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书敏
周洋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我忘记了,我甚至忘记了是我给他开的门还是他自己开的门。反正我记忆清楚的时候,他正靠在门框上,屋里的感应灯勉强照过来,他的脸不是很清晰,像是正被黑暗吞噬,又像是在努力从黑暗中逃离。我看出他的不快,就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的脸更加暗下来,咬一咬牙,说心里憋屈,想找人说一说。我说谁欠你工钱啊?说完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浅薄,只想到工钱,没想到其他。正好这时灯灭了,我跺了下脚,感应灯再次亮起来。我看见周洋的眼里似乎噙了泪水,联想起之前那几个找他的人,心里瞬间警觉起来。我把脸凑到他跟前,说你不会是个逃犯吧?我想吓一吓他,也想诈一诈他。灯灭了,我看到的只是一团漆黑。黑暗中,周洋的声音异常疲惫,又异常熟悉,这让我心里一暖,又一惊,最后却是凉,透心的凉!他说,那你就好好看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逃犯。我狠狠地跺下脚,灯亮了,我凑上去,想看清他真实的容貌,却因为离得太近,而只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个渺小的自己。
周洋是我招来工地的,与其他从劳务市场招来的人不同,周洋干活实在不偷懒,不像那些混子,动不动就跟我讨价还价,好像我招他们不是来干活的,而是来养大爷的,哪怕就是收拾一点儿垃圾,也是一会儿铁锹不好使,一会儿扫把不好用,反正就是一个磨洋工。等到了中午又觍着脸跟我说,小伙这马上到饭点儿了,你不供顿饭啊!要不就加点儿钱。加加加!加你个卵子!这帮家伙简直要把我气死了,我也从最初对他们的恭恭敬敬变成了现在的吆五喝六。我发现这人真的不能惯,否则他们会得寸进尺,有时候骂他们真的比恭敬他们更管用。但周洋不一样,很不一样,他从来没有怨言,就是闷头干活,干完活拿钱走人,多一句话也没有,活也干得干净利索。因为这我专门加了他的微信,工地上再有什么零活都找他,有时候人手不够就叫他帮着带几个人过来,我相信物以类聚。果然他帮我找的人大多也和他一样,干活实在。我们班组没活儿的时候,我就把他介绍给别的班组,让他每天都有活做,每天都能挣到钱。我想尽我所能,不让老实人吃亏。
今天工地里的尾子活总算彻底结束,我也给他们结清了工钱。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钱是我自己垫的,房子卖不出去,甲方拖着工程款不给,下面班组跟屁股要钱,公司上下焦头烂额。好在,我还有几个闲钱,就帮公司先垫付一下,毕竟周洋他们干的是零活儿,当初讲好的是一天一结,公司没钱,人家体谅咱的难处,才同意十天结一次账,这已经是给了我面子,我哪忍心再让他们因为几个工钱等在这冰冷的城市里。拿了工钱,周洋他们自然高兴,为了感谢我这一年来对他们的照顾,周洋他们几个坚决要请我去附近的农家菜馆吃一顿。
我们是这家店的常客,进门直奔二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四个热菜、两个凉菜,还要了啤酒和白酒。见要了白酒,周洋忙问谁喝?并说反正他不喝,又说,你还得开车,也不能喝。我冲他眨眨眼,说不用担心,一会儿有妞儿来接我。小胖说,我记得你那个对象也不会开车啊!怎么的,又换了?我笑笑,扭头往外面看去,外面的雨已经下起来,并夹杂着雪花,路人都变得匆忙起来。
酒喝到一半,我已有了些醉意。周洋却一点没喝,他说他有胃病,不能喝酒,一喝就会胃出血。人家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攀他,于是就拉着小胖一起喝。见我没有节制,周洋就捂住我的杯口,说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回不了家了。小胖也在旁边附和,说回家是小事,误了泡妞那才叫亏呢。我们争抢的时候,周洋无意间望了一眼窗外,眼光不知怎么就被吸引过去,竟看得有些出了神。我拍了他一下,说看什么?周洋转过身,眼神有些慌,但脸上还镇静,他拍拍肚皮,说吃太多了,得去趟厕所,说着便急急忙忙奔去卫生间。周洋刚进卫生间没一会儿,三个陌生人就上了二楼。他们在楼梯口站住,四下里瞅了一瞅,就直奔我们这桌过来。我醉眼蒙眬地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仔细地打量我们,不光打量我们也打量桌上的几副碗筷。就你们几个吗?应该还有一个吧?我站起来,说这跟你有关系吗?一个高个儿伸手推了我一下,说坐下。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又跌到座位上。这时跟高个儿同来的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就是想打听个人,听说这个人今天和你们在一起。他说着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让我们看,照片上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很普通的条纹汗衫,下摆掖在裤腰里,单手掐腰,属于故意装帅又帅不起来的那种。白净面皮的中年人用手指把照片放大,哎!这不是周洋吗?同伴不禁脱口而出,一听说是周洋,我们几个人又仔细瞅了瞅,然后一致肯定,这个人像周洋,又有点儿不像周洋。到底是不是,我们也不敢保证。高个儿黑了脸,一副大人物派头,说耍我们呢是不?这时我的酒醒了一些,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事,于是更不敢说是或者不是。我说你们找他什么事?高个儿不耐烦,说这是你该问的吗?告诉我他在哪不就完了。我仿佛被打了脸,心说有求于人还这么牛,我偏不告诉你。这一点我们几个出奇地一致,我说,他走了好一会儿了,上哪儿不知道。
好好的一顿酒,让这几个人给搅和了,不但周洋没回来,连小胖也不见了,走时连招呼都没打。我想他可能给周洋通风报信去了,他俩关系好,而且还一起租了房子。我和另外两个人也无心再喝,干脆散了。然后我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问我哪天回去,说她昨晚梦见我爸了,正在给人推车,脚上没有穿鞋,光脚踩在水泥地上,脚上很黑。她让我给我爸买两双鞋,不要太贵的,鞋底要软一点,省得你爸硌脚,再买两双袜子。我说好,我明天就去买。我妈又叹一声,说求个心理安慰呗,谁知道你爸能不能收到。
从饭店出来,外面已是一片苍茫,给妞儿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来接我?妞儿说,对不起啊哥,这大雪天,我哪敢开呀!你还是打车回去吧,把车扔那儿明天再取。放下电话,仰头看雪,雪真的很大,别说妞儿不敢开,就是我喝了酒,也壮了胆,却还是胆怯,毕竟是先下的雨,然后才下的雪,雪底下有一层看不见的冰,那才是最可怕的。我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纷乱的雪花打着旋儿往我身上扑,扑得我晕头转向,满身雪白。
路上车少,想打车并不容易,我决定步行回工地附近的出租房。这房子我已经租了半年,却没怎么住过。路过175车站时,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棚子下面,这时是夜里九点多钟,最后一班车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可这个人还在这里傻等,我想告诉他早没车了,可刚一张嘴,喉咙里就呛进了冷风,灌得我心里都疼。我转过身去,背对着风来的方向,告诉他,这个点儿不能有车了,赶快回去吧!他冲我点头示意,却仍然站在原地,仿佛他不是在等车,而是在等其他别的什么。再仔细看他的穿戴好像也不属于这个世界,更不属于这个季节。他穿着旧时的绿军装,里面没有棉衣,单薄得可怜,头上的雷锋帽系得死死的,脚上一双二棉鞋。在这样极寒的天气里,难怪他一直在跺脚,浑身也是瑟瑟发抖。突然我觉得他像极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在家时也喜欢穿绿军装,是从军人服务社买的,不但便宜,也是圆了他当年没能参军的遗憾。据说,父亲年轻时因为成分不好没有当上兵,竟然骑着大马追着接兵的汽车跑了几十里地,成了村里的笑话。再看这人的脸,竟也觉得像,脸庞清瘦,鼻子有点大。自从父亲消失后,我总能从别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看赵本山像,看一个架子工像,看眼前的这个人更像,但我清楚他不是我的父亲,可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回头看他,我多么希望他就是我的父亲,生活在平行世界里的父亲。父亲消失后,开始的一两年,我不敢看带有爸、父亲、爹之类的文字,看了心里便会发疯,那种滋味根本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后来我迷上了网上的那些灵异事件,觉得父亲一直在我的身边游荡,从来不曾远离。这几年,我强迫自己相信真的有个平行世界,而我的父亲就生活在那里,永不衰老。
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模糊的,直到看到周洋靠在门框上才又清晰起来。
我返身进屋,周洋仍然在门口站着,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我说要不你就在我这儿凑合一宿。周洋迟疑了几秒,赶在感应灯灭掉之前走了进来,坐到我对面的单人床上。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你讲。这时灯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林洪想跟村里要一块房场。
黑暗中,周洋开始讲起来。房场你知道吧?周洋问。他大概不知道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我压根就没和他说过。反正他遇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像个城里人了,在城里有车有房,也有对象。我说知道,就是盖房子用的地皮。
为了这块房场,林洪不知找了书记多少回,看书记家里有什么活儿,不等人家开口就主动把活儿给做了,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自己不舍得吃也要给书记送过去。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书记终于答应下来,说你们要是不害怕,就去坟地的边上盖两间房吧。林洪虽然对这块地方不满意,可也没办法,村里确实没有闲着的地方了。
林洪太需要一块房场了。他和两个哥哥还有父母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平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少打罗圈仗,心都熬碎了。用林洪媳妇的话说,大伯子那边放一个屁,我这边听得清清的,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再要不来房场,我们非离婚不可。
房场的事虽然书记答应下来,可到了村长那里又卡了壳。村长说,现在村里要房场的人多了,就给你,别人能没有意见吗?书记说,他家的情况不是特殊吗?四家住在一个院里,也确实不是个事儿。村长不好驳了书记的面子,也就勉强答应下来。可村长又说,就是你答应我答应,人家村民代表还不一定答应呢。村民代表是村委会的外围人员,是为了监督村长书记日常工作的,比如村里遇到卖地一类的大事,光书记村长点头还不行,还要有村民代表同意,据说只有这样才能体现民主。不过这个民主可不是绝对的民主。比如村中李姓是大户,人数多,这样在选举时互相一抬举,就占了大便宜,村中十一个代表,十个人姓李,剩下的一个不姓李可也是李家的姑爷,所以这村里也就等于是李家的天下,不但书记村长姓李,村民代表也都姓李。所以这其他姓氏的人想捞到便宜真比登天还难。
林洪知道难,就想做得有把握一些。为了让代表们同意房场的事,他特意杀了一头肥猪,十斤一份地分好,等到天黑,给代表们挨家送过去,当然更不能少了村长和书记的。那猪是笨法养的,肉香得没法说,代表们吃了这么香的肉,答应得自然痛快,说放心吧,不就是签个字吗,这有啥难的。可三天后,他们把肉吃完了,口气就变了,说十斤肉就想买通我?我也太不值钱了吧。结果代表们投票表决时问题自然就出来了,十一个代表,只有五个人投了赞成票,没有超过半数,这香喷喷的猪肉自然就白搭了。
房场没要来,还搭进去一头笨法养的肥猪,林洪有苦说不出。这头猪,可是他们养了一年的,过年时都没舍得杀,一直留到现在,一家人早就馋得流口水,可杀时自己才留了二斤的血脖肉,一顿就吃完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不该把肉送给这些白眼狼,让他们解了馋还笑自己是大头。更让林洪闹心的是,媳妇三天两头骂他窝囊,骂他没长下水,别看林洪媳妇生得个小,嗓门却大,骂起人来呱呱叫。媳妇这一骂,住在一个院里的林洪父母肯定就要搭茬,说我儿子没能耐,你有能耐也行啊?你不是也没这个能耐吗?我看你们是一对窝囊废,谁也别说谁。见公婆把矛头指过来,林洪媳妇嗷的一声跳起来,说我没能耐是没能耐一个,你们没能耐是没能耐一窝。这话又把住在一个院里的两个哥哥刮上了,于是新一轮的罗圈仗又上演了。
林洪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一冲动就说要和媳妇离婚。离婚就离婚,媳妇答应得更痛快。第二天两人换了出门的衣服一起去了区里,真就把婚离了。
我默默地听完,从床上爬起来,去屋角取了一瓶水,也给周洋拿了一瓶。周洋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说烂头事还在后头呢。
我没有言语,坐回床上,等着灯灭。我不想周洋看清我的脸,更不想他看穿我的心。
周洋继续说,林洪和媳妇离婚的事像一阵风一样很快传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弄得那些吃了猪肉又投了反对票的人个个心中不安,纷纷表示如果再投票的话一定举双手赞成。
再一次投票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半年来,林洪和媳妇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过的简直不是日子。
也许是因为吃猪肉的事已经过去了半年,肉的香味早已散得一丝不剩,也许是看见林洪和媳妇还不时地住在一起,没有真的分开,总之这代表们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多少愧意。既然没有了愧意,那另一种想法自然而然地就会浮上心头,他们给村长透话说,让我们同意可以,可林洪他怎么也得表示表示,请我们大伙去镇里吃一顿。这话正合了村长的心意,他也有三四天没去镇里吃酒了,肚子里的馋虫已经受不了了,正一个劲地挠他的肠子,都快挠到嗓子眼了。于是村长积极地找到林洪,如此这般一说,把林洪的眼睛都听直了,末了,林洪哭丧着脸说,这一顿饭下来,少说也要五六百块,他们要是再不签字,我这不是越赔越多吗?村长岂能让就要到嘴的一顿好饭溜走,于是他眨巴眨巴小眼睛,装作思考成熟的样子说,首先,这次你要开门见山,吃饭前就跟他们说好,同意签字的才让吃饭,不同意签字的压根儿连去都不让去。林洪想了一想,觉得也只有这样了。村长一看林洪答应下来,立刻满心欢喜,他说,那你就快去请客吧,我这边负责给你找车,反正我小舅子的车正闲着,给他个百八十的他就能去。林洪嘴上说行,心里却叫开了苦,雇别人的车一来一回才要五十块钱,村长的小舅子却要一百,而且还得跟着大吃一顿,我这也太亏了。想着想着就又埋怨起自己来,怨自己反应得不够快,村长一提车,自己就该说车已经找好了,那样村长就不能再推举他的小舅子。但怎么怨都晚了,一句话不赶趟,就要损失一百多块,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应变能力,再怪就怪村长自己不要脸。
吃饭时,这些个村官啊、代表啊,照例都要扒一扒林洪的小肠,难为难为他,这似乎已成为习惯,谁让你林洪今天有求于我们呢。
林洪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现在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心里自然不痛快,这一不痛快,脸上就没了笑容。村长一看不高兴了,说今天这顿饭你根本就不应该来,你应该把钱给我们,让我们自己来吃,我们自己来吃保证比你在这吃得更痛快、更高兴。林洪这个气呀!可嘴上又不好说什么。村长见林洪不言语,就又说,你瞅瞅这个饭店,连个卡拉OK都没有,今天我们喝得一点都不尽兴。听村长这样一说,已经吃饱喝足的代表们也都把嘴巴抹了一抹,说,可不是怎的,连歌都不能唱,这酒喝得有啥意思。村长说,要不这么办吧林洪,咱们再找个能唱歌的地方吃点,好不容易来一回,你怎么也得让大伙玩高兴了。林洪一听,想哭的心都有,说你们想唱歌早说呀,咱们找个能唱歌的地方吃不就得了,现在都要吃完了,又要换,这得花多少钱呐。村长笑嘻嘻地说,能唱歌的地方吃的不一定好,我们今天主要就是来吃来了,现在吃好了,自然就又想唱歌了。你今天的任务就是让我们玩高兴了,不然大伙不签字,看受损失的是谁。村长的话当时就把林洪给镇住了,答应换有卡拉OK的酒店再喝。
这些人真不要脸!我恨恨地骂道,爬起来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周洋问我困不困,我说有点儿。
周洋说,那天大伙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多钟。还好,喝完了酒唱完了歌大伙总算把字给签了。听到这儿,我的心才稍稍平静一些,说如果这就是结局真是再好不过。
周洋说,还没完呢,更气人的事还在后头呢。
第二天,林洪兴冲冲地扛着把铁锹去平整房场,他知道那块地方因为紧挨着坟地一般人都不愿意过去,所有的田间地头都被开荒以后,那块地方还一直荒着。谁知等林洪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块地已经被人平整过了,上面甚至还打好了垅,垅上踩了密密麻麻的脚印。林洪蒙了,他明明记得这块地方是荒着的,昨天早晨他还来看过,满是陈年的荒草,星星点点的嫩绿色草芽才刚从枯草里钻出一点儿尖来,这怎么才一天的工夫就被人开荒了?
疑惑不已的林洪蹲下身来,扒开土垅,他想看看里面到底种了什么。不等林洪看清里面的内容,身后就传来一声断喝,干什么林洪!你想搞破坏呀?林洪吓得一激灵,以为有什么鬼怪从坟里钻了出来,抬起头才看清原来是村里的五保户李根。此时李根正拎着他那根从来就不是拄着的拐棍,恶狠狠地指着他。
李大爷,林洪客气地叫了一声站起身来。
这李根七十岁左右,生得个高、臂长,天生一副酋长模样,他耀武扬威地晃到林洪跟前,用拐棍捅了林洪一下,说你小子是不是看我刨点儿荒,眼气呀?林洪说不是,是这么回事儿,村里把这块地方批给我了,我今天来收拾收拾。
归你了?谁说这块地方归你了?我费力刨的荒凭啥归你呀!李根的声音凌厉而洪亮,震得林洪心里发颤。
是归我了,村长书记都点头了,村民代表也都签字同意了。
谁同意的我不管,反正我没同意,这块地方是我先刨的荒,我先刨的荒就该归我!李根说得更加理直气壮,一双大眼牛一样地瞪着。
不信你去问你侄儿,看他是不是把这块地方批给我了?关键时刻,林洪抬出了村长,因为李根正是村长的亲叔叔。
我不问,我刨的荒就是我的,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林洪不敢再和李根争论下去,他有些怕李根。这村里还没有谁敢说不怕李根的。这李根要是驴劲一上来,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敢坐在镇长的办公桌上骂娘,骂镇长不得好死,他敢吹胡子瞪眼地跟镇长给自己要五保,给女儿要低保。不给就不让你办公,看你镇长能把我这老头怎地。镇长不敢把他老头怎地,镇长还得恭恭敬敬地管他叫大爷,说大爷呀,您老起来吧,那上头凉,小心生病。
这镇里都不敢把他老头怎地,村里就更不敢把他老头怎地。乖乖地给他办了五保,给他女儿办了低保。其实这主意都是他侄子给出的,他侄子当着村长,知道这事怎么办才能办得明白。
李根年轻时就又虎又愣,三十多岁也没说上媳妇,后来娶了外地的一个寡妇,这才生了一个女儿。
这李根自从办了五保,人就更威风了,动不动就抡着他的拐棍喊,我绝户我怕啥?那口气要多霸道有多霸道,而且怎么听都像是在炫耀。
林洪从地里回来就直接去找了书记,把情况跟书记一说,书记也是一愣,说这事难办了,李根这老头软硬不吃,连镇里都拿他没办法。那我这房场儿不是白要了?钱也白花了?林洪一着急,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书记也是同情林洪的,说我也替你着急,这事是我先应你的,要是这房场白扔了,我这心里也不安生。可人家李根把荒都刨了,你不给人家点啥人家也不能干啊!这事就得你去跟人家好好说说,给他点儿补偿,先把房子盖起来再说。
林洪是傍晚才去的李根家,去之前在小卖店打了二十斤白酒,他知道李根爱喝酒,再说手里拎着见面礼,这后面的话自然就好说一些。
李根见林洪拎着酒进来,先是一乐,继而马上把脸绷了起来,接着就骂上了,说你个小兔崽子弄那一鸡巴头酒来寒碜我,我就值那点酒?边说边作势把林洪往外推,好像他受了多大侮辱似的。林洪赔了笑脸,说大爷您别生气,听我把话说完。李根喊,我们没什么好说的,那是我刨的荒,你想当地主老财,去霸占别人的地,占我的不好使!
林洪被推到了门边,心里也是窝了一肚子气,他说大爷您讲不讲理,是我先要的房场,你后来才刨的荒。
李根说,你要的房场?那房场我还要呢,有你要的就有我要的。林洪说,你老这么大岁数要房场干什么?李根说,哪条法律规定岁数大了就不许要房场?怎么地岁数大了就得蹲露天地儿啊!李根的气势咄咄逼人,像要把林洪吃了一样,可嘴上还说,你欺负我老头子,欺负我是绝户是不是?边说边顺势往地上躺。林洪吓坏了,酒也不要了,赶紧夺路而逃。
第二天,林洪央求父母上阵,去和李根谈判。林洪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林洪的父母和李根的年纪差不多,这样就能防止李根倚老卖老。果然在两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老人面前,李根收敛了不少,甚至还收下了他们带来的牛肉。不过在荒地的归属问题上,李根还是分毫不让,他说那是我刨的荒,我刨的荒就是我的。林洪父母拿出村里出的证明,证明那块房场确实归了林洪所有。李根把那张纸拿过去看够了,说我不认得字,我就认理,这块地是我刨的荒,谁也别想赖去。
这次谈判毫无结果。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洪找了村里,找了镇里,甚至还找了派出所,可人家一听李根的名字,一听李根的岁数,就说这事管不了,难办,只能自己和人家沟通。
李根倒是也愿意沟通,他提出的条件是以地换地,也就是用这块开荒地换林洪的责任田,一亩换三亩。这是林洪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林洪提出的给李根一千块钱的补偿也同样让李根不能接受。
我说这一定是村长给出的道,他们做了扣让林洪自己往里钻。
周洋说林洪也是这么想的,没有村长给支招,李根他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双方也就只有撕破脸皮。林洪雇了车、雇了人,打算不顾李根的阻挡先把房场儿垫起来。谁知活儿还没干到一半,听到消息的李根就赶了来,抡起拐棍冲入人群,将干活的人打得东逃西窜,连林洪的老父亲都没放过,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两棍子。
林洪打了110。警察赶来时,李根正拄着拐棍发表严正声明:这地是我的!谁敢再惦记我跟他拼命!我这么大岁数我怕谁?我绝户我怕谁?我谁也不怕!
李根真的谁也不怕,他连警察都敢骂。那俩警察年轻,拿他当长辈,对他说话一直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大爷地叫。可李根不领情,说你们干啥来了,你们以为你们是警察我就怕了,杂种操的,怕你们我就不姓李了。边说边把拐棍冲警察乱舞一气。警察往后躲了躲,说你这老头怎么这样,这要是不照着你老……
李根更火了,老怎的,老就该死啊!
警察待了一会儿,看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得打道回府。林洪急了,说别走啊!这事还没解决完呢。警察说,这事我们也管不了,他这么大岁数,脾气又不好,带到派出所真要是出点儿啥事,我们也担当不起。不如你这房子先别盖了,等他消了气,你们再好好谈谈,争取和平解决。
因为垫房场时车轧人踩,开荒地里种下的玉米根本没长出几棵来,倒是青草蓬蓬勃勃,和没开荒之前一样,就是一块荒地。但李根才不管这些,他要的只是这块地方。
林洪越来越焦灼,他盼了一天又一天,就盼着李根能够讲道理一点儿,能够接受他的一千块钱补偿,把这块荒地还给他,让他盖上两间房,和老婆孩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盼了一月又一月,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来了,李根还是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他每天上班一样去那里转一圈,荒地上的草却连一棵都懒得拔,就那么任由它荒着。
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林洪盼着李根快一点儿死掉,他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死呢?林洪常常这样想。每次村里传来只有死人才吹的喇叭声,林洪都是心里一喜,想是不是李根死了,要是他死了可真好。但每次都让他失望。一转眼,两年过去了,李根依然好好地活着。李根不死,林洪盼他死。这样盼着盼着,就忍不住想怎么样才能让李根早死些。用刀扎他,用石头砸他,这些林洪都想过了,但仅仅是想一想,并不能真的去做,那样做犯法,是要被判死刑的。那就给他下毒,给他喝的水里下毒毒死他。这样好像也不行。李根不明不白地死了,第一个被怀疑的人一定就是他林洪。怎么办呢?林洪每天都被这个想法缠绕着,难以自拔。突然有一天,林洪脑中灵光一闪,吓死他!对,吓死他!夜里装成鬼去吓死他。反正那块荒地紧挨着坟。主意已定,林洪立刻着手准备,他先给自己缝了一个假面具,假面具就是一个白布套,上面挖了几个大窟窿,又粘了一个长长的红舌头。有一天趁着家里没人,林洪把面具套在头上,走到镜子前一照,哇!吓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没等林洪付诸行动,村长就先找上门来。村长说,这都老秋了,你房子再不动工,今年就又动不上了。我听说,咱们这块要动迁,到时候房子能按米数换楼房,院子还能给个十万八万的。你今年哪怕先起个地梁呢,也算占住了这块地方,要不损失可就大了。林洪说,我能不想盖吗?我都快想疯了,可你叔那条件我能答应吗?
村长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也不想看着你跟我叔这么耗下去,这样对你对我叔都不好。不如你们都让一步,把这事早点儿解决了。
林洪问怎么个解决法?村长说,我叔要的一亩换三亩确实高了点儿,不如这样,一亩换两亩,那块地满打满算不过才七分,一亩换两亩不过才换你一亩四分地,我这个折中的办法主要是为你好。
在村长的极力周旋下,林洪和李根终于签下了换地合同。李根以这块七分的荒地换了林洪一亩四分的责任田。
合同签好已经是十一月底了,地表都开始上冻了,地梁是打不成了,只能先弄一个旧的集装箱放在这里,算是把这块地方占下了。第二年刚开春,林洪就破土动工,挖地梁,打地基,养生,正准备上圈梁,上面下来一纸文件,全区的土地全部冻结,不许再建任何地上物,否则一律按违建处理。为此区里还专门成立了执法队。消息传到林洪这里,吓得他腿都软了。书记亲自去和上边解释,说了他的情况,可屁事不顶。也是,这几年一听说要动迁,农村盖房子都盖疯了,房前盖,房后盖,大棚盖,进得村来,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违建房,再不管,简直无法无天。
上面给了期限,让林洪自己拆,自己不拆的话他们会派执法队来拆。
那些天,林洪的精神高度紧张,他骑着自行车,顺着执法队走过的道路一路跟踪,去到各个村子打探情况。情况很不乐观,他亲眼看见执法队用抓钩机把违建房一个个抓得稀烂。有一户有钱人家,在大棚里盖了二层别墅,据说花了好几十万,结果也没能幸免。与人家比起来,自己连个小麻雀都算不上,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亲手把就要盖起来的房子扒掉。
但林洪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拿了换地合同去找村长,想把换给李根的地要回来,村长却笑了,说当初签合同是为了啥,不就是怕反悔吗?现在你盖不成房了,就想把地要回去,有这么不讲理的吗?到哪你都说不出理来!林洪说,那我房子盖不成,怎么还得搭出去一亩四分地。村长说,谁让你当初不着急,你要是早答应一亩换三亩哪还有这些事。要怪就怪你自己……村长后面说的话,林洪一句也没听清,只看见村长的嘴巴一张一合,里面似乎藏个无底洞。
我这时已经气得不行,我说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其实不管我听还是不听,后来发生的事我都是知道的,甚至比周洋知道得更详细。我只不过是故意回避罢了。
第二天早起,周洋已经不见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只依稀记得他走得很晚,走之前还过来帮我盖过被子,并把一件军大衣压在我的脚底下。说暖气不好,不压脚哪行。对了,我还听到了他深深的叹息声,像我父亲的叹息声一样。
我拿起手机,早就关机了。我把手机充上电,然后走到窗前,天啊!外面白茫茫一片,对面房顶上的积雪足有半米厚,这么大的雪几年都没见过了。我正犹豫要不要找妞儿去看雪景时,昨天一起吃饭的小胖给我打来电话,他急急地说,周洋昨晚出事了,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我有些蒙,说他昨天晚上一直在我这儿啊!我们一直唠到半夜,后来我睡着了,他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小胖说,你喝多了吧,怎么竟说胡话,他真出事了,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问出啥事了,小胖说,他被那三个人堵屋里了,他翻窗子逃跑,没跑了,从楼上摔下来!我惊得啊了一声,忙问后来呢?小胖缓了一口气,说还好,一二楼是门市,探出来一块,要不当时就得没命。
路上严重堵车,我赶到医院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昨天晚上和我同处一室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周洋,越想越模糊,越想越不敢肯定,这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不管是不是梦,那个故事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永世难忘。那是埋在我心里的故事,也是我父亲的故事。是我想日日回避,却又被夜夜折磨的故事。
小胖在医院门口迎我,说周洋可能是杀人犯,现在谁也不让见,病房外面都是警察。又说,他根本就不叫周洋,周洋是假名。小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往外掏东西,是折起来的一张旧报纸。小胖把报纸展开,说这是在周洋的皮包里找到的。我扫了一眼小胖指给我的标题:疑因建房纠纷,男子挥刀杀人。标题下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几乎占了半个版面,我知道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周洋的故事,不,不是周洋,他真正的名字我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