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弗里德兰
19岁的沃尔特冒着被处死的风险也要逃出去,这样他才能向世人揭露纳粹在奥斯维辛的所作所为。
| 一场绞刑 |
“逃跑只有死路一条。”1942年7月初,年仅17岁的沃尔特·罗森博格刚到奥斯维辛一周,就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一天下午,党卫军公开对两名逃犯实施绞刑,沃尔特等上千名囚犯被驱赶出来,列队观看。逃犯被吊死后,身体悬在半空,党卫军命令囚犯在行刑现场继续盯着尸体看了一整个小时,尸体胸口上的牌子写着:“我们有这个下场都是因为我们试图逃跑。”
沃尔特知道纳粹这么做是想让他们明白,逃跑只有死路一条。不过,他从中悟出的却是另一番道理:危险的并非逃跑,而是逃跑不成被抓住了。從那一天起,他就盘算着如何才能成功逃出去。
沃尔特整日钻研逃跑的门道,从几位久经沙场的老兵身上学到了不少知识,其中最重要的一位老师被捕前是苏联红军上尉。与此同时,他慢慢地跟集中营最隐秘的地下反抗组织搭上了线。他想逃出去并不只是为了自救。他掌握了奥斯维辛见不得人的秘密,知道这里的恶行建立在弥天大谎之上,他必须把这一秘密公之于众。
| 纳粹的谎言 |
大多数犹太人到了奥斯维辛会被送进毒气室,但少数犹太人会被拉去当牲口使唤,沃尔特就是其中之一。近两年的囚徒生涯中,他见证了奥斯维辛这一杀戮机器的每一侧面。囚犯中有一部分特遣队员,负责把毒气室的尸体拖出来,这并非沃尔特的工作,但工业化杀戮的其他环节,他都亲眼看到了。
沃尔特有十个月都在集中营的火车站台干活,整车厢的犹太人从欧洲各地被运过来。沃尔特的职责是把人带下火车。这段时间,他发现一个规律:受害者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一直被蒙在鼓里。
犹太人走下臭烘烘的车厢,心里想的是换一个地方开启新生活,用纳粹的话讲,“到东部重新安置”。他们大包小包地拎着自己的物件,有锅碗瓢盆,有衣服,也有孩子的玩具。他们相信纳粹的话,并且亲戚朋友在信件中也是这么写的,但他们不知道,这些文字写于枪口之下。
党卫军如果没有要紧事处理,会在犹太人下车后继续编织谎言。“天哪!”党卫军或许会说,“这帮斯洛伐克人怎么能用这样的车厢转运你们?太不人道了!”来自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向来觉得德国文明,他们到站的那一刻恐怕还在想:终于到了,有饭吃了,行李也总算有地方存放了。
列车到站,卡车会将犹太人运往行刑地。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党卫军会继续装下去,甚至会搀扶老弱病残上车。要是有人问“去哪儿”,答复是“去消毒”。这一路风尘仆仆,消毒确实讲得通。印有红十字标志的绿色军用救护车跟在人群后面,能让人安心不少,而且车上也的确有医生。不过,医生的职责并非救死扶伤,而是确保毒气室的放毒不出差错。救护车上装有许多罐氰化物化学药剂。沃尔特对此再清楚不过,有那么几次,他的任务就是把致命的药剂搬上车。
毒气室所在的地方也看不出杀机,一间农舍、两间木屋,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会觉得这处僻静的角落颇有田园魅力。4号和5号焚尸房外甚至种着花。犹太人走到这里就意味着生命只剩下几分钟了,但党卫军仍会继续编织一个并不存在的美好未来:“你是鞋匠啊?我们现在可缺鞋了,你洗完澡立马过来找我!”
党卫军引导犹太人脱下衣服,准备洗澡,为了避免犹太人生疑,还会说:“一会儿洗完澡就可以喝咖啡、吃东西了。”最后,党卫军会提醒犹太人把自己的两只鞋绑在一起,“这样洗完了你们也好找,省得浪费时间。”党卫军这么说是因为鞋子只有在成双的情况下才好给德国人用。犹太人进入毒气室还会被继续愚弄,门上的标示牌写着“洗澡间”,室内挂着假淋浴喷头。
党卫军命令干活的人不许跟下车的人说一个字,沃尔特目睹过违抗命令的后果。一天晚上,一辆由捷克斯洛伐克出发的列车驶入站台。下车的犹太人中有一位穿着体面的捷克母亲,牵着两个孩子。她看上去如释重负:“感谢上帝,总算到了。”和许多犹太人一样,她觉得到了歌德和康德的国度,终于不用再遭罪了。和沃尔特一起干活的一个小伙实在不忍她这样被骗,就悄悄在她耳旁说了一句:“你们马上就要没命了。”
这位女士并没有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只是感觉被冒犯了,一个穿着破烂的囚犯竟敢这样胡说八道。她毫不迟疑地走到一名德国军官身边,用流利的德语抱怨道:“那边有一个犯人竟敢口出狂言,说我们一会儿就会被灭口。”
德国军官和善地笑道:“亲爱的夫人,我们又不是野蛮人。哪个坏蛋吓唬您的?您能给我指指吗?”囚犯的衣服上有数字编号,他顺着女士手指的方向找到了那个囚犯,将数字不动声色地记在了小本上。等到一车犹太人被转移后,他枪决了泄密者。沃尔特和另外几个囚犯将尸体搬回了集中营。与此同时,这位女士和她的孩子也倒在了毒气室。
| 谎言的目的 |
渐渐地,沃尔特终于意识到为何纳粹要处心积虑地将受害者蒙在鼓里:他们需要杀戮机器高效运转。火车一列一列地将犹太人送进站,党卫军时间紧、任务重,犹太人恐慌会耽误事,更别说反抗了。
犹太人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走出车厢至关重要。他们要是知道自己会死,场面肯定相当混乱。他们不可能按照要求整整齐齐地站成五排,反而会四散逃命。当然,场面最终会被党卫军控制下来,毕竟他们有枪,犹太人不仅没有武器,还又饿又渴。不过,论人数,站台上有时候会有1000多名犹太人,相当于十来个犹太人对一个党卫军。犹太人要是知晓自己的命运,必定会和杀戮机器拼命,血肉之躯最终可能还是会被吞噬掉,但至少可以降低杀戮机器的运转速度。
确保死亡工厂顺利运转——纳粹的谎言正是基于这个前提编织出来的。奥斯维辛就是个屠宰场。沃尔特在斯洛伐克乡下生活时,就知道宰杀羊羔要比猎鹿容易许多。一头一头地抓,效率低还费力。相比之下,将上千头羊羔有序地赶到一起屠杀就高效多了。
沃尔特能把这些看得一清二楚是因为他每日每夜都站在屠宰场门口,这里发生的一切几乎让他疯掉。不过,他并没有精神失常,他胸中涌起的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意愿:必须有所行动。总得有人跑出去,告知世界奥斯维辛意味着死亡。他暗下决心,要做这个“吹哨人”。
| 惊心动魄的三天三夜 |
1944年4月7日,周五,经过数周缜密的准备以及数天的延期,沃尔特决定在这一天实施逃跑计划。几名囚犯早早到达指定地点,他们点头示意,意思是说“就是现在”。沃尔特和狱友弗雷德·韦茨勒没有迟疑,爬到了一堆木柴的顶部。木柴堆下有一个洞,是想逃跑的狱友一起挖的。他们移开洞口正上方的木板,跳了下去,其他狱友随即将木柴复位,其中一个说:“祝你们一切顺利。”
洞内一片漆黑,沃尔特按计划拿出了苏联烟草。红军上尉教过他,烟草用汽油浸泡后晒干,可以阻隔气味,让狗的鼻子失灵。他希望上尉所言不虚。他将烟草塞到了头顶木板和洞口之间的狭小缝隙。如果烟草有用,他和弗雷德应该可以在洞里安安静静地蹲到三天三夜后。
沃尔特看了看手表的磷光指针,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他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但空间太小,根本没法做这些。说话也不行,风险过高。弗雷德25岁,比老乡沃尔特大6岁,他握住沃尔特的手,默默鼓了鼓劲。
下午6点,警报响起,空气跟着颤动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猎犬的叫声,沃尔特和弗雷德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警报声是两人的行动信号,木柴堆下面的洞可以容纳四个人蹲着,洞的一侧还有个更小的洞,仅能容纳两个人躺下,他们爬了过去。狱友当初这样挖是为了多一层保障,让藏在里面的人更难被发现。两人爬进去后,肩并肩躺着,一动不动。
他们很清楚警报声意味着什么。外面都是靴子落地的声音,2000名党卫军全部出动,长官怒吼着口令,200条猎犬流着口水寻找逃亡者的蛛丝马迹。搜查会持续整整三天。
沃尔特和弗雷德能如此肯定,是因为纳粹向来严格按照规定做事,不会偏离一分一毫。奥斯维辛有两道封锁圈,外圈是没有通电的铁丝网,每隔一段设有哨所,内圈是两重通电围栏。白天,囚犯出内圈干活,哨所确实有党卫军站岗,但到了夜里,囚犯被统一带回内圈后,内圈与外圈之间就没有党卫军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有人失踪了,党卫军会展开地毯式搜索,派人到集中营外圈的哨所站岗,总共持续72小时。人要是还找不到,党卫军就会下结论说人已经跑出外圈了,再之后便是盖世太保的职责了。因此,警报声响起后,逃亡者如果能成功在电网外藏上三天三夜,等到第四天夜里无人看守时,就可顺利逃脱。
周六,没人发觉木柴堆有任何异样,但周日下午,两名党卫军走到了木柴堆附近,距离很近,沃尔特和弗雷德能听清每一个字。“他们不可能跑掉的,”其中一位说,“肯定还在附近。这一堆木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沃尔特和弗雷德待在下面一动不动。一名党卫军爬到了木柴堆顶部,一块一块地把木柴扔到了空地上。
沃尔特和弗雷德都掏出了匕首。紧接着,两人因为偶然事件保住了性命。远处传来了动静,声音不大,但明显很兴奋。洞外没了动静,两名党卫军应该是竖起耳朵在听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人抓住了!走走走,赶紧!”沃尔特和弗雷德随即听到了脚步渐远的声音。
周一一大早,党卫军和猎犬一起搜了十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无比漫长。下午6点30分,沃尔特和弗雷德终于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声音:“停止搜查!”这是残杀过成千上万犹太人的党卫军喊出来的,这是把他们当奴隶使唤的党卫军喊出来的,但此刻,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句话说明,党卫军承认自己失败了。
| 重获自由 |
沃尔特浑身又冷又僵硬,光是从小洞一点点爬回主洞,胳膊、腿、躯干和脖子都觉得酸痛无比。爬回主洞后,他和弗雷德抱在了一起。随后,他们深吸一口气,一同用手掌去推头顶的木板,但木板纹丝不动。他们不会亲手把自己送进了坟墓吧?从外面进洞,木板上的木柴还能一块块挪开,但从里面出去,整个木柴堆压在木板上,很难推动。
两人一同发力,终于将木板推开了一点,这下总算有着力点,能使上劲了。“感谢上帝,多亏了那两个德国佬。”弗雷德笑道,“要不是他们挪开了好几块木柴,我们肯定会被困在里面。”
外面空无一人,只有夜空和一轮明月。动身之前,沃尔特和弗雷德将木板和木柴挪回原位,一方面是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另一方面是希望之后还有人可以借此逃出去。他们是头两位逃出奥斯维辛的犹太人,他们不希望自己是最后两位。
沃尔特和弗雷德匍匐前进,等爬到小树林,才站起身来。跑了一阵,他们总算看到了外圈铁丝网。这里没有通电,但他们还是提前自制了类似于衣夹的物件以防万一。他们趴在地上,撬起一部分铁丝网,弄出了足以让人钻出去的小洞。
钻出去后,沃尔特和弗雷德绕着铁丝网走了近一圈,内圈的房屋闪烁着灯光。这一片十分荒芜,不知情的人看到那处灯火,恐怕还会觉得挺温馨,但他们很清楚,那几处冒烟的建筑物并非农舍,而是焚尸房。
他们转身继续前行,穿过沼泽,越过荒野,终于在凌晨2点看到一个警示牌,上面写着:“警告!前方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任何人一旦进入,没有警告,直接射杀!”此前,从未有犹太人活着走出奥斯维辛,但1944年4月10日,沃尔特和弗雷德做到了。接下来,他们要完成自己的真正使命:揭露奥斯维辛的恐怖真相。
[编译自英国《卫报周刊》]
編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