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玉珍
一天清晨,推销员格里高尔从令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他挣扎着想要起床, 却动弹不得,只看见许多细弱得可怜的腿,在眼前无助地颤动着。著名人类学家罗伯特·墨菲经历了和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相似的“变形记”。一九七二年,四十八岁的墨菲卸下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系系主任的担子,憧憬着即将开始的自由生活。然而,当他因肛门处奇怪的肌肉痉挛求医时,却得知自己罹患了脊髓肿瘤。此后的十几年间,他经历了渐进式的失能,直至四肢完全瘫痪离别人世。
尽管墨菲和格里高尔都经历了“变形”后的痛苦,但二人的遭遇迥异。格里高尔被包括至亲在内的所有人厌弃,在冷漠、隔离、辱骂、责打中饿死,而墨菲的境遇则好得多。墨菲患病期间,正值美国加强立法保护残障人士的权益、残障人士的维权运动蓬勃发展之时。墨菲自感生活在一个“婚姻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时代,但他与妻子尤兰达的关系颇为稳固,失能后得到了妻子较充分的照护。墨菲患病前获得的学术成就和声望,使他患病后得以继续工作,维持必要的经济收入和社交圈。然而,上述幸运至多只能给墨菲带来一些安慰,无法消除墨菲从人生巅峰跌入死荫幽谷后感受到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愤怒。他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最终决定接受已成定数的命运。
身份的转变促使墨菲开始用全新的眼光看待残障人士。他回想起自己在非洲遇见的、因患麻风病失去手脚和鼻子的人。他意识到自己是带着优越感俯视他们的,对后者的同情仅限于“把硬币丢进从残肢末端伸出的杯子里”。墨菲饱尝衰残之躯的苦痛,开始更深切地理解残障人士的痛苦與挣扎。他曾与妻子乘坐独木舟穿过亚马孙河流域的激流,深入到印第安人当中生活并研究他们的文化。如今他决定在美国社会中做田野调查,以人类学家的眼光, 观察自己和其他残障人士, 重新审视人性与美国社会。一九八七年,墨菲在轮椅上完成的著作《静默之身:残障人士的不平凡世界》面世,它既是墨菲的人类学研究成果,也是他与疾病抗争的自我救赎史。
墨菲的少年时光在一个被阴霾笼罩的家庭度过:爱尔兰裔的父亲在大萧条时期因酗酒和失业致贫,作为家庭顶梁柱的母亲罹患癌症去世。过早品尝人生苦味的墨菲凭借坚强的意志力从底层力争上游。“二战”期间,墨菲在海军服役并染上酒瘾,不过这并未妨碍他日后考上哥伦比亚大学,最终成为生活体面、受人尊敬的中产知识精英。
患病后的墨菲发现自己努力奋斗获得的一切在可怕地流失。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张永远不可能摆脱的巨网:他将成为医疗机构的“囚徒”,不得不服从它的准军事化管理。与此相伴的是某种程度的社会性死亡。当他乘坐轮椅参加教授俱乐部的聚会,或与家人前往餐馆就餐时,时常因自己的存在几乎完全被无视而受伤。墨菲发现自患病之后,一些朋友开始回避他,随着病情的加剧,越来越多过去的朋友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认为他们并无恶意,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他的不幸而己。然而这种回避还是像刀子般刺伤了墨菲的心。在墨菲看来,健全人之所以回避残障人士,是因为后者的存在不断地提醒健全人,社会充满了不平等和痛苦,所有人都很脆弱。换言之,残障人士代表了一种健全人不愿面对的、可怕的可能性。他不无愤懑地写道:“面对健全者,我必须表现得坚定乐观,以保持他们对自己免于灾难的信心。”家庭是墨菲逃避冷漠的避难所,不过他有时也因为生活上需要依赖妻子而感到痛苦。除了无恶意的伤害,墨菲还需要面对一些歧视甚至敌视残障人士的人。他们视残障人士为社会的负担,认为后者应当对自己的不幸负责。墨菲认为,崇尚年轻、活力和美丽身体的价值观在美国的流行,加剧了人们对残疾的憎恶感。在当代美国,许多不再相信灵魂救赎的中产阶级人士转向了“身体的救赎”:对身体的关怀演变成一种盲目的崇拜,锻炼身体从理性的个人兴趣发展为一种狂热的行为。墨菲观察到,健全人与残障人士的隔阂不仅源于健全人的偏见,也源于残障人士因身体的受损和外界的敌意而产生的心理扭曲。他们容易产生羞耻感、过度敏感的自尊心和对自我的攻击,以及针对外界的愤怒与怨恨。
面对肉身与精神的双重痛苦,以及四肢完全瘫痪的结局,墨菲以西西弗斯式的精神抗争着。不难看出,推动墨菲不息奋斗的重要动力,是回归主流社会并获得其承认的强烈渴望。在墨菲看来,美国是一个崇尚独立自主和自我奋斗的社会,电影《正午》《原野奇侠》中的主人公是典型的美国式英雄。这些被“神话化”的个体拥有强大的身体力量和无私的精神,在没有政府或他人帮助的情况下,成功地对抗邪恶主持正义;相形之下,身体受损、经常需要依赖他人的残障人士则是这种英雄的反面。美国社会对力量和自主性的执着显然对墨菲构成了某种压力。患病前的墨菲力争上游、努力寻求主流社会的承认。这一点从他总结出的“墨菲第一定律”可以窥见。这个定律表明了墨菲对学术圈的看法:“第一阶段,年轻学者焦虑自己是否能出道;第二阶段,资深学者担心自己是否能成名。”患病之后的墨菲越发害怕自己丧失力量和自主性,进而丧失社会价值。这种恐惧,从他患病后的工作状态可以看出。他坦承自己患病后,比刚进学术圈、面对“要么发表,要么灭亡”的压力时还更加努力工作:“我奋力,试图否定自己的残疾。我超越身体极限的行为是为了告诉学术界,我还活着。”患病后的墨菲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的教学奖,他将颁奖晚宴视为重新融入社会、被社会接纳的仪式。当墨菲一九七九年的作品《社会人类学序曲》好评如潮时,他颇为自豪:“它让我重返了学术界和出版界。它唤起了我一种曾经动摇的信念,那就是我仍然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仍然可以赢得社会的尊重,我的生命仍然有价值。”
驱使墨菲奋进的并非只有被主流社会承认的强烈欲求。他的奋斗还源于一种更深层的动力:对生命价值的信念。与大多数人类学家一样,墨菲认为身处不同文化形态的人们发明了各自的意义系统,以便理解世界并赋予其价值,大多数意义系统只对它们所属的文化形态有意义,不具有跨文化属性。然而墨菲不是彻底的价值相对论者,他认为生命的保存和延续在任何文化中都被视为最重要的价值,生命是唯一超越于其他价值之上的价值。在墨菲看来,生命意味着对消极、惰性和死亡的蔑视,生命的力量推动着无数人进入社会生活,进行争取尊严和自由的伟大斗争。正是凭借对生命价值的信念,墨菲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与病魔斗争,努力彰显生命的价值。残障人士挣脱“身体的牢笼”追求自主的过程,相当于“完成了一次圣礼”。
出于对生命价值的信念,墨菲赞赏那些具有强大生命意志的残障人士,而那些缺乏生命意志、屈服于“退隐的冲动”的残障人士,则被墨菲视为“真正的残疾人”。他们“仅靠残障补助金维持着自己的小世界,生活被局限于公寓的四壁之间,只能通过电视机去了解外面的世界”。在墨菲看来,他们的孤立与惰性是“死亡本身的象征”,身为社会生活的局外人,他们的生命过早地死亡了。墨菲深知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残障英雄的成功,需要體力、智力、物质、文化等各方面条件的支持。然而面对那些缺乏条件和能力在社会生活中积极进取的残障人士,墨菲并不具有真正的同情和理解。这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其崇尚生命意志的慕强心理。
如果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那么生命该朝着哪个方向奋斗?在此问题上,墨菲不无困惑。患病后的墨菲以一种近乎狂热的精神工作着, 甚至不惜损害健康。他自述一九八0年左臀出现一个小溃疡时的反应:“我太忙了,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医生的候诊室里。我得继续工作,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坐在轮椅上,从百货公司买的一个普通垫子是我对疾病的唯一抗争。”墨菲对疾病的蔑视导致小溃疡长成深达坐骨、差点威胁生命的大褥疮,并导致了三次令人痛苦的手术。墨菲在书中描述这个“英雄事迹”时,对自己的刚强不无自傲。但他同时也以一种可贵的诚实,揭示出自己的英雄主义中包含的虚假。他坦言妻子对他经常表现出来的“勇气”感到厌倦,因为她看到,当奋斗给他带来的快乐消失时,对抗挫折时积攒的负面情绪就会爆发出来。墨菲看出妻子也有类似的表演:“她在公众场合的角色是一个快乐的妻子,一个自我牺牲、毫无怨言地陪伴残疾丈夫的伴侣,但她在人后的举止可能完全相反。”墨菲诚实地揭示出自己的困境:生命意志推动他冲破肉身的桎梏,追求自由与自主,但他仍逃不出心灵的枷锁。他仿佛卢梭笔下的布尔乔亚,活在社会或他人的眼光中,在面对社会或多数的意见时,显得底气不足。
在《静默之身》的开篇,他描绘了在医院中的一幕:一个午夜时分,夜的宁静忽然被祈祷的声音打破,当一位多发性硬化症晚期患者朗诵墨菲儿时吟诵过的祈祷文时,他开始默默地跟着祈祷。他自述感受到了祈祷文“瞬时的魔力”,但当祈祷的声音消失时,它又变成了“一种虚空的慰藉”。在他看来,那些祈祷的人是依赖和不自主的。他曾带着轻视的口吻提及那些依靠戒酒组织或教会摆脱酒瘾的人。墨菲曾多年沉溺于酒瘾之中不可自拔,但他拒绝任何组织的帮助,并且最终依靠自己成功戒了酒。这个经历使墨菲感到自傲:“我宣布重新控制了自己的行为……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独立的人。”不无矛盾的是,追求独立自主的墨菲对于寻求社会的承认却有着强烈的渴望。这似乎印证了托克维尔对民主社会的现代个体的分析:他们“不会轻易相信神的使者,敢于嘲笑新冒出来的先知”,对个人的理性往往做出过高的评价,然而他们容易服从社会中“多数”或“舆论”的权威。托克维尔预见到了现代社会对个体的不易觉察的支配。
墨菲把疏离社会、孤独自处视为生命枯萎、自我死亡的象征。他似乎没有想到,与社会保持某种疏离, 并不必然意味着惰性、逃避,也可能是从社会的辖制中挣脱出来、探索心灵自由的开始。卢梭正是在远离巴黎的社交生活、成为一位“孤独的漫步者”时,深入思考了人如何摆脱奴役达致自由。卢梭和墨菲一样崇尚“自主”,不过二者对自主的理解有所不同。墨菲着重强调在社会生活中增强个体的力量、摆脱对他者的依赖。在卢梭看来,自主意味着在社会生活中只服从自己同意的法律, 从而摆脱他人的支配。然而仅仅这样还不够。人还需要在道德生活中摆脱欲望、习俗、舆论等力量的支配,服从内心的道德律,才能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卢梭对自主的理解同时包含了外在的社会生活和内在的精神生活这两个维度。相较于卢梭,十九世纪初叶至二十世纪初叶居住在纽约的盲眼女诗人芬尼·克罗斯比更加专注于内在的自由之路。芬尼出生不久就失明了,残疾限制了她对社会生活的参与,同时也激发了她对内在生活的探索。尽管她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失明、幼年丧父、孩子夭折、丈夫早逝,但她不辞劳苦地四处传道,在霍乱大流行时救治病人,写下了数千首赞美诗,获得了许多同时代人的爱戴与尊重。芬尼与墨菲的心灵状态颇为不同。墨菲在社会生活中焦虑不安地积极进取,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芬尼虽然也积极参与社会生活,但她面对社会时内心有一种安宁,因为她深信社会或多数并不能评判她的价值。有意思的是,芬尼并未像墨菲所担忧的那样,由于信靠“他者”而陷入消极、怠惰和生命的枯萎。正是在与“他者”的联结中,芬尼汲取了生活的勇气与行动的力量,并将这种勇气和力量传递给他人。
在《静默之身》的结尾,墨菲表达了对自由的渴望。在他看来,大多数人都是“与生俱来的囚犯”。他们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围墙里,“透过文化铸起的藩篱,透过恐惧磨炼出来的铁栏,凝视着外面的生活”。作为一个人类学家,墨菲努力想让自己不落入任何一种文化偏见之中。然而,获得社会承认的强烈渴望,使墨菲执着于在社会生活中积极进取这一自我救赎之路,这表明墨菲虽然努力挣脱“意义”的牢笼,却依旧被局限在一个现代个体的视域之中。
(《静默之身:残障人士的不平凡世界》,[美]罗伯特·F. 墨菲著,邢海燕译,上海教育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