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兆祥
岁月荏苒,不知不觉,我的教学生涯即将满四十年。回望逝去的四十年,有些片段、有些事情,还历历在目。
1983年7月,十九岁的我从江西省万年师范学校毕业。在等待毕业分配的炎炎夏日,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玫瑰色的憧憬和幻想。然而8月底去县文教局,我才知道自己被分配到了全县最偏僻的鄣山公社!这消息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让我目瞪口呆。雪上加霜的是,去鄣山公社教办报到的时候,我竟然连中心小学都进不去,而是被“打发”到了一所村小——洪源下村大队小学。
当我用颤抖的双手从主任手里接过一纸薄薄的介绍信时,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接着,主任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从公社所在地的车田村经一路颠簸载到了洪源下村。
跳下手扶拖拉机,迎接我的是下村小学一堵残破不堪的围墙、一栋简陋的教学楼以及一群灰头土脸、在操场上追逐嬉戏的孩子。尽管那天的夕阳很美,斑斓、绚丽,可我的心田,早就黯然失色、一片荒芜了。
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像一座大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彼时,下村小学有六名教师,除了我以外,都是民办老师。或许是接受教育的方式不同吧,或许是存在着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区别吧,又或许是追求与志趣的差异吧,我与他们的关系始终无法融洽。我与他们仿佛是行进在不同轨道上的列车,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大山里的秋天来得早,大山里的夜晚也来得早。工作日还好,一到周末,学生放假了,其他老师也回家了,空旷的校园里就剩下一个孤寂的我。每当夜幕降临,黑暗与寒冷就像泰山压顶般倾覆下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压迫和钳制着我。即使用厚厚的被子裹着,我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吓得六神无主。
当一轮朝阳跃上山巅的时候,我的噩梦也悄然收场。我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我一直在挣扎,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突围——离开下村,离开大山。
在焦灼和孤寂中,窗外,亘古不变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又往西山坠落——又一个令人恐惧的夜晚即将来临。我的心开始惴惴不安。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暗夜里,我又要和一连串的噩梦纠缠不清了。
“俞老师,到我家去玩玩?”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女教师的声音。她的声音,声线长,音质美。
“不……不啦。”我试图拒绝,但拒绝的力度很微弱。当我迈出房门,看到她甜美笑容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无法拒绝了。
她用自行车载着我去往她的家。
时值农历十月初,正是晚稻收获季节。田野里满是农人弯腰割稻的身影,以及脚踏打谷机的轰鸣声,间或有一两个精壮汉子挑着一担沉甸甸的稻谷,行走在田间小路上。
到她家时,她母亲在院子里剥山茶果的果壳。看见我,大娘立起身子朝我笑笑。女教师向大娘介绍我:“他是今年师范毕业分配来的老师。”大娘朗声道:“哟,是师范毕业生哩!”言语中流露出一份惊喜,还有一份对我的夸耀。大娘的话,弄得我不好意思了。没想到,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师范毕业生,在大娘的眼里,居然非同一般!末了,大娘双手在围裙上擦擦,笑着招呼我:“走,进去喝茶。”
在大娘家里喝了几口茶后,我向女老师提议去村里走走。于是,她陪着我一起走进了村巷。
临近黄昏,村里看不到几个人。或许,他们都在干农活吧。偶尔遇上一两个皮肤黝黑挑着柴火的汉子,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擦身而过时,我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汗臭味。望着他们艰难行进的背影,我的鼻子一酸,想起了家乡的农民,想起了辛勤劳作、供我读书的父母。
女老师所在的村庄位于大山脚下,偏僻、闭塞,生活艰难,房子破旧,与我的家乡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晚上,女老师留我在她家吃饭。那晚的饭菜其实很平常,我却吃得很香甜,仿佛是我来洪源下村后吃得最惬意、最舒坦的一顿饭。
返回学校后,我想起了在田野里辛勤勞作的农人,想起了淳朴热情的大娘,想起了挑着一担沉重的柴火归家的汉子,还想起了我的同事——她。想过之后,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我的志趣也改变了许多,甚至,我还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是幸运的。从那一天开始,我不再害怕夜幕降临了……
1985年9月,我从下村小学调入鄣山中学任教。初入中学教书,我一度不适应,主要表现为课堂组织能力差。在课堂上,学生不听话,好像故意跟我作对。当时,我抹不下面子去向老教师请教,还陷入了一个认知误区:我是从小学调来的,文凭又是中师,所以学生不买账。因此,我迫切需要在学生面前树立自己的权威。我想,要是有了足够的权威,学生一定会对我百依百顺。
然而,面对乱糟糟的课堂,面对在我看来充满着敌意的几十双眼睛,我似乎也没辙了。
半个月后,我苦苦等待的“立威”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轮到我值日。教师值日的一项主要任务是维持学生就餐秩序。早餐铃一响,我立即赶往学校食堂。刚开始,队伍秩序井然。不一会儿,初三的学生来了。他们一来,就有好几个试图插队。可在我严厉目光的注视下,大部分男生即便有插队的心,却没有插队的胆。一时间,我心里产生了某种快意。谁知,就在我去队伍后面维持秩序时,一个高个子男生突然一下蹿到了窗口,迅速打了一碗稀饭。端着碗返回时,他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笑容,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面对该男生“不怀好意”的目光,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一个箭步冲上去,蛮横地夺过他手里的瓷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瓷碗碎成四瓣,稀饭也泼了一地。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恶狠狠地瞪着我。那模样,恨不得一口把我吃掉。我怒骂道:“谁叫你插队!该死!”当时,他没有顶撞我,嘴巴却动个不停,估计是在暗暗骂我一些难听的话。我也不管不顾了。总之,我只觉得我所谓的“权威”似乎树立起来了。
然而,两个月后,我还是品尝到了自己酿下的苦酒。
那天,我在去下村的路上与那个男生不期而遇。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冲上前当胸抡了我一拳。学生打老师?!老师的面子往哪儿搁啊?就在我试图躲避他第二拳的时候,与他同行的哥哥扯住了他,阻止了他的暴行。后来,我得知该男生在校表现极差,桀骜不驯,大多数老师都奈何不了他。自从我摔了他的瓷碗后,他就辍学了。因此,那一次,他是以一个社会青年的身份向我举起拳头。
事后,我懊悔不已。我想,假如我没有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处理学生的插队事件,假如我没有陷入那个认知误区,不心心念念树立所谓的权威,假如我对违纪学生做到循循善诱、好好教育,那么,该男生也许不会辍学,我也不会喝下苦酒。
虽然这些事情过去了三十多年,但是它们不应该被岁月的灰尘遮蔽。它们激励着我,也警醒着我。如此,它们的存在,才有意义。
(作者单位:江西省婺源县思口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