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瑜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日,郁达夫开始写他的《闽游日记》,日记里,他如实记录,他是和王映霞吵着架离开杭州的,原因是王映霞想催郁达夫早一点去福州。
郁达夫并不是不想去福州,是因为他还有几篇稿子的任务没有完成。
事情是一九三六年的一月十五日,福建的陈仪给郁达夫写了一封信,问他愿不愿意去福建旅行一下,或者在那里找份适合他的工作。
陈仪和鲁迅关系极好,也是鲁迅认识的人中做官做得较大的,是福建省政府的主席,相当于现在的省长。
郁达夫接到陈仪的邀请的时候,正在忙着接待罗贡华、戴笠和钱大均。罗贡华是郁达夫留日时的同学,而当时罗贡华是蒋介石的秘书。
一直到蒋介石离开杭州,郁达夫才回复了陈仪的信,说是过了春节后便南行去福建。然而过了年之后,郁达夫还有一些稿件没有完成,所以一直拖着。王映霞大抵是了解郁达夫的脾气,觉得这些年来,他越来越喜欢这种稳定而安静的生活,不喜欢漂泊了,所以,他略有一些抵触,如果不逼着他出门,郁达夫可能还要再拖一阵子。
王映霞决定亲自送郁达夫出门,她想送郁达夫到上海,顺便看着他亲自上船。
虽然郁达夫最后同意了王映霞的意见,立即动身去福建,但是他不想王映霞像押解犯人一样去送他。他拒绝王映霞送行,所以才吵了架。
王映霞在她的自传里也写到了这一点,她写得更细节:“一九三六年二月上旬,旧历是正月十二,我为郁达夫准备好川资行装等,郁达夫预备乘早车到上海,然后再换船南行。他的脾气和作风我是想得到的。为了他这次出门,我们曾争论过一些时候。这还是移居杭州后的第一次。他临行的前一晚,我提出了打算陪他到上海,亲自送他上靖安轮船的要求,因为我怕他到了上海之后,若不马上上船的话,则他身边这一点仅有的旅费将必然会无计划地用完。但他对于我的提议却不同意。他认为我匆忙间的一趟来去,劳神又伤财。双方的出发点都不坏,但是闹却闹了一夜,争执了一夜。谁也不让谁,大家坐到天明。看看开车的时间将到,才让他一个人走。”
那时的郁达夫在中国影响极大,福建的报纸报道了郁达夫抵达福州的消息,半天之内,便有三十九个人去拜访了郁达夫。
一九三六年二月四日到达福州,二月六日,陈仪见了郁达夫,告诉他想让他做福建省政府的参议,月薪三百元。
郁达夫在福州,和鲁迅在厦门一样,过足了名人的瘾。演讲,吃饭,签名,写条幅。然而,钱依然是不够用的。日记里,二月九日的时候,还借了一个朋友的钱。
一九三六年的郁达夫是深爱着王映霞的,这一点从二月二十八日的日记或者可以看到证据:“午前在家,复见了几班来客,更为写字题诗五幅。接到睡在杭州寄来之包裹,即作覆信一。……晚上,独坐无聊,更作霞信,对她的思慕,如在初恋时期,真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在郁达夫想念王映霞的时候,在回信里自然表达了对王映霞的思念。王映霞,为人倒也单纯,所以收到信以后,就想去福州看望郁达夫。
那时节,郁达夫对王映霞是无比信任的,所以,他觉得过不久,他可能要回杭州,所以,不赞同王映霞此时过来。
三月五日的日记里,他这样写:“昨晚在东街喝得微醉,接到了一封霞的航空信,说她马上来福州了;即去打了一个电报,止住她来。因这事半夜不睡,犹如出发之前的一夜。今晨早起,更为此事而不快了半天;本来想去省府办一点事,但终不果,就因她的要来,而变成消极,打算马上辞职,仍回杭州去。”
第二天又打了一个电报,仍然是不让王映霞来。
第三天还在埋怨王映霞因为想来福州,让他没有心思完成一篇文章,从而少挣了五十元的稿酬。他在日记里这样埋怨王映霞“女子太能干,有时也会成祸水。”
这个时候,郁达夫不知为什么,不愿意王映霞前来,可能更多的原因在于经济上。
而王映霞想去福州的原因,是想给他的弟弟双庆找份工作。果然过了不久,双庆便到了福州。郁达夫为双庆的事情忙活了两天以后,终于在三月十八日有了眉目,双庆可以到福建省银行做助理员,月薪十五元,膳宿费十二元,一个月可以拿二十七元。
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郁达夫在日记里写他痛苦的主要原因是不能和王映霞天天见面。四月二日,郁达夫给王映霞写信,说福建财政困难,连续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了。
四月十四日的日记里写道:“近来身体不佳,时思杭州之霞与小儿女!‘身多疾病思田里’,古人的诗实在有见地之至。”
这是他又一次想念王映霞。
四月二十日,他们的风雨茅庐已经彻底建好了,郁达夫决定回杭州看一下,所以,在四月二十日坐船返回杭州。在这一天的日记里,郁达夫是欢喜的:“三月不见霞君,此行又如初恋时期,上杭州和她相会时的情形一样,心里颇感得许多牢落也。”
而此时王映霞正怀着他们的第五个孩子郁荀。
王映霞在她的自传里写到了这个孩子,她是这样写的:“一九三六年中秋节前两天,我在杭州分娩,这是我们的第五个孩子。郁达夫得到消息后来电报,说取名叫‘荀’,小名建春。这孩子生下地来就体格健壮,食量大极。在杭州找不到适当的奶妈,亏得富阳郁达夫的老母亲,替我们找了一个,叫人送到杭州。顺便还送来一盒东北的人参,说是叫我在产后服用的。”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一日,郁达夫带着秘密接郭沫若回国的任务到了日本。在表面上,他是应日本的社团和学校邀请去的,还有一个任务,是顺便替福建省政府买一台印刷机。
关于这一次的日本之行,小田岳夫专门写过一篇《关于郁达夫的回忆》,因为是小田岳夫去车站接的郁达夫。
小田岳夫在《郁达夫传》里专门写到了这一次郁达夫到日本时的一个细节,十分重要,简直可以当作一个评价郁达夫对王映霞感情的标准。那便是小田岳夫问郁达夫到东京以后没有逛过妓院吗?小田岳夫是这样写郁达夫的回答的:“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脸上马上露出微微的苦笑,后来才似自言自语地说:‘不行啊,内人不答应……’。”
这是一九三六年岁末,郁达夫与王映霞已经结婚近十年,且生育了五个孩子。从感情上来说,郁达夫是忠贞的。这几乎是一种十分投入的爱情,才可以持续这么久。
小田岳夫自己很后悔问他这么尴尬的问题,他在书中这样写道:“我非常叹服他对映霞那忠贞不渝的纯真爱情。我后悔莫及,真不该说出这样的肮脏话来。”
小田岳夫的这一段回忆太重要了,这至少是郁达夫爱王映霞的一个诚实可信的证据,一个浪子,他竟然能做到,在婚姻十年的时候,还守着当初对妻子的承诺。
一九三七年的四月底,郁达夫从福州回杭州几天,主要是为了搬家至风雨茅庐。因为当时孙百刚也在杭州,所以,郁达夫回来的时候常和孙百刚见面。孙百刚听王映霞说,建房子之前,郁达夫如何迷信风水之说,便也说起他的一位表叔,叫朱似愚,在杭州的中国银行做事,很是擅长看命相之术,只是平时不肯出面帮人。郁达夫一听便有了兴趣,一定要让孙百刚请这位表叔一起吃饭聊聊。
孙百刚推脱不了,便答应了郁达夫,在一个周日见了面。
吃过饭以后,这位表叔朱似愚让郁达夫朝着窗口坐定,他在旁边仔细地看着郁达夫的面相,搞得王映霞和孙百刚家的新夫人纪瑞大气都不敢出。
又问了郁达夫的生辰八字和郁达夫正在交的运数。郁达夫说,他的生辰八字是丙申,庚子,甲午,甲子。交的是甲木运。
这位表叔便慢悠悠地对郁达夫说:“以前的事,我想不用多说,你在甲运以前,一直都还不错,不过也是镜花水月,虚而不实。以后的运却要相当注意。三五年内,波折不少。假使能自己生场大病,或者家人有点疾病,那算是幸运了。但命相之说并非一成不变。修心可以补相,居易足以俟命。先生你是通达之人,用不着多说。总之,今后数年中,凡事小心在意,能不出门最好莫远行,能忍耐受气,切莫发火暴躁。你和我这位表侄是多年至好,所以我也不揣冒昧,交浅言重了。”
王映霞本来想着郁达夫先看,自己再求这位表叔也看一下的,看他说话如此不吉祥,所以两夫妻没有说多久便回家了。
孙百刚等郁达夫和王映霞走了以后,问他的这位表叔说,他们可是刚刚建好了风雨茅庐,郁达夫又刚得了好的差事,夫妻算是幸福恩爱,不会有这么不好的命运吧。
哪知他的那位表叔说:“我哪敢当面对他直言,只不过略略讽示一二而已。老实说,要我完全违背相法命理,作违心之论,阿谀之言,那是不可以的。其实我也阅人不少,今天看到这位郁先生的命相,也算是一桩巧事。总而言之,他的命相刚到目下为止,从今以后或许要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倘若自己性命能够逃出,那是祖宗的阴德了。”
然而,不论如何,这一次的算命影响到了郁达夫的心情,这一年岁末的时候,郁达夫在福州王天君殿里,也抽了一个签。签诗的意思也是坏的,四句诗被郁达夫直接写进了《毁家诗纪》里,如下:“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
郁达夫的日记不全,已经无法考证他是具体哪一天听到了谁带给他的所谓王映霞出轨的谣言。一开始他是不信的。
谣言起于什么呢,在郁达夫的《毁家诗纪》的注释里,第二首诗的注释,便提到了王映霞行为不检的谣言。第二首诗的注释是这样的:“这一年冬天,因受日本各社团和学校之聘,去东京演讲。一月后,绕道至台湾,忽传西安事变起,匆匆返国,已交岁暮。到福建后,去电促映霞来闽同居。宅系光禄坊刘氏旧筑,实即黄莘田十砚斋东邻。映霞来闽后,亦别无异状,住至一九三七年五月,以不惯,仍返杭州。在这中间,亦时闻伊有形迹不检之谣,然我终不信。入秋后,因友人郭沫若君返国,我去上海相见,顺道返杭州,映霞始告以许绍棣夫人因久病难愈,许君为爱护情深,曾乞医生为之打针,使得无疾而终,早离苦海。”
这一段注释像日记一样,写得详细而清晰。王映霞一九三六年的八月生了他们的第五个孩子。而一九三七年三月王映霞带着次子郁云到了福州,住到了五月回杭州。郁达夫的注释里说的是,住得不习惯而回杭州。这一点上,郁达夫有些情绪,事实上并非住不习惯,而是当时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郁达夫让王映霞回杭州照顾好家庭的。
如果我们都看过小田岳夫的那篇传记,一九三六年底郁达夫去日本,开讲座,买印刷机,顺便秘密地想要郭沫若回国。当时他是公费出差,如果不是怀揣着对王映霞的一份真挚的爱,那么,依郁达夫的本性,一定会去逛妓院的。然而,他没有,不但没有,还在小田岳夫邀请他的时候拒绝了,理由是内人不许。
这个时候的郁达夫丝毫没有污蔑和诋毁他们婚姻的意味。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上海沦陷后,整个浙江和上海的官僚们都在逃亡。王映霞带着孩子逃到了富阳。郁达夫回到杭州场官弄发现家里没有人,很生气。
郁达夫在他的《毁家诗纪》第三首诗的注释里直接写清楚了王映霞与许绍棣的关系,他是这样写的:“‘八一三’战事,继‘七七’而起,我因阻于海道,便自陆路入闽,于中元后一夜到严州。一路晓风残月,行旅之苦,为从来所未历。到闽后,欲令映霞避居富阳,于富春江南岸亲戚家赁得一屋。然住不满两月,映霞即告以生活太苦,便随许君绍棣上金华丽水去同居了,其间曲折,我实不知。只时闻自浙江来人言,谓许厅长新借得一夫人,倒很快乐,我亦只以一笑付之。盖我亦深知许厅长为我的好友,又为浙江省教育界的领袖,料他乘人之危、占人之妻等事,决不会做。况且,日寇在各地之奸淫掳掠,日日见诸报上,断定在我们自己的抗战阵营里,当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人之情感,终非理智所能制服,利令智昏,欲自然亦能掩智。所以,我于接到映霞和许君同居信后,虽屡次电促伊来闽,伊终不应。”
郁达夫的这个注释,也有可能只是他个人的理解。比如,屡次电促,那时候,战争进行中,邮电是不是也在崩溃中。
王映霞逃至富阳,之后又去了丽水。
孙百刚在《郁达夫外传》里,也提到了,他在王映霞富阳的住处,借宿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他将他即将到达的地址告诉了王映霞,让她将来有一天,如果有需要再次躲避,可以去找她。
王映霞将孙百刚的地址记下来以后,突然拿出了几封许绍棣写给她的信,让孙百刚看。孙百刚在《郁达夫外传》里这样写道:“映霞突然拿出一束信来给我看。在暗淡的灯光下,我抽读了两三封。原来都是许绍棣(当时浙江省教育厅厅长)写给她的信。信中内容,非常平淡,大致说些战事的发展、前途的推测、杭州的空袭、机关的疏散等等。我对信中的话,当然不感兴趣。关于许绍棣和映霞的情况,我在杭州并不知道。记得曾有人问过我,我回答说不知道。后来那位问的人又说了很多的话,我也曾替映霞辩解过。我说:许绍棣我不熟悉,不便置论。关于映霞,我知道她一向对男女交际,落落大方,不拘形迹,也许因为彼此来往密些,言语随便些,因而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语。这些,事后我当然不便开口去问映霞,我向来不喜欢刺探别人的隐事,更何况是男女间的事。所以,一直置之脑后,不闻不问。直到那时映霞拿出许绍棣的信给我看时,我想这倒是绝好机会,不可错过。许绍棣负一省教育行政之责,当此国难临头之际,何以会有如此闲情逸致,对一个朋友的夫人,写这种娓娓清谈、叙话家常的信。同时,我还想将上次在杭州听到的那些话告诉她。不料,我正要开口问她时,听到外面一阵异样的叫嚣扰动声。映霞三脚两步跑到窗口向外一望,大声喊:啊呀,不好了,火起!”
孙百刚没有机会问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写了两件事情,第一,在富阳避难的时候,王映霞,已经和许绍棣通了许多封信,而不是像她的自传里所说的,是认识郁达夫的朋友李立民,李立民托郁达夫带他的长女李家应去汉口,这个时候,李家应说起了她的同学孙多慈未婚,她求王映霞给李多慈介绍一个对象,才和许绍棣通信的。
王映霞在她的自传中,专门写了他是如何从富阳到浙江丽水的。是因为在富阳街头遇到了程远帆,程远帆夫妇与郁达夫也是熟悉的,所以,程远帆建议王映霞将行李运到富阳城,他们开车去金华的时候,专门到富阳来接上她。
当然,郁达夫与程远帆是熟悉的,交情是不是到了专门开着车子接上王映霞一家到丽水去避难的程度呢?而且,这前前后后,郁达夫并没有委托他帮助。
最重要的是,他们到了丽水以后,居住的地方,正好和许绍棣住在同一栋楼上。
在多年以后的今天,读起来,无论如何,也有些像小说了,因为有太多的巧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郁达夫,自从到福州的天王殿里求了一个下下签之后,心情十分沮丧。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改组,将总司令部训政处扩大为政治部,由当时的湖北省主席陈诚兼任部长,政治部下设三厅,第三厅负责宣传,由郭沫若担任厅长。第三厅下面又设了三个处,而郁达夫被任命为第七处的处长。
郁达夫在从福州赶往武汉的路上,先到丽水去接王映霞和三个孩子。
可是,郁达夫到达丽水的第一个晚上,王映霞拒绝和他同房。第二天,王映霞仍然拒绝,告诉郁达夫她来了月事。第三天的时候,许绍棣从金华回到了丽水,下午的时候要去碧湖,王映霞突然决定坐车去碧湖,并在碧湖过了一夜。
郁达夫《毁家诗纪》第四首的注释里写到这些细节,他还感慨说:“我这才想到了人言之啧啧,想到了我自己的糊涂,于是就请她自决,或随我去武汉,或跟许君永久同居下去。在这中间,映霞亦似曾与许君交涉了很久,许君似不肯正式行结婚手续,所以过了两天,映霞终于挥泪别了许君,和我一同上了武汉。”
不同房这样的隐私,一般人是不会写出来的。然而,郁达夫写出来,一般人都是会相信的。因为他是一个连自己吸鸦片和嫖妓都如实记录的人。他断断不会栽赃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好友,更何况,如果无此事,许绍棣声明一下即可。
大抵是一九三八年的三月中旬,郁达夫携全家到达了武汉。因为三月二十五日郁达夫给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题了词。
两天后的三月二十七日,郁达夫当选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理事。四月三日,在冯玉祥的家里参加了文协的第一次理事会,被选为常务理事,并任研究部主任和《抗战文艺》的编辑委员。
四月十四日,郁达夫和作家盛成一起去郑州、台儿庄、徐州等地劳军。这一次的视察一直到了五月三日才结束。
在《毁家诗纪》的注释里,郁达夫这样写道:“四月中,去徐州劳军,并视察河防,在山东、江苏、河南一带,冒烽火炮弹,巡视至一月之久。这中间,映霞日日有邮电去丽水,促许君来武汉,我亦不知其中经过。但后从一封许君来信中推测,则因许君又新恋一未婚之女士,与映霞似渐渐有了疏远之意。”
从一九二八年结婚,到一九三八年春天,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婚姻正好维持了十年。他们都面对着一个非常困难的选择,第一他们无法选择时代,时代的炮火就在他们的四周。这是一个乱世。乱世里,他们没有整块的时间厮守在一起,这让他们的一些误解更加扩大。
五月回到武汉之后,郁达夫和茅盾、老舍等人一起,还给在北京的周作人写了一封信,希望他不要堕落为日本人的帮凶、民族的罪人。
六月下旬,郁达夫又去浙东和皖南视察。一直到了七月上旬才结束。
回忆郁达夫在武汉这一时期的文字有一个人的特别值得阅读,那便是刘开渠的。刘开渠是郁达夫的学生,他在《忆郁达夫先生》一文里详细地说明了他与郁达夫的关系。
一九二四年,郁达夫在北京大学教书的时候,在北京艺专兼职代课,于是刘开渠成为郁达夫的学生。一九三三年,刘开渠从法国留学回来,到了杭州的西湖艺专做教师,在杭州又一次遇到了郁达夫,两个人都非常欢喜。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刘开渠随着学校西迁至了湖南沅陵。然而,一九三八年,刘开渠要和他的同事程丽娜结婚,当时程丽娜的父亲反对这门亲事,可是程丽娜坚决要嫁,所以,她父亲提了一个条件,嫁可以,要在武汉举行婚礼,且要请两位社会名人做证婚人。
于是,刘开渠就请了郁达夫和王映霞。
刘开渠当年新婚不久,郁达夫便给他写了一封信,请刘开渠在沅陵帮王映霞和孩子租一个住处,或者是和他们家一起居住都行,并在信里列清楚大概有十二三件行李。
刘开渠一看到信,立即就求助于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沈从文的大哥,一听是为郁达夫找房子,一口答应,告诉刘开渠,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可是,在武汉的郁达夫和王映霞发生了一系列的精彩故事,所以,没有按照原计划去沅陵。
发生了什么精彩的故事呢?
王映霞自传说的版本是:“在郁达夫去台儿庄劳军回来之后,我经常见他眉头一皱,头略略一摇,从经验告诉我,这是他要发脾气的先兆。他脾气发起来,往往不告而走,让我担忧担惊;但他出走几天就会回来的。不过在这个时候,非寻常可比,飞机日日在乱炸,一家老小要吃要用,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让他不告而走。母亲可以由我带去,还有三个幼小的儿子呢?这一个重担,教我又如何挑得起?想到这里,我只能先开口问他:‘你又打算走么?要走,可以的,你须把三个儿子也带了走。否则,就让我走!’其实,我所提出的‘就让我走’这四个字,原是一无准备,打算探一探他的口气的,却不料他居然来个‘你走就你走’这几个很坚定的字。这些年来,我从未听见他对我讲过如此严重触犯我的自尊心的话。这时,我顿时怒火高烧,站起身来,马上去我母亲的房内取了两件替换衣服,手中提了一个拎包,三步并作两步从堂屋走到天井,再从天井里跨出了大门。假戏已经在真做,郁达夫看了我这个子,也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走到大门口,正好看见一辆空车,我就一边跨上车去,一边向车夫说:‘你给我拉到火车站。’”
王映霞自然并没有真的到火车站,而是住到了小朝街上的曹秉哲家里。曹是杭州著名的律师,也和郁达夫熟悉。曹秉哲是跟着陈诚到武汉的,当时,他是陈诚的秘书。
王映霞在自传里这样写她为什么到曹秉哲家:“我离开家庭时,应该去到什么地方最为适当这一个问题,是着实要经过一番考虑的。就是说,我不能去到单身男子的人家,又不能去到一个只有女子的家庭,要在几分钟之内,马上决定下来,这实在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我终于决定了去曹家。”
这是一九三八年七月四日发生的事情。
郁达夫并不知道王映霞住到了朋友家里,以为她已经回浙江找许绍棣同居去了,于是非常恼火地在武汉的《大公报》做了一个寻人启事:“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搬去之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惟汝母及小孩子等想念甚殷,乞告一地址。郁达夫谨启。”
王映霞住到了曹秉哲家里以后,不让曹秉哲告诉郁达夫,说如果告诉郁达夫,她便立即离去。所以,一直到了第三天,即七月六日,曹秉哲才将王映霞住在他家的消息知会了郁达夫。
经过友人从中调解,郁达夫不想离婚。但是,他又希望王映霞能保证不再和许绍棣联系,所以,王映霞写了一份保证书,内容是这样的:“映霞因一时家庭生活痛苦,精神上无所寄托,致与许绍棣君有精神上的热恋情事,现经友人调解及自己之反省,觉此等情事,实与夫妇生活有碍。今后当绝对与许君断绝往来,夫妇共同努力于圆满家庭生活之创造。此致,郁达夫君收存。二十七年七月九日王映霞具印。”
关于这一封保证书的真实性,学界是存疑的。
那么,让我们先放下王映霞的这封保证书,再接着看他们两个人的精彩故事吧。
经过朋友们的劝说,郁达夫在王映霞回家的当天写了一封道歉信,刊登在7月9日的《大公报》上,全文如下:“达夫前以神经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映霞女士,并在登报招寻启事中,诬指与某君关系及携去细软等事。事后寻思,复经朋友劝说,始知全出于误会。兹特登报声明,并深致歉意。郁达夫启。”
这封道歉信有非常多的信息,第一是,他承认诬指。那么,如果现实中真的压根就没有王映霞和许绍棣的事情发生的话,那么,郁达夫不可能在一年之后又发表《毁家诗纪》实名指出王映霞与许绍棣的关系。第二是,他承认自己神经失常。
然而看郁达夫那几天,在王映霞离开的这两天里,他写了一篇政论文章,叫做《抗战周年》,如果精神失常,哪还有可能正常写文章发表。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维持家庭,为了维持体面,只能否认这一事实,不然的话,两个人就只能分开了。
第二天呢,在《大公报》上又刊登了一份和解的协议,不但有郁达夫和王映霞的签名,还找了两个见证人签名。协议书的内容如下:
达夫、映霞因过去各有错误,因而时时发生冲突,致家庭生活,苦如地狱,旁人得乘虚生事,几至离异。现经友人之调解与指示,两人各自之反省与觉悟,拟将从前夫妇间之障碍与原因,一律扫尽,今后绝对不提。两人各守本分,各尽夫与妻之至善,以期恢复初结合时之圆满生活。夫妻间即有临时误解,亦当以互让与规劝之态度,开诚布公,勉求谅解。凡在今日以前之任何错误情事,及证据事件,能引起夫妇间感情之劣绪者,概置勿问,诚恐口说无凭,因共同立此协议书两纸,为日后之证。
民国二十七年七月九日
立协议人:夫郁达夫
妻王映霞
见证友人:周企虞 胡健中
如果说王映霞和许绍棣的事情根本不存在,那么,这一个协议就不可能会签。因为,王映霞不会同意签署这个对她有污蔑的信。这封信里反复强调的是——两个人都有错误。王映霞在自述里说的只有郁达夫的错误和郁达夫对她的诬蔑,那么,何来的两个人都有错误呢?
还有,协议里所说的“凡在今日以前之任何错误情事,及证据事件,能引起夫妇间感情之劣绪者,概置勿问。”这一句特指应该就是王映霞与许绍棣的情书。
显然,这一协议,是郁达夫的退让,以后不再提许绍棣写给王映霞的情书的事情,王映霞郁达夫当着朋友的面说完以后,回到家里又来审问自己,所以,直接约定“诚恐口说无凭,因共同立此协议书两纸,为日后之证。”
两夫妻签协议的时间是一九三八年的七月九日,就在签完协议的当天,郁达夫还写了一篇评论《我们只有一条道路》发表。
七月十一日,郁达夫所在的军事委员会第三厅开始撤离武汉。
在此之前,郁达夫已经给刘开渠写了信,刘开渠也已经回了信,让郁达夫从常德再坐船到沅陵,沈从文的大哥已经帮助找好了住处。然而,郁达夫一家老小到了常德以后,觉得常德的消费物价水平,并不低,又听人说不远的汉寿倒是生活便利又经济,于是,郁达夫想到了他的老同事易君左便是汉寿人,于是他给易君左打了一个电话,让易君左帮他找一处房子。
郁达夫为什么写《毁家诗纪》,和易君左对他们的祝福有关系。易君左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知道郁达夫和王映霞在武汉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件。他的印象里,郁达夫和王映霞,就是富春江上神仙眷侣。于是,给郁达夫写了一诗,送给他们夫妻俩的。
郁达夫当时看了以后,真是有苦难言。要知道,他刚刚和王映霞签了一纸让他自己都觉得屈辱的协议,只为了将这个家庭维持下去。
由于易君左的诗,郁达夫动了开始写《毁家诗纪》的念头。
易君左共写过两篇回忆郁达夫的文字,其中《海角新春忆故人——小记郁达夫与王映霞》这篇文字里曾经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达夫和映霞也常常到我家里玩耍,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大同时来,常常是参差的。而每当我邀请达夫出游或是拜访朋友,映霞往往借故不参加,在居家汉寿期间,表面上尚安定,然而他们创痕已到无可弥补的程度了。我曾劝他们好几次,总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摸不到真相,实在也就等于‘隔靴搔痒’。……但达夫的举动确有令王映霞难堪之处,他印了一套珂罗版,既不是大涤子的山水画,也不是王羲之的兰亭帖,而是把他的夫人王映霞的‘情书’原原本本印成一套,好像卖明信片,以留纪念。当达夫送我一套时,我当场撕毁了,并劝他一齐烧掉。在诗歌散文上,也公然宣布他夫人和人家的私事,那就未免太率直了。”
易君左对于郁达夫的评论甚高,在这篇文字里称郁达夫是一个人才、天才和仙才。所以,他觉得王映霞嫁给郁达夫,是王映霞的福分。
然而,他仍然认为郁达夫印刷妻子给许绍棣的情书给外人看,用来损害自己妻子的名声,这样的行为不妥。所以,当场撕了郁达夫的珂罗版。然而,他的这个回忆更加确证了一点,就是,王映霞在自传中反复说,他和许绍棣的通信并非情书,而是给孙多慈介绍男女朋友。看来,这一段自传中的叙述并不可信。
再加上孙百刚在《郁达夫外传》中所描述的,在富阳避难期间,王映霞的手里已经有一束许绍棣的信,而那个时候,王映霞还不认识李家应。王映霞是在认识李家应之后,才答应李家应给她的同班同学孙多慈介绍对象的。
到了汉寿之后不久,郁达夫住在汉寿县北门外的蔡天培醋铺的后面,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一直到一九三八年的九月二十二日,接到福建省主席陈仪的电报,仍让他到福建任省政府参仪,月薪三百元。在汉寿期间,郁达夫写了一篇《国与家》,回顾了他们一家从武汉到汉寿的经历。王映霞在自传里,也专门提到了这一篇文章,王映霞说:“不过在两个人的心中,在到达汉寿之后的一个时期里,也的确有过重归于好的愿望。他在当时写的那一篇《国与家》里,确是很真实、很明显地表示了他的态度,而且还较具体地写出了隐讳之言。”
那么郁达夫在这篇《国与家》里写了什么隐讳之言呢,我直接摘录一段:“自北去台儿庄,东又重临东战场,两度劳军之后,映霞和我中间的情感,忽而剧变了。据映霞说,是因为我平时待她的不好,所以她不得不另去找一位精神上可以慰藉的朋友。但是在我呢,平时也不觉得对她有什么欺负;可是自我从福建回来,重与她在浙东相遇,偕她到武汉以来,在一道的时候,却总觉得她每日每夜,对我愁眉苦眼,讨恨寻愁。七月四日,正打算遵政府疏散人口的命令,预备上船西去的中间,一场口角,她竟然负气出走了;这原也是我的不是,因为在她出走之前,我对她的行动,深感到了不满,连日和她吵闹了几场,本来是我先打算一走了之的。她走之后,我因为不晓得她的去向,——当时是在疑她只身仍回浙东去的——所以就在《大公报》上登了两天寻人的广告。而当这广告送出之后,就在当天的晚上,便有友人来信了,说她仍在武昌。这广告终于又大大地激怒了她。后来经过许多友人的劝告,也经我们两人的忏悔与深谈,总算天大的运气,重新又订下了‘让过去埋入坟墓,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再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的一个誓约。破镜重圆以后,我并且又在《大公报》上登了一个道歉的启事,第二天就上了轮船,和她及她的母亲与三个小孩,一道奔上这本来是屈左徒行吟的故地,从前叫作辰阳,现在称作汉寿,僻处在洞庭湖西的小县里来了。”
王映霞认可这一篇文章写的。然而这一篇文章,长长的句子说明了王映霞嫌弃郁达夫平时待她的不好,所以“不得不另去找一位精神上可以慰藉的朋友”。
由这一句,基本可以断定,两个人的“深谈”是各退一步,王映霞保证以后好好过日子,不再和许绍棣来往,而郁达夫在报上公开道歉,好消除对王映霞的坏的影响。
如果两个人就此在汉寿过下去,他们的婚姻可能不会离散,渐渐修复以后,也许会再度温热。因为,郁达夫一直是喜欢王映霞的。
可惜的是,一九三八年的九月二十二日,郁达夫又赴福州。在沅江的船上写第一封信给王映霞的时候,他还是深情的:“临行时,颇觉依依。晨发汉寿,水上略有风波,然亦行百余里,今晚泊沅江,到长沙须后日上午。野阔天低,湿云与湖水相接,阴阴瑟瑟,颇与此次行旅之心境相像。出门多年,往日每以远游为乐事,此番独无兴致,亦不知是何缘故?”
在这封信里,郁达夫表现出来的,仍然是一种失落感,既舍不得将王映霞推开,又有些悲伤,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信任王映霞,而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怀疑而难过。
王映霞在这一天给郁达夫也写了一封信,现存的这封信不全,前半部分已经遗失了,从现存的书信内容来看,王映霞至少是下定了决心,不再与郁达夫分开,她在这一天的信的末尾写道:“你有没有决心实行你答应我的条件,那只有天知道,我如今是鞭长莫及了。”答应的条件,无非是以后不再翻旧账,不再去调查她与许绍棣的事情。
九月二十七日王映霞的信里则进一步表达她对家庭的坚守,她是这样写的:“警报又来了,传说敌机已到长沙,想来你廿四,至迟廿五总可以离长去南昌的,不然又将为你添愁添虑,此时出门真靠不住,所以我总梦想着甚么地方都能与你同行来得好些,并非我能防止空袭,与其老远在为你担心,倒不如大家在一起受惊来得痛快,复仇过后心境依然是澄清的,只教你能明白自家的弱点,好好地爱护她,则得着一颗女人的心亦不难也。”
显然,王映霞此时已经安静下来了,也做好了与郁达夫好好地过生活的准备。十月十五日,她和老大郁飞一起给郁达夫写了信,更是有着让人动容的战争时期的家庭氛围,也不过是想告诉郁达夫,她和孩子们在牵挂着他。
然而,三天以后,十月十八日,王映霞又给郁达夫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有这样一段埋怨:“现在只教你来信中一提及往事,那即刻就会使我把过去的仇恨一齐复燃起来,你若希望我不再回想你过去的罪恶时,只有你先向我一字不提,引导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大家再重新的来生活下去,至于你的没有爱过旁的女人和对我的爱从未衰落过的那些话,我读了,只会感到你的罪深而刑罚太浅,这如病重而药轻一样的无济于事。能不能使我把你的旧恶尽行忘去是在你,请你记住。”
为什么在这封信中如此冲动地指责郁达夫呢,因为王映霞接到了他在浙江兄弟的来信,说郁达夫又在往浙江写信,打探王映霞是不是又趁着郁达夫去福州而偷偷地回浙江与许绍棣会合了。
这当然让王映霞伤心。所以,在信里,郁达夫尽管表达了对王映霞的爱,如何如何没有变,但是王映霞丝毫也没有接收到这一份爱心。
这封信写完以后,王映霞又附写了一段,仍然是埋怨:“别人都会在文章称赞自己的妻子、爱人,只有你,一结婚后便无声无息,就像世界上已经没有了这个人一样,做你的妻子,倒不如做个被你朋友遗弃了的爱人来得值得,就如徐亦定一样。”徐亦定曾经和郭沫若相恋,在郁达夫的上海日记中常常出现,但是王映霞应该是写错了人,因为郁达夫对徐亦定并没有感情的暧昧,倒是对寡居的徐之音,有过暧昧之情,甚至一度在他被王映霞拒绝的时候,作为恋爱的备选女人。
如果郁达夫去福州以后,不再质疑王映霞,可能,他们的婚姻不会毁掉。
然而凡事没有如果,一九三八年的十月十一日,郁达夫给王映霞的信里,又一次提到了许绍棣的信里所说的三十七万港币。于是十月二十四日,王映霞生气地给郁达夫写了回信,开头是这样写的:“达夫:今天为孩子们补了七八双破袜,且时刻都在等你有信来。倾得十一日平信,气得我手足冰凉,又是半夜未曾合眼,原定不复你信,想想总似乎有些话不说不明之恨。所以又从新起来。你喜欢听传言,我自然不能管,不过自此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有身份的了,我永远都记得‘有人赠我三十七万元港币’这句话,请你去谢谢那位告诉你的朋友,这样秘密的事又偏会给他——你那位忠心的朋友知道,到今日我始知你朋友的本领不小,而且你的这个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家庭的生命,亦许就会断送在你朋友的口里!”
郁达夫显然违背了他们在武汉所签订的协议,不再提旧事,重新再开始灵魂的碰撞。然而,郁达夫在孤独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委屈。毕竟老婆出轨,自己又恨自己多情,不舍得抛弃王映霞,所以,他既矛盾,又无助。
被郁达夫逼得急了,在二十四日的这一封信里,王映霞写出了自己的委屈:“我仇恨你之心,自然难以消灭,八年前的春日的一个人偷偷的跑到富阳满舟街去住七夜,即是与别的女人困七夜,和在六年前为我的女友而又跑上别的旅馆中去住半月,那些时候你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八年后的今日,这一个被你认为是弱女子的人,也终有一天复仇的日子的,万事不能预料,连自己亦不知自己将来的日子如何?你能看得我到底吗?”
他们吵架的时机真是不对,此时,广州已经于三天前的十月二十一日沦陷,长沙也在备战中,所以,王映霞担心火车如果不通了,她们有可能会被堵在这个偏僻的乡下。十月二十五日夜和十月二十八日,王映霞连写了两封长信给郁达夫。二十五日的信里,王映霞说她的母亲想回浙江了,因为王映霞的两位兄弟在浙江的安全地带生活着,她的母亲只是可怜王映霞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太苦了,才留下来帮她的。
在信里王映霞竟然埋怨郁达夫因为爱买书,所以,没有留够足额的储蓄:“在这十二年中,你假如能够节省一点买书买烟酒的钱,怕我们一家在安全地方亦有一两年的好生活了,从前总是苦口婆心的劝告,无奈你习惯已养成,朽木难雕,终于改不转来,专靠我自己节衣节食,甚至变换了衣饰来作家用,而你又哪里会得知道,知我那时欲未雨而绸缪的一点苦心?前年在日本两月,还买了五六百元的书,可怜到如今,只在给别人一车车的拖出家门去卖,若依我的计划,把所有的书籍全部捐给图书馆,又漂亮,又经济,如今是甚么都完了。十年来向你的种种忠心的劝告,都只等于零,请想想,是不是无形中只在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自己没有明白自己的短处,不望成家立业的短处,还能怪着别人?假如我有女儿,则一定三世都不给她与不治生产的文人结婚!”王映霞在这封信里恼怒至极,直接说将来自己的女儿一定不会嫁给像郁达夫这样不懂靠体力生产的文人。
郁达夫到福州的时候,恰好陈仪去外地开会未回,所以郁达夫有很多事情未定。十月二十八日王映霞致郁达夫的信里面已经急得没有时间和郁达夫讨论婚外情婚内情的事情了。她这样写:“我会再把十四日的信寄还给你,请你仔细地再看看,而且再请你看一看我十日寄上的信中,是说着为了什么事而亦许不愿再写覆信。什么第三者不第三者都是废话,大家把一切的气愤都丢弃了,来计划计划以后的家计。大局不意变化得如此之快,你不去香港,不去广州都成为了塞翁失马,而你福州去得那么快,主席又偏去开会,亦是不幸之至。这是后话,且看主席回来后如何再说,总之,我们一家,只须你心思好,待人好,不怕会饿死,到处都可以生存,这不必愁,宽你的心亦就是宽自己的心。”
被郁达夫气恼了几天的王映霞,再一次决定不计较郁达夫的猜疑,无论如何,三个孩子一个老母亲,总要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家庭和婚姻的细枝末节,以后余生有的是时间吵架。这大概是当时王映霞的心思。
一九三八年的十一月一日这一天,王映霞异常难过。她带着三个孩子和老母亲在偏僻的汉寿县,然而她们一家五口现在全部的钱只有一百块了。
郁达夫答应汇过来的两百块钱,昨天她便去常德的农行看了,没有到账,而且为了去常德农行取钱,王映霞特地坐了轿子去的,没有取到钱,她心疼白花了车钱。
他埋怨郁达夫,明明可以电汇,也可以直接寄到湖南银行,却非要寄到农民分行来。她哪里知道,郁达夫可能就是怕寄到其他银行里,让她多跑路。
人与人之间的误解一旦产生,想要弥合,其实几乎没有可能。因为理解的出发点是错的。比如十一月一日给郁达夫的这封信里,王映霞竟然认为郁达夫更可怜他的二哥郁养吾,而不是王映霞母子。事实上,只要长着脑子,怎么可能呢?
王映霞决定不再等着郁达夫汇钱了,时事变化极快,还是人的生命重要,十一月上旬末尾的时候,她带着孩子和行李,全家人到了长沙。主要是长沙有火车,一有风吹草动,她们一家可以随时逃回浙江。
然而王映霞到了长沙以后,就听到有人告诉她,长沙早晚要出事,她带着老人和孩子,如果炮弹打进城里来了,就不好逃出来了。所以,王映霞听了别人的建议,将行李和一些箱子直接存到了行李房,第二天挤上火车往浙江走了。
结果火车开出两个小时,长沙火车站被大火烧了。王映霞听到消息以后难过死了,郁达夫给她的所有信件,还有郁达夫写给她的版权的赠送协议,还有郁达夫的保证书呢!
王映霞在自传里写她的悲伤:“火车一到江山,先得找裁缝做替换衣服,然后再给郁达夫去电报。这时候我的心啊真是又气又伤悲。想到最要紧的,还是行李中历年所积下来的照片和信件,这个损失,将永远地夺不回来。”
王映霞在浙江的江山住了四天,郁达夫终于从福建派了一辆车子过来接她们母子。她们一家老小上车以后,王映霞总觉得空落落的,因为他们六个人(王映霞及三个孩子,王映霞的母亲和一个保姆)的衣服全都没有带出长沙。她又觉得这迁移的苦没有和郁达夫同时分担,独独给她一个人来承担,她便觉得无助和委屈。
车子开到了浦城县停下了,这已经是在福建境内。王映霞和郁达夫通了一个电话,郁达夫早就有安排,郁达夫告诉王映霞,让她只带上老大郁飞到福建,其他的孩子和王映霞的母亲先到浙江王映霞的兄弟处暂住。
于是王映霞听从了郁达夫的安排,她虽然很是埋怨,但是,战争时期,各种不便,带着年纪小的孩子和老人,也的确不适合长途跋涉。
所以,王映霞第二天就和母亲孩子分开,带着郁飞继续往福州去了。
关于王映霞自传中所说的遗失在长沙大火中的两百多封家书和情书,原来并没有完全丢失,而是被当时在湖南省资源委员会工作的燕孟晋所救。原来,一九三九年的时候,粤汉铁路拍卖处理无主认领的旅客失物,燕孟晋是搞财务会计工作的,当时他在粤汉铁路的总稽核处工作,被派到了拍卖现场做监督工作。所谓监督就是走个过程,看一下就可以了。
但是有一天,燕孟晋在现场发现有人在烧东西,火势很大。他走近火堆,用拐杖随便一拨,竟然看到一本日记,再一拨拨出一捆书信。信封上写着王映霞,又有达夫寄的字样。燕孟晋是武汉大学毕业的,平时也读一些文学作品,自然知道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大名,所以,他立刻知道这一捆书信和日记是有价值的,赶紧从烈火中抢救出来。于是,这些东西便成了燕孟晋的私人收藏品。
一直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时候,林艾园在香港遇到了燕孟晋,林艾园几年前便知道燕收藏了郁达夫的信,于是提出来借阅。这一批书信便到了林艾园的手里。回来以后,变化极大,这一批书信曾在“文革”的时候被抄走,一直到了一九八一年才被归还。
这便是《达夫书简》最开始出版的稿件来源。如果没有燕孟晋从大火中随便翻出,那么,郁达夫在情书里痛哭了那么多次,我们便再也看不到了。
回到王映霞的一九三八年,和母亲分开以后,王映霞带着郁飞,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的上旬,才到达福州。
在自传里王映霞这样记录她刚到福州的情形:“到福州之后,郁叫了人来接我们,我心中已知有异。后来和郁达夫见了面,他说:‘我已经答应了新加坡《星洲日报》之聘,马上就要到《星洲日报》去报到,并且也已经为你们母子二人领好护照。”
郁达夫在福州工作过的同事蒋授谦后来在回忆文章《我与达夫共事》里,写了他们离开福州的情形:“一九三八年底胡文虎驻福州的代表胡兆祥邀达夫去新加坡任《星洲日报》编辑。达夫同意了。临行之日,主席陈仪在省政府为达夫‘祖饯’,祝愿他们夫妇在新的环境里愉快地工作,胜利归来为他们‘洗尘’。热情洋溢,满室春风。夜十时,达夫就携妇将雏乘海军差轮,通过马尾封锁线,转乘海轮,经香港去新加坡。”
王映霞一肚子委屈,等到了福州,本来也想和郁达夫再好好说一下。然而,见他已经安排好了要去新加坡,便也觉得,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可能有助于两个人忘记不愉快的事情。所以,两个人在去新加坡的路上至少是相互配合的。
比如十二月二十日,他们抵达香港,二十一日和戴望舒、叶灵凤和楼适夷见面时,王映霞和郁达夫都是欢快的。
楼适夷在回忆郁达夫的文字里有一段是记录他和郁达夫在香港见面时的情形:“一九三八年岁末,我在香港再遇到达夫,他带着夫人和孩子住在一家大酒店里。告诉我他受聘到新加坡胡文虎的《星洲日报》去工作。当然,在海外侨胞中,也极需要抗战文化工作,达夫到那儿去也很好,而且看来家庭之间,又和好如初了,这也叫人高兴,我和还有些别的朋友,一直把他们送上去新加坡的海轮。”
然而这份朋友们的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郁达夫一家三口到达了新加坡,就住在他南天楼二楼的八号房。后来又经过报社社长胡昌耀的安排,住进了市政局的一个住宅小区里。郁飞在《郁达夫的星洲三年》一文里,有详细记录。
他们到达新加坡的那一天,《星洲日报》还用了大标题做了宣传,《为努力宣传抗战,郁达夫将入本报工作,昨偕夫人王映霞女士及公子飞抵星将每日报告抗战文艺界情形》,新闻的具体内容如下:“自武汉放弃后,我国文艺作家之集中武汉者,实践文章下乡,文章入伍标语,分头赴各乡各镇,以及海外各处,努力宣传工作,以期必胜必成之早日实现。郁达夫近亦由武汉退出,先去湘西及武汉外围前线视察二月,后复经闽浙各战场巡历,现已由闽转粤,偕夫人王映霞女士及子飞由港抵星,不日将入本报工作,以后每日有关抗战文艺界近况者,可就今后本报探知一切也。”
王映霞一路晕船,几乎将她人生过去的经历都吐干净了。到达新加坡的时候,她的人完全是晕的。
她与郁达夫各有各的心事,然而,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相互配合的恩爱着的夫妻。在自传里她这样描述她和郁达夫的生活状态:“初到的时候,虽然两人都还各有各的心事,但为了应付新知旧友,适应环境,我亦居然同赴宴会。而平日在家里却哑口无言,只有在朋友们来到的时候,才看得见我们的笑容,听得见我们谈话的声音。友人一散,这一个家又重归沉寂,真正的心与心的微笑,我发不出来,当然他也无法来开导和启发。”
王映霞在和郁达夫结婚以后,并没有写过什么文章发表,她的人生经历像极了许广平,只是在婚后负责照顾郁达夫的家庭生活,而精神上的表达,则完全没有了时间。
到达新加坡之后不久,一九三九年的一月八日,新加坡《星中日报》的妇女版给王映霞做了一个广告,大概是知会读者,郁达夫的夫人王映霞女士将在本报开专栏的意思。
只是可惜,王映霞虽然写了两篇文章,但都是发表在郁达夫主编的《星洲日报》上,她在《星中日报》的专栏并没有如期履约。
郁达夫到新加坡之处,几乎是四处写信约稿。他们报社的稿酬标准也就是千字五元,所以,并无优势,然而,毕竟郁达夫人缘好。他给许广平、戴望舒、柯灵等一群人写信、约稿。自己也每天写稿,可谓编创两忙。
然而,就在他和王映霞的日子渐渐平和的时候,郁达夫突然将自己写的一组诗发在了香港的《大风》杂志。
这一场大风彻底将他和王映霞刮散了。
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郁达夫将一组《毁家诗纪》发表出来,全诗共有七首七绝、七首七律,还有词一阙,共十五首。诗写得有些含蓄。如果只发表诗作,读者未必有什么大的反响,然而,让人心惊的是,在这一组诗的每一首诗后面,郁达夫都详细地注释了他最爱的王映霞是如何被许绍棣勾引并奸污的。
在《毁家诗纪》的第一、二、三、四、六、七、八、十二、十八、十九这十首诗的后面均提到了许绍棣,而最后一首词《贺新郎》的后面则直接将家仇转移至国恨这里。他写道:“许君毕竟是我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
郁达夫为什么要发表这一首诗,至今已经无人能解释。他早知道真相,并且亲自写了道歉信在武汉的《大公报》上刊登,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原谅王映霞的出轨。
如果说,他需要时间来考验王映霞是不是能和许绍棣断了联系,那么,在汉寿的日子,王映霞做得应该是好了。炮火连天的日子,邮路不通,人人自危,又加上许绍棣的确选择了与孙多慈恋爱结婚。那么,这一段王映霞的精神出轨也好,身体出轨也好,其实已经画上了句号。
郁达夫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而发表这一组《毁家诗纪》?是他要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出气,报复王映霞吗?那为什么不在武汉的时候提出离婚,当即发布这一组诗呢?
三月五日,这一组诗在香港发表以后,三月十七日,王映霞便在家里看到了《大风》杂志。王映霞连读了两遍。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她和郁达夫最近的关系并不融洽,然而她觉得可能还是需要时间来忘记武汉的痛。
她没有想到的是,郁达夫在她的伤口上又捅了一刀,这一刀更深,更绝情。
王映霞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在想,该怎么办?婚姻可能没有办法维持了,如果她选择不发言,那就是默认了一切。她做不到,她也不想,从此活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的阴影里。所以,她提笔给《大风》杂志的陆丹林主编写了一封信。
在这封短信里,王映霞称郁达夫是“包了人皮的走兽”,她问陆丹林“《大风》怕不怕因为登载了我的文字之故,揭发了‘无赖文人’十二年来的歹行之故,而被‘无赖文人’将此刊物从此视为眼中钉,不再为贵刊写尖利刻薄的大文了?或更将瞎指先生亦与我有什么关系?”
王映霞在给陆丹林的信里,所列举的,依然是几桩旧事,她是这样写的:“丹林先生:我且在这里约略的说一说这事件的动机和实在情形。先生一定曾读过《日记九种》吧?一个未成年的少女,是怎样的被一个已婚的浪漫男人用诱和逼的双重手段,来达到了他的目的?但是兽心易变,在婚后的第三年,当我身怀着第三个孩子,已有九足月的时候,这位自私、自大的男人,竟会在深夜中窃取了我那仅有的银行中的五百元存折,偷跑到了他已经分居了多年的他的女人身边,去同住了多日。像这样无耻的事情,先生能否相信是出于一位被人崇拜的文人的行为吗?等他住够了,玩够了,钱也花完了,终于写成了一篇《钓台的春昼》,一首‘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七律之后,亦许是受了良心的责罚吧!才得意洋洋地,又逃回到当时我曾经牺牲一切的安乐,而在苦苦地生活着的上海的贫民窟里来。”
在这封信里,王映霞承认她和许绍棣的关系仅仅只是友情。她这样写:“与许君的友情,我并不否认,但对天立誓,亦仅止于友情而已!文人笔端刻薄,自古皆然,他竟能以理想加事实来写成求人怜恤、博人同情的诗词来。”
王映霞复述了一下她与郁达夫在武汉启事发布之后一些事实:“发现了我与某君的信件后,是痛快的,自然即刻离婚,不必多说一句话,再多费唇舌。他偏不这样。于是,先登了一则寻人的启事,看看风色不对,再悬崖勒马,答应接受一切条件,只求我返回家中,还不够,再来两封信给陈部长(立夫)、朱家骅的道歉信。等他在七月十日的《大公报》上用大号文字登载出了向我道歉的启事后,为了顾全许多派别的纷争,顾全这三个无辜的孩子起风,我才忍气吞声的回到了那原不想再重返的家庭。又在轰炸声中,同逃到了湘西的汉寿。照理,事情是应该告一段落了,可是不久,他又单身去闽置妻儿于湘西危城中而不顾。待到粤汉相继失陷后,等我挈老携幼于长沙的烽火中逃了出来,正打算去福州的途中,却忽得浙江舍弟来电,谓这无赖,又已连拍了七八道电报给浙江省府诸人,找寻我的下落。电文且误指我已在浙江与某君同居等不堪设想之言辞。”
王映霞在一九三九年三月十八日致陆丹林的这封信里,还写到了一个细节,那便是,她和郁飞到了福州之后,向郁达夫说了她已经知道郁达夫在发电报调查她的行踪,她很生气,所以让郁达夫答应她的条件,才跟他到新加坡。于是,郁达夫“自知理屈,答应了我的条件,立刻再发了一个七八十字的长电去浙江省府,大意是‘达夫误信谣言,致疑妻映霞已在浙,念民偕同赴星’等语。”
王映霞的《一封长信的开始——谨读〈大风〉三十期以后的呼声》,是一篇非常高情商的文字,可以说,是一封经过反思和深思后,决定仍然不离婚和郁达夫继续过下去的商议书。
这封信既写得有文采,又有尊严,先是说了她自己的决心:“我呢?我又为什么那样的愿意受你欺凌而不自观?难道真的犯了天大的罪恶了吗?实实在在,我还是在为着这三个无辜孩子,与想实践十二年前我答应你结婚时候的决心啊!”
她又分析郁达夫为什么急着在《大风》杂志上发表那些诗和注释。她写道:“你对我宁可尽情痛骂,尽情攻击,而永远都不敢说出分开两字来的原因,我也明白。第一,你是怕世人把你的纸老虎的行为戳破而痛骂,负担了始乱终弃的大罪;第二,是为了怕我与你分开后,立刻会得去和那个被所猜妒而全非事实的人结婚。这未免也是你的过虑了!关于前者,一切自有公论,又何苦要我自动的去告发你重婚遗弃的罪名呢?请你千万可以放下心来;后者呢?你把女子的结婚,一个有灵魂、有思想的女子的结合,看得太容易了。实在说,又有谁逃出了棺材,而再即刻爬进另一口棺材里去的?对于婚姻,对于女子的嫁人,那中间辛酸的滋味,我尝够了,我看得比大炮炸弹还来得害怕。我可以用全生命、全人格来担保,我的一生,是决不致再发生那第二次的痛苦的了。这一点决心,怕一定会强过你,胜于你这个以欲为生命的无聊者。”
在这封长信的最后一段,王映霞写道:“我的灵魂,我的心肠,我的热情,十二年来,渐渐地,已被你磨折得干干净净,如今所余留的,也只有这一个不久即将消灭的肉身。但我对于你,依然是不念旧恶,不计长短。对家庭、对孩子们的一点责任心,始终还是有的,而同时也盼着你读了我这封长信后,明白你自己一切的错误,痛改前非,重新来做一个好人,切不可再以日本式的压迫来压迫我,成为一个阴险刻薄的无赖文人。这样平心静气地劝导你,我想总要比请律师、上法庭有意义、有效力得多。在敌寇侵略中国的怒潮之中,又何苦拿了枪杆向自己放?我们应该看得远、看得大,把私人间的仇恨,全丢弃在抗敌的紧张情绪之后,万不可变成只重空谈,而不讲实际的一个人。永远不会吃亏的映霞。”
落款是“永远不会吃亏的映霞”,差不多也向读者展示了,平时吵架,也都是郁达夫服输的。
王映霞在这封信里,其实是妥协了。她一个人在这样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如果真的离婚了,回到家里也是没有脸面。想来想去,虽然是嘴上不饶人,然而,信里面还是说,我不计较你,希望你以后能痛改前非。
王映霞如此用心良苦,然而,郁达夫却毫无反应,郁达夫忙碌着编辑副刊、开会、旅行以及写信,却并没有对王映霞发表的信有任何意见。
这让王映霞更加恼火。于是,一九三九年的四月十七日,王映霞写了她最后一封信,《请看事实——到新加坡的经过》。
在这一封信里,王映霞变得更加毒辣了,她这样来攻击郁达夫:“他十二年来,对于我为他的牺牲,对他的诚意与仰望,全都抛弃在天外。仅仅把我这一层弱点,这一点欲在人前争取胜利的弱点,倒牢牢地抓住了!因为无隙可乘,于是便兴风作浪,竟以那友谊间的信札,来算作我唯一的罪状,滥施攻击与谩骂。这样,就可以掩遮他的往事,中伤我的声誉了吗?我也就能因此而服服帖帖的受他虐待了吗?但是,他可没有想到,我是没有嫖过妓院,睡过燕子窠的人。我的为人,尽有过去了的历史可凭,无论他怎样设法陷害,怕难以妨害到我往后的为人!最可恶的,就是他想用一箭双雕的毒计,说我曾受过某三十七万港币的那一件谣言,他以为这样才成功了某人的贪污,证明了我的爱钱大罪。随后想想究竟还有些难以使人相信,于是再用了那些哄骗孩子的方法来哄骗社会上的人,才又诬说我所爱的那一笔款项,是又被人夺了回去。”
这一段里,王映霞再一次否认,他和许绍棣的感情。还有那三十七万港币也是一个荒诞可笑的谣言。
同时呢,又说郁达夫是有污点的人,而她没有嫖过妓女,也没有吸过鸦片。
怎么说呢,这样写,其实有些无聊。因为,郁达夫并不是在和王映霞结婚以后有的这些缺陷,而是婚姻之前,结婚了以后,变好,恰好证明了,郁达夫为了爱情是可以变好的。
王映霞还说了郁达夫一件丑事,那就是有一年,她和郁达夫一起去普陀山旅行了一趟,外人不知道实情,还以为是他们两夫妻开心去玩耍的,而实际情况是,有一次郁达夫喝醉了酒离家出走,买了一张船票到了宁波,然而在宁波钱包被偷,他打电报求助,王映霞这才去送钱给郁达夫,后来他们一起到了普陀山。
又是为什么一起和郁达夫来到了新加坡呢?王映霞在这封《请看事实》的信里,也有着详细的说明,是因为,王映霞在去浙江江山的路上,得到了弟弟的电报,说是郁达夫正在各处发电报打探王映霞是不是已经回到的浙江丽水,去与许绍棣同居。结果,有人回电报告诉郁达夫说并未见到王映霞。郁达夫这才知道王映霞原来还在路上,于是派人叫王映霞直接带着长子去福州。
王映霞也正想要问罪于他,为什么打探自己会去丽水。王映霞的意思是,本来在武汉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不信任她。
结果,到了福州的第一夜,郁达夫在外面喝醉酒不回家,王映霞气急了,要离开福州回浙江。
郁达夫这才让友人帮忙劝说。结果是郁达夫向王映霞写了一封悔过书:“昨晚因与友人夜谈,终夜不归,致招误解,以后当绝对不在外宿,除有必要事外,始终当与妻映霞在一处。”这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八日写的。
王映霞所写,与郁达夫所写,几乎是截然相反,且态度激烈。比如有一句王映霞是这样写的:“在《诗纪》上写些‘我也已经决定了只身去国之计’,‘她又从浙江赶到了福州,说将痛改前非,随我南渡’,谁曾放过这样的屁,天下是有那么良善的丈夫的吗?”
连放屁这样的字眼都写了出来,可见王映霞是真的生气了。
如果一个阅读者,在当时读了王映霞的信,一定会被王映霞的信打动,因为,她的叙述,前前后后都是一个被骗者的角色设定,而郁达夫呢,只是一味地指责,让读者觉得,有可能是他的一种写作。毕竟,郁达夫是写小说出身的。
还好,诗人汪静之在1993年8月撰写了《王映霞的一个秘密》一文,后来1998年8月在泰国《亚洲日报》发表,以知情人的身份,在海内外第一次公开了王映霞的一个秘密。汪静之的全文如下:
王映霞是我的妻子的同学。
我于一九二二年七八月间参加《女神》出版一周年纪念会上初次和郁达夫、郭沫若一见如故,郭郁二人当即邀我同到他俩的住处,从此成为朋友。
一九三八年春夏间我全家避难到武昌,住在察院坡亲戚家。当时达夫家住横街头,两家是近邻,常相往来。
后来台儿庄打了一场对日抗战的大胜仗,政府派了前线慰劳团,郁达夫参加慰劳团去了。
有一天王映霞来信说:“我肚里有了,抗战逃难时期走动不便,我到医院里请医生打掉。医生说:‘要你男人一起来,才能把他打掉。男人不同意,我们不能打。’达夫参加慰问团去了,要很多天才会回来,太大了打起来难些,不如小的时候早打。某某姐,我要请某某陪我到医院去,装做我的男人,医生就会替我打掉。请你把男人借我一借,某某是最忠诚老实的,达夫最信任他;如果请别的男人陪我去,达夫会起疑心的。”我的妻子马上说:“没有问题,让他陪你去好了。”
我就陪映霞过江到汉口,坐了黄包车沿江向下游走了半里多路,到私人开的一个小医院里。映霞对医生说:“我男人同来了。”医生就带映霞进里面病房里去了。我等在那里,等到映霞出来,我陪她回武昌。我和我妻子都认为逃难时怀孕不方便,应该打掉。
一天,我到达夫家看他回来没有,王映霞的母亲说:“没有回来。”我看见阳春(达夫的长子郁飞的乳名)满脸愁容,我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说:“昨夜姆妈没有回来!”我问:“她到哪里去了?”他说:“不知道。”我就问王映霞的母亲:“映霞到哪里去了?”她说:“不知道。是一部小汽车来接去的。”第二天我再到达夫家去,想问问映霞头一天到哪里去了。见了王映霞,她倒了茶请我坐下,我还没有开口,她就谈起戴笠家是花园洋房,家里陈设富丽堂皇,非常漂亮。谈话时露出羡慕向往的神情。我马上悟到她昨夜没有回家的原因了,原来是戴笠派小汽车接她去了。所以王映霞满脸是兴奋、幸福、得意的表情。又想到难怪她要打胎,而且要在达夫外出时去打。
回家时我告诉了妻子,她很惊奇,表示不再和这位同学来往。我当时考虑要不要告诉达夫:照道理不应该隐瞒,应把真相告诉朋友,但又怕达夫一气之下,声张出去。戴笠是国民党的特务头子,人称为杀人魔王。如果达夫声张出去,戴笠决不饶他的命。太危险了!这样考虑之后,我就决定不告诉达夫,也不告诉别人。后来达夫从前线慰问回武昌了,我见他的时候,一句也不泄漏。不久,我要到广州去了,去向达夫告别。一进去看见达夫和映霞正在争吵。达夫一见我,就指着映霞,一边哭一边向我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她居然和人家睡觉!”我一听,心里就很着急,怕达夫声张出去,杀人魔王马上会置他于死地。为了免得他闯祸,我就帮忙映霞掩饰。我说:“不会的,你不要相信谣言。”达夫马上说:“哪里是谣言!她的姘头许绍棣的亲笔信在我手里!”我听了马上就放心了。达夫一边告诉我:“万万想不到她会这样不要脸!”一边说一边痛哭,满脸流泪,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这样号啕大哭、万分伤心痛苦的样子。王映霞也一边哭一边辩解。我就对达夫说:“你太爱她了,哭得这样伤心。冷静一点,夫妻商量解决好了,不要哭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到广州去,票已买好,马上要去上车了,不能帮助你们商量解决了。再见!”
说着就回住处了。我离武汉后不久,武汉也要撤退了。后来达夫往南洋去了。我和达夫没有再见过面。
一九四六年夏我回上海,我妻子的一位同学(也是王映霞的同学)说:“王映霞从南洋回到重庆和某人(我忘了姓名)结了婚,就要戴笠帮忙,戴笠给她丈夫做运输汽车队队长,在滇缅路直到重庆做运输工作,汽车运私货,大发财。抗战胜利后,一九四五年戴笠给王映霞的丈夫做运输方面的宜昌站站长,也是发财的职务。上海接收时戴笠给了王映霞一座接收下来的洋房,成了王映霞所有的房产。”这位同学又说,“戴笠一直是王映霞的姘头,外人不知道,我和某某、某某同学知道。”
我和妻子听了她的同学说过之后,回家就二人做出决定,永远不能说出这些秘密,以免闯祸,杀人魔王太可怕了!
后来戴笠在飞机上炸死了,本来不用怕了,可是又想到王映霞本人不用怕,但她做过杀人魔王的姘头,可能也会受了魔王的影响,说不定她可能也有可怕之处,因此,决定仍旧不敢说起。
前些时曾焯文先生来信,我仍旧不敢说,今天曾先生又来信,我想,我的妻子已去世,妻子的三位同学也已去世,如果那三位同学没有告诉别人,恐怕就仅存我一人知此秘密了。为了不愿我的老朋友、“五四”文坛的一位杰出作家郁达夫所遭受的莫大耻辱悲惨的命运,永远沉冤不白,今天我下了决心,马上就执笔,一气写完这个秘密。
写完之后,不敢具名,迟疑片刻,就想出办法,且用一假名。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日蛀书虫写于乌有之乡。
汪静之在文章后面写了一页注释如下:
《王映霞的一个秘密》人名注释
第二页第七行:“某某姐”是“竹因姐”。(“有一天”段)
(汪晴注:汪静之手写原文的页数、行数,印刷后就变了,所以我在()号中注明段落以便读者查找。)
第二页第七行:“我要请某某”,是“静之”。(“有一天”段)
第二页第十行:“某某是最忠诚”,是静之。(“有一天”段)
第五页第十四行:“一位同学”,是“钱青”。(“一九四六”段)
第六页第四行:“某某、某某”,是“叶雅棣、叶雅珍”,是浙江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叶墨君的二位千金,叶墨君不任校长后,在上海创办天府味精厂,女儿同住在上海。(“有一天”段)说明:
此文写成后,打算马上寄给香港的曾焯文先生,女儿伊甸看后,不赞成马上发表,要防着意外,迟点再发表为妥。因此,决定不发表,以后再说。
一九九三年八月三日汪静之于西子湖畔。
汪静之的文章一直到了一九九八年,才在海外泰国的《亚洲日报》发表,目的也是不引起麻烦。而汪静之本人于一九九六年去世,这是在他离世后两年才发表的。
这一篇文章非常重要。
汪静之猜测王映霞怀孕可能与戴笠有关,而真实的情况可能未必是戴笠的孩子,因为郁达夫当着汪静之的面哭的时候,拿着的是许绍棣的信,而到武汉之前,王映霞一直是和许绍棣在一起的。所以,她肚子的孩子,极有可能是许绍棣的,而未必是当时在武汉和王映霞好上的戴笠的。
让我们再回到一九三九年春天的新加坡。就在王映霞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给香港《大风》杂志写文章的时候,郁达夫正忙着用文章抗日。
一九三九年五月八日,在写给自己的老友夏莱蒂的信里,郁达夫陈述了自己当下的心情:“最后,想报告一点我私人的事情,这次抗战军兴,从私人的打击上来说,我恐怕可算是受得最重的一个。新旧的住宅被毁,老母殉国,三十年来的藏书,尽被劫去,又兼以家门不幸事的丛生。若在平时,受到这样打击的话,恐怕我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当这一个民族国家的生死关头,我倒反而因这种的打击而受了锻炼。一切的私情,个人的利害名誉,都忘记了;我已经变得像一只训练过后的抗战的木鸡。”
在五月十六日,回复香港《大风》杂志的主编陆丹林的时候,郁达夫说:“家事正在协议离婚中,蒙忠告,甚感。”
尽管在书信里已经告知陆丹林他和王映霞正协议离婚,据《郁达夫的年谱长编》,一九三九年的七月二日,还和王映霞一起出席了一个素斋聚会。
九月二十七日,还和王映霞一起乘火车到了吉隆坡,主持一个合唱公演的开幕典礼。二十九日又到马六甲,三十日才返回新加坡,返回新加坡后,又和王映霞一起拜访了他们共同的朋友王莹。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郁达夫的长兄郁曼陀被汪伪特务暗杀。郁达夫在抗日战争爆发以来,家里已经牺牲两人。
一九四〇年三月,郁达夫和王映霞分居。王映霞到了她的同学李佩芬处暂住。
王映霞在她的《半生自述》里,有这样一段描述:“说句良心话,夫妻闹到这种地步,应该是恨之入骨的了,但我并没有,我有时还在可怜他,还在为了他一生中没有一个知心好友而惋惜,挂想他的今后生活如何度过。因此我之提出离婚,实在还是一个对他的一种试探。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如他所说的有了可以写‘情书’的‘情人’,更没有什么人已经在‘等待’我。第一次无效,再来第二次。我就一个人到离开新加坡八十海里的廖内去住了下来(廖内有我的同学在办学校)。我是想到那边去教书散闷的。郁达夫并没有细味出我这行动的内在动机是什么。不但如此,他还写信到廖内学校里诋毁我。于是,我通过他的友人,第三次向他提出离婚,我对他说:‘我没有任何条件,也不要什么东西,只望你能将护照还我,让我一个人回国就行。’出乎意料地,他这次竟允许了。但是,口头上答应,而护照仍扣留在他手里未曾交出来。我知道他并不愿意马上放我走。所以,还在有意刁难我,我亦只能装作不知,只请他立刻签字。他签了,我亦签了。这是一九四零年三月的事。”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九日,郁达夫发表一首旧诗,标题极长,叫做《五月二十三日别王氏于星洲,夜饮南天酒楼,是初来时投宿处》。诗很伤感,摘录于此:
自剔银灯照酒卮,旗亭风月惹相思。
忍抛白首名山约,来谱黄衫小玉词。
南国故多红豆子,沈园差似习家池。
山公大醉高阳夜,可是伤春为柳枝。
孙百刚后来又遇到王映霞,曾问过她,离开新加坡在南天楼吃分手宴的时候,郁飞是不是在场。结果王映霞说,根本没有南天楼的告别宴。
一九四〇年五月三十一日,郁达夫在香港的《星岛日报》发布了一则《郁达夫启事》,宣告与王映霞离婚:“达夫与王映霞女士已于本年三月脱离关系,嗣后王女士之生活行动完全与达夫无涉,诸亲友处恕不一一函告。谨此启事。”
几天以后,王映霞在香港的《星岛日报》、重庆的《中央日报》和浙江的《东南日报》全都刊登了离婚书,标题叫作《王映霞离婚启事》:“郁达夫年来思想行动,浪漫腐化,不堪同居。业已在星洲无条件协议离婚,脱离夫妻关系。儿子三人,绝归郁君教养。此后生活行动,各不相涉,除各执有协议离婚书外,特此奉告海内外诸亲友,恕不一一。王映霞启。”
郁飞是唯一见证了父母离婚的孩子,一九四零年后,他已经十二岁了。后来,郁飞在《郁达夫的星洲三年》有一段文字写了父母离婚后他的感受:“一九四零年五月,父亲和母亲终于离异。虽然从南来后家庭内的关系我早已朦胧到裂痕难以弥补,最后结局对于我终是来得突然。一天下午母亲忽然驱车到我住读的那家美国教会学校来接我,说一切手续都已办好,明天就上船回香港,嘱我此后要会照料自己。孩子对父母的事又有什么说的,我默默地随她到首都电影院,看了场电影然后回家。次日清晨为赶快脱离这难堪的境地,竟没想到该送送她就匆匆回校了。家庭变故在各人——尤其是孩子——心头造成的创伤是可想而知的。此后父亲逗我玩时不经心间会提到往昔三人在一块时说过的玩笑话,出口以后,两人都立即想起当初的情景,全都默不作声了。”
王映霞在自传中,曾经说,虽然分手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忘记郁达夫。
而郁达夫呢,在离婚后不久写给林语堂的一封信里,还有些恨她,信里的话是这样的:“王氏已与弟完全脱离关系,早已于前月返国。此后之生活行动,两不相涉;我只在盼望她能好好过去,重新做人。若一误再误,至流为社会害虫,那就等于我杀伯仁了。”
与友人的信里这样评价已经离婚的前妻,确有些涉嫌诋毁了。然而,一面在书信里说王映霞的坏话,一面呢,又写旧诗来想念王映霞。就在给林语堂写信的同一天,郁达夫发表了一首旧诗,诗名叫做《与王氏别后,托友人去祖国接二幼子来星,王氏育三子,长名阳春,粗知人事,已入小学,幼名殿春、建春,年才五六》,诗中最后一句:“愁听灯前谈笑语,阿娘真个几时归?”
孩子问娘何时回来,真是一句伤心的问话啊,娘已经永远不回来了。
一九四一年的时候,郁达夫的家里住进了一个漂亮小姐,叫李小瑛。是一个电台的播音员,郁达夫与李女士的感情很快升温。但是,郁飞不接受这位乘风破浪的小姐姐。一年后郁达夫和李小瑛分手,和郁飞长时间不接受也有一定的关系。
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五日,已经是酒厂老板的郁达夫化名赵廉,与一位叫何如转的本地女孩结婚,并且给这个女人改了一个名字叫做何丽有。意思是何丽之有。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郁达夫失踪,这位赵廉兄的妻子才知道,她的老公原来是中国的大作家郁达夫。
这段经历,如果郁达夫没有被日本宪兵杀害,那么,该是多么精彩的一个自传体小说啊,可惜,郁达夫再也没有机会写作他的酒厂老板的生涯了。真是可惜。
又想起孙百刚在《郁达夫外传》中提到的那位算命的先生,说郁达夫命里有一劫。
想来,也是不准确的。从算命到郁达夫死亡,整整过去了八年之久。又加上,郁达夫是因为去新加坡才流亡的。如果郁达夫一直在福建,其实,可能既不会家破,也不会人亡。
再来念郁达夫那两句诗: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多好啊。
若说郁达夫的情太多,其实,十几年来,他的感情也只给了一个人。他之所以离婚,也是因为太伤心,他太珍惜自己所爱的女人,以至于当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人玷污,他觉得自己所珍惜的,原来对自己并不珍惜。
富春江上神仙侣,原来背后是污泥。别人对他的羡慕,恰好是他流血的伤口。
时代的一声炮火,摧毁的不只是数百封信和一段婚姻,还有一个人内心里对爱的信仰。郁达夫和王映霞,这一对曾经活在情书里的神仙伴侣,终于也活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
爱情,可能都抵挡不住时代的灰尘。郁达夫如此,尘世里万千相遇又分开的爱人,亦大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