千，在水墨间开得美丽。不久，他便与杜甫结识于洛阳，二人一见如故，总算是文壇一大乐事。其后二人又与高适相遇，诗酒之兴当然愈发浓烈，忧国之心也是愈发沉重。

此后十年，李白仗剑江湖，山川大河都是他的影子，也都是他的不甘。他不断追寻远方，远方却在天涯；他不断追寻梦想，梦想也遥遥无期。唐朝在一朝一夕间快要坠落，李白还在《梦游天姥吟留别》里寻找大同，不论他将其包裹得如何浪漫而唯美，这没了人间的仙境终究包裹不住他无法言说的苦涩，和那不得志的郁郁寡欢。

李白不善于表达内心的凄苦，也不屑屈服于朝廷的规则。他以酒为伴，以诗为友，总归浪漫就好，狂傲也罢，月光照下来，无愧于心就行。但终究是假象，他也不过一介凡人。

李白在这十年间的最后，客居宣州。他似乎爱极了这个地方，也爱极了曾经在这居住过的那个文人——谢朓。南朝的谢朓，当然也是风流一时的人物，因他曾经任宣城太守，于是宣城也沾了文人气质，摇身一变成了谢宣城。这座姓谢的故城，似乎骨子里便有谢朓的过往与曾经，而那用作谢朓办公的谢朓楼，便浑然有了时间的沉淀与故事，李白在这里停一停，好似就有灵魂的陪伴，总是让人忍不住眷恋，忍不住流露最初的本真。

李白两度流连于宣城，在此地喝酒，作诗，思考红尘与人间。他也不止一次登上谢朓楼，怀念在时光里的谢朓。好像是一种文人相惜的默契，或是一种才华相知的无言，就在那时间的无涯里，就在那时空的斑驳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我停留在你曾停留的地方，我遥望你曾遥望的美景，就拥有了平和与宁静。

就在那个地方，就在那个时间，有一个同你如此相似的人，拥有同你媲美的才华，思考你曾思考过的问题，写下过同你相似的篇章，你怎能不说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仰慕，你又怎么不说这是一种最为默契的相拥呢？秋日已来，万物归于大地，李白明明白白地直抒胸臆，也明明白白地说出怀念：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宣城如画一般美丽，也如画一般安静。湖水如镜，双桥如虹，宣城美则美矣，但只有一种人间，一种老去的满是炊烟与梧桐的人间。它是缓慢的，是温柔的，是任尔风流的，李白一脚踏入，便要沦陷。

而那座谢朓楼，则是那个人间里开得最慢，开得最静的一棵古老的树。树在，城在，树不在，人间也就没有滋味。李白难得有了一个能够让他低首的地方，有了一个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想要哀怨便哀怨，想要惆怅便惆怅的地方。他难得卸下盔甲，卸下所有的防备，放下所有的酒杯，从云端落下，只为一生一次的柔软与纯粹。

而后，李白在此与李云相遇，这位刚直清正、不畏权贵的散文家，大约也是很得李白赞赏。那年李云行至宣城，也必定像所有的文人一般同李白交谈、喝酒，无尽欢乐。他就好似另一个谢朓，又如天下所有的朋友，慰藉了李白困苦的内心，带来了散落天涯的相知相伴。

李云走时，李白邀其同登谢朓楼，共同在这棵树上缓缓地呼吸，慢慢地忧愁。曾经所经历的，不必遮掩；曾经所落魄的，不必伪装。想要豪迈，想要不羁，想忧今日之忧，想弄明日之舟，李白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刻爆发，也在这一刻迸溅出夺目的火花，这是他最直接的独白，却也是最令人赞叹的不羁与风流：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这或许是李白最后一次的意气风发，也是他最后一次无所顾忌无所阻挡。而后，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无力扶持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连他心爱的杨贵妃也弄丢在马嵬坡下。李白弃笔从戎，可惜站错了队伍，依旧没能入得内堂半步。在李白最后的人生，那段在长安的过往大约会模糊如一片云影，但他一定还会忆起他当年登上谢朓楼时的身姿，还会想起那段饯别友人时的豪迈。

一切过往，皆如云烟，今日此时，长风万里敬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