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军
(内蒙古师范大学,内蒙古呼和浩特 010022)
阴山戈壁、大漠南北的广袤草原,自古便是游牧民族的主要活动区域,随着藏传佛教的传播,唐卡也逐步被草原人民所熟知,经由元、明、清三代艺人的不断积累,逐渐形成颇具特色的北方游牧民族绘画艺术。时至今日,蒙古族唐卡已逐渐成为草原游牧文明艺术成就的重要体现,是一种展现宗教信仰、地域文化、民族审美的独特艺术载体[1]。如何在民族文化内核继承性的基础上融入符合时代语境的审美需求,形成科学的、客观的、规范性的文化可持续创作,日益成为值得深入讨论与研究的话题。
“唐卡”,蒙古语译为“布斯吉如格”,原字面意思为“一种可铺开收卷的物品”[2],是用彩缎装裱的卷轴画,通常被供奉于寺庙等场所,原是藏传佛教中一种独特的绘画艺术。十三世纪蒙古帝国建立后,推行将占领地的工匠作为战利品贡献给可汗或赏赐予功臣的政策[3],此举措使得蒙古族对其他民族的文化、艺术、宗教等方面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也为藏地唐卡的传入奠定了基础。
蒙古族唐卡,也称蒙地唐卡、蒙古式唐卡,是百余年间蒙藏两地文化交融下的产物,在表现手法方面沿袭了藏式画派的艺术风格,同时也融入了中国传统美术、清朝宫廷画、印度及尼泊尔佛教画派的艺术特色,其最大的特点在于融入了蒙古族地区特有的民族文化、民族历史、民族信仰等元素,无论是庄严宝相的宗教类还是精致严谨的记事类,蒙地唐卡在人物刻画、服饰、思想观念及设色等方面均表现出其独有的艺术魅力与艺术价值。
数量化理论是由日本林知己夫教授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提出的一种研究多个变量间关系的多元统计分析方法[4],依据研究目的的不同该理论可分为Ⅰ、Ⅱ、Ⅲ、Ⅳ四种,其中数量化理论Ⅰ主要用来研究一组定性数据与定量数据间的对应关系[5],将难以定量化的问题进行赋值转换,使其变得可进行定量检测,从而实现对因变量的预测。在设计学中可运用该理论来研究公众的感性需求与设计要素间的映射关系[6]。宋莹[7]等人在归纳出男士衬衫主要设计要素的基础上,配合数量化理论模型,进一步证实了公众感性需求与男士衬衫设计要素间的转换,陈金亮[8]等人通过数量化理论建立了SUV前脸造型设计要素与公众感性意向间的映射关系,提高了公众的认同感,在方案转换中使得设计更具人性化。许小侠[9]等人通过建立数量化模型,多种控面板的感性意向进行了精准预测,从而为设计方案提供了客观依据。在蒙地唐卡意向再设计中,公众的感知意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代公众的审美倾向及偏爱的艺术特点,以此方法为基础可以揭示蒙地唐卡中各类设计要素及其类目与公众感性意向间的规律,最终使得艺术设计作品可快速匹配不同需求与场景。
语义差异法是由美国心理学家Charles E.Osgood及其同事共同创立,该方法以感性意向为基石[10],是一种结合人的联想,再运用语义区分量表来对研究对象的意义或概念进行判定的研究方法。李倩文[11]通过语义差异法建立了男西装感性意象二维空间,并提取了感性意向有关的设计要素。刘静怡[12]通过语义差异法为萱草纹样再设计提供可靠依据,胡佳馨[13]基于感性意向理论,利用语义差异法制作评价问卷,总结感性词汇,最终得出公共家具的设计要素,为此后的设计实践提供了参考与新路径。本次研究可通过语义差异法来获取公众对于蒙地唐卡的感性评价,将公众的感性认知与数量化理论I中构建起的蒙地唐卡形象模型相结合,使得一些较为主观且不便描述的特征通过量化的方式较为清晰地展现出来,进而探寻感性评价与设计要素间的关联。
感性意向的研究多以感性工学为基础,通过实验分析公众对某类事物的感性认知,并将其感性需求与设计目标形成映射关系[14]。本次研究对蒙地唐卡相关文献、书籍加以研读,并对相关博物馆蒙地唐卡藏品进行考证与拍摄,共收集34幅不同特征的唐卡图像,再由具有设计或艺术背景的成员组成专家小组进行聚类分析,最终筛选出14幅具有代表性的样本作为本次的研究对象,如表1所示。
表1 蒙地唐卡样本
蒙地唐卡图式中包含诸多要素,不同要素间的组合可建构出不同的意蕴及意境,作为一种藏地传入的绘画艺术[15],蒙地唐卡在绘制方面同样恪守了藏式唐卡的绘画原则,但在个体形象、题材、设色、三个方面仍能窥探出蒙古族对唐卡艺术的意会与解读。
个体形象方面,蒙古族特有的人物形象是构成蒙地唐卡地域特征的要素之一,依据萨班的佛像度量经典,可以较为清晰地观察到蒙古族人物的具体特征,例如人物头部偏大、脖子部分较短、整体身材比例较为丰腴[16],此外,蒙古族历来尊崇“长生天”,将苍天视为永世的最高神灵,(蒙古语中将其称为“孟克腾格里”意思为不朽的苍天)因此可以看到在一些唐卡中,在形象方面除佛教体裁的本尊以外,四周还会站立着一些没有真身的空盔甲或空服饰,这种表现手法正是萨满教中“空灵”的观念与佛教结合的产物[17]。
题材方面,除传统的佛教体裁之外,蒙古族唐卡的历代传承人在结合了本民族的文化内涵、地域特色、宗教信仰等因素后,在原有的基础上衍生出了重大事件、历代可汗、民俗生活、战神等多种类型的主题。在设色方面,据《蒙古风俗鉴》第三卷记载,甲乙(青色)为兴旺、戊己(黄色)为衰、庚辛(白色)为始、壬葵(黑色)为终[18],由此可见蒙古族对颜色的使用也存在其特殊含义,例如敬献哈达时多为青白两色,在人名或地名时也常将“呼和”(青色)作为选择,呼和浩特(蒙古语为青色的城),在唐卡绘制中,常用群青色来描绘背景或天空,这种颜色醒目但不刺眼,使得整体画面庄重典雅。结合综上所述,归纳出三种主类型象因子后,针对每种因子的具象呈现特征,又细分为15项类目(因子水平),依次为:“个体形象”因子,包括顶盔掼甲、民俗服饰、莲花座、神兽、白马;“设色”因子包括对比强烈、和谐统一、简练、沉稳端庄、节奏活跃;“题材”因子包括历代可汗、英雄人物、重大事件、宗教遗风、战神。对三种主体形象因子由A1-A3进行编码,对其细分类目由C11-C35进行编码,如表2所示。
表2 设计要素分类
本次研究从各类相关文献、报刊以及各网站中的唐卡评论等多种途径,共收集语义词汇3252字,其次利用词频分析程序将收集到的句子、短语、语段等拆解成独立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等,再次邀请具有美术及设计研究背景的教师组成专家小组,对拆解后的词汇进行梳理,去除语义不明及相关性较低的字词,最终得到五组形容词,再对其进行反向概念配对,最终得到五组形容词对,分别为“威严的”—“祥和的”“简约的”—“繁复的”“雍容的”—“平易的”“庄严的”—“轻松的”“华丽的”—“质朴的”。
通过语义差异法测量公众的感性意向评价,将挑选出的14个样本与5组感性词汇结合,构建蒙地唐卡七级语义评价量表(-3,-2,-1,0,1,2,3),将感性词汇置于量表左右两侧,被试者可根据自己主观倾向对样本进行打分,得分趋近于负值则说明该样本符合左侧形容词(-3为最符合),反之则说明该样本符合右侧形容词(3为最符合),选择0则表示持中立态度,如图1所示。
■图1 评价量表及语义词汇
本次调研采用线上线下相结合的形式,线下采用抽样调查法,面对面进行问卷填写,线上调研通过“问卷星”等专业调研平台,共收集问卷302份,其中男性129人占比42.72%,女性173人占比57.28%,且被试者各项信息分布均符合统计学标准。将问卷数据清洗后进行均值处理,得到所有样本在五组词汇中的感性倾向,如表3所示。
表3 语义感性词汇均值表
表中数值越靠近极值表明该样本在该组语义词汇下的情感认同度最高,通过对所有样本的均值计算可看出,在“威严的”这一感性倾向下,最接近极值的是样本3,均值为-0.42;在“简约的”这一感性倾向下,最接近极值的是样本14,均值为0.12;在“雍容的”这一感性倾向下,最接近极值的是样本3,均值为-0.34;在“庄严的”这一感性倾向下,最接近极值的是样本7,均值为0.19;在“华丽的”这一感性倾向下,最接近极值的是样本4和样本1,均值为-0.19。利用表3中的数据还可观察不同语义感性倾向下得分最高的各个样本,可将其解释为在该种语义情感下,公众对其认可度最高,相反也可找到公众最不认同的样本,在进行蒙地唐卡再设计中,可依不同需求、不同情景找到对应样本,解构其包含的设计元素进行针对性设计,也可依据需求探析得分最低的样本解构其设计元素后规避其设计特点,以此提升最终设计作品的公众满意度,在此基础上继续深入探究样本中的何种类目会直接影响公众的情感倾向,则需要通过数量化理论I建立公众的感性意向与蒙地唐卡设计要素间的线性模型,其次通过多元回归分析得到类目得分、复相关系数、常数项、偏相关系数等数值,其中类目得分代表了各类目对感性词汇的影响和倾向,其影响程度可作为再设计时创新要素的参考[19]。
利用数量化理论I可以将原先难以量化统计或研究的问题变得可量化计算,从而对一些基准变量进行预测,更为客观全面地探索事物间的联系与内在规律[20]。依据数量化理论原理,将形象因子作为项目,因子水平作为类目,假设现有K个样本,共有m个项目,第i个形象因子Xi有ri个因子水平类目,则对于第n个样本来说,δk(i,j)(k=1,2,3,...,n;i=1,2,3,...,ri)记为第i个形象因子的第j类因子水平在第k个样本中的反应,其取值范围如下。
假设因变量与各项目、类目间的反应存在线性关系,则可建立如下数学模型。
其中bij仅依赖于i形象因子的j类因子水平类目系数,εk为第k次抽样中的随机误差。依据表1及上述公式可建立蒙地唐卡样本的反应矩阵(表4),以反应矩阵为自变量,以蒙地唐卡感性语义词汇均值为因变量,将所有数据整理后代入SPSS25.0中,为后续模型的求解及验证提供数据基础。
表4 唐卡反应矩阵
由于数量化理论I与多元回归分析模型相同[21],故此本次研究利用SPSS25.0对模型进行求解,获取模型的类目得分、常数项、决断系数、复相关系数、偏相关系数等数值。
首先建立模型,观察决断系数(R2),该数值可代表自变量对因变量的解释程度,其次观察模型的显著性(P值),若该值小于0.05则表明在这个模型中,至少有一个自变量(因素水平)会对因变量(感性评价均值)产生显著性影响,若P值大于0.05则表明该模型中所有自变量均与因变量无显著性影响[22],在此过程中剔除无效数据。模型精度可通过复相关系数解释,一般为大于0.85表明模型较为理想[23]。观察所有数值,以“简约的——繁复的”为例,再次采用后退引入法进入模型,共得到五个模型,观察所有数据最终确立第四个模型为最优模型,该模型显著性良好,根据图2中的直方图及P-P图可知,该模型的回归标准化残差整体呈正态分布,各项数值均与本次研究较为符合且拟合度较为理想,最终结果见表5。
■图2 标准化残差分布
表5 感性评价“简约的——繁复的”与因素水平间的线性关系(最优模型5)
因变量“简约的——繁复的”第四个模型保留C14、C22、C31、C32、C33、C35共计六个变量,其最终的模型回归方程可写为。
(因变量Y1简约的——繁复的,模型4),利用同理可写出其余几组有效感性评价词汇的回归方程。
依据模型中的决断系数,可判断模型对各形象因素及感性评价得分的解释程度,显著性P值可确定各自变量是否对因变量产生显著性影响,通过类目得分可观察各自变量对感性评价的强弱及倾向,基于此可得出以下结论。
感性评价“简约的——繁复的”这一语义词汇与蒙地唐卡造型意向的关联性预测模型如Y1所示。其决断系数为0.985,表明该模型的拟合度较好,可用于解释98.5%的情况,且模型精确度较高。在Y1模型中,C14、C31、C32、C33、C35的方程显著值小于0.05,表明该因素对当前语义词汇均值的影响程度较高,C22的方程显著性大于0.05,表明该因素对前语义词汇的均值有影响但不显著。这表明,在设色方面,沉稳端庄的色彩风格也可对当前语义情感产生显著性影响,在体裁内容方面,描绘宗教战神的唐卡更符合这一情感,而民俗服饰这一个体形象虽对这一情感产生影响但较不明显,依据以上原理可用来观测因子水平对其他感性评价的影响显著程度。在此基础上继续深入研究各影响因素的关联程度及倾向,还需观察该模型类目得分。
类目得分可用来观测模型对感性词汇的相关程度,其值的大小可用来说明关联的强弱,类目得分存在正负两种,本次研究中,得分为正值表明该类目情感倾向偏向右侧语义词汇,得分为负值表明该类目情感倾向偏向左侧语义词汇。在感性评价“简约的——繁复的”预测模型Y1中,C31历代可汗、C32英雄人物的类目得分均为负值,表明在蒙地唐卡再设计中,具备以上因素可使得公众感受到简约,C14、C33、C35、C22类目得分为正值,表明在蒙地唐卡中,相应的编码对应因素可以使公众感受的较为复杂的意向。依据同理可得到其他各影响因素与其他感性词汇之间的关联性及情感倾向,以此来对蒙地唐卡再设计进行理论参考与设计指导。
在具体创作方面,利用该方法可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唐卡创作的场景适配性,例如想要快速提升某幅唐卡的可识别性,使其传递一种瞬时性信息,让公众在短时间内可以理解其内涵并形成印象定势。以往的创作只能通过创作者的个人经验加之对“命题”的个人理解,而通过构建数量化理论的映射模型,可对具体创作提供更为准确客观的指导,例如在具体操作中可以考虑以历代可汗或民族的英雄人物为主要题材,辅以简练沉稳色彩,使其情感倾向更偏向于简约,以此达成最终目标,使得创作方向更为明晰。除此之外,该方法还可运用到壁画、版画、产品设计、家具设计等领域中,用来进一步探讨公众对于目标对象情感倾向性的具体影响因素,使其对具体设计行为提供更为清晰、客观的指导与参考。
社会的发展影响公众的审美趣味及其美学价值倾向,社会存在也决定了社会意识,这些影响也为后来艺术设计的发展提供了经验。当今时代,对于心理、信息、行为此类“非物质”的设计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使得设计研究领域的疆土得到进一步拓展。数量化理论属感性工学中的研究方法,该类研究方法探讨了人对感性认知的需求[24],日本筑波大学教授,设计学博士原田昭先生,对于感性工学的定义包含了诸多概念,在其研究所中常将一些研究数据或测试信息结合量表进行计算,得出结论,试图通过量化来探寻普遍的认知规律。感性工学将研究基础建立于理性之上,与笛卡尔式的、量子力学类的自然科学不同,其底层的逻辑在试图用理性的方式对感性进行探索,在生理上找到心理的基石,尝试将人的“感受”进行量化,使其可以进行统计或计算,以此来得出客观的、科学的、具有代表性的规律[25]。
现今唐卡艺术,已不再将宗教作为唯一的代名词,其题材与形式美法则,也日益贴合公众的生活,表现出新时代下公众审美偏好。同时我们也能意识到“物”的更新,其意义不单在于所处的位置,更在于其内部复合属性与不同时代背景下审美需求激发的结果。蒙地唐卡,作为草原地区多民族融合的视觉化阐释,经过语境化的重置,其器物本身已不再是限定时空下的滞留之物[26],需不断的进行创新与继承,没有继承的创新易走向虚无主义,缺少创新的继承则易于陷入复古主义。
以感性工学为底层逻辑,对公众的审美心理进行预测,以蒙地唐卡为载体,深挖其背后体现的文化仪式、内涵、符号等含义,将其所要传达的愿景更为直观、贴合地再次重现在大众眼前。运用此种研究方法,可对唐卡这一特殊文化符号进行量化剖析,以具体的数据分析作品构建的内在逻辑,为类似内容的研究提供了新视角。同时,对受众审美心理的量化表达,也为类似内容的艺术创作与设计提供参考,使创作或设计者充分考虑与作品接收者间的审美距离,为不同个体预留出一定的接受空间,可尽量延长作品的“生命周期”,“活”于历时与共时之中,为创作出符合时代语境的蒙地唐卡、当代壁画等艺术作品提供新的思路。
蒙地唐卡不仅是一种传统绘画艺术,也是草原文化的重要体现形式,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艺术重要范式,其展现了受宗教观念、民族精神、地域文化等多种影响下人民理念世界的表达。虽然蒙地唐卡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且包含诸多可值得深入探究的信息,但随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该艺术形式已逐渐变得式微,对其的研究也不够重视。本次研究基于感性工学理论,结合当今语境下公众对蒙地唐卡的语义感知倾向,构建二者间的关联模型,客观、科学地将公众的情感映射到蒙地唐卡的设计要素当中,研究结果表明,运用该方法可有效地提炼出具备明显感性倾向的设计元素,也为日后的蒙地唐卡再设计提供一定的理论参考与创新方向。
本次研究属于感性工学运用在民族艺术中的一次探索性尝试,还存在诸多不足,在未来的研究中,可融入形态分析法进一步清晰、细致的解构蒙地唐卡中的各类设计要素,在感性观测方面,可结合眼动、脑电、肌电等技术,更为精准、完善的探究公众的情感倾向,为蒙地唐卡再设计及民族艺术的传承与发展,探索更为科学、精准的研究与设计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