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梅村
新疆和田,古称“于阗”,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佛教传播中心之一。中国人西行求法,最初并非去印度而是赴于阗。曹魏景元元年(二六0),朱士行从长安出发,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到达于阗绿洲,得到梵文原典《大般若婆罗蜜多经》,共抄写了九十章,凡六十余万字。西晋太康三年(二八二),朱士行派弟子弗如檀等将此经送回京城洛阳,永平元年(二九一)于阗高僧无罗叉与印度法师竺叔兰将其译成汉文,并根据此经第一品《放光品》取名《放光般若经》。
玄奘西天取经东归途中,在犍陀罗最后的国都——乌铎迦汉荼城(今巴基斯坦阿托克市东北二十五公里温特镇)南渡河时,渡船倾覆,从印度携回的五十夹梵文原典皆沉入印度河中。玄奘最后携回长安的梵文原典实际上是贞观十八年(六四四)到于阗国后派人重新抄录的。大乘佛教经典主要抄自于阗佛寺;小乘佛教经典则分别抄自疏勒、龟兹佛寺(唐慧立等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玄奘圆寂后,这些梵文佛经埋入大雁塔地宫。十九世纪末,和田觅宝人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古城发现古代写本,才使于阗流行的梵文原典重见天日。
一八九三年起,英国上尉戈德福雷(Stuart H. Godfrey)开始担任英国驻拉达克(今克什米尔东南部)联合专员。同年八月,英属印度政府下达新疆古物搜寻令,他便积极收集中亚文物。一八九五至一八九九年间,他先后向英国梵学家霍恩勒(A. F. R. Hoernle)提供了十批文物。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霍恩勒收到英国驻克什米尔专员塔尔博特移交的一批中亚写本。它们来自英国驻拉达克联合专员戈德福雷,故霍恩勒编为“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G.1);最初入藏英国印度事务部图书馆,如今归属大英图书馆。一八九七年六月二十七日,戈德福雷在给霍恩勒的第一封信中写道:
一八九五年,我当时还是英国驻拉达克联合专员,有一天,我收到从卡尔吉尔(按:Kargil,今克什米尔)发来的电报,说一股特大洪水冲溃了列城商道,造成价值数十万卢比的货物滞留不前。七月,我赶到卡尔吉尔……努力架起一座悬臂桥以跨过洪水河。……有一群带着贵重珊瑚货物准备去叶尔羌的阿富汗普什图商人对我说,由于我们及时采取措施,才使他们的商队免遭惨重损失。如果不是破产的话,他们不知怎样才能表达感激之情。我说如果他们能设法帮我搞到一些西藏或中亚沙埋废城的古文书,那么感到亏欠的是我。秋天我返回拉达克时,早把这事忘在脑后。可是后来在锡亚尔科特(按:今巴基斯坦东北城镇),我收到这群商人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装的便是现在已送给您的这些写本(A.F. R. Hoernle,“ Three Further Collections of Ancient Manuscripts from CentralAsia”, Journal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 Vol. 66, pt. 1, 1897, p. 225)。关于这批文物的出土地点,一八九七年七月十八日,戈德福雷在写给霍恩勒的第二封信中介绍说:
我本人对藏语一无所知,但常听说在中亚沙漠中挖掘时可偶然发现源自西藏的古代写本。我曾要求一些与列城以北或东北部国家做生意的商人设法帮我搞到一些他们所知的写本。这些商人曾受惠于我,答应尽力而为。结果在他们返回时,给我带来了这些古代写本残片,现在您手中。您大概知道,新疆的中国官府不允许发掘废墟,据说他们认为考古只不过是挖宝的托辞。无论如何,上述商人都恳求不要透露他们的姓名。除了告知这写本非常古老、源于西藏,出土于库车附近某古城废址外,再未向我提供任何其他信息。这些在中国领土做生意的商人显然不愿意招惹中国官府生气。
根据戈德福雷这封信,学界一直认为这批写本来自库车古城遗址(王冀青:《英国图书馆东方部藏“霍尔宁收集品”汉文写本的调查与研究》,载《兰州大学学报》一九九一年第一期)。
二00五年,日本创价大学国际佛教学高等研究所与大英图书馆达成协议,将该馆所藏中亚写本进行整理和数字化处理,目前已经出版三卷四册(二00六、二00九、二0一五),这些中亚写本的彩色照片随后刊于大英图书馆国际敦煌项目官网(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简称IDP)。其中有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绝大部分照片,分述于下:
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有三件婆罗谜文梵语佛经(霍恩勒图版II—III和图版IV-3),包括两叶完整的梵夹装佛经及一个残片[ 大英图书馆编号Or.6403B(1)1-2,Or.6403B(3)/1 和Or.6403B(2)/3],内容为梵语本《陀罗尼经》。俄罗斯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藏彼得罗夫斯基写本有内容重复的梵语本《陀罗尼经》。
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还有三件婆罗谜文未名语言残纸(霍恩勒图版IV :4-5),霍恩勒认为采用北印度笈多体婆罗谜文,语言与韦伯写本第九部分和彼得罗夫斯基写本的未名语言相同,应出土于库车附近某古城遗址。然而,据德国语言学家西格和西格灵解读,韦伯写本第九部分为龟兹文《瑜伽百药方》,而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并无龟兹文书。据哈佛大学教授施杰我解读,其中三个残片为于阗文佛经(P. O. Skjaervo,Khotanese Manuscript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 A completecatalogue with texts and translations , London: British Library Publishing, 2002)。讨论如下:
图一: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药师经》《金光明经》等于阗文佛经残片
第一个于阗文残片(图一:1)勘同戈德福雷写本第七批于阗文《药师琉璃光如来经》( Bhai ajyaguru-vaiduraprabhasa sūtra),简称《药师经》。日本学者早年怀疑《药师经》是伪经(王飞朋:《〈药师经〉真伪问题新论》)。于阗文《药师经》的发现,以及一九三一年克什米尔的吉尔吉特出土梵语本《药师经》,说明此经绝非伪经。
第二个于阗文残片(图一:2)勘同于阗文《金光明最胜王经》(Suvarn a-prabhasottama sūtra),简称《金光明经》。近年中国国家图书馆入藏了一批于阗文佛经。据北京大学教授段晴解读,其中一叶梵夹装于阗文佛经勘同唐义净译本《金光明最胜王经·散脂品》(段晴、张志清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西域文书·梵文、佉卢文卷》)。
第三个于阗文佛经残片(图一:3),施杰我没有查到经名。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陈瑞翾老师告诉我,这个于阗文佛经的经名为Vi?esavatī- dharanī sūtra,勘同北宋施护汉译《佛说圣最胜陀罗尼经》(《大正藏》第二十一册,No.1409,第924b16–27 页)。于阗文和汉文译本根据不同版本梵文原典译出,内容不尽相同。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还有七件未名语言残纸,据施杰我解读,其中一件最大的残纸为于阗王尉迟胜二十年纪年文书(大英图书馆编号Or.6397/1)。《旧唐书·尉迟胜传》记载:“尉迟胜,本于阗王珪之长子,少嗣位。天宝中来朝,献名马、美玉,玄宗嘉之,妻以宗室女,授右威卫将军、毗沙府都督,还国。与西安节度使高仙芝同击破萨毗、播仙,以功加银青光禄大夫、鸿胪卿,改光禄卿,皆同正。至德初(七五六),闻安禄山反,胜乃命弟曜行国事,自率兵五千赴难。国人留胜,以少女为质而后行。肃宗待之甚厚,授特进,兼殿中监。广德(七六三至七六四)中,拜骠骑大将军、毗沙府都督、于阗王,令还国。胜固请留宿卫,加开府仪同三司,封武都王,实封百户。胜请以本国王授曜,诏从之。胜乃于京师修行里盛饰林亭,以待宾客,好事者多访之。”
图二: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汉语文书
由于河西路阻断,永泰二年(七六六)唐玄宗诏令才送达于阗,那么于阗王尉迟胜在位第二十年或为永泰二年(张广达、荣新江:《于阗史丛考》增订本)。
大英图书馆藏Or.6408/1-4 号写本为四件汉文残纸,霍恩勒请法国汉学家沙畹进行研究。其中四號残片为《唐某年纳新税文书》,属于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从照片看,这件残文书(图二:1)第一行读作“放等纳新税粮床壹”;第二行为三个婆罗谜文字母,霍恩勒读作rihaude。据施杰我近年研究,这三个婆罗谜文拼写的是于阗语。第三行读作“月贰拾陆日付人亖斗”;第四行读作“斗二捌陞”。
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还有一件《唐某年某月廿四日文书》(大英图书馆编号Or.6409/10)。从照片看,这件残文书(图二:2)第一行读作“右件状”;第二行读作“差锁□”;第三行读作“廿四日杂”。
三、丹丹乌里克遗址与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开端
据霍恩勒介绍,戈德福雷提供的十批中亚写本主要有两个来源:其一,和田无业游民伊斯拉姆阿訇,据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M.A. Stein)调查,此人提供的写本皆为假文书;其二,侨居和田的阿富汗商团首领巴德鲁丁·汗,一八九五年以来一直为英国人搜集新疆文物,长达三十年之久。不过,发现者并非巴德鲁丁·汗本人,而是和田玉龙喀什村觅宝人吐尔迪,主要来自和田北部沙漠丹丹乌里克遗址(齐陈骏、王冀青:《阿富汉商人巴德鲁丁·汗与新疆文物的外流》,载《敦煌学辑刊》一九八九年第一期;UrsulaSims-Williams,“ Forgeries from Chinese Turkestan in the British Library's Hoernle andStein Collections”, 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 14, 2000, p.112)。
一八九六年二月,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Sven A. Hedin)在当地向导指引下,从克里雅绿洲(今于田县)赴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探险,发现“塔克拉玛干古城”(斯坦因后来称作“丹丹乌里克遗址”),并做了科学记录。所获文物入藏瑞典国立民族学博物馆(G. Montell, “SvenHedins archaeological collections from Khotan”, 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 , No.7, 1935, pp. 145-221)。这是西方探险队首次考察丹丹乌里克遗址。
如前所述,戈德福雷写本第一批绝大部分为于阗语文书,当即和田觅宝人吐尔迪在丹丹乌里克遗址发现的。据斯坦因调查,这个遗址就是唐代文书所谓“傑谢”,于阗人称作gayseta(张广达、荣新江:《于阗史丛考》增订本)。一八九五年十一月,戈德福雷所获于阗文书显然来自阿富汗商团首领巴德鲁丁·汗,而和田觅宝人吐尔迪则是丹丹乌里克遗址和这些于阗文书的发现者。发现时间不仅早于一八九六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首次考察塔克拉玛干沙漠古城,而且早于一八九九年殷墟发现甲骨文,从而揭开了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