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丽：笼中潮水

凌川儿

8月19日，张伟丽战胜莱莫斯，卫冕女子草量级金腰带

在波士顿，这座离欧洲最近的大型港口城市，TD北岸花园球馆，是北美体育史上，具有传奇性质的一处地标，它既属于NBA波士顿凯尔特人的绿军大本营，又是美国国家冰球联盟波士顿棕熊队的魔鬼主场。过去，任何体育项目的客场球队在这里出战，都经受了非同一般的压力。

今年8月20日这天的上午，当张伟丽代表所有UFC全体搏击力量，第一次缓步踏入这座历史悠久的球馆时，它的上空照射下来的，是中国人喜爱的红黄色调灯光。

张伟丽的出场背景音乐，依然选的是固定歌曲《沧海一声笑》。这首中华儿女耳熟能详的武侠风歌曲，足以让UFC的对手在回看研究她比赛视频时胆寒。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当身着黑色外套的张伟丽，映入球馆观众的眼帘时，现场的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般响起。人们对这位顶级拳手，送上了发自心底的认可和喜爱。

此刻的北岸花园球馆，无疑是UFC女子草量级冠军持有者张伟丽名副其实的主场。

站在她对面的阿曼达·莱莫斯，其坎坷曲折的奋斗经历，同样值得一部电影去书写。这是一位出身巴西东北部的，大器晚成的选手，为了站在这个擂台上，她曾经一边开摩的兼职一边打拳，也曾因在接客的时候高速行驶，遭遇事故导致脊柱骨骨折。过去，她以犀利的打击能力见长，比赛风格讲究速战速决，赛前没有人怀疑，这个曾经的摩托车司机，会和张伟丽战至最后一丝力气。

拳套轻轻相触后，一场凶猛的厮杀如期开战。巴西人很顽强，被张伟丽将比赛带入地面、局势一边倒后，仍然没有选择放弃。她足足坚持了满五个回合，但在张伟丽的重拳砸击之下，莱莫斯只有勉力招架的份—288比21，这是张伟丽和对手的总计打数对比。25分钟的比赛时间过后，经过裁判的一致判定，张伟丽以压倒性优势胜出，将自己的金腰带继续带回中国。

从保安到销售

相比于拳击和自由搏击等看起来比较类似的对抗运动项目，综合格斗（MMA）的规则要更为开放，运动员在实战中，既可以站立攻打、投摔对方，亦被允许地面缠斗—听听这项运动所蕴含的那些格斗技术吧：泰拳、柔道、跆拳道、散打、巴西柔术……人们在影视作品里能看到的国内外各门各派格斗术，都能在MMA里找到影子，因此，它对选手的体能和技战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长期以来，比赛门槛更高的综合格斗，在中国的运动基础也相对薄弱，一位世界级的“全能”搏击战士，在这片土地上可遇不可求。

8月19日，张伟丽和莱莫斯在赛场上

电影《百万美元宝贝》剧照

张伟丽的出场背景音乐，依然选的是固定歌曲《沧海一声笑》。

在中国，UFC选手所创下的种种纪录，几乎都是由张伟丽一人书写的。

作为全球综合格斗界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赛事，发源于美国的终极格斗冠军赛（UFC），无疑是顶尖选手们追求至高荣誉的梦想舞台。而在中国，UFC选手所创下的种种纪录，几乎都是由张伟丽一人书写的：打入UFC前十五名第一人，打入UFC前十名第一人，以及，中国乃至亚洲的第一位UFC冠军。

上映于2005年的好莱坞经典影片《百万美元宝贝》，像极了张伟丽成名前的银幕演绎。

出于对武侠的热爱，1989年出生于邯郸的张伟丽，从小学习武术，还拿过河北的散打冠军。但不科学的训练，使得她年纪轻轻就身负伤病，不得不在17岁选择退役。她选择了北漂。期间，张伟丽前前后后当过幼儿园老师、酒店前台，也干过保安和保镖。一番辗转漂泊过后，真正让她长久安定下来的，是一家健身房擂台上的半人高沙包。当时，前來应聘的张伟丽紧紧盯着它，没有开口问工资，而是问经理：“没人的时候，我可以练吗？”

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每晚九十点健身房关门，当晚剩下的时间，这里便成为了下班之后的张伟丽，回归纯粹快乐的个人天地。她戴上耳机跑步，打起了沙包，整个场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越来越沉闷浑厚的击打声。

在做健身房销售时，张伟丽对运动的热爱就已经溢出体外，实质影响了她工作场所的身边人。880元的一张年卡，张伟丽一个月能开出二十多万元的办卡合同，在北京的健身房前台职位上，她的月收入能拿到两万块—散打运动员出身的张伟丽，天生并非一个善于凭借能言善辩的口才，去说服别人的人。成为健身房的销冠，她自己反思说，靠的是自己对健身搏击的一腔激情，和发自心底的真挚的爱，去感染对面的人。

教练蔡学军

2019年6月21日，上海，张伟丽与当时的金腰带对手杰西卡·安德拉德

销冠张伟丽，曾经对这样一对夫妻印象深刻：妻子怀孕后，她的丈夫趁着空余时间上街遛弯，进到健身房的时候，他身上还穿着睡衣。负责接待的张伟丽和对方聊完之后，男人起身回家取上银行卡，又迅速跑回健身房—不只是自己的会员，他帮还大着肚子的妻子也一同办了。“当你喜欢一项东西的时候，你会说得非常激情。这个人就会被你感染，然后就要练。”

也是在这里，她认识了一位职业综合格斗运动员吴昊天，后者诧异于她无师自通的技巧和超出女运动员普通水平的力量，带她去见了蔡学军。2013年开始，教练“蔡哥”，她的伯乐，一路陪伴她在国内比赛不断上升，直到签约UFC，走到了现在。

残酷的血泪更迭史

2019年1月，正是在张伟丽在UFC夺冠的元年，赛事官方对沿用了将近20年的经典款冠军腰带作出了改革。从此，在任何头衔战中获胜的选手，他或她的腰带上面，都会刻有专门定制的冠军所属量级、卫冕次数的统计，以及8颗透明的宝石—选手每赢下一场冠军战，其中一颗宝石就会被UFC用红色的新宝石替换，等到全红，其所属的国旗，将会被永远镌刻在往后的每一条金腰带上。

拿下首冠再到卫冕，并不是张伟丽征战UFC的最终目标。她的愿望很直接，想让五星红旗一直留在UFC腰带上。但是，戴上那条镶嵌着8颗宝石和纯金纽扣的UFC金腰带后，被摘掉再想重新取回，对于竞争如此残酷并且激烈的UFC参赛女选手来说，其难度远远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所能概括形容的。

按照UFC的规定，任何一位冠军选手拿到金腰带后，他（她）也必须在一定时间内接受挑战者的挑战，不断地去卫冕。公开资料显示，这个时间段一般在半年内，UFC就会为其安排卫冕战—而比赛的对手大多是前任冠军，或者这个量级中，竞技状态近来最为火热的选手，以至于在圈内，有这样一句让人不寒而栗的评价：在UFC，成为冠军并不意味着结束，反而更像是艰难征途的开始。

每一位UFC冠军运动员，想要完成自己的卫冕心愿，必然面对重重障碍和压力，包括但不限于：更低排名选手发起的陌生冲击，对手根据已曝光的竞技录像所作出的针对性战术和策略设计，以及频繁备战给身体带来的高强度负荷。

而具体到规定参赛体重限制在52公斤以下的UFC女子草量级里，从2019年张伟丽击败安德拉德、首夺UFC的金腰带起，在这个级别的UFC赛事中，冠军就仅在5个人的小圈子里，被来回争抢着：她们是美国人“饼干怪兽”卡拉·埃斯帕扎和“暴徒玫瑰”罗斯·娜玛尤纳斯、波兰人“异形女王”乔安娜·耶德尔泽西克、巴西人“打桩机”杰西卡·安德拉德，以及UFC首位亚洲冠军、被粉丝们在社交平台亲切称为“小胖”的张伟丽。

2022年6月，张伟丽（左）与乔安娜·耶德尔泽西克在赛场上

对于UFC女子草量级的残酷竞争，有搏击爱好者给出了这样精辟的总结：“这几乎就是一场场，用残暴终结铸就的血泪更迭史—每一场冠军赛背后，都以一种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伟大战役终结加冕。这在UFC任何一个量级都是难以复制的。”

“鬼门关”

伟大首先体现在每位选手的日常饮食和训练中，要保持经年累月的自制和清苦，它是如此漫长，要求运动员过着圣徒一般的单调生活。

偉业也源于赛前，对心志和体能已经饱受锤炼的选手，每一次都依然算得上是恐怖考验的减重。有来自搏击圈内的业内人士告诉《看世界》，对于职业格斗运动员而言，为了达到各级别参赛的体重标准规定，赛前几周的减重称得上“恐怖”二字。“有夸张的，会足足减掉自己原本体重的30%甚至40%，等到过完秤了，才能食用碳水化合物，慢慢通过科学饮食恢复身体机能。”

就在去年10月，日本一名前职业摔跤手、健美运动员，就在赛前因减重引起的低血糖导致心脏衰竭而突然离世，年仅36岁。事实上，在综合格斗界，因减重而发生的运动员死亡事件在世界各地都出现过，脱水减重绝对算得上是格斗运动员在比赛前的“鬼门关”。

在保持高强度训练的同时，赛前两周左右时间里，正式备战的格斗运动员不会被允许摄入正常量的水分，而是喝教练提前准备好的药汤，张伟丽亦是如此—中国教练习惯在前一晚熬好自己特制的补剂，那锅药汤里有黄芪、红景天等药材，它们的作用是尽量给运动员提升血氧饱和度，来保证训练的质量。

在UFC，成为冠军并不意味着结束，反而更像是艰难征途的开始。

2021年11月，张伟丽（右） 二番战小分不敌罗斯

但在美国，其他UFC运动员背后的科技支持，要来得更加深厚。除了各种囊括不同方面的营养补剂，有的教练团队还为自家的运动员配备了高压氧舱—运动员躺进去，红细胞就能增加，从而使得自身的心肺功能得到加强。

与罗斯的二番战之前，蔡学军曾带着张伟丽，来到了美国亚利桑那州，亨利·塞胡多的训练营球馆里，跟着这位奥运会自由式摔跤与UFC双料冠军学习训练。赛前，张伟丽韧带拉伤，塞胡多的团队第一时间安排张伟丽抽血，然后分离血清，再将其注射在张伟丽受伤的部位，使得她的伤势恢复得更快，这样的运动康复水平震惊了蔡学军—“他们真的是会有很多这种技术。”

但这些从来没有成为张伟丽担心的地方，备战科技水平方面存在差距，可以用勤能补拙来追赶，外国运动员的团队配备再高端，自己和蔡哥是一条心去追梦，这产生的能量，是前者无法比拟的。

真正的考验，是赛前的减重时期。饮食摄入没有油盐，更不可能会有碳水，最后阶段连水都不能喝，在苦寂修炼的道路上，脱水降重这个“鬼门关”，无数次让张伟丽难受得哭出声来，生理性的煎熬，甚至让她在夜里无法入眠。

2022年11月，与罗斯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举行的二番战前，张伟丽需要在短短两天降重4公斤，方符合自己参赛级别的体重要求。再无其他传统手段可以达到目标，张伟丽被迫用上了更为痛苦的桑拿脱水：穿着运动内衣的她，在热水池子里浸泡许久后，再被厚厚的锡纸包裹住，害怕身体出事，一整夜，身边七八个人围着她，大家都没有睡觉。

等到距离比赛开始只剩不到40个小时，再怎么折腾，连一滴汗都无法排出的张伟丽开始吐口水；口水也干了，体重还超标一点，张伟丽又上了个厕所，把内衣也脱了，让同事用浴巾把自己围起来，再上秤，终于惊险过关。

也是这个原因，张伟丽很少会因为比赛感到紧张，对于绝大多数综合格斗选手来说应该都不会，走入八角笼仅供一人进出的小门后，那就是彻底释放自己所有激情和能量的时刻—意味着所有训练的苦痛和煎熬可以告一段落，比赛成为了相对轻松的一件事情。

在综合格斗界，因减重而发生的运动员死亡事件在世界各地都出现过。

审美自信

在拿下属于中国人的第一条UFC金腰带后，声名如同鹊群般涌起的张伟丽，被推到了一圈又一圈镁光灯前。在中国，MMA综合格斗依然是一项小众的运动，只是现在，在这片神州大地上有了一位黄皮肤的标志性人物—身高一米六三的“小胖”。

“小胖”，这是早在2006年，张伟丽刚进入江苏散打队时，队里的师兄给当时矮矮壮壮的她起的外号。身边的朋友觉得亲切，就这么一直喊了下去，直到后来她长高了，肌肉线条也练得更加明显了，为了打格斗比赛严格控制体重，也变得更瘦了，“八块腹肌上面就是一层皮”，她还是喜欢大家这么喊自己。这么一个中性的外号，似乎张伟丽从来不介意，自己没有过展示一位普通女孩子柔弱形象的机会。

但她并非没有透露过对平凡幸福生活的向往。在一档女性都市情感观察真人秀节目里，张伟丽谈起过自己所设想的十年后的美好生活：那时候已经40多岁的自己，很可能已经从职业搏击圈退役，自己也许有了美满的家庭，依旧从事着推广格斗相关的工作，“生活在北京，有自己热爱的事业，如果可以的话，买一栋大别墅”。在镜头里，她这样笑着憧憬道。

在国内，包括不少从业人员在内，对UFC乃至综合格斗的认知与了解，都尚属简陋的萌发阶段。也是出于尽可能大范围地普及和推广综合格斗这项运动知名度的考虑，2016年时，张伟丽还参加了另一档相亲节目的录制，如今回过头看，这像是粉丝们挖出来的一小段“黑历史”笑料，但通过它，让我们清晰窥见了，这位搏击斗士内心无比坚定的信念力量，以及始终如一的目标。

节目里，从妆发到穿衣风格，再到自己的真实职业，人物设定被描述成“女汉子”的张伟丽，被迫接受了节目组的连番数落和审视。当她穿着不习惯的裙子和高跟鞋，歪歪扭扭踱步走向男嘉宾时，身边的工作人员还在一再提醒她，要对自己的世界格斗冠军头衔尽量作委婉润色。

节目播出后，有这样一句评论，在网上获得了高赞认可：“张伟丽根本没有必要参加这个相亲节目，简直就是在侮辱。”要想打破许多人心里的性别刻板印象，也许比取得一个世界格斗冠军还难，但在不断锤炼自身的前行途中，张伟丽慢慢地，被更多的人看到和欣赏，也让更多人意识到，身体强健的女性美，正是审美多样化的体现。

張伟丽和宠物狗“米奥”

张伟丽在微博分享的穆桂英造型

有记者问她，觉得哪个女明星最美？她回：“我说我自己行吗？哈哈哈哈。”

终于，她突破了刻板臆想给自己设置的藩篱。但是在互联网上，在电视节目里，张伟丽仍然面临着诸多毫无道理的质疑：“娶她需要注意被打吗”“这样的女人是否好嫁”。但她已不会再怀疑自己，更不会因为如此滑稽的偏见，丢失自我，她选择光明正大地回击：“你想多了。我们打别人是要钱的，你给钱了吗？”

拒绝垃圾话

对于综合格斗这项运动，要想在山巅站得更久一点，需要运动员日复一日去坚持，为了最强壮的肌肉，和最具破坏力的拳头，付出自己的全副身心。在各幅将张伟丽的肌肉线条和坚毅眼神，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比赛宣传海报之下，她作为女性更鲜活而真实的一面，在日常生活中不加遮掩地被展露了出来。

每天的训练计划要雷打不动地执行，但生理期带来的身体不适和负面情绪难以避免。教练团队都是“爷们”，感觉自己不被理解，她会一边拌着嘴，吵着吵着干脆在沙发上躺下，眼睛一闭闹一会儿脾气；明明自己在场上的每一记重拳充满力道，让人直呼“像子弹出膛一样”威力巨大，但她在现场观看其他搏击选手的打斗场面时，却把嘴张起“O”形，越看越害怕，还会用双手捂住眼睛背过身去。“我不敢看这种，我的妈呀，太疼了！”

“（我）就跟普通女孩儿生气是一样的，着急也会哭。”对于“搏击运动员会否家暴伴侣”这类的提问，张伟丽已经从感觉可笑，再到无奈。情感状态长期保持单身的她，也曾经简单透露过自己的择偶标准，无非就是“谈得来”。

角斗场上，从来不缺乏血腥和暴力元素对视觉产生的刺激乃至冲击。有一个传闻是，在UFC举办之初，为了增加比赛的噱头和卖点，赛事主办方甚至考虑过，在八角笼外挖上壕沟，沟里放上鳄鱼，以防止笼中的运动员，因无法忍受比赛的强度擅自逃跑。

但如今的UFC女子草量级冠军张伟丽，并不喜欢血腥，身边人说她私下连带血的照片都不敢点开来看。另一边，2018年11月，张伟丽在UFC参加的第二场赛事，主办方安排的对手，是已经出道十几年的巴西柔术高手杰西卡·阿吉拉尔。比赛中，张伟丽使用肘击，对手的面部被砸击至大量出血，却仍不放弃还击。张伟丽想要终结对方，进而使用钳制技，两人在地面翻滚，手脚纠缠，鲜血蹭得张伟丽满大腿都是，自己的嘴角也染上斑斑血迹，又糊满了半边脸，很快迫使对方认输。

一个比赛细节是，UFC每场对决，都设有“花红”奖励，意思为若这场比赛打得足够激烈，观赏性高，胜利方会得到数万美元的额外奖金。与阿吉拉尔的这场比赛，如果为了花红，张伟丽大可把比赛拖到第二局，对手脸上的伤势会继续加重，再把她拿下更加容易。

2021年11月，对战罗斯，张伟丽走入八角笼

她在一众盛气凌人的UFC选手里，更像是一位“谦和的武者”。

但赛后，张伟丽说，早早结束才是对对手最大的仁慈，因为当时阿吉拉尔已经流血太多，自己无法看着对方硬撑。“如果我不终结的话会更惨，真的更惨……我就觉得不能那样，作为一个运动员的话。”

无论擂台上下，张伟丽更不是一个喜欢表现愤怒和骄傲，或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的人。她在一众盛气凌人的UFC选手里，更像是一位“谦和的武者”。

每次UFC赛前发布会的垃圾话对飚环节，张伟丽的发言也是简短且迅速，她从来都不想说垃圾话，“因为这会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我们是冠军，不是暴君”。除了2020年3月8日，与乔安娜那场著名的比赛，她赛前真正感受到了生气。

这是张伟丽夺得UFC女子草量级冠军金腰带后，接受的第一场卫冕战。赛前，新冠肺炎疫情的病毒阴霾已在中国笼罩开来，不知是否出于挑衅，乔安娜却在网上发布了一张引发争议的海报。一幅她与张伟丽对决的赛事海报里，乔安娜却戴上了防毒面具。

“取笑别人的不幸是一个人品质的真实表现。很多人在面临死亡，他们中有父亲，有母亲，有孩子。如果能让你感觉自己更加强大，说我什么都可以，但不要拿这里发生的事开玩笑。祝你在3月7日前身体健康，我很快就会见到你。”张伟丽的回应不卑不亢，但任何一名粉丝，都能听得出她蕴含的怒意。

对于对手场外无端污名化的挑衅，张伟丽用全力以赴的赛场表现，给出了自己的回应。张伟丽和乔安娜的鏖战，持续了整整5个回合。在这极高强度对垒的25分钟里，两人一共发动了超过600次的打击，完成有效打击351次，排在UFC历史第三位，为观众送上了该项赛事历史上最为精彩的女子比赛之一。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过后，两人的面目，和赛前海报上的模样相比，几乎变了个人似的。

她们被送进了同一家医院治疗，两人中间只隔了一道帘子。当时，乔安娜痛苦地哭了出来，哭声持续了几小时。于心不忍的张伟丽，主动上前安慰，鼓励对方打得好。“好好加油，你会越来越难。”乔安娜回以了这样的祝福。

一切的不尊重和诋毁已然散去，临走的时候，乔安娜还给张伟丽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继续卫冕下去，我会看着你。

张伟丽的日常训练

被平静包围着

挫折就在一年后，如乔安娜预言般到来。2021年4月25日，张伟丽与罗斯·娜玛尤纳斯的卫冕战开打。开赛73秒时，她被后者左腿的一记高扫击中头部摔倒，罗斯随即跟上，在地面继续补拳，裁判直接吹停了比赛，张伟丽被判负。时间太快了，现场输掉了金腰带的张伟丽，眼神里透露的满是茫然和疑惑。

网络上，随之而来的恶评持续很久。在她2021年对阵罗斯的两场UFC冠军战落败后，网友攻击张伟丽在社交平台上的日常分享生活为贪图享乐；为推广综合格斗参加几档体育类综艺节目，被当作耽误训练、辜负广大粉丝期待的罪证，像这样的网络暴力言论，铺天盖地一般，向她涌来。

被比赛失利梦魇困扰的张伟丽，陷入了罕见的脆弱状态里。她原来喜欢在闲暇时间，偶尔开启网络直播一小会儿，坐着和粉丝聊聊天；也爱在微博分享自己的日常自拍和美食照；她还会收养流浪的小动物，除了黑白相间的泰迪“小七”，一只雪纳瑞品种的宠物狗“米奥”被她养在拳馆，和米奥的亲密视频，也是张伟丽上传在微博里，除了训练和比赛内容外，难得的动态之一。

长期和教练团队同住的张伟丽，身边的伙伴几乎都是男性，网上冲浪的放松片刻，原本是她体验普通女生日常快乐的小天地，却在对战“暴徒玫瑰”罗斯的UFC两番战失利后，成为了自己想要逃避的嘈杂空间，不再想要交流。

蔡学军察觉到了她的不妥。在那段铩羽而归的暗淡时光里，他提出每天训练完，张伟丽把手机交给自己保管，希望这样来杜绝她睡前浏览互联网各种信息，避免更加胡思乱想；他带张伟丽定期看心理咨询师，“小胖”很认真配合着，尽管她并不习惯这种煞有介事的治疗方式。

输给罗斯后，一口气就顶在了张伟丽的喉咙里，那是一种渴望立刻复仇的强烈执念，它不停折磨着张伟丽：“训练的时候总觉得累，想休息；但休息的时候，又会不安，觉得应该去训练。”鎩羽归国后，心神不宁的张伟丽干脆暂停了训练，彼时方一结束为期30天的疫情隔离，她就直接回老家了，河北邯郸。

输给罗斯后，一口气就顶在了张伟丽的喉咙里，那是一种渴望立刻复仇的强烈执念。

这是她踏入职业搏击领域以来，第一次给自己放那么长的假。两周的时间，张伟丽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松弛状态，和爸妈的相处变得更轻松，也更亲密，她也有了勇气，再度出发赴京，为自己职业生涯的下一条金腰带重新积蓄力量。

回到北京，恢复训练，张伟丽意外地发现，那口一直顶着自己的气消失了。奔跑，就是奔跑，踢靶，就是踢靶，她的脑海里没有了各种念头冒起纷扰。像水一样，空空如也，她只是感受到自己被平静包围着，这是她在过去的运动生涯里，从未有过的体验。全世界的聚光灯下，最受瞩目的搏击舞台上，张伟丽经历过胜败的跌宕起伏后，按照蔡学军的话，她沉住了气，“不是动脑子，是动心了。”

半年后，2021年11月，与罗斯的二番战，两人战至了第五回合的最后一秒。比赛结束，裁判握住了她们两人的手。然后，罗斯的手被举了起来，她开始痛哭。

赛后数据显示，张伟丽272次出击，命中162次，11摔5次成功；罗斯219次出击，命中130次，2次摔法全中，在现行的正规搏击规则下，这是一场势均力敌、比赛精彩程度同样值得观众反复回看的较量。这一次，张伟丽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她在赛后拥抱了罗斯，她学会更加坦然和從容面对赛果，也更加发自心底尊重每一位优秀的对手。

心态上愈发趋于沉稳成熟，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张伟丽精进的步伐。同样是在美国纽约的麦迪逊广场花园，同一位主裁判，去年11月13日，张伟丽在次回合干净利落地战胜了时任冠军埃斯帕扎，重新夺回了金腰带。

八角笼内外最后的沸腾时分，发生在主裁判举起张伟丽右手的同时，那副沉甸甸的金腰带再次挂在了她的腰间。对着话筒，她喊出“I come back”。

567天后，张伟丽攀回了顶峰，直到今年8月，她再度卫冕成功。《百万美元宝贝》里有这样一句台词：“如果拳击运动中有诀窍的话，那么这种诀窍就是不停战斗，超越耐力的极限，超越折断的肋骨、破裂的肾脏和脱落的视网膜。”这应该是对张伟丽从山顶跌落后，没有放弃自我、重新奋斗的最好注脚。

潮水继续奔涌

而就在今年8月20日刚刚结束的，张伟丽重夺金腰带后的首场卫冕战中，她对对手莱莫斯完成288次有效击打，从站立到地面，给身下的巴西重炮手形成了全方位足以窒息的进攻压制—就像在赛前接受采访时，张伟丽这样给自己描述的预期目标：这次我希望更柔一些，做到刚柔并济，做到像水一样流畅。

2020年3月，张伟丽击败乔安娜·耶德尔泽西克卫冕金腰带

有一种说法是，UFC最早起源于李小龙，他曾被UFC的总裁白大拿称为“MMA之父”。“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李小龙倡导的这样的综合格斗竞技理念，在发展至今的UFC赛事里，已经得到了多次的实践与效仿。

但他在1971年的访谈节目里，李小龙那句名言“Be water，my friend”，却在更广大的搏击运动乃至武术爱好者群体里得到普遍传诵，这也成为张伟丽在UFC那座称得上血腥且残酷的八角笼中，身体力行实践的武技哲学。

张伟丽还记得，2009年，自己坐上高铁，第一次来到北京时的情形。这名20岁的北漂散打体校学生，准备到这投奔哥哥。走出了火车站，她要跨过一座天桥去搭公交。

那是晚上六七点的时候，车流的高峰期应该还未过去。站在高处望下去，她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没有尽头的车流，“哪儿都灯火辉煌的，大城市的感觉。我就感觉，天哪，自己好渺小”。天桥上的张伟丽尚不清楚，自己从体校退役后的人生，命运在未来将以何种方式铺开。

十年之后，在深圳的那个夜晚，随着裁判举起张伟丽的手，UFC的亚洲首冠记录被书写了下来。UFC亚太地区高级副总裁张卓麟对于张伟丽，给出了这样一句评价：“她是托起所有船只的潮水。”

如今，一往无前的潮水，已然找到自己奔涌的方向。这些外界极高程度的赞誉，并没有让曾经沉浸在北京车流里发呆的张伟丽冲昏头脑：她细数过UFC名人堂历年公布的入选名单上的每一位前辈，那些真正的斗士，没有一个人是从冠军位置上退役的—她希望未来的自己，“上去的时候漂亮一点，下来的时候也漂亮一点”。

“我想成为一个传奇。”

责任编辑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