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徽昭等
文学现场如何接通学院,纯文学怎么及时得到年轻人(特别是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学子)的回应,这些问题应该是文学教育、文学期刊、文学从业者都关心的问题。大家都在说,电子阅读碎片化,图像媒介和短视频逐渐攻城略地,纯文学面临着诸多危机。在此语境下,高校文学院面对这些现实问题时,是否可以正视并在课堂内外建构一些可能的管道,让前述问题得到哪怕些微的改善。作为现当代文学专业教师,我们又是否可能身体力行设定一些活动,让年轻一代(最有思想活力)的审美与思想能更为宽阔深远呢?
有鉴于此,我们在现当代文学史课程教学中嵌入了当代作家新作阅读鉴赏活动。我首先在教学微信群发布了徐则臣“海外传奇”系列五个短篇文本(《古斯特城堡》《玛雅人面具》《去波恩》《瓦尔帕米索》《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这些小说大多是近期刊出的鲜活文本,具有相对一致的主题,写法也颇有新意。我要求大家从“中国与世界、传统与现代、传奇与现实”几组问题中选取一个角度进行阐释。从大家上交的作业看,这些刚从动物科学、医学、商科、教育技术等五花八门专业转入文学院的孩子们,思路竟然大多十分清晰,对文本也多有个人视角的丰富介入,呈现出十八九岁孩子们可贵的文学修为。现谨辑录5篇,请大家批评指正,也让我们由此进入年轻一代的批评世界。
徐越
徐则臣“海外系列”五部短篇。分别写了作者在德国、印度、墨西哥、智利、美国旅程中几段奇特且带有梦幻色彩的经历。初读后,有一种似懂非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说不懂,是因为确实有些情节的处理、人物的设置让人有如坠烟海之迷茫感。说懂,则是因为跟随着作家的生花妙笔,进入那光怪陆离的域外国度,这场神奇的旅途或多或少触动了读者心底那个与远方的世界相连的隐秘角落。
每个个体,在一个特定的年龄段,内心深处都会生发出一种强烈的渴望:“走出去”。或许是被压抑于家乡太久渴望出离,抑或是更为广阔的天地,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诱惑力。徐则臣曾在采访中说过:“所谓到世界去,指的正是,眼睛盯着故乡人却越走越远。在这渐行渐远的一路上,腿脚不停,大脑和心思也不停,空间与内心的双重变迁构成了完整的‘到世界去’。”小说的主人公“我”出于访学的目的,在远离祖国的异域生活,邂逅了当地形形色色的人物:念子心切的老约翰、新德里机场的小说家、傍晚公路的艳遇女郎、神秘的面具工匠胡安、混血女孩安雅……可以说,这五部小说都是以一个陌生的环境为背景,以陌生人为重要角色,在这种陌生感中重新发现自我、发现世界。在这种与以往小说不同的叙事背景和方法中,更易凸显出我们与世界的联结。
“瓦尔帕莱索之旅无论在地面上还是文字间皆没有尽头”。这是《瓦尔帕莱索》的开头。聂鲁达的引言直接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短短一句话形成的张力胜过千言万语。作为一个地理意义上的范畴,它——这个南太平洋东岸的海港城市,是有限的。而当我们以多维角度、多维目光重新审视这座小城,或许会有更多不一样的感受。小说中,“我”与教授“老宋”驱车前往瓦尔帕莱索拜谒诗人聂鲁达的故居,因修缮未能参观成功,两人便在城区内闲逛。在这里,他们第一次遇见三个吉卜赛女人。在拒绝了她们要钱的请求后,本以为从此不会相见。但不知是占卜女郎刻意的寻找见面机遇,抑或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她们竟似幽灵般追随着这两个异乡的旅人。那个赤脚女人还说了一句令人有些费解甚至惊悚的话:“你走不掉。”
走不掉。为什么她会如此笃定?后来的讲述里,被人为刻意扎坏的轮胎给出了答案。无奈之中,只得让老宋搭车返回瓦尔帕莱索去请修车师傅,“我”留在原地守车。
正是有了上面的层层递进,“我”才有了独处的机会。也正是因为此,才让接下来“我”与陌生女郎的故事变得合情合理。与她的交谈中,得知其是墨西哥与智利的混血儿。两人交谈中透着一股幽默与暧昧。瓦尔帕莱索无边的黑暗笼罩下来,他们在车内接吻、相拥……二人亲密的过程,加深了“我”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里的人的联结。在这略显奇妙的故事结构中,我们能体会到,瓦尔帕莱索给“我”带来的感受越来越深。这样的叙事结构在这几部小说中尤为明显,短促而不苍白、缓慢而不凝滞。“世界”这一宏大的背景被解构,恍如真的令读者嗅到了异域文明那神秘悠远的香气。
短篇小说是世界的比喻句。否定文学的现实意义,本身就是不现实的。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到世界去”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主题。不只《瓦尔帕莱索》,这五部小说都在字里行间拷问着读者,如何感知世界?卡尔维诺认为,任何人的写作都有现实的激发,作家笔下的描写,或多或少带上了自己独有的价值观与情感。毕飞宇在《给小说家的九条建议》中强调,虚构世界里的人物不是别的,就是人本身。的确,哪怕仅仅从技术层面上说,小说的本质也是人本的。小说家不是机器,不是人工智能,他无法规避自己的情感。因此,我们从角色身上不难窥探到作家自己的影子。小说里的“我”游览各地,这样的背景当然有作家自己前往多国参与学术研讨的烙印。探秘诡异的古斯特城堡、深入玛雅雨林神秘的金字塔、印度的行李箱奇谈……不同于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般的游览。乍看起来,作为主角的他并无目的,没有刻意地去寻找什么。但冥冥之中似有命运女神的指引:他在每一处留下的足迹、指尖摩挲、目光所及之处,都留下了异乡人的民族文化无意识和域外文明碰撞交融绽放的绚烂烟火。
智利的旅程,始于拜访诗人故居,然而拜访本身的占比却少之又少。瞻仰故居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也许是浅显的、表面的。它有着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伊薇·康普顿提到,“现象”是认识事物、把握本质的关键元素。“现象并不被看作是通向真理的线索,但我们似乎没有任何别的线索。”如果我们细细品读这些小说中的情节,就会感到,如果脱离了对“现象”的观察,很多故事根本就没有理由发生。作者在谈及自己的《北上》一书时如是说:“面对历史,除了望远镜,我们有时候还需要放大镜和显微镜。”这是针对时间来讲的。同理,对于具象化了的空间,也当有这种举起显微镜,细细观察的态度与热情。若干的巧合是由众多的必然性孕育产生,理性地抽丝剥茧让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面对众人口中“闹鬼”的古斯特城堡,“我”并未人云亦云,一次机缘巧合之中,让尘封已久的悬案真相大白;和混血姑娘安雅的交谈中,发现她与华侨小周是如此相似;“我”更是打破语言隔阂,在回味墨西哥之旅时,用中文为玛雅方言翻译了一句小诗“我所见者高万仞,我所思兮在天涯。”……这一件又一件细节,让作家笔下的人物与外界的关系不再空洞抽象。它们就像蛛网一般连缀了人与人、物与物、事与事。这样一来,纵使情节再怎么扑朔迷离,我们也总探得其中的一二番深意。怎样才算真正地“到世界去”?作者通过小说中角色的所作所为,向读者抛出了这个问题,似乎在暗中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再次阅读《古斯特城堡》,我还是会被老约翰为见自己在监狱里的儿子,不惜以抢银行这样的激进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所震撼。中国人重视亲情,外国人也是。约翰与儿子的悲剧可以视作家庭问题。而那在美国生活凄惨、靠接济勉强度日的缅甸一家三人,则为社会问题。古斯特城堡里并没有鬼,但真真实实地引起了周边群众的恐慌;而真正的鬼——可怜的老约翰面对亲情危机做出的痛苦抉择,以及那些社会底层生活没有保障的人困顿孤单的生活,却似隐形的幽灵,被我们忽略了。《玛雅人面具》里,胡安的命运与二叔的身世高度重合,传承自中国木匠世家的灵动眼神刻画在如此遥远的另一片大陆再现……这些非常具有启示意义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不同世界之间存在的共性,也令我们深思:我们看到的世界,是否是真实的?我们是否真的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作者借助面具这一文化元素,将你我连接起来,也将不同的世界联系在一起。
李家诚
徐则臣五篇小说(《古斯特城堡》《玛雅人面具》《去波恩》《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瓦尔帕莱索》)向我们展现了当代华语小说中难得的奇特体验和海外视角。
这样的体验首先来自经历的丰富性与独特性。《古斯特城堡》中因暴雨淹没,不得不临时搬进靠近“鬼堡”的住所。当地人口中“闹鬼”的“鬼堡”,我初见不以为然,“多么漂亮的石头”“谁有这么好的福气住在城堡里”,乃至“我独享整座城堡”“连着几天晚上我都来古堡散步”,开玩笑说“鬼被我吓跑了”,甚至在发现墙上的“女人像”时仍觉得自己多疑,查阅相关资料只是觉得糊涂费解,而最后在小狗阴差阳错闯入古堡后,终于发现了“鬼堡”的秘密。《玛雅人面具》中遇到的神秘人胡安,带“我”见识了鲜见的“倾圮的金字塔废墟”,随着我把金字塔遗址之行的录像发给父亲后,故事的神秘感倍增,先是录像中消失的“胡安”,而后父亲对二叔过往的不断追述,最后我委托的出版商告诉我,胡安从店主记忆中消失了,金字塔也难复寻。这类具有神秘色彩的场景布置,乃至蕴含原始初民文化的仪式感、异域文化风情给人带来的冲击力,既满足了读者对域外“世界”的窥探欲,也给作者反思文化独特性之下的叙事求索,继而打通文化差异,实现现代意义上的深层剖析。例如:《玛雅人面具》中对“胡安”的重寻,与传统中国文化中“遂迷,不复得路”在情节上有高度相似性,而像文本那样选择置入多重文化语境,在域外遇见胡安,父亲对二叔的怀思,胡安是否可以重寻?一系列开放问题语境之下,包含对传统丢失的追怀,在异域重寻的惊喜,以及现代意义上对传统的思考与继承。
从文本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来说:《去波恩》中的安雅,有着传统与现代、文明之间的交融,既有“德国人的较真”,又有东方传统中的自立性格,选择传承祖传的古典建筑专业的同时,又有她独到的追求:不会因为学建筑才回北京,而是为了生活。在这种朴素的生活见解之下,她对于男朋友也坚决不妥协,不会因为爱情而影响她的个人选择。这样独立的性格也在小周的女友小魏身上得以彰显,一方面小魏有着“贤妻良母的亲和力”,待人之道令我们十分满意,诸多细节如给我们沏小周只喝的铁观音茶,有她对传统层面的部分接受与适从;另一方面,尤其在自我人生选择上她是坚决的,显现出独立女性的典范,小周也尊重、接受他的女友。他们的相伴,理解与尊重体现出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容纳交合。特定的人物塑造亦有作者的独特匠心所在。作者倾向于塑造丰富立体的人物,也是对人物置身不同文化背景之下而形成独特品格的肯定。举一个细节来说:《古斯特城堡》中高度肯定了主人公的智慧镇定和善热心等诸多特点,在文末面对邻居妇人的突发病情,主人公的镇定机智与警察的因循慌乱形成对比。但纵观全文,作者并非只是为了写“一个智慧的东方人在古斯特城堡驱魅”的故事。不难发现,除了“主人公驱魅”这一情节主体外,文章藏着一条“暗线”,那就是房主老约翰对儿子罗郎的“拯救”以及对自我、他人的“驱魅”过程。老约翰年轻时放浪形骸,妻子的离开对儿子罗朗造成打击,可以说,罗朗选择一条对既定社会规范造成威胁的“犯罪”道路,既是一种“反叛”,亦是一种“自救”。作为不被社会容纳的“零余者”,他只能以一种挑战的姿态来宣泄青春的高贵、个体的尊严。这样的“反叛”虽然触及了群体的底线,但罗朗的行为并非是蓄意报复,更多的是为了做出宣告个体话语权、个体生命价值的努力,乃至他最后出于善心,送回了婴儿。可见,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恶人”。在这之后,老约翰开始反思儿子的种种行为,他并没有责怪怒骂,而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儿子,正如他割舍不下儿子十四岁生日时的玩具一样。老约翰在理解罗朗后,并没有采用罗朗那样的方式来拯救他,他以一种不被理解的方式试图获得自我救赎以及他人认可。这是某种意义上的“路径优化”——是对罗朗那样反叛激进行为的“反叛”,是一种抛弃原始的“挑战权威式”的行为而走向个体解放的特殊途径。这样的行为牺牲自我而对社会群体产生极强的反思效果。我们开始反思:这样的案例是自古就有的吗?约翰父子是否等同于传统之意上的恶人?现代化群体社会之下对个人话语的抹杀现象,如何关注青少年乃至所有生命个体的发声权呢?如何塑造不同文化语境之下的社会价值认同?从对邻居妇女生理上的救助到对社会中“他者”的救助,从驱魅鬼城到驱魅人心,从挑战既定权威实现反击到自我救赎群体沉思,这样的人物形象留给我们的,已经不只是所有文化语境之下的“慈父”“忘年交”等符号意义。丰富多元的人物形象留给读者深刻沉重的思考。
纵观文本,五篇小说都描绘出与我们相隔甚远的异域风光,不论是南亚印度丢失手稿的机场经历,长途汽车沿途神牛、猴子的独特风情,还是瓦尔帕莱索中遇到的三个神秘吉卜赛女人以及车抛锚后和漂亮女郎埃莱娜的风情一夜……这样神秘瑰丽、浪漫惊奇的场景在徐则臣笔下得以凸显。
海外的奇特经历不止于感官享受上的丰富满足,更有文明碰撞交融后的丰厚回味。对叙述者“我”是这样,对文中的其他大小人物亦是如此。例如《手稿、猴子,或行李箱》中向“我”询问文学的小伙子,后来恰马尔告诉我他可能是一个“潜伏在机场的小说家”。他介绍我去关注本地的神牛和猴子,我看到了一部分真实的印度,回国后重新开始创作,这样的经历可以看作是第一层次上的“蜕变”:凭借当地人的指引,我收获了丰厚的文化满足,但这并不能完全地打开我的思路,“依然寸步难行”;而小伙子虚构了一个奇谭,小说中基于“我”重新建构的小说家形象与叙述者“我”似乎相差甚远,乃至恰马尔会心中存疑,他“承认搜了是否有我在印度的犯罪新闻”,“想证实我是否已平安归程”。我在阅读印度潜伏小说家的创作文本后,灵感大发,给我的小说写出了绝妙一笔。这样,完成第二层次的转变:也可以说是对印度之行的真正“完成”。作者通过获知印度当地文本中的“我”(中国作家)的形象,从“潜伏小说家”(印度当地人)视角来谈,从当地人的文化背景思考这样一个“行李箱奇谭”:那么这位中国作家在他们眼里不像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作家,反而有“犯罪”的嫌疑,难怪恰马尔会怀疑“我”。这样才完成文化意义上的真正交融,这其中也许难免会有误解,会有偏差,这是跨文化交际中必须逾越的一步。从这样的意义来说,徐则臣无疑是胸怀广阔的,“我不知道这位中国作家怎么样了”“我跟你们一样想不通”“但这种奇谭,本人也是第一次经历”,作者不禁反思:从初读的荒诞不经到开始反思。这也是作者开始审视自身、审视文明交融中各种问题的体现。也许我们无法在短时间内达成共识,找到完美的解决办法,但这样的心胸已然难得。
从这个角度说起,这样的视野与心胸在《古斯特城堡》中的叙述者“我”也有体现。叙述主体“我”和客体角色“老约翰”“当地人”“缅甸女人”都在交流之中获得丰厚体验。既有来自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碰撞,亦有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间的交融。文明不再局限于叙述主体与所述客体之别,不止步于主体的单一文化背景之下的片面感受,不停留在简单融合(不论是主体融入客体文明还是客体融入主体文明)这一层面——更多是反思文明交融后带来的改变。
刘梓灿
徐则臣“海外传奇”系列小说,大多是在世界发现了中国式传奇,具体来说,“在世界发现中国式传奇”,在徐则臣《去伯恩》等五篇小说中可分为两种,其一是中国文化邂逅异国时引发的传奇,其二是中国式传奇融入异国背景。
“中国文化邂逅异国时引发的传奇”,在《去伯恩》和《瓦尔帕莱索》两篇小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去伯恩》讲述了“我”出差过程中遇到的两对情侣何去何从的问题。小周和小魏这对情侣都是中国人,小魏决心留居德国,小周虽有着回国意愿却也愿意妥协留在德国;另一对情侣则为回中国还是留德国吵得不可开交,男朋友身为中国人,却坚决要留在德国,女朋友为混血的瑞士人,却想要回到北京。更值得探究的是第二对情侣。他们的分歧恰恰就在于他们的文化体系不同,女朋友不能理解许多中国人对异地恋的不认可,不能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即使一辈子居住在中国,也无法具备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而小周愿意迁就小魏也恰恰在于他们不愿分居,他们有着类似的思维模式。第一对情侣都愿意留居德国代表着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的融合性、普遍性,第二对情侣所象征着的则是中国文化的特殊性,中国文化与异国文化的差异性,这使得整篇小说自然不可不谓是一段传奇。
同样,《瓦尔帕莱索》也讲述了发生在异国他乡的日常故事,但没有一个绝对的真实性,徐则臣在所有的小说中都没有去追求那样一个真实。总的来说,就是现实视角下经艺术化处理的一段传奇,其中中国与世界、传统与现代的矛盾而又统一则将现实构造成了具有审美性的传奇。《瓦尔帕莱索》开篇就引用了聂鲁达的话,即“瓦尔帕莱索之旅无论在地面上还是文字间皆没有尽头。”这句话恰恰印证了小说的结尾,“我很想问问老宋,除了香烟和钱,关于那些流浪的吉卜赛女人,他还了解多少。”可见“我”不能完全理解吉卜赛女人,她们懂塔罗牌,她们有自己的执着,她们又索取香烟和钱,“我”一个中国人有与她们共情之处,也有中国人的思维无法解释的地方,进而在瓦尔帕莱索的一天日常生活就具有了传奇色彩。传奇的表面之下,是文化差异性与多样性在涌动。
“中国式传奇融入异国背景”在小说中较之前一点要隐晦得多,往往联系着中国传统文化来描述异国现代的、现实的故事。《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不似《古斯特城堡》《玛雅人面具》一开篇就被赋予神秘的传奇色彩,中国式传奇的色彩却因此更显而易见。前半篇讲述了“我”一个执着于丢失手稿的中国作家在印度机场苦苦等待失踪的登机箱,过程中与一位机场工作小伙聊起了自己的写作历程。更戏剧化的情节集中于后半篇,小伙竟也是一位写作者,专写行李箱的传奇故事,其中一篇就是关于“我”这位中国作家的。故事中,小伙将中国古代文人喜欢养的宠物墨猴放置在“我”失踪的登机箱中,而“我”声称并未私运活体动物,不知手稿为何变成猴子,小伙便认为这桩事比中国古老戏剧《狸猫换太子》还稀奇有趣。与小伙的这段奇遇、小伙的文章又最终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整篇小说基于徐则臣的亲身经历进行编写,虚实相间,以实写虚,以虚写实,不断转换,峰回路转间又是一段传奇。在异域的背景、朴实的语言、寻常的事件下添加中国传统元素,使语言富有古典与现代的对立统一之美,使中国文化与世界其他民族文化融合发展,以呈现出逼真的传奇故事。
读罢小说,我依然存在着一丝疑惑。这小伙于“我”的存在,使我不得不联想到“渔父”于屈原、“客”于苏轼的存在,一虚一实,借虚的存在言明实想所言之事。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关系,又是一个隐藏视角下中国文化发挥的作用了。
《玛雅人面具》《古斯特城堡》所呈现出的想像力与神秘感更具备张力。闹鬼的古城堡、隐藏的金字塔、玛雅人面具等意象的选取使文章富有不同文明的吸引力,然而作者写作的真正意图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借助于这些貌似传奇的意象。
《古斯特城堡》包含了三个家庭故事,分别为城堡曾经的主人古斯特家族、房东老约翰的家庭、逃难来的邻居缅甸四口之家,三个故事看似独立,其实有着层层递进的纽带关系。古斯特家族特殊的家庭背景、老旧的城堡、阴森的环境使当地的民众和警察都对古斯特城堡闹鬼这件事深信不疑,然而这个“鬼”却是一只大老鼠造成的误会,这个“鬼”只是表面的“鬼”。真正的“鬼”在人们心中。老约翰看似是因为口音时常把古斯特说成“GHOST”,实际上印证了他心中有着一只不安的“鬼”。这个“诚实”的老人放不下曾经的错误,为弥补儿子,“虔诚真挚”地在日历上写下“星期一抢银行”,堂而皇之地付诸行动,不过多掩饰,达到进入监狱的目的。老约翰的儿子孤僻乖戾、无所事事、玩世不恭,偷车基本上是水到渠成,却要送回车上的孩子,最终这一丝心中的善念导致了他的迅速入狱。老约翰一家内心都是矛盾着的,他们看不清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所以内心的“鬼”就一定会偷偷作祟,酿成悲剧。这两出犯罪事件可以说将读者从城堡的古典拉回了现代生活,警惕着“鬼”的到来。最后一个故事是逃难来的邻居缅甸四口之家,这一家庭也是容易被忽视的存在。它的存在告诉读者,生活不在过去,乃在将来,苦难没有消失,“鬼”依然可能作祟,人世间隐藏着更多玄机,我们不难从老约翰的家庭故事中窥探出。
中国文化中也不乏关于“鬼”的描写,蒲松龄运用虚实结合的浪漫主义手法创造了许多令人难忘的鬼怪形象。这些鬼怪又是一种特殊的“人”,更显复杂,既个性鲜明,又丰腴饱满;既有深刻的现实内涵,又展示出纯真的人性的善和美。同时,他们又似真似幻,似有似无,直接人心。不如说,《聊斋志异》中的许多鬼其实也是活在人们心中的。正如《古斯特城堡》所表达的,人性真的就在人吗?
《玛雅人面具》中,胡安带领“我”去领略了一个鲜有人知又或许并不存在的金字塔,“我”的出版社朋友再去寻找时已无法寻得,类似于陶渊明式的桃花源,“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这一巧妙设置闪烁着传统与现代交相辉映的审美光芒。该小说真正的传奇在于作者借助录像,轻松实现了墨西哥故事和中国故事的转换、现实与神奇的转变。“玛雅人面具”缓缓除下,露出了一张中国脸。父亲隐藏了五十年的家族往事被披露出来,擅做面具的二叔,愤而出走的少年,真的是墨西哥玛雅人胡安吗?我想,答案取决于你在哪一秒暂停了虚实转换的录像。这一次,徐则臣将中国式传奇引入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将异域风情充分中国化。
在世界发现进而重构中国式传奇,不论是中国文化邂逅异国时引发的传奇,还是中国式传奇融入异国背景,我们都需要借助中国文学认识世界,运用文学联系中国与世界。既坚守中国文化的特殊性,又吸取世界文化之精华,面向世界与未来,多样、融合地发展,徐则臣正做着这样的事,构造出极大的审美力量。
祁康霖
当人们对茫茫现实感到无力时,他们创造了遥不可及的传说。
当人们在迷惘现实中选择奋起,在难违命运中依旧浪漫时,他们方才编写传奇。
对于传奇,大众有很深的误解,往往将其与传说混为一谈。与其强调传说是虚无缥缈的,不如强调传奇是源于现实的,传奇的重点不在“传”,而在于“奇”。可以是惊奇,甚至可以是离奇,但不可否认的是,传奇的一切灵异的不合理现象往往能有合理的切乎实际的解释。这点在《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中有很好的映照,倘初读辛格在机场对于猴子的描写,定会认为其是荒诞不经的,但如通篇读来,知道发生在作者身上的趣事奇闻,又不觉荒诞,反倒感觉着实有趣,这也是传奇带给人们的最简单的快乐。
徐则臣说过:“我希望能把历史看得更清楚,同时找到‘来路’。”诚然,对已有的现实看得清楚,感得彻悟,才能在现实基础上去铺设超于现实的东西,去构设亦真亦幻的情节。这个道理非常简单,当编撰一个故事、一段传奇时,如果文本中脱离现实,纯靠天马行空的想象,那我们毋宁称其为传说:与现实不符的,更多时候只能寄托精神的浪漫。试想,如果徐没有对中国传统木艺的了解,没有对玛雅文明的理解,又何来《玛雅人面具》中对木匠生活工作的描写,又何来对墨西哥沿途风土人情的描写,更何谈基于其上的胡安的传奇故事。所以我们可以知道,无论多么夸张怪诞的传奇故事,没有现实生活的积累,终究难以使人信服。
《玛雅人面具》带有强烈的魔幻现实元素,作者在参观奇美伊察金字塔之后深有所感,通过对其感受的延伸与加工,他最终呈现出了一种接近神奇的文字。全文令我震撼的点有很多:面具雕刻师胡安竟与下落不明的二叔如此相似;来源于中国木匠世家的高超的眼神刻画在另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得以再现;胡安最终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人间消失……表面上是讲述了一个玄幻离奇的故事,实际上背后更有深意。
我们可以理解胡安就是“我”失踪多年的二叔,但同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在遥远的墨西哥,有一个与“我”的二叔极为相似的个体,也就是说,截然不同的两地水土,截然不同的人种,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化,居然孕育了极为相同的造面具的“胡安”。“胡安”只是一个会制造面具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但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一个造面具的胡安,洞见其背后更深的隐藏于面具之后的大的文明。
乐观地看,徐则臣想通过传奇表达的现实是一种期望,众所周知,玛雅文明与中华文明一样,都是世界文化殿堂里熠熠闪光的钻石,或者说,这两个文化所生根发芽的土地,都孕育了大量的翘楚人杰,滋养了人们无穷且美好的想像力,创造了数不胜数的予人震撼的传奇。作者身为有前瞻意识的文人,通过这篇文章流露了对两种文化有朝一日能够深入交流的期望和信心。
我想徐则臣亦表达了一种无奈与悲观,无奈于文化与文化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悲观于人们对真实世界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如果我们一直站在自我的视角去审视其他文明和文化,不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如果站在包含玛雅文明在内的其他文明的土地上去望中华文化,相信能有不一样的观感:究竟是何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把地理位置相差如此遥远的你我联系在一起?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是否真的如我们所观察所想象的那样?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不可控力又将人类的未来导向何处?当有了这些想法之后,我不禁感慨,有的时候现实与传奇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或者说难以发现差别。就如同中国人和玛雅人同时揭开各自的象征不同文化的面具,以最原本最自然的姿态面见彼此,却惊人地发现不同面具下竟掩盖着完全一致的面孔,这看似是离奇的传奇,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是难以违背的事实。
和《玛雅人面具》相似的是,徐则臣在《古斯特城堡》中也表现出现实与传奇的强大张力。简单去看,全文好像只有古斯特城堡中的闹鬼是荒诞的传奇,而这起灵异事件的现实是可笑的:一切来自老鼠的顽皮。但令人唏嘘的是,文中的人们把老鼠错认为鬼,却忽视了现实生活中真正的“鬼”。人人觉得罗朗罪有应得,又有谁知他偷车却善良地将婴儿放到警察局门口,人人觉得老约翰被逮捕理所应当,又有谁能体会其对儿子的默默思念。
老约翰在迷惘现实中没有沉沦,而是选择奋起,虽然他抢银行的行径有失理智,但老约翰本身就是一段传奇。徐则臣面对有着辛酸痛楚和挣扎向往的小人物时,并没有漠视,而是满怀悲悯地编写一段传奇,引导大众去了解去深知如今的现实。人们因为现实的残缺去创造传奇,亦通过已有的传奇去熟稔所处的现实。《古斯特城堡》能给人带来震撼的原因之一,正是传奇与现实的叠加交融,文中人物不满现实制造传奇故事,作者洞悉真相编撰传奇人物。这样的行文使得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既能身临其境地感受文中人物的心境,又能体悟到作者编写这段故事的良苦用心,能够寻觅到隐藏在传奇故事下与人同频共振的现实。
徐则臣让传奇的光照进了现实狼藉的房间,他让我们透过飞扬的灰尘看见了现实的真相。他用自己的文笔给后来的人们指明了两条宽阔的大路:一条路叫传奇,另一条叫现实。传奇路上的人们在各自的领域缔造传奇,希冀能带领众人认清现实;现实路上的人们在各自的领域搏击现实,希冀能引领众人相信传奇。不论你我踏足于何路,驻足于何处,不论你我走得顺畅还是坎坷,我们所选择的不同道路始终导向一处,那里有生命奋起,亦有生活浪漫。
韩旭阳
读完徐则臣“海外传奇”系列的五个短篇,仿佛和他一起,将自己置身于一辆辆行驶的快车上、一座座奇特的建筑中、一件件玄妙的事件里……奇崛而又平易的文字带着我们穿山越海,走近一个作家奇妙的思想世界。从早年的《去波恩》《古斯特城堡》,到新近集中发力的《玛雅人面具》《瓦尔帕莱索》《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一系列游荡于海外的今古传奇,于间隙中窥见其想渗透的价值观念与人生准则,一步一步引导着我们获取向他靠近的人生感慨。
“奇幻冒险”更像是对徐则臣作品联结传奇与现实较为合适的概括。《玛雅人面具》设置了貌似纪实者的身影,深入玛雅雨林,蓦然回首却成了耸人听闻的事儿。摄像机里只有被风吹得听不清的低语声,人影骤地消失到九霄云外,现实的记录在这一刹那居然反映不了面具背后的诡异和惊悚。《去波恩》中的汽笛声悄然传到了科隆;《瓦尔帕莱索》的绚丽色彩透过崖壁旁抛锚的汽车投射到现实中。读来似乎有些神神道道,超越了日常的规约,却以笔者的匠心勾起了读者的好奇和思索。似乎徐则臣的故事都搭上了德国杂志“神奇校车”里的巴士一般,于现实和魔幻间来回穿梭。
但这种魔幻并不是贯穿文章始终,“海外传奇”目前共有五篇小说,初读时没有人会猜测它们深藏在迷雾之中,就是按照常理出牌,延伸发展也十分常规,却在剧情的深入下逐渐走入迷雾之中,徐徐蒙上了这样那样的魔幻色彩。所以徐则臣不像马尔克斯,不是离奇的天马行空,更有着中国文章的逻辑,大多以“我”为叙述者,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把读者与故事本身拉得更近。
因为地点的穿梭、时间的穿梭给人一种眩晕感、隔世感,才会有油然而生的奇幻。地点上的穿梭,是因为故事发生在印度、玛雅、德意志之列车、自带幽异背景的古斯特城堡,这些远隔重洋的海外,跨文化、跨文明大距离适宜于营造传奇的故事,适宜于文字的飞腾想像。于是,古朴的中式色彩与摩登狂放的瓦尔帕莱索的绚烂交融,碰撞出全新的悦耳和弦;时间上的穿梭,是相隔了几代还能记起的制作精良面具的前人和迁跃几世更改住址的先辈在中国文化和外国文化流传至今绽放的各式花蕾。中国文化在西方,释放全新的能量,带来全新的思想;西方文化作用于传统的东方文明,亦能诞生不同凡响的篇章。这便是我理解层面上的“魔幻”,它们本身还是现实,不过是不同文化汇集的产物,或是人们自己的心理作用。
《玛雅人面具》中,胡安在画面中陡然消失,沿着“我”的指引披荆斩棘也没能找到林中空地,更别说什么金字塔了。传奇色彩到文章的结尾愈发浓厚起来。突然消失的二叔与胡安是不是同一个人?那些录像中的人究竟是怎么被抹去的?像桃花源一般“复寻不见”的金字塔又去了哪里?盘旋在脑中的疑问越来越多,拉丁美洲的谜团又同中国木匠联系在一起,显得这么近又那么远,务虚便虚得虚无缥缈,但谜团之外又是现实。
传奇之感就是从这些个“去哪儿了”中生发的——手稿去了哪里?猴子是怎么突然出现的?身为一名中国作家,反复强调自己身份的中国作家,却把自己的手稿弄丢了,甚至引发了一系列脱离现实的事件。这便不传统了,就是有了矛盾,最内核的根源还是源于徐则成的想象。这些事儿也都是他的手稿,游弋的文字逗点就可以天马行空,把先生的奇思妙想用这种幽默的方式投递入读者的旅程中。
传统的、现实的故事是小说的骨架;现代的、传奇的构思是小说出彩,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之所在。《古斯特城堡》讲述了一个旅居海外的国人的奇特经历。古斯特城堡闹鬼,这只是故事的表层,为引出第二和第三个故事做铺垫。第二个故事是老约翰和儿子犯罪的故事,紧抓住读者的内心,激发现代人的离心力和向心力;第三个故事模糊地展现了缅甸移民的家庭,暗示了人世间存在了更多的玄机。故事总像隔着幕布在听,“古斯特城堡”闹鬼的事却在“我”的偶然一次遛狗时被撞破玄机,所谓的闹鬼不过就是一只老鼠的顽皮。警察们的过度反应也恰恰说明了所谓“鬼”不过是人们的幻觉而已。
传奇面纱就此被揭开,反映的仍然是社会现实:人们常常只关注外在的“古斯特城堡”,忽略了内心的“古斯特城堡”,“鬼”总是在人们未注意之处乍现,在人的内心深处作祟。
徐则臣对于自己创作《古斯特城堡》是这样说的:“我想克服一下这个厌倦,来点别的……你想在自己的极限处再往前半步更难。”对于其作品的现实传统或者平淡魔幻之间的探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厌倦与创造”。为了让作品更加深入人心,他便于在国外隔三岔五的长居过程中记录下这些“外面的事”。因为极少有人僭越妄为将手伸出去叙写,在旁人看来,这便不合传统。但若走出这一步,在心怀忐忑中倍感兴奋,便开始“创造”了。域外故事给了徐则臣全新的体验,也让读者深切感受到笔者想改变的态度。
域外的故事、神奇的冒险,所有对“动荡”的厌倦、对“静止”的厌倦塑造了徐则臣的文字。赋予它们兼有现实与传奇的能力。这种充满力量的碰撞,构成了新鲜的作品,诞生了有趣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