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耳
又坐船行走于河面,我回想往事,没有甜蜜或者心酸,只有一阵阵恶心。河上浓厚的云层很配合这种心情,而在我们这方天空,十之七八都是这种阴霾,太阳不多,阴云也很少痛快地将自己化成一把雨落下来。我仍是想起唐小果来。曾经的相遇,我自以为是地跟她谈到怀才不遇,说既然那么多人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我就宁肯当成少数派,认为自己已经充分得到应得。当时我以为这是心里话,现在想想,其实就是一种说话的技巧,一种自我标榜的惯口。我以为自己口拙,平时在女人面前不善言辞,其实真正碰到喜欢的,照样油嘴滑舌。我真的觉得获得和付出对等?我哪时又真正地通透过?现在,我回忆着说话当时自己的模样,看着眼前那个女人,嘴上豁达,心里本就无尽欲望。去到她那里,上床之前她暂时打住我,问我知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打动了她。我当时急着下手,哪还记得自己跟她说过的那些屁话?她有些失望,说你原来不懂女人,打动我只是瞎打误撞。我说你提醒我一下啊。她吐气如兰,将我关于“怀才不遇”的那些说法几乎一字不漏背了出来。其实我也不记得原文,“一字不漏”也不过是自己当时的一种错觉。然后我们上床,完事后她让我滚蛋。现在想想,她又何曾被我打动?那也许是她的常用伎俩,仅仅为了在上床之前将彼此的兴致进一步撩拨,让我干活不要偷懒。我脑里浮现出那一幕,一阵阵地恶心。我张大耳朵,关闭记忆,让水流声和马达的突突声冲淡这无边无际的恶心……
这时,脑袋里忽闪出一个句子,“昨天的我像个傻逼,今天的我找回自己”。有一阵,这屁话不断地被人引用,但分析一下就不难发现,说话人以为找回自己,其实他还是一个傻逼。这句话其实说明,一个傻逼将欲罢不能地傻逼下去。而我,何尝不是一样?想起往事,感到恶心,难道这能说明今天的我已经变得清醒?
我这次坐船是奔县城里去,到了箕镇不下船,一路漂到界田垅。界田垅是水路的尽头,到那里弃船登岸,坐了车继续走。几天前我接到胡美娇发来的短信,邀我去喝酒,不是喜酒,更不是丧酒,而是一家新店开张,大宴宾客汇聚人气。我不知道那家店和胡美娇有何瓜葛,她既然请我,还说有事情和我商量,我就去。我也想送一对花篮,但绸带上写些什么?我拿捏不准,不敢造次。
在这河流上漂着,我努力回忆起我的学生胡美娇,以便把唐小果一点点地挤开。我走向大厅内密密麻麻的人群,脑袋里开始缓缓升腾往昔的场景。
当年我第一次走进箕镇职校的教室,和学生见面,目光就刷到她脸上。她让我感到一阵疑惑,是不是还有别的老师来观摩旁听?一点名,就澄清了她的身份,是我的学生。她九岁才发蒙读书,小学读了八年,读初一时已经亭亭玉立、含苞待放了。在班上点完了名,我就建议让胡美娇同学当班长,还假模假式地问询班上同学:你们同不同意,同意的请举手。我看见一只只手臂高耸,但有个声音冷冷地冒出来,老师,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想泡她?班上哄笑一团。这是我没法预料的,以前我在城里三中实习,那里的小孩低眉顺眼,个个都争当三好学生。但箕镇不一样,箕镇是佴城有名的凶镇,这里出产美女和恶棍,而箕镇职校正是这两种特产发育的温床。刚才他们手臂摇晃,我也没听清是谁说的,我请说话人站起来,下面又嘘了起来,学生们相互揭发:胡小童你有种站起来!杨惠桥你站起来!覃善友你是不是人……我初次见识到这帮学生蛋子的厉害,干揭发之事行包庇之实。胡美娇唬地一下站起来,大喝一声,哪家的杂种?有种冲我来,不要欺负人家姚老师!我示意她不要这么冲动,更不要骂脏话。她平静以后,我问她愿不愿意当班长。她说,我当就我当。
她只读了一年,就再也不肯上学了。家里面倒无所谓,她本人不好意思,说自己坐下来是学生,站起来明明是个老师。她说不读了,她家人依然无所谓,由着她。我还家访了一回,劝她家人,让她多读点书。胡美娇的父亲反问我,她一个笨脑壳,多读书有啥用?你能给她找到好工作?我又征询她的意见,她说她不是读书的料,不想再浪费家里的钱,而且就算读毕业,也还是去洗发店呀餐馆呀找个事做。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就去,还可以早点儿赚钱。我想也是的,临走时我说,有什么麻烦你还可以找我。你毕竟是我学生。她感激地点点头。走出她家没门的院子,我想,我是不是会对每个学生都这么说呢?再说,我又能帮他们什么忙?
后来也经常碰见胡美娇,逢箕镇赶集,她总是在集场上溜达,一场也不耽搁。箕镇的集场被人称为狗场,青年男女最喜欢赶集,碰了面,彼此看着还顺眼,能将就过去,便手牵着手往镇东头的“野鸡窠”里钻。那是偷情的地方,说是偷,这种事摆在箕镇简直明目张胆,简直荡气回肠。在集场上,胡美娇老远看见我,就走过来喊我,脸上堆着笑。那次,我正要回敬一个笑脸,她身边便现出一个男孩,也点点头搭帮她叫我一声老师好。那男孩个儿没她高,染发,肩上现出文身的一角,手上戴着黑皮圈子,圈子上缀着一溜尖钉。他脸上是很客气的样子,像是见到了未来的岳丈,但肢体语言却在跟我说“不要惹我噢”。我和她以及那男孩打个招呼,错身而过,各行各路,不知为何心子得来一下锐痛。回头望去,胡美娇和男孩搂得很紧,胡美娇搂男孩的脖子,男孩只好搂住胡美娇的腰。胡美娇还慈爱地替那男孩揩了一把鼻涕。他俩买下一根乌甘蔗,各自抓着半截啃起来,像是各操一柄大烟袋在抽烟。过不久,他俩在人堆里走失了各自的身影。
我只是心疼一下,胡胖可不想就此罢休。那天吃晚饭时,他气咻咻地走过来把我碗里的肥肉搛去老大一筷子。我问谁又踩着你尾巴啦?谁踩你尾巴你咬谁一口,少他妈刨我碗里的菜。胡胖这才郑重地盯我一眼,说今天你也被谁踩了?我不说,他憋不住就说了,我一听吓了一跳,他肚皮里憋火也是跟胡美娇有关……
刚才我看见你们班的胡美娇了,和龙强军在一起。龙强军什么东西啊,我以前教他的时候,没少收拾他。胡胖愤怒地说,胡美娇怎么就这眼光?一身的好肉,随便找条狗就打发了?我提醒他,现在胡美娇已经不读书了,龙强军也不是你班上的小屁孩,人家两个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你管不了。人家两个就算去钻野鸡窠,你也只能拿眼睛远远地看。胡胖说,我今天盯着的,没有钻野鸡窠。他敢!你告诉我,胡美娇家住在哪里?她的娘老子肯定还不知道,自己女孩被什么样的货盯上了,我要提醒两老注意一下。我嘿嘿地一笑,说你已经喝醋了?你一走进她家院子,她老子就知道女儿被什么样的货盯上了。不是开玩笑!不准笑!胡胖脸纹一拧,又问,她家住在哪里?吃了饭你能不能带我去?我把胡美娇家的地址告诉他,让他自己去找。
我估计胡胖也就是一时看着眼馋,说几句屁话发泄掉。我不知道他去没去胡美娇家里揭发,真去了,我也只能当他是吃饱了撑的。和他一比,狗拿耗子都算不得多管闲事了。几天后逢集,又恰好是周日,我照样在街子上逛荡。虽然我不能像本地年轻小伙一样去靠近那些女孩,但我喜欢欣赏他们彼此放电的样子。他们把求爱这事演绎得如此简单直白,目光的碰撞可以在集场上任何地方、任何一秒钟里发生,男的看准了后往女的后脖颈吹口凉风,女的扭头骂一句丑话,彼此便开始接上火了。别看妹子一开始把脸拉长,小伙子的皮实劲可以轻易突破那层伪装,没几分钟,两人就有了熟悉的神情。我的目光游移,寻找观察对象,老远看见胡美娇,她被人流挟裹着正往我这方向移动。我站着不动,等她到得面前打个招呼,没想,她见到我扭头往后走。那个小男孩并没有出现在她身边。我大是诧异,知道其中必有隐情。胡美娇一向是尊重我的,她没理由躲避我。我跟上去叫她名字。她停下来勾着脑袋,还是当年做错事的样子。我问她,到底怎么啦,你要躲着我?她的拇指相互绕了几圈,咬了咬牙,说老师你凭什么去跟我爹讲那些?我现在不是你学生了,再说我跟小军也没搞见不得人的事。我这才明白,胡胖果真去她家里搞揭发,非但去了,还报出我的名字。我向她解释,不是我,是有人冒充我。她问,那是谁。我刚要说出胡胖,忽然觉得不妥,舌头一转,说我也不知道是谁。胡美娇说,姚老师,你是说有人冒充?这种事情像电视演的。我说,你可以不信,我可以去你家。你父亲看我一眼就能讲句准话。她算是相信我了,眼里仍有很多疑惑。我和她往前走了一段路,发现那小伙子在前面一根电杆边摆着古怪的POSE等她,两眼翻得血红,盯紧了我。我便对胡美娇说,你自己逛吧,我要回学校了。这种打扮得像热带鱼一样鲜艳的半大小孩,白天不至于害怕,晚上会从噩梦中突然蹭出来。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明白过来,胡胖去到胡美娇家里,不敢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因为他们都姓胡。本地对同姓结婚比较排斥,就算血缘上出了五服,摆上台面也是丢脸的事。胡胖肯定都盘算好的,所以,他到胡美娇家里,干脆冒充是我。我只在两年前家访过一次,她父亲对我也没多少印象。胡胖说他是我,她父亲老眼昏花信以为真,我有什么办法?我暗骂一句,猪嬲的胡胖!我想着到时怎么教训他几句。虽然我算不得什么角色,但也有名有姓,你要冒充我,起码也要打打招呼是吧,问我同不同意是吧?我想,这么说他也不合适,胡胖到时反问一句,那跟你说你会同意吗?我岂不是哑掉了?快走出镇子,远远看见学校了,我还是想不清楚怎么教训他,猪嬲的胡胖自己冒了出来,拉着我往路边一个卤煮店里面走。他说正要去找你,你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先吃饭,然后帮我去干事!他不由分说把我拉了进去,在座的还有个老头,张着黑洞洞的嘴啃扒猪脸。酒是用洗洁精的空胶壶打来的,胡胖给我筛了满满一碗,我不喝。那老头把一粒猪眼吸溜到嘴里,端过碗来敬我。胡胖介绍说,这是胡家安字辈老太公,方圆三十里凡是姓胡的,都要把他当成祖宗供着!你今天运气好,平时想见都见不到的哟。你看,他还给你老人家敬酒!我想说我又不姓胡,但一看他老成那样,不敢造次,陪着老人家喝掉半碗。这酒喝得出马头牌肥皂的味道。胡胖把老头面前的扒猪脸切下半爿搁到我面前,老头眼神还有些不痛快。一边喝酒一边说事,胡胖打算再去胡美娇家里,用一顿花言巧语将胡美娇的父亲搞定,接纳自己当女婿。这时我才看见胡胖把自己结实地打扮了一顿,脖颈上还扎了根领带,扎得紧,胖脸看上去是肿了起来。安字辈老太公同去,帮他压阵助威,劝说胡美娇的父亲,同姓一家亲,肥水莫流外人田,以后生个小孩还照姓胡。胡胖要我一起去,到时候可以敲敲边鼓。我说,你不和胡美娇先接触一下,看看她什么想法?胡胖胸脯一拍,说我已经和她谈过了,只要她父亲答应,她问题不大。我知道他在胡诌,胡美娇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被人盯上了。我一不说破,二不答应同去。胡胖脸色一变,说这点小忙都不帮,我和你翻脸。我说你去撞墙,何必还要拉人看热闹哩?
你是不是也在打胡美娇的主意?胡胖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去你的。我站起来就走,嘴里还在嚼肉,嚼着硌牙,吐出来是另一只猪眼。
胡胖比我多打了几年光棍。他说早几年他也很羞涩,话都不敢多说;现在去泡女人,不怕撕破脸了。人在二十啷当岁,想着我要搞搞爱情;到三十四十还打着光棍,心里面的念头就会变得简单:我是一个男人,我要一个女人!因为简单,所以凶猛。我担心自己再憋几年,也会像他这般凶猛。
那天,胡胖有老太公坐镇,在胡美娇家里待了整个下午。他俩刚进胡美娇家的院子,胡父一看,又是上次那个检举揭发的老师,头皮就疼,心想这人闲事未免管得太宽。胡美娇年纪有这么大了,双脚齐全,他不可能把女儿拴在门梁上。坐下来一聊,才知道胡胖另有目的。胡父没想到这家伙是来提亲的,太突然,让人无所适从。胡胖嘴巴子好用,都是历经多年憋出来的口才。胡父活了几十年,算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成天和胡美娇泡一起的是街上混混,现在找上门的这个,却是一个老师,有文化有理想,工作稳定,旱涝保收。两相比较,胡父再看看胡胖,就觉得他确实有几分人样子。当天晚上,胡美娇的父亲盛情挽留,打酒割肉要他俩在家中吃饭……当然,以上这些情况,是我自己躺在七条腿的床上用想象补充的。胡胖那天回来以后,什么也不跟我说。我没有帮他忙,他一时记在心里了。我所知道的事实,是三天以后胡胖结实地挨了一顿打,头上扎了好多圈绷带,像是戴一顶白色安全帽;一条胳膊惨淡地挂在脖子上。虽然挂了彩,胡胖的神色没有暗下去半分,相反,见着人时脸上闪闪烁烁隐隐约约全是捡了便宜的样子。怎么啦,怎么啦?出于关心,我和于江都想从他嘴里问出些因为所以,能帮上忙绝不省力气,要不然,三剑客岂不是白叫的?但胡胖淡定地笑着,用眼神示意我们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别人不必多管闲事,此外不漏一丁点儿口风。凭着身上两处厚重的纱布,他顺利地跟校长请下半个月病假,不在学校里待。我们要关心他,他竟然拒绝,这进一步证明,他是碰着了好事。胡胖从学校里面消失,我目光也空空荡荡。我估计他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可以干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一个光棍憋至三十四五,终于撞着了机会,其体内迸发出的能量万不可小觑。
接下来的某天,我忽然收到一封没有邮票的信。负责收发的王万全走进来,神秘地笑,说昨晚有人把这信直接塞进学校传达室。我拿来,寄信人一栏写着娟秀的两个字,内详。我心子轻轻抽了一把,马上想到胡美娇。胡美娇的字迹,我大概还有印象,是她。打开一看,真是她。她邀我星期二(也就是明天)晚七点在离校后门不远的变电器下面碰面,“有事相商”。我揣摩着她的语气,晚上忽然睡不着。其实,胡胖撞见她和那个小混混在集场上逛,立时产生了取而代之的想法,我何尝不是这样?胡美娇好看,一张圆脸随时挂笑,自是人见人爱。胡胖自以为比那小混混强,而我,和胡胖一比至少还有一个优势,我不姓胡……我不敢说“彼可取而代也”,我只是想“大丈夫当如此耳”,但天下最后还不是归了刘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这才意识到,最近一段时间脑袋里充满了忿忿不平的想法。放在遥远的古代,早就扯竿子造反了,而我仅仅是臆想一下。我正待看不起自己,谴责自己,忽然就收到胡美娇寄来的信,难道她确实与我有默契?到了约见的时间,我刻意将自己修饬了一番,穿过学校去向后门时专拣冷清的路径,怕被人看出端倪。胡美娇已经在那里等我,嘟着嘴,眼里满是惆怅。我知道,她是找我诉苦来的,我提醒自己要好好地充当听众。胡美娇告诉我,她父亲规定她要么不出门,要么出了门只能跟胡胖老师待在一起。要是发现她还敢和龙强军碰面,胡父起誓要打断胡美娇的狗腿。胡美娇问我,老师,我该怎么办?我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嗔怪地说,老师,我脑子里一团面糊,想不明白,才来找你的嘛。老师,在我印象当中,你就是个立场坚定、意志顽强、足智多谋的孙悟空!我说你少拍马屁,我说过有事我会帮你,绝不食言,但帮你之前你要把一切情况都老老实实告诉我哟。她点点头,我就从龙强军问起,问他俩之间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能有什么程度?我和他只是在一起搭着伴玩一玩,我们之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眉头一皱说,胡美娇,要是你跟老师不讲真话,老师也没法想出有效的办法。胡美娇低下脑袋,好一会儿才支吾地说,我确实已经……和小军钻过野鸡窠了。见我脸色微变,她又赶紧解释,其实也没什么——就像被蚊子叮了两下,没什么别的啊。说着,她还露齿一笑,无辜地看着我。你呀你呀!我又一阵心绞痛发作,强撑着伸出手,摸她油黑的后脑勺,强撑着微笑并说,你这孩子,现在才找我拿主意。要是信得过我,你早就应该来问我,这种事做得做不得。胡美娇眼巴巴地看着我,意识到我把事态说得严重,她说现在怎么办?我是不是一定要嫁给龙强军?但我爹死不答应啊。我问,你想嫁给他吗?胡美娇马上摇摇头,又说,小军找人把胡胖老师打了一顿,胡胖老师现在要找小军报仇,小军就躲开了。我还以为小军哪个都不怕,没想到他躲起来影子都看不见。听胡美娇一说,我才明白怎么回事,小混混毕竟只会逞勇斗狠吓唬人,真惹了事,十几岁的小毛孩怎么应付得了三十多岁的老光棍?看着昔日的学生胡美娇,想象着她在野鸡窠里跟龙强军在一起亲热的情景……我叽里呱啦跟胡美娇说了一大通,都是说胡胖的好,拼命把胡美娇往胡胖这边推。
胡美娇是我的好学生,虽然已经离开学校,仍是认真地听我说话。我终于闭嘴,她眨巴着眼睛努力消化我说的意思。她说,姚老师,你说的和我爹也差不多,我回去再想想。要是以后还有什么事情,我就写个纸条塞在这里,你每到赶集那天,就走到这里看看我是不是塞了纸条,好吗?你有话跟我说,也写纸条塞在这里好吗?她指了指嗡嗡作响的变电器下面那个石墩,上面有一个小孔,她找块石头塞紧。她说,这就是我们的联络站!我点点头,说那要得,你给我写信,老是塞进传达室也不好。
后来,胡美娇果然利用“联络站”和我保持联系,我每到赶集的日子,就走到学校后门,用小棍在石孔里掏一阵,掏出她写的纸条。我掌握着她跟胡胖恋爱的情况,胡胖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她家吃了几回饭,才终于获批带她出来肩并肩,从肩并肩到手拉手又用了赶两集的时间。我提醒胡美娇要小心,跟着胡胖少往人烟稀少,诸如小山头芭茅丛那种地方走。她回纸条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只管照老师的去做,老师不会害你。再过一集,她告诉我现在她理解我的苦心了,胡胖老是想把她往那种地方带,是打算欺负她。她很痛苦,还以为胡胖是个有文化的人,但是比龙强军更加流氓。龙强军和胡美娇认识差不多两年,恳求了无数次,胡美娇才终于答应陪他钻一回野鸡窠——她实在拗不住面子,无法再拒绝。就算是学雷锋做好事,她也要答应小军一回。要是她仍不答应,不让小军捞些甜头,小军也许就不肯陪着她玩了。但胡胖和她认识才一个多月,已经迫不及待了,胡美娇跟胡胖在一起,随时提心吊胆。在纸条中,胡美娇有了清醒的认识,她明确指出,“胡胖老师简直就是一个流氓,所以我偏不让他得手,还要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尾巴。”她还质问我,怎么一直帮着胡胖说好话。我回了纸条,说一切俱无定数,你有你的自由,勇敢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她回了一张最简短的纸条:知道了!
胡美娇消失后的一段日子,胡胖恨上了我。他感觉到,我可能在帮胡美娇出主意。胡美娇毕竟还是小孩,和胡胖在一起时,有意无意,多次提到“姚老师说”。胡胖好几次逼我交代,把胡美娇藏在哪里啦?我把脸一拉,说藏在我房里了,有种你去揪出来!胡胖斜着眼看我,眼球上的血丝骤然稠密,恨不得咬我一口。咬我十口也不管用,我顶多打打狂犬疫苗,此外交代不出胡美娇去向。她没告诉我去了哪里,并且这个世界确实有点宽,她不说明去向,我就找她不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把纸条塞进那眼石孔,问她现在在哪里,干些什么。我隔三岔五去掏她的回条,掏出的总是自己写的纸条。我只好撕了重写,又塞进去,等着下次掏出来更换。我当然忘不了胡美娇,她离开了胡胖,去干什么了呢?我对她的建议,到底好还是不好?是不是过于轻率?她初中没读完,缺心眼少文化,偏有一副好模样,进了城还能干些什么?我想起街子两边挂着粉红布帘的发廊按摩房越来越多,便替胡美娇担心起来。我们当老师的一般不去那些地方,倒不是人品问题,是怕碰见自己以前教过的学生。在那些名牌学校、贵族学校当老师,一辈子也用不着操这份心。
前不久,我去县城办事,走在路上,忽然有人叫我。扭头一看,是胡美娇。她身边有个男人,彬彬有礼,走过来向我敬烟,用夹生的普通话告诉我,经常听胡美娇提起我,没想到今天撞上了,真是很荣幸。他俩拉我去下馆子涮火锅,我肚皮正好饿了,也不客气。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天,我知道这男人姓廖,是江西过来的房地产开发商。他开发的楼盘“又见摩纳哥”我是知道的,位置有些偏,房子共有一百多套。我再没见识,也知道这个廖老板不是胡美娇的男朋友。那天吃饭,一开始气氛还热烈着,毕竟是久别重逢,而我心里一直还念着这个学生妹子。通过廖老板的嘴,我也听出胡美娇一直将我当成最值得信赖的老师。但是,当我试图观察他俩的默契程度,据此判断他俩关系时,胡美娇似有些觉察。她不再问这问那,不再问以前同班每个人的情况,而是拿出一包烟抽了起来。老师,你抽吗?她敬我一支,不忘告诉我这烟一百八十块钱一包。我接过来抽了一口就啧啧地说好,其实这烟味淡得出鸟,抽着没劲。她就把整包烟递给我,说这烟含有西洋参和多种名贵药材,让我抽着补补身体。
不要,不要。
拿着,拿着。你看,你平时哪抽到这种烟?她也是诚心实意。场面有些尴尬,我不想和她为一包烟推搪,拿了过来。之后也没抽,我觉得烟就应该是毒品,它最大的魅力其实是让人不断地感受到死的存在且欲罢不能;当它太过高档,一朝跻身补品行列,我想,我不抽它大概更补。我把那包打开的烟扔在屋角,过半个月被胡胖发现,拿去抽。即使小有霉味,他也禁不住这个价格的诱惑,一想到每支烟都值九块钱,他就能把烟屁股吧唧出一串哨音。次日凌晨他就发来短信诉苦,说这包烟真不愧那个价格,他抽了以后半个晚上都兴奋着,睡不着,把曾经爱慕过的女人逐一回顾,眼里不断出现幻觉,仿佛到了弥留之际。我回信息说那你弥留了半天,怎么还不断气?他说你别急嘛,这么多年下来,我爱慕过多少女人?一个想上三分钟,我也能撑到天大亮。我又问他现在想到谁了,他回答说,胡美娇。我不抽烟,也被这个名字形成的袅袅余音活活呛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