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培蕊
老张是我的一个同事,也是老前辈。平时我们见到老张,总是要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张老”,而不是“老张”,“老张”是我们私下谈论他时对他的称呼。
我调来学校那年,老张不到五十,有一儿一女,一个刚上大学,另一个在上初中。当时乡镇教师的工资由乡镇统筹,很低,有些年还只能发60%,双职工教师家庭都是勉强糊口。老张是民办老师出身,学历低,职称低,工资更低;他爱人又没有工作,只种了几亩地,所以家庭很是拮据。
20世纪90年代末,我们学校还是几排平房,冬天不供暖,师生只能靠煤炉子取暖。每到冬天,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就会拿来一个小锅,早上煮鸡蛋下方便面,晚上合伙炒几个小菜,相当热闹。一次,早上老张还没进办公室,就喊上一句:“煮的什么东西,这么香?”得知是方便面,他就说:“今天晚上和我女朋友说说,明天早上我也来吃方便面。”
老张口中的女朋友就是他的爱人。我们问他为什么这么叫,他笑着说,这样叫显得年轻,感觉和你们就是一个年代的了。我们哈哈一笑,也就习惯了。不过,他这句话一直拖到深冬的一个早上才得以实现。那天早上,他拿了一个长方形的铝制饭盒和一包六角钱的方便面,提前半个小时就来了。我们教他下面,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告诉老张:“你这样清水下面没味道。下次要记得加个鸡蛋,加点青菜,再切上一根火腿肠,味道极美。”他听后张着嘴巴半天没合上:“哎呀,这要费多少钱?我不听你的,人上了年纪,吃多了不消化。”
可这话说了没几天,他就忘了,从自家地里拔来茼蒿、菠菜和香菜,边吃边夸赞。几次之后,他又说不能吃香菜和菠菜了,不然来年春天家里没菜吃,便换成了白菜。我又告诉他,白菜心最好吃。这次老张连连点头,青岛的乡下,冬天就大白菜当家,这个不稀罕。
结果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老张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以后见了我女朋友,千万别说我吃方便面加了白菜。”我们再三追问,老張才交代,昨天下午他女朋友收拾小柴房,发现里面储存的白菜有不少被抠了。她非常奇怪,说柴房里从来没有老鼠呀,什么东西会啃白菜呢?老张吓得没敢吱声。原来老张每次早上会去柴房扒白菜外面的叶子,抠一把白菜心。我们哈哈大笑,老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那天之后,再也没见老张到办公室吃方便面了。据说,他老婆把柴房的锁换了。
直到2005年,我们乡镇老师的工资归市财政统一发放,老张的儿子也参加了工作,老张家日子开始轻松起来。老张没事一大早就来办公室溜达,多次告诫我们少吃方便面火腿肠,都是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言辞极其诚恳。那时,我们几个陆续成了家,也很少在学校吃早饭了。
连续几年,老张一直和我们一个办公室,教政治。那时候政治学科还需要闭卷考试,我经常看见老张一大早就拿着书在操场上散步。坐我对面的赵老师说,老张在背书呢,他上课从来不带课本。后来我也去听过几次老张的课,看着老张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样子,我感慨不已。我课后曾向老张请教,他说,没办法呀,先天不足,只能后天努力。说这话的时候,老张一嘴的家乡土话确实不怎么吸引人。
后来听老教师王老说,别看老张现在这样优秀,他可真的不容易。小时候家里穷,他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一边种地一边自学。后来村里缺老师,他就去当了民办老师,一个月二十几块钱,还要交一大半给生产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20世纪80年代末,国家允许民办老师考试,他考了好几年终于考上师范学校,吃上了“国家粮”。又因为要照顾父母,他放弃了留在县城的好机会,来到老家,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当初咱们学校缺老师,老张不仅当着班主任,还教好几门学科。哪像你们现在只教一门学科,还一直喊累?”
看我笑了,王老也笑了,慢悠悠呷一口茶,接着说,后来,国家分配的老师多了起来,老张才开始只教一门学科。“你来之前,他教过数学、地理、历史和思想品德等,反正学校缺什么老师,他就教什么学科。”
看我满脸的怀疑,王老又笑了笑说:“当然,英语他真不会,确实没教过。”我们同时望向在打水的老张,一起笑了。
老张听见了,红着脸直摇头。听我不住地赞叹,他竟笑道:“小丫头,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我最累的那几年你没见到。有一所村小缺老师,我就去了,一个人教两个年级的所有课程,语文、数学、体育、音乐和劳动。”
“啊,那怎么教呀?”我惊讶地合不上嘴。
老张慢悠悠喝一口水,有些骄傲地说:“笨丫头,难道你没听说过复式教学?”
看我一脸疑惑,老张给我略讲了复式教学的方法,最后说:“你听,我声音沙哑,我的嗓子就是那时候累坏的,可惜了,现在唱歌不好听了。”
看我眼泪差点流下来,老张走近拍拍我的桌子,笑着说:“这算什么呀,那时候除了教书,我还和女朋友种了好几亩地呢。唉,孩子学费也很贵呀。不过,现在好了,国家富裕了,大家日子也好过了。现在的孩子们多有福气呀,不用交学费,还免费发作业本。看看咱们学校,这才几年,教学楼都盖起来了,电教设备也齐全了,老师都受过高等教育。以后,咱们乡下的教育会越来越好的。我老了,你们好好加油干吧。”
我认真地点点头,转身坐下开始用心备课。
听王老无意中说过,老张爱好广泛,一直没见识过。直到有一天,老张突然给我一个U盘,让我听听U盘上的歌,把歌词抄下来。我打开一听,是庞龙的《两只蝴蝶》。看我吃惊,老张有些忸怩地解释说:“这歌真好听,就是没听懂歌词,我让儿子帮着拷贝下来,仔细听听。”接下来几天,老张都一手拿着歌词,一手打着节拍,不停小声哼唱。我们几个就起哄,让老张唱给我们听。老张竟红着脸答应了,说下周吧。
下周一,老张新理了发,穿了一身灰色西装,打着暗红色的领带,在上午大课间,领我们去了隔壁的音乐教室。他打开电子琴,郑重其事地边弹边给我们唱了《两只蝴蝶》。尽管声音依旧有些沙哑,调也跑偏,换气也不恰当,可是老张弹琴时脸上的光彩,深深地感动了我们。我们喊着“好”,使劲地鼓掌,老张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次之后,老张就经常学习流行歌曲,说要唱给我们听。看我们不怎么爱听,他就说:“那我来段《坐宫》吧。”可翻来覆去就是杨四郎开场那几句,还唱得不标准。我们就挤对他:“来段公主呗。”他红着脸说回去学学,然后就没下文了。
记得老张曾说过,他以前能教一个班的全套课程,可现在只教校本课程,每周一个班一节课,很失落。用他的话说,这是副科。我们就羡慕,副科好呀,没有大大小小的考试,也不用每天批改作业,耍着玩着就挣工资了。老张听后严肃地说:“错了,就因为不考试,学生才不重视。我一讲课,学生就做别的学科的作业。”
一天,老张神神秘秘地说,他要把校本课程的内容改写成诗歌,然后制成课件,这样学生肯定喜欢。之后老张每天对着电脑,拿着课本,查阅字典、教师用书和各种资料,一点一点跟我们学习制作PPT,忙得很。每次写完了诗歌,他就要读给我们听。听着老张一口的土方言,我们憋住笑说:“嗯,很有味道。”老张就心满意足地喝口水,继续努力写诗。
那一阵子,老张每天更早到校,衣服穿得干净整洁,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进进出出都哼着小曲,积极打扫办公室卫生,给同事倒热水,比我们年轻人都朝气蓬勃——直到贾老的到来。
贾老,是我们学校第一位正规师范科班出身的资深语文老师,据说他是闻风而来。老张站在一边,贾老坐在老张的椅子上,拿起老张的诗稿,一页一页翻看完毕,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老张说:“老张呀,写诗要讲究平仄,至少要合辙押韵,最差也要讲究意境。你写得太直白了,以后没事多读读《诗经》,再不济,好歹背背唐诗宋词,以后能编个顺口溜也是好的。不过老张,你字写得不错。至于你那什么PPT,我就不看了,定是这帮小年轻帮你做的。”
老张脸色有些青白不定,手足无措地不住点头。当天下午,老张办公桌上只剩下课本和教参,字典和诗稿都不见了。过了几天,桌上又多了一摞唐诗宋词的书。下了课,老张就摇头晃脑地轻声诵读诗词,倒也自得其乐。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学生说,校本课程课上可以做英语作业了。
又一个暑假后,新学期开始,学校又来了一批刚大学毕业的老师。我们重新分了工,老张就去了后勤,我们再也没有和老张搭档过了。有一次课间碰到他,他正拿着一把大剪刀修剪花木。看见我打招呼,他叹了口气说:“我教书30多年了,一下子离开讲台,不在教学一线,看着你们一个个带学生,真不是滋味。”
我摇摇头,有些羡慕地说:“张老,你别说了,现在的小孩你还不知道?就知道玩游戏,又不能打、不能骂的,管轻了学生不听,管重了家长有意见。这一天天,心比上课都累,哪有你自在?整天不是修花就是剪草,心情多美?”
“这倒也是。”老张呵呵一笑,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
几年下来,校园里花草树木漂亮了很多,处处生机盎然。听到大家夸奖,老张也说,这会儿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园丁”了。
不过这管理花草的园丁,还真干过一次出彩的事。
有年春天,我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来学校实习。这个学生当年在我班上很优秀,按我的推算,他应该早就毕业了,怎么才实习呢?我多次旁敲侧击,学生终于不好意思地和我说了实情:他已经参加过两次教师招聘了,笔试成绩都很高,但每次都栽在说课上。他这次来实习,就是想让我帮着找找原因。
于是,我请了许多老师来听这个学生说课,结果都说不错:普通话标准、PPT美观、步骤完整、板书合理,没问题呀。这下可把我难倒了。
一个课间,我又看见老张,和他谈起此事。他说:“要不我也去听听?”
听完课,等别的几个老师离开了,老张才开口:“优点很多我就不说了,今天我只说缺点。我的建议有三。其一,你说课脱稿,这个本来可以争取高分,可你因为太紧张,成了背稿了。你只顾背诵,眼睛不看台下,不和学生交流,怎么能上好课?其二,你语速太快,刚刚抛出一个问题,还没停顿,马上自顾自地说出答案,整个过程就跟打仗一样。讲课应该张弛有度,尤其是抛出问题后,要给学生留出时间思考,即使是说课也要停顿一下,对吧?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的板书出了重大失误。你的标题就两个字,‘小数,结果我发现你写“数”这个字的时候,“米”和“女”你都倒下笔了。后来你还有三次倒下笔,这对小学生来说影响很糟糕。”
“那该怎么办呢?”学生恍然大悟,然后满脸愁容。
“有张老呢,你怕什么?”我笑嘻嘻地看著老张。
后来老张每天都跟着听课,把这个学生的错误笔顺都一一纠正。那年暑假之后,学生给我打电话报喜,说他终于被录用了,教小学数学,请我好好感谢老张。
当我专门跑去告诉老张的时候,老张有些得意地说:“早遇到我,他早就被录用了。”看见我瞅着他笑,他也笑了,然后拿起剪刀,开开心心地修剪花草去了。
看着老张微微驼背的身影,我颇为感慨。记得他有一次说过,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当了老师,最大的遗憾就是教了一辈子书,连个“中一”(中学一级教师)都没评上。用他的话说:“我连高中都没上,非让我考什么电脑(全国专业技术人员计算机应用能力考试),唉……”看我们无言以对,他又呵呵笑道:“不过,现在咱工资这么高,够我和女朋友花的了。这辈子,我知足。”
去年,老张栽培的金桂刚香飘满园时,老张也要退休了。学校领导给他举行了一个小型的退休仪式。等我下课赶过去时,仪式已经结束,十几个人正在送老张出校门。
在校门口,老张抚摸着一棵粗大的梧桐树,转头对我们说:“看,这是我来学校那年栽的树。39年了,我老了,这树倒是越来越壮实了。”说完他扭头摆手,走了。
远远看着一辈子默默无闻却又兢兢业业的老张,我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正是一批批和老张一样普普通通的园丁的坚守与传承,才撑起了那个年代中国广大乡村的教育,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
没多久,听说老张退休后,夫妻俩就去给闺女带孩子了。今年一开春,听说老张病了,大家都想去看看他。还没成行,贾老回校来玩,告诉我们,老张没什么大事,就是退休后有些郁闷。不过,老张最近在家里练习写毛笔字,说过年的时候要给学校每个老师送一副对联。
我便放下心来,心里还真有些期待,盼着老张年底能送来漂亮的对联,顺便问问他最近又学习了哪首流行歌曲,能不能再给我们自弹自唱一次,当然,如果能把《坐宫》里公主的唱词唱了,就更好了。
(作者单位:山东省青岛西海岸新区大场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