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布列松:用徕卡定格世界

2023-10-13 05:03刘创
名人传记 2023年10期
关键词:布列卡帕摄影

刘创

“我哪里是什么名人,我只是一名工匠。”六十七岁时,亨利·卡蒂埃-布列松荣获牛津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当人们让他讲几句的时候,他再一次强调了自己的工匠身份。事实上,布列松是举世公认的“现代新闻摄影之父”,以“决定性瞬间”的摄影理念闻名世界,在20世纪的摄影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看到现场一些学生举起相机,布列松选择拿起刚刚戴在头上的博士方帽把整张脸都遮住。学生?对,现场没有记者,他一向拒绝让任何摄影记者出现在自己的活动现场。

布列松无数次在讲座中强调“摄影者要把自己藏起来。不仅是在摄影的那一瞬间,更要在普通寻常的生活里”。低调是他最喜欢的个性标签。晚年他去旅行,所有的登记簿上签的都是“汉克·卡特”这个名字,为的是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布列松讨厌自己成为焦点,更拒绝大师的称号,他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埃德加·德加的名言:“盛名在外而无人识,善莫大焉。”

出身商业世家,酷爱绘画的布列松转向摄影

1908年,布列松出生在法国塞纳-马恩省的香特鲁小镇,与巴黎相距不远。布列松家境殷实,他的父亲是纺织厂厂主,母亲家中世代经营棉花生意,并在诺曼底地区拥有一个很大的农场,而且母亲所在的家族祖上还出过一位著名人物——法国大革命中刺杀雅各宾派领袖马拉的女刺客夏洛蒂·科黛。

布列松是家中长子,父母希望他长大后能够接手家族生意,但他对做生意毫无兴趣,倒是迷上了绘画。卡蒂埃家族的人身上似乎都有一些绘画基因,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布列松也像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那样每天花大量的时间来绘画。纺织厂里到处都贴着布列松父亲的画作,而他的叔叔路易则是著名的画家,“1913年的圣诞节,我第一次走进叔叔的画室,当时我只有五岁,但马上就被画布和画室的味道迷住了。从此,我的第一个志向是,像叔叔一样成为一个画家”。路易在布列松艺术趣味养成的道路上对其产生了重大影响,但不幸的是,1915年,年仅三十三岁的路易死于战乱,无法再在艺术方面为侄子布列松提供教导。布列松只能跟着家族的两位朋友学习一些简单的绘画技巧。

在此后的成长过程中,布列松的叛逆和奋起反抗让父母最终妥协了,同意他追求自己的画家梦想。1926年,十八岁的布列松顺利考入法国名画家安德烈·洛特的绘画工作室。洛特痴迷于摄影构图中的几何学问题,他的教学也注重理论性和标准化,布列松跟随洛特学习了两年绘画。

1928年,布列松前往英国剑桥大学学习艺术和文学。第二年,他应征进入巴黎的勒布尔热机场服兵役。在填写一份表格时,上面“是不是想要做一个军官”一项他的答案是“不”;“专业能力”一项他填的是“一无所长”,这么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通过高中毕业考试。“对军队服役的第一印象”一项,布列松选择引用让·科克托的两句诗:“别管那么多,天空属于我们所有人……”在他看来,这个回答表达了自己如何渴望当一个飞行员。当布列松被叫到长官面前后,长官问他写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开始咆哮:“科克托是什么?……如果你不够小心,就会被抽调到非洲一个纪律严格的作战部队去。”

于是這位即将成为画家的年轻人入伍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拿着扫把去打扫飞机库,至于为什么没有被派往非洲那个纪律严格的作战部队,是因为他用绘画特长设计了他所在中队的队徽:一只脚上穿着空军靴的鸭子。他后来回忆说:“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时光,要知道,你的肩上正扛着来复枪。”

1930年底,服完兵役的布列松与童年好友一道去非洲的法国殖民地象牙海岸(今科特迪瓦)冒险。他们每天蹲守在野猪和羚羊出没的必经之路上,陷阱、子弹、原始的弓箭玩得都很熟练,也从事了很多不同的职业。布列松无数次准备、等待、扣动扳机或者按下快门,在这里,他拍下了第一批照片,但那时摄影还不是他旅行的目的。后世很多人钦佩布列松能在枪林弹雨的战场或是刺杀现场顶住巨大压力,表现出超人的冷静,这其实得益于他的狩猎经验,他也曾多次使用“埋伏”“快速射击”等与打猎有关的词语形容“决定性瞬间”的要点。

布列松在象牙海岸停留了近一年,那里的野兽没有对布列松的生命造成什么威胁,倒是患上热病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不得不踏上归途,最终幸运地活了下来。回国后,布列松偶然看到了一张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照片——马丁·芒卡西拍摄的三个黑人男孩冲向大海的画面。这张照片点燃了他想要通过镜头来了解真相的欲望,布列松后来说道:“我忽然理解摄影可以将瞬间定格为永恒……这是唯一一张让我受触动的照片……”这一年是1931年。

与徕卡结缘,成为马格南图片社的创始人之一

1932年,二十四岁的布列松在马赛买了一架三十五毫米的徕卡照相机和五十毫米镜头,徕卡从此变成了他“眼睛的延伸”,陪伴了他很多年。布列松一生都只用徕卡手动相机,而且他摄影的怪癖还有很多,比如他从不会像别的记者那样随身带着大大小小的镜头,大多数时候只带一个标准镜头备用;他从不用闪光灯,他认为闪光灯会破坏真实,而真实不是靠设备和手段来哗众取宠的;他调光圈时只是抬头看一眼太阳而不是盯着镜头上的数字;他反对在后期制作中对照片进行剪裁和加工,认为这会破坏照片本身精确的画面构成。最神奇的是,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照片拍得好不好了。

拿起相机,重新上路的布列松开始为了摄影而旅行。20世纪30年代初期,他环游欧洲,摄影作品已经显示出抓拍特殊瞬间的独特风格了,他还赴西班牙、墨西哥、美国举办了个人影展或联合影展。30年代中后期,布列松曾跟随保罗·斯特兰特、让·雷诺阿等人学习电影摄影,进一步丰富了自己的摄影实践。20世纪二三十年代恰逢法国超现实主义在文学与艺术领域盛行,布列松也从超现实主义那里“尝到了直觉、叛逆、偶然或巧合的味道,或许这些早就与他过往的经验一致”。

1939年,布列松加入法国军队的电影摄影团,投身抵抗纳粹德国入侵的战争。1940年,他不幸被德军俘虏,被关在战俘营达三年之久,先后在兵工厂、水泥厂、农场和屠宰场做苦工。第三次越狱成功后,布列松在1943年回到了巴黎,从事反法西斯的地下斗争。在动荡的生活中,他从没忘记对摄影艺术的探索。

1945年夏天,布列松得知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误以为他已经死于战争,要为他举办一次个人回顾展。他致信博物馆相关人士解释情况后,双方决定“将错就错”。展览于1947年开幕,展期两个月。这是首个由著名艺术机构为摄影师举办的回顾展,加上美国在二战后的巨大国际影响力,布列松迅速成为一位世界知名的摄影大师。

同年,布列松与罗伯特·卡帕、大卫·西摩等人共同创立了马格南图片社,旨在忠实呈现二战后的影像纪实。一家举世闻名且具有相当大影响力的摄影经纪公司就此诞生。

关于“马格南”一名的由来,据说是创始人之一的卡帕从香槟酒的名字中得到的灵感,同时这个单词还有“子弹”的含义,一生致力于揭露战争罪恶的卡帕希望这个组织能成为一颗无坚不摧的新闻界的子弹。亦师亦友的卡帕对布列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卡帕是20世纪世界著名的战地摄影师之一,让他扬名天下的就是那张名为《倒下的士兵》的照片,在二战期间他还曾前往中国采访拍摄抗日战争。而卡帕的一句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则让每一位战地记者都印象深刻。卡帕1933年到达巴黎后结识了布列松等人。1939年,卡帕移居美国,1954年到越南采访时不慎踩中地雷,被炸身亡,生前他一直担任马格南图片社的总经理一职。

卡帕曾教诲布列松:“不要给自己贴上超现实主义摄影师的标签……向现实前进,不要犹豫。”这句话,布列松在访谈节目中经常提及,足见卡帕对他的影响。

决定性瞬间:从英王加冕到女星梦露

战争之后,怀着对新世界的憧憬,谨记卡帕等人的教诲,布列松开始减少拍摄抽象性的主题,转而关注人的价值,认为“在摄影中,最小的事物可以成为伟大的主题”。

1937年,乔治六世的加冕典礼当天,世界各国的摄影记者几乎都把镜头对准了威严的仪仗队和豪气干云的英国国王,但布列松却敏锐地注意到别人忽视的平民百姓——一个躺在报纸堆里鼾声如雷的男人:你可以把这个人想象成英王的忠实臣民,为了能见证这一场面,深夜就跑出来抢占一个好的观礼位置,但是熬得精疲力竭,等到仪式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坚持不住而蜷缩在报纸堆里睡着了。《英王加冕仪式上的入睡者》一经问世,即成为摄影史上的经典,至今仍然能让八十多年后的观者欣赏到这个耐人寻味的真实场景,这正是布列松的高明之处。他好像预先就知道将要发生的事件,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用精确的形式恰到好处地抓住某个事件,作为新闻摄影师,他的作品只报道真实,但你可以从任何一个立场和视角进行不同的解读,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只负责按下快门,其余的思考留给你们。”

马格南图片社成立后,布列松负责亚洲区域的新闻摄影。1947年至1950年,他在印度、缅甸、中国、巴基斯坦等地进行摄影采访,其间以“甘地之死”组照获得海外新闻俱乐部奖。

二战结束以后,印度虽然取得了独立地位,但是分裂为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国家,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流血冲突不断,印度民族解放运动领导人甘地多次出面调解,并绝食以示抗议,却招致了极端印度教徒的忌恨。1948年1月30日下午,布列松與刚刚结束绝食的甘地闲坐,拿出了自己的摄影集给甘地翻看。翻到某张教堂前停放着一辆灵车的照片时,已经七十九岁高龄的甘地停下来,口中喃喃地低语“死亡,死亡”。然后他站起来开始准备二十分钟后的例行祷告会。

几十分钟后,甘地就被一名印度教极端分子枪杀了,全世界为之震惊。在之后的几天,布列松用他的镜头清晰而完整地记录这位印度圣雄从火化到骨灰被撒入恒河的典礼的过程,造就了一个经典摄影专题。

1953年,斯大林逝世,布列松敏锐地感受到了时局的变化,冷战铁幕可能即将被拉开。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在1954年成为斯大林时代结束后首位获准进入苏联的西方摄影家。毫无意外地,布列松拍摄的一大批关于苏联的照片再次获得了成功。

不仅在郑重的政治场合,其他时候布列松也能剑走偏锋,出奇制胜,连玛丽莲·梦露在其镜头下的表现也不同以往。

1959年,马格南图片社获准独家报道电影《不合时宜的人》的摄制过程,布列松第一次见到了饰演女主角的玛丽莲·梦露。之后,布列松趁着拍片间隙,在梦露不经意间抓拍了一张照片。布列松镜头下的梦露与人们常见的开朗阳光的性感女星形象大相径庭。照片中的她略带阴郁和疲惫,如果把注意力放在主人公的上方,你会发现那里还有三个探头探脑的观众,他们的身影在梦露身后的镜子里反射出来了。

小小一张照片中,前景、背景、主体、陪衬、密集和空白都恰到好处。布列松在瞬息之间把握好构图,展现了教科书般的构图技巧和内容丰富的画外音。这正所谓,谁都可以按下快门,而只有布列松才有一根“金手指”。在布列松镜头定格的瞬间,人们目睹了梦露另一面的天生丽质和娴雅风度。

布列松的首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摄影集——《决定性瞬间》于1952年出版。在书中,他提出了自己关于新闻摄影的看法:“在几分之一秒内将一个事件的内涵及其表现形式记录下来,并将它们带到生活中去……”布列松认为,凡事都有其决定性瞬间,用极短的时间抓住事物的表象和内涵,并使其成为永恒,是新闻摄影的唯一使命。“决定性瞬间”一词第一次被正式提出,成为布列松摄影技法的代名词,启发了无数摄影师,也引起了一系列新的摄影思想和实践的出现。

布列松的两次中国行

布列松曾先后两次来到中国,亲历并记录了蒋介石政府撤退、解放军和平解放北平以及“大跃进”时期的中国,留下了这位伟大摄影师给中国最好的纪念——《从一个中国到另一个中国》。

1948年末,布列松作为著名的《生活》杂志的特派摄影记者来到中国。北平、上海、南京、香港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他的镜头里,既有英姿勃发的解放军,也有慌张逃走的旧军人,还有提笼遛鸟的闲汉、排队买米队伍中满面愁容的男孩、末代皇宫的太监。最著名的当数那张名为《抢购黄金》的照片,恶性通货膨胀造成的恐慌,使得民众都想拿回自己的黄金,排队局面一度失控。这些都是新旧交替时期中国各个阶层的真实写照。

1949年4月,南京即将解放前夕,国民党统治的最后日子里,布列松拍摄了不少国民党军政要员。比如在军阀马鸿逵照片的说明文字里,布列松写道:“马鸿逵的秘书打扮得像个护士。他喜欢吃冰激凌,身边随时都准备着几桶,只要有客人就请客人吃。”

原本计划两周的中国之行,布列松最终停留了十个月。在西方各国对新中国普遍怀有敌意的情况下,他作为亲历者,用一系列客观真实的照片提供了诸多故事,“这些照片,比任何文字更能说明中国发生革命的理由”,开创了新闻摄影史上的新时刻。

鉴于布列松这一表现,以及1954年他在苏联拍摄的照片“很好地反映着莫斯科的过去和将来”,中国政府决定邀请布列松前来访问、拍摄。1958年的中国正在探索社会主义建设道路,“大跃进”如火如荼,他在向导的带领下参观了水库、公社、炼铁厂、油田等场所,报道中国工业化的成果。由于文化背景和对“现实”一词理解的不同,布列松此次访问并不成功。

20世纪70年代,布列松退出了马格南图片社,并宣布息影。时代在巨变,“虽然文明发展一直延续,但它丢失了布列松所在意的视觉乐趣”。除了偶尔接受媒体采访,布列松几乎淡出了公众视野,如文章开头提到的牛津大学荣誉博士学位授予仪式,他的表现也是一如既往的低调。晚年,布列松重新拾起了画笔,只偶尔拍一些人像照。

尽管已经告别摄影,但是2003年法国国际摄影节期间,已经九十五岁高龄的布列松还是兴高采烈地会见了中国摄影家李振盛。布列松看过李振盛的《红色新闻兵》一书的法文版,认为李跟他是“用镜头记录历史的同路人”,破例让李为他拍照并合影。

布列松珍惜自己的隐私,不喜欢被别人拍照。前文已经提及,他出席的社交场合甚至连记者都禁止入内,这大概是为了在工作时不受干扰,否则他很难在被拍摄对象没有察觉的自然状态中抓取所谓的“决定性瞬间”。虽然布列松也留下了为数不少的肖像照,但那些都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抓拍的,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主动要求拍照,而且是正面合影的,就是与李振盛的那张合影。

当布列松坐汽车准备离开时,这位两次踏上中国土地的国际摄影大师意犹未尽,再一次握着李振盛的手相约第二年在巴黎再会。可惜,他没能赴约。

2004年8月2日,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在家中逝世,享年九十六岁。一生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用镜头见证了20世纪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他用七十余年的摄影生涯和传奇经历留下了一部厚重的摄影史经典。布列松更愿意把自己称为工匠,而非什么名人、演员、大师,因为他认为自己理想的状态是在一张照片中讲述一个故事,但遗憾的是,“这种情况很少见”,有时候报刊工作人员要用多张照片来整合核心要素,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认为自己就是向报刊提供原材料的工匠。而拍摄不存在单一的方法,“决定性瞬间”只是观察事物的一种方法,也不是技巧、竅门之类的东西。

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在获悉布列松逝世的消息后悲痛地说:“法国失去了一位天才摄影家、一位真正的大师,他是20世纪极具天赋并深受世人尊敬的艺术家之一。”法国电视新闻报道中写道:“世纪之眼闭上了!”

尽管作为“世纪之眼”的布列松永远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但是他将一直接受所有摄影人的注目。

(实习编辑/藕蕾)

猜你喜欢
布列卡帕摄影
布列松与决定性瞬间
阿布列林·阿布列孜:新疆“焦裕禄”
文斯诉上海卡帕商标侵权
再近一些
亨利在英国
WZW—bewell摄影月赛
被遗忘的仪仗队
埋葬豪车
最美的摄影
罗伯特.卡帕:失焦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