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华
那会子是盛夏,天气炎热潮湿,大清早人就迷迷瞪瞪的,更不要说沉闷的午后。在那样难挨的午后,吉村人几乎全在家里歇晌,往外头跑的,必是被逼无奈的。我妈就是这样的人。
我妈头戴大草帽,肩掮铁锹出门前,曾对着刺眼的阳光有过片刻犹豫,但很快她就无所畏惧地走了出去。
我妈走后,我们躺在只有精席的炕上显得百无聊赖。三来又在翻看那些被他蹂躏得面目全非的连环画册,尽管未必看得懂,但他喜欢装模作样,更喜欢刨根问底,每次都会提出一些可笑的问题让我来解答。
我和二来正为我妈走时安排的家务活而争吵不休,我认为那些活理应由我俩共同承担,三来则除外——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又是老小,享受任何特殊待遇从来都理所应当。当二来说那些家务活只属于我一个人,与她无关时,我一下子来了气,我说:“凭什么,你妈又不是生了我一个。”
二来说:“可你妈安排活时是冲你来的呀,你看嘛,大来哎!不要睡觉,注意看天色,天上一起黑云,立马就把铺盖收进来,千万不敢叫雨淋,一旦淋湿,棉花返潮就不能用了。”二来模仿我妈的腔调说。
“大来,你可得把三来给我看好,三来要有个什么闪失,小心我回来剥你的皮。”二来继续学我妈走之前的交代,可谓形神兼备。学完她得意扬扬地笑起来,说:“我没说错吧?这些活可都是你妈指名道姓让你干的。”笨嘴秃舌的我一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恨恨地骂:“不要脸,我妈难道不是你妈?”
这时候三来的脚后跟将炕砸得咚咚响,他说,吵什么吵?吵死人啦!紧跟着三来就抛出一个问题来:“大来,你说孙悟空吃的仙桃什么味道?哪里有?我想吃。”二来说,天上有,只要你上了天,保准就能吃上。三来踹了二来一脚,说,上天还是你去吧!
我突然觉得兴味索然,闭口不再与他们纠缠,后来我们渐渐不抵涌上头来的睡意而陷入昏昏沉沉当中。睡眼蒙眬中,我看见三来把连环画扣在脸上睡着了,二来蜷曲着身子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一只肥胖的木蜂嗡嗡叫着在屋里乱飞乱撞。就在我感觉自己朝着某个无底的深渊里坠落时,耳畔却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不能睡啊,千万不能睡,万一白雨来了,把铺盖淋湿了怎么办?那该是我的任务在提醒我。
我费了好大劲才从深陷的睡意中挣脱出来,睁开酸涩的眼睛看时,木蜂已不见。我匍匐到窗前向外看,只见碧蓝透亮的天空像把充满张力的巨伞,四面里仿佛被无形的巨绳拽着,仿佛稍一松劲它就会挣脱羁绊飞走一样;院里阳光白花花的,长了脚似的满地乱跑,看上去使人眼花缭乱。这时天空不见一缕云彩,地上没有一丝儿风,世界是静止的,只有柴垛上、绷绳上的铺盖在阳光的暴晒下正在变得松软膨胀。一进入盛夏,我妈就频繁地在阳光下晒铺盖,我也就得频繁地帮忙收铺盖,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来说,这活有些分量,我对此颇有微词,但也不敢明目张胆说什么。
我被二来推醒时才发现自己终究还是睡着了。二来侧耳倾听外边的声音说,好像是李月季在叫你。我稍做屏息凝气,就确定是李月季无疑。我不满地眦了二来一眼,说,你早听见了,为什么不出声?二来翻着白眼说,我为什么要出声?又不是我同学。这时三来给吵醒了,他像只红眼兔子一样翻坐起来说,快去看李月季叫你做啥哩,说着仰面叉腿又跌倒在炕上。
李月季一直在执拗地喊叫我的名字。我跳下炕,趿拉着鞋走出去时,仿佛突然跌入一个能将人眼睛亮瞎的金子般的世界里。我循声走向院墙的某个豁口处,那是前几天的大暴雨为我们打开的一个瞭望口。李月季果然趴在那里,她只露出半截身子,戴着一顶大草帽。
李月季很生气,开口就责怪我说,我嗓子都快喊破了,你们在里面为什么不出声?我说我们都睡着了。李月季说,我不信能睡那么死,又不是猪。我不想听李月季骂人,就问她有什么事。李月季说,到我家瓜地里吃西瓜去。我说,不去了,院子里晒着铺盖,再说,我还得带二来和三来呢。
李月季说,叫二来三来他们看着,咱们走。我说你还不知道我家二来什么人,能指望她干什么?正说着二来和三来跑了过来,怎么?又在说我坏话?二来吊起一对蛇眼问。当听到李月季叫我吃西瓜时,立马甩出一张相当灿烂的笑脸。
姐,人家都叫上门来了,咱就去吧?二来装出对我尊重的样子说。
我没好气地说,皇上不急,太监倒急,是我同学,又不是你同学。二来嬉皮笑脸地说,一个学校里念书,你同学还不是我同学?她对李月季说,月季姐,你叫我姐肯定要叫上我对不对?我心想你向来把我和李月季不当回事,一直都是直呼其名,今天怎么一口一个姐叫得蜜嘴糖舌的?
李月季面露不悦说,叫上你可以,以后我找大来,你还骂不骂我了?二来说,不骂了,谁再骂就不是人。李月季对二来向来没什么好印象,每次她来找我,二来不是给我找碴,就是含沙射影骂李月季,李月季对此早已忍无可忍,我们时常在背后骂二来,李月季说你家那个二来,真不是个东西。
见我不答应李月季的邀请,二来转向给我做工作。姐,咱去吧!待屋里睡觉有什么意思。这时候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墙外叫起来,姐,他们到底去不去?你放快些,我都要热死啦!三来忙跑去开大门。
门一打开,红脸蛋、汲鼻涕、留茶壶盖头的叮当像个战士一样从门里冲进来,他手端一把短小精悍的塑料冲锋枪。这场景一出现,三来眼睛就直了,像苍蝇见了血一样扑上去说,哎呀!哪来的?快让我看看。叮当把那把有着棕色枪身、黑色枪托的冲锋枪藏在身后说,去我家瓜地里,去了我给你看,还让你玩呢。
三来按捺不住激动,踮起脚尖就要抢,叮当把冲锋枪举过头顶左右躲闪,逮空儿撒腿就跑。两人在院子里好一番围追堵截,最后居然不管不顾跳进菜地里争抢起来。很快,好些蔬菜被踏倒,上年搭过,今年又拿出来用的腐朽的西红柿架子也被撞折了一大片,我和李月季大呼小叫才把他们唬出来。我无可奈何地看着狼藉一片的菜地,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类事无论是谁干的,我妈回来准要拿我问罪。
三来从菜地里出来后,抱着我的胳膊说,大来,咱去叮当家瓜地里吧,我想玩他的冲锋枪,姐,求你了,行行好吧!说着他竟然学电视剧里那些人物的样子,跪在地上作揖求情。二来乘机说,姐,咱就去吧,玩一会儿又不影响什么,你同学专门来叫你,不去多不给人家面子呀。我哼了一声说,今儿还就偏不去。
三来听我这样说,索性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其实这时我早已心动了,只是考虑到满院子的铺盖,又觉得不应为此所动。我说有铺盖呢,我去不了。李月季不耐烦地说,你这人咋这么难缠呢?铺盖让晒着,回来收了不就行了嘛!我说白雨来了怎么办?李月季说,你抬头看看天,晴得精光光的,哪有个白雨影儿?我说万一呢?二来说,万一白雨来了,咱还不知道往回跑?
我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依然明净高远,仿佛一块硕大无朋的蓝水晶,不过这时扯起了丝丝缕缕的白云。我略有担心,但又想,就这几丝云能成什么气候,怎么看也不是下雨的迹象呀!于是我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那好吧,但要把二来和三来都带上。李月季说,那是自然的。三来闻听,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弹起来,我们欢呼雀跃锁门而去。
那个盛夏的黄昏格外短暂,我们还未将一缸水用光,还未将吸足雨水又掉在泥地上的铺盖冲刷干净天就黑了。那个黄昏别的什么事都不重要,我们眼里只有铺盖。我们无暇顾及三来。我们一直在拼命做补救工作。我们连饭都没有吃,我们让自己犯下的错给吓傻的同时也吓饱了。
我想象着我妈回家后的暴怒,想象着狂风暴雨即将到来的可怕,从来没有一个黄昏令我如此恐惧,相信二来也深有同感。那天从瓜地里回家后,她再也没有表现出狡诈的一面同我拌嘴,而是齐心协力跟我一起刷洗铺盖。
我害怕我妈回来,却又盼望我妈回来,我想,该来的迟早要来,既然挨揍不可避免,那就让暴风雨早些来吧。
我妈终于回来了。于我,那是一段极其难挨的时光。我妈走进大门时略显惊讶与慌乱,院子里的乱象使她疑心走错了家门。我妈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进家门就扯开喉咙喊叫她的宝贝三来,她躲闪跳跃着走过满院摆放的水桶、木棒,大大小小的盆子,蜷曲在地上的铁丝绷绳,以及因我们刷洗铺盖而形成的随处可见的小水洼,借着暮光,看清椅子上滴滴答答淌水的铺盖时,我妈什么都明白了。
我妈走过来,揪着我的耳朵将我拧转过来正对着她。我想不通一个饿着肚子在工地上干了大半天活的瘦女人,怎么还有那么大力气。我像被老鹰抓到半空中的小鸡,头晕目眩,惊恐万状。我看见我妈扭曲的面目在那个黄昏中显得格外狰狞可怕。我妈照我的脑勺和脖子飞快地上了几巴掌后,我的眼前立即放烟花似的飞溅出一片五颜六色的小星星。我妈的巴掌实在,所过之处针刺芒扎般火辣辣地疼。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的身体在我妈巴掌的作用下,朝某个方向飞了几下。
我走的时候怎么给你交代的,啊?铺盖咋成溜溜水湿了?我妈尖锐的声音像利剑一样刺得我耳朵生疼。我一句话也没有解释,因为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心想,你看到的铺盖尚是用一缸水冲洗才换来的样子,如果你看到的是我们刚进家门时平铺在院子里的铺盖,估计会把我打死的。
我妈见对我又打又骂却问不出来个所以然,就转头去审二来。二来的防线向来虚弱,一巴掌下去,立马投降了。妈呀!不要打我了,我说还不行吗?这令我既愤慨又鄙视,这种没骨气的小人,在革命年代,不是走狗就是叛徒。我妈又踢了二来一脚,二来吱哩哇啦哭着开始交代,这事不怪我,是你大来领着我们去李月季家瓜地里吃瓜时白雨来了……
我妈骂,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里头还能没你的事?骂着又要打二来。二来腰子一猫跑开了。我妈又骂,先人手里没吃过西瓜吗?你们咋不吃屎喝尿去呢?我妈边骂边就近又来打我,二来给了我启发,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没有腿吗?
我俩在前头跑,我妈在后头追。我们绕房子跑S形路线,搞得我妈晕头转向,再说大人毕竟没有小孩子灵活,追了好一阵子也没逮住我们,倒是弄出了一院子鸡飞狗叫的乱状。后来,我家一棵伸展到院当中的苹果树救了我们,我妈因为跑得太起劲,甩起的长辫子像条飞蛇一样缠在了树枝上。我妈气急败坏,又撕又扯就是摘不下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妈的火气大半被消耗掉,她的情绪有所缓解。
大来,给我摘头发来。
我站得远远地心有余悸地说,我不来,你骗我哩,你想把我叫到跟前打我哩!
我妈说,我不打,你快来!
我喊二来,快给咱妈摘头发去。
二来站在更远处说,你说得好听,我才不去,去了还不把我打死。我妈见叫谁都不来,只好用软话哄我们,快给妈摘来,我保证不打你们,谁打谁就不是人。
我战战兢兢帮我妈把辫子从苹果树枝上摘下来后,我妈说话算数,果真没有再打我们,但就在那时,我妈如梦初醒,忽然记起了她的宝贝儿子。三来呢,我回来怎么没看见三来?
三来,三来……我嗫嚅着,这才意识到好长时间没见三来了。我只好如实交代,三来跟叮当玩去了。我妈说,天都快黑了,三来怎么还没有回来,他没有跟你们一起回家吗?我妈这样一问,我和二来都傻眼了,我这才想起来,大白雨过后,我们发疯般往家里跑时,根本就没顾得上管三来。我使劲回忆了一下,离开瓜地那阵,我们好像就有好一阵子没看见三来了。
我妈拉了条小板凳坐下,长长吁了一口气问,三来现在到底在瓜地里,还是在叮当家?我继续嗫嚅着,我对三来的行踪一无所知。我和二来飞奔回家后,我们一直在做抢救铺盖的工作,我们哪里还顾得上管三来。说老实话,我连想他的时间都没有,就算有,也是稍纵即逝,我们心里只有被大白雨浇透的铺盖。
我妈站起来,不安地瞅着院门口骂我,我不出去事把我逼得不行,不交钱医院就把你废物爹的药给停了,我把你放凉房里看家,结果你个大死娃铺盖不管,娃不操心娃,我看你是欠收拾得不行了。但这回我妈只炸雷未下雨,大约她实在没力气了。我妈打发我和二来去找三来,她做饭。
我们出门直奔李月季家的西瓜地。走到瓜地里时,我已全然没有了中午看见满地碧绿的瓜叶间露出一个个圆溜溜的花皮大西瓜时的那份欣喜。田野正变得昏暗,烟雾笼罩下的西瓜地显出几分诡秘的气象。突然想起李月季讲的女鬼的故事,我不由觉得恐惧,仿佛暮色里的田埂边上背身就坐着那女鬼,又觉得窸窸窣窣的瓜叶间好似有许多鬼魅的眼睛在窥视着我们。我们心惊胆战不敢走近窝棚,只在对面大喊李月季。
好一阵子,窝棚里才传出响动。李月季爷爷含混不清地问谁啊,那声音一听就是酒喝多了。我们就说我们是谁,接着问李月季人呢?李月季爷爷不耐烦地说,回家去了。我又问,看见我弟三来了没有?李月季爷爷回答说,没看见。我说,真没看见?李月季爷爷说,小小年纪还不相信人,快给我滚蛋,不要打搅我睡觉。
离开西瓜地时,二来指着一处地方说,看,生西瓜就埋在那儿。我们中午来到瓜地后,李月季确实先摘了一个瓜瓤粉白的生瓜。我们挖坑把那个还未变红变甜的西瓜埋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后,李月季又摘了第二个西瓜。第二个西瓜又红又甜,我们大快朵颐,吃得十分尽兴。可此时二来提起这些,我觉得她这人除了脑子有毛病没别的,从中午到现在,除了几牙西瓜,我们肚里别无他物,又惊又吓还挨了暴揍,这种情况下提任何吃的东西,只会叫人浑身战栗,胃肠难受。
我一时觉得委屈万分,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同时又心生担忧,万一三来找不见怎么办?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但我分明又不愿朝那些方面想,我强迫自己把希望寄托于李月季家。
中午为了尽快到达西瓜地,我们没有绕田埂边弯曲的路走,而是直接从塬心里斜插过去走捷路。李月季因为叫我们耽误了时间,总担心有人偷了瓜。到达之后,忙绕着瓜地察看了一番,好在并未发现有人偷的迹象。李月季家的瓜地平时由她爷爷看管,这天,李月季二爹订婚,她爷爷回家顾事去了,李月季因此才来看西瓜,也因此才有叫我们吃西瓜这事。
我们把第一个生西瓜埋掉,把第二个熟西瓜吃进肚子里后,每个人都出了一身臭汗,原来田野里并不比家里凉快,而是黏糊糊的那种潮热,于是我们不请自来全钻进人字形的麦草窝棚里。窝棚里仅就一张门板支的床那么大,我们在床上吵吵闹闹挨挨挤挤更觉得热,便动员三来和叮当去外面玩。他们求之不得,爽快地答应了。
西瓜地边有一棵柳树、一棵灯笼树,我趴在窝铺的床上,看见叮当和三来在树荫里一阵子玩冲锋枪,一阵子编柳条帽,一会儿掏蚂蚁洞,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三个躺在床上谈心,说到李月季她二爹订婚的事,我和二来都想知道李月季新二妈的尊容。李月季撇撇嘴说,别提了,实在没法说,脸红得像猴屁股,眼睛像冰草割开的细缝缝,还那么胖,走路像鸭子,她叹了口气说,要是我,宁肯不找媳妇也不要那样的。李月季在替她二爹叫屈。二来说,你二爹是个瘸子,还想找什么样的?李月季转头瞪着二来说,白叫你吃西瓜了。我忙叫二来闭上她的臭嘴。
我很喜欢李月季家的西瓜地。躺在窝棚里就是置身于田野间,是不同于整日待在家里的一种新鲜体验。不但能看到满地表皮上覆着一层白霜,闪耀着光泽的花皮西瓜,还能看见士兵方阵般一块块油绿的玉米地和新翻过的麦田交相辉映的广阔田野,以及远处影影绰绰的村庄、树木,飞翔中途突然调转方向低低掠过的鸟群,据说把长喙插进地里,如牛一样哞哞叫的谁也不曾见过的地牛鸟,这一切如同一部格调舒缓的风光大片,让人享受其中。其实田野里平时我也去,帮大人干活送饭什么的,但不过是来去匆匆,视若无睹,劳动的艰辛总使人漠视身边随处可见的美景,而带着闲散的心情,细细欣赏田野里的旖旎风光,我是头一回。
我忍不住赞叹田野里的风光美丽时,李月季说,一到晚上就不美了,李月季说幸亏爷爷煞气大,否则就不敢住在这里看瓜。我们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希望李月季能讲出详细情况。
一年夏天,李月季爷爷搭窝棚时挪了地方,年年都搭在老地方,这一年爷爷想挪腾一下,李月季解释说。有天晚上看瓜时,也不知是几点,迷迷糊糊间,爷爷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背身坐在窝棚口。爷爷大吃一惊,心想黑天半夜的,哪来的年轻女人,就忙问你是谁?跑到我老汉窝棚口干啥?年轻女人说,你还好意思问我跑到你窝棚口干啥?这是我住的地方,你把窝棚搭到我头上,害得我出来回不去。女人说话时始终没有回头。
爷爷说,胡说啥呢?哪里就搭你头上了?年轻女人说,你看不见我住的地方,当然不知道把窝棚搭到我头上了。李月季讲到这里不肯再讲了,我们受了刺激,求她快讲。李月季故弄玄虚一番说,那时候,远近村子里的鸡开始打鸣了,爷爷再看时,那女人不见了,他一下惊醒过来,翻身起来仔细看,窝棚口什么也没有。爷爷突然觉得浑身燥热,头发汗毛一时全立了起来。他想了一阵,起身提着镰刀对着窝棚口撒了一泡泡沫丰富的热尿,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不知情占了你地盘,实在对不住了,天明就搬走!爷爷天一亮就挪了窝棚,从此再没梦见过那女人。
二来问,那女人是谁呀?李月季说这都不知道,鬼呀!爷爷后来多方打听证实,才知道他搭窝棚的那地方刚好埋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是病死的,不过是年代久远没坟堆了。听到这里,我感觉脊背一阵阵发凉,见我受了惊吓,李月季狡黠一笑说,这么肯信啊!骗你们呢!
三来和叮当继续在树下玩,我们继续谈心。说到前些日子李月季爹妈打架那件轰动的事,我们就顺着杆子往上爬,厚颜无耻地问她爹和那个女人相好的事是否确凿。李月季大方地承认确有此事,让她妈逮住过好几回呢。很快李月季自觉吃了亏,她说,光哄我说心里话,你们姊妹俩为啥不说?二来就讲他们班同学偷笔的事。李月季说偷笔的该不会是你吧?又嫌不是掏心窝子话,她说最好讲些自家的秘密。
因为一直没有发现我爹有相好的,我们也就没法讲自家的秘密,但不讲又显得不够意思,于是,我就讲我家另外两个女孩的事,那是我家的伤疤,轻易不揭开示人的。为生三来,我爹妈把真正的三来和四来生下没几天就送了人,据说那两个女孩长大后比我们更聪明漂亮,过得却比我们更悲惨。讲完后,我们一致得出的结论是,我爹妈的心肠够歹毒。再后来,我们都睡着了。
在去李月季家寻找三来的路上,我认为是这天毫无征兆的大白雨才导致了后面的事情。很快,我又推翻了这种观点,大雨降临,肯定有其征兆,闪电、打雷,乌云积聚必有一个过程,只不过是我们没发现,因为我们在沉睡中。我们被噼里啪啦急促的雨声惊醒时,发现世界已变得陌生而恐怖。朗朗晴空不见了,黑云在低空翻滚,也许是狂风将大海掳上了天,顷刻间,大雨倾盆。雨点如密集的子弹,像坚硬的石头,带着破坏一切的疯狂力量,似乎要把整个世界砸个稀烂。那时,我们待的窝棚就像汪洋里的一叶小舟,飘摇欲坠。看着天地迷蒙一片,我们心惊胆战。这时,我在惊悸中记起了三来,三来、三来,三来和叮当呢?我急切不安地问。
李月季说,别害怕,肯定跑那边村子里玩去了,叮当常去那边,不会有事的。我透过覆盖在窝棚上的草帘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两棵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大有被连根拔起的架势,而树下空无一人,远处的村庄消失在茫茫雨雾中。就在那时,二来突然惊叫起来,铺盖!铺盖还在院子里。我身子一软倒在床上,喃喃自语道,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白雨还未完全停歇,我和二来已跌跌撞撞奔跑在回家的泥路上。从那时起,我们心里又全成了铺盖,而不是三来。我们连爬带滚跌进家门时,雨过天晴,西斜的阳光如金箔纸般撒满院落,压塌了铁丝绷绳的铺盖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它们喝足了雨水,如同一块块大海绵。院子里有一种出奇的安静。
李月季家的人还沉浸在他二爹订婚的喜庆和忙乱中,一些亲戚回家了,一些留了下来,家里闹哄哄的,好像没有人在意叮当回没回家的事。李月季说,不要紧,那么大的娃了,肯定到哪儿避雨去了,应该快回来了。我说眼见天黑了,不会出什么事吧?李月季她妈认为我的担心不无道理,打发李月季哥哥去找。李月季哥哥不知何故显得很不高兴,怼她妈说,找什么找,该死的娃娃牛(小孩生殖器)朝天,不该死的找上门阎王也不收。
我们只得硬着头皮回去,最后只能寄希望于三来在我们之前已回到家中,我们进门,他最好迎出来。可事实是:我妈已经做好了饭,就等我们带着三来回家一道吃,结果只看到我俩时,她由松散变得紧张起来。我报告了寻找的情况后,我妈开始骂李月季家的人,这么大的雨,两个娃娃一双没回来,也不知道出去找一找,纯粹是一家子死人。
我妈仔细地询问了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没跟三来在一起的。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对我妈哪敢还有丝毫欺瞒。当我妈得知我们在李月季家的瓜地里就已经没有看到三来,而整个下午过去,三来都没有回家时,她一下子慌了阵脚。我妈爆发出狮子般的咆哮声,都给我往出走,赶快给我去找三来,我妈骂道,你俩这狼不吃鬼不拉的东西,我妈顺手操起烧火棍。
我和二来撒腿就往院外跑,我妈追出来在后面怒吼,今黑找不着三来,我非杀了你俩不可。我和二来如大祸临头,哭着逃窜,面对黑夜不知该去哪里找三来。我们谁也不敢停下脚步,我们兵分两路盲目地朝前跑去。
我以为从此我便要彻夜奔跑在寻找三来的路上,而最终我和二来会被我妈杀掉,可谁知跑出才没多远,我妈喊我们回去的声音就在吉村响起,大来二来快回来,三来回来了,那是迄今为止我听见我妈最动听的声音。
后来三来告诉我,他回来有一阵子了,我们第一次出去找他返回时,他就躲在大门外的麦草垛后面,因为害怕,他一直不敢走出来。后来见我妈又把我们撵了出来,并扬言要杀了我们时,他才觉得再也不能藏下去了,这才走出来。
我进屋看到的三来根本不是我的三来弟弟,他浑身是泥,如同好多年后我在某个景点看到的泥塑小人,以至于让我疑心他穿了另一套衣服,泥浆连他的头发也糊住了,只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
你去哪里了,你的鞋呢,怎么会光着脚?我这才发现三来光着两只脚站在地上,被泥浆包裹了的脚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穿着鞋。
我妈问了半天,三来除了瑟瑟发抖就是一言不发,我妈的怒火再度被点燃,赏了三来屁股一火棍,没领过赏的三来劁猪般尖叫着弹起来。我妈说,还都反了你们啦!你说不说?三来哭着说,我说,啊—啊—我说……
鞋烂在泥潭里了。
哪里的泥潭?
西沟水潭那里的泥潭。
你跑到西沟水潭里去了?
嗯!
鞋是怎么烂住的?
我和叮当在潭边耍水,我们聚了小水坝拦鱼,没注意到大白雨突然来了。我们赶紧往上跑的时候,沟口里,四面山上的水都下来了,到处成了烂泥汤。叮当的枪掉水里了,为捞枪,我俩的鞋烂在泥里拔不出来了。
我们被三来的描述吓了一大跳,想想,是多么的危险。
天哪!我妈的表情变得惊恐万分,你几时去耍水的?走时给谁说了?
给谁都没说,大来她们几个在窝棚里说话时,我叫上叮当偷偷跑了。
我妈又赏了三来屁股一火棍,骂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谁让你随便跑到水潭里耍水的?枪丢了、鞋丢了事小,命丢了咋办呢?我妈打完三来扭头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就是这么给我看三来的,娃差点让水冲走你居然不知道,一阵子看我怎么剥你的皮。
叮当呢?
三来只是哭。我妈将火棍晃了晃说,我问你叮当呢,跟你一样弄成这模样了吗?
叮当……三来抽抽噎噎哭着说,叮当,呜呜——叮当让水冲走了。
啊?我妈惊得张大了嘴,你再说一遍,叮当怎么了?
三来说,大白雨一来沟里到处是水,我们怎么也找不见路,眼见水都到胸口了,就只好往树上爬。叮当叫我先上,我踩着他的肩膀刚爬上去,叮当脚下一滑,滚下沟让水冲走了。
啊!天神爷!我妈变了脸,扔掉手里的火棍抓住三来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三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说实话,是真的吗?叮当家里人知道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说?啊?啊?
二来说,三来快给咱妈说实话,你去叮当家了没有?
三来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没去。我不敢去。我说的全是实话。
我妈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如果说这天我家所有的铺盖被大白雨浇湿是大事件,那么跟找不见三来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而后面发生的这件事,就不是什么大巫小巫的事情了,是比天塌了还严重的事情。两个孩子一同去西沟水潭里耍水,大白雨引发了山洪,一个孩子有惊无险回家了,另一个孩子让山洪冲走了,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管经过如何,活着的孩子家总归是不好向死去的孩子家交代,我突然觉得不寒而栗,意识到真正是大祸临头了。
我妈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哭起来,那地方年年死人,你跑那干啥去了,看你闯下的这天祸……
我那天表现出一个老大的沉稳和担当,还有机智。我爹去陕西川里打短工时摔断了腿,还躺在当地的医院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作为家中的老大,我责无旁贷地应当为我妈出谋划策、分忧解愁。于是我对我妈说,别光哭,得赶紧想办法才是,没准叮当家马上就找来了。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她在衣襟上擦擦手,从锅里捡出三块馍,给了我们每人一块。
三来,我问你,我妈把三来抱到炕边上说,你给妈说实话,去西沟里耍水,是你叫叮当去的,还是叮当叫你去的?我妈说着开始剥三来身上的泥衣服,突然她像被蜂蜇了一样跳起来说,啊不,这身衣服不能换,你还得穿着。
三来咬了一口馍说,是我叫叮当去的。我妈一把将馍夺过去说,你胡说,明明是叮当叫你去的,咋能说是你叫叮当去的?这么说,事情就怪你,就与咱家脱不了干系,叮当家就会给咱们找麻烦,咱们就得赔人家人命钱。
真的是我叫叮当去的,不是叮当叫我去的,三来分辩说。
啪!三来嘴上挨了一巴掌。我妈指着三来说,你给我记着,是叮当叫你去耍水的,是叮当叫你聚坝拦鱼的,是叮当叫你先往树上爬的。总之,他比你大,出去玩肯定是他的馊主意,什么你肯定都得听他的。我妈换了口气说,你给我记住,反正不管什么事都是叮当叫你干的,记住了没有?你给我牢牢记住,照我的话说就不会有事,你记下了没有?我妈发疯的样子吓哭了三来,眼泪迅速将那张泥巴脸冲出了好些道道,他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妈,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
我妈还是不放心,怕三来说漏了嘴,毕竟才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于是我妈用问答的方式对三来进行了紧急培训,直至答案完全一致才停下来。我们心惊胆战,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要不要去告诉叮当家?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妈紧张得脸上全是汗,她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不知道是去说明情况好,还是就这么等着好,唉!要是我爹在就好了。
这时候,叮当他妈的声音突然传来,三来,三来,她在院墙外边走边叫,那声音令我们心脏都要骤停了。我妈闻声抓住三来的双肩一把将他提起,像塞一袋粮食一样将三来塞到门旮旯,可三来却情不自禁地答应了一声。我妈一手捏住三来的嘴,一手拧住他的耳朵压低声说,不说话会憋死你吗?
叮当她妈啍着秦腔走进大门时,我妈已拉着我和二来迎战一般站在院当中了。
叮当她妈躲开那些水桶、盆子问,三来呢?怎么不见三来?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刚听见三来答应了一声,咋不见人呢?二来说刚才是我答应的。那么三来呢?叮当他妈站在我妈对面不依不饶地问。我妈虚弱地回答了一句,三来睡着了。哦!看来把娃跑乏了,叮当她妈接着问,这院子咋了?贼偷了一样乱,她的声音透着率直和愉悦,看来,她还不知道叮当出事了。
我妈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我相信她根本就没听清楚叮当他妈的问话,她的思想主要集中在到底要不要主动说叮当被水冲走的事上,以及怎么开口说,这真是比叫人死还难的事。同时,我很奇怪叮当他妈既来找叮当,为何却挂口不提叮当?
叮当她妈看出了我妈的反常,她顺手拉过一条小板凳,坐在院当中说话。大来妈,我知道把你气坏了,快别生气了,只要两个娃娃没事,一双烂布鞋算什么。我妈吃惊地瞪大眼睛,不明白叮当他妈在说什么。我心想,天哪!还两个娃娃没事?是事大了!
叮当他妈跷起二郎腿说,叮当这个坏怂,光着脚刚回家时说三来让水冲走了,猛听到这话差点没把我们吓死,说个不怕你见笑的话,一开始我还审问去西沟里耍水是谁出的主意,叮当说不是他,我扇了这坏怂一巴掌,我说你比三来大,这馊主意肯定是你出的。可你知道,我家那个犟种,死活不承认主意是他出的,我心里着急,又上了一巴掌,结果把鼻子给打破了,我说就是死无对证,咱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
叮当她妈双手抱膝前后晃荡着接上说,可我家那个犟种就是不改口,就在家里人商量着是主动去告诉你们,还是等你们寻上门来再说时,我的头脑突然清醒过来。我心想,我家叮当今天出去回来了,而三来让水冲走了,如果打个颠倒,我咋活哩?我想,这是多大的造化呀!上天神灵把我看待得这么好,让我娃回来了,我还逃避啥呢?所以,不管这事怪不怪叮当,我们都应该先找人,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们,至于怪谁,那是后话。
叮当她妈拍了下大腿,一惊一乍地说,就在家里人分头行动,准备找人的找人,通知你们的通知你们时,这坏怂突然又改口说他说的是假话,说三来好好地回家去了。你知道为啥?枪让水冲走了,鞋烂泥里了,怕回家挨打,两人一商量,就编的这谎,你说,才多大点人,鬼就这么大,长大了还了得?
啊!我妈哇地哭出声来说,吓死我了!
叮当他妈说,别哭,万幸是没出事,出点事咱就都活不成了。我今天给他二爹订婚,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没顾上管娃,你看差点出了大错。我妈的哭声更大了,叮当他妈走过去拍着我妈的肩膀安慰道,好好着,甭生气了,我知道你脾气大,怕你把娃打坏了,忙完就赶紧拿了些面皮、油饼和小馃子过来看你们,你千万甭再生气了,以后咱们都小心些就是了。唉!她感叹道,有时候出事就是一会儿。
叮当他妈看着我又说,你也别打大来了,大来比我家李月季好哪去了,看我们李月季,啥事能靠住?今天本来要教训她一顿,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人是活的,谁也不能把谁拴裤带上。叮当他妈把一包吃的东西塞给我妈说,快给娃娃收拾吃饭去。这下,轮到我哇地哭出声来了,叮当他妈是我见过世上最好的人。
就在我们如释重负时,三来跑出来说,你家叮当说话不算数,我们说好的,就是家里人打死,也不说实话。叮当他妈笑了,她摸着三来的头说,屁大点娃娃,懂什么叫说话算数。她催促我妈说,快给娃换衣服去,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是个泥娃娃?
我看见三来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皎洁的月光底下,确实像个活了的泥娃娃。
我们无法得知那个午后都有什么秘密,我们无法想象三来和叮当去西沟里耍水时都经历了什么,我相信他们的话十之八九是真实可信的。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山沟里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雨和山洪,没有掉入水潭,没有被激流冲走,他们逢凶化吉,侥幸逃生,靠的仅仅是运气吗?不,绝不是,这里头一定有上天的旨意。这天他们到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折身又返回了人间,上天为了给他们一点教训,收走了鞋子,而放了他们人,这是对我们多大的优待和宽容呀!我们这是多大的造化呀!
再说叮当一家人,他们就是我们的福星,我们由此心中充满了感激,觉得应当更加爱这个世界,应当同叮当家结为至死不渝的好友。只有我妈在感激之余为自己的卑劣深感惭愧,下决心从此做人要学叮当他妈。
那件事发生之后,李月季再也没有来我家找过我。当时我并未觉出异样,秋季开学后,我才感到事情不大寻常。不知何故,我们的关系疏远了,虽然上下学还是一路,但李月季身边我的那个固定位置已被人代替。当年我自尊心很强,李月季冷落我,我也不搭理她,我尽量远离李月季,虽然我装得满不在乎,但其实我心里很难受。有时我们单独在路上碰了面,也是别扭地打个招呼就走开了,我们都像在回避什么,可究竟在回避什么,直至长大我都不明白。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些黯然神伤。我把这话说给我妈,让她分析。我妈跟我有相同的困惑,那就是李月季她妈对她也冷淡了许多。好几次,我妈碰上李月季她妈,走过去想亲亲热热跟她认定的好朋友深入交谈时,人家敷衍一两句就走开了,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好多次后,我妈进行了深刻反思,却无法得知症结在哪里。
冬季的某天,叮当突然出现在我家大门口,他来找三来玩,却不肯踏进我家院子。我妈十分热情地邀请他,叮当却显得有所顾虑,不停地朝大路上张望,他说玩一小会就得走,他妈骂他呢!我妈愣了一下便不再勉强,她让我取冬梨给叮当吃。我拿了冬梨出到大门口时,我妈正和叮当说夏天发生的事,我妈一直都想知道我们两家疏远的真正原因。
我妈说,夏天那次你们去耍水,你妈是不是把你鼻子打破了?叮当那天背对着我妈一直在抠墙缝,不知何故,他显得局促不安,就是的,他答道,我妈把我鼻子打破了。
我妈撩起衣襟把冬梨擦了擦,递给叮当和三来一人一个说,都怪我家三来不好,尽出馊主意要去耍水,害得你俩差点让水冲走,回去还让你妈把你鼻子打破了。
叮当说,那回去耍水,枪丢了,鞋烂泥里了,怕回家挨打,我俩就商量好,编瞎话说另一个人让水冲走了。你想,一个让水冲走了,一个活着回家了,活着的家里人肯定会觉得自己运气好极了,像买彩票中了大拖拉机一样,因此就不会挨打了。当时我这么说时,把我妈吓坏了,她问我耍水是谁出的主意,我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也许是我出的,也许是三来出的,也许是我俩一块出的,谁能记清那事。可我妈逼着我非说清楚不可。我说清楚了,我妈又说我说得不对,我妈说如果承认主意是我出的,你们就会来找我们麻烦,就会让我们赔人命钱。我妈非让我按她教的话说,我不听,我妈就打我,把我鼻子打破了。
三来听到这里惊讶地瞪圆双眼说,你妈咋跟我妈一个样,连说瞎话都是一样的,我妈打我也是不让说主意是我出的。我妈没想到叮当和三来会出卖自家人,忙去捂三来的嘴。我以为我妈又会教训三来一顿,但我妈那天半张着嘴,脸上显出一种茫然又尴尬的神情,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