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亚斯·贝克尔 沃尔夫冈·霍贝尔 卡罗拉·帕特贝格
如今这代德国老年人前所未有的健康、长寿、富裕,拥有优良的医疗条件和强大的政治影响力。而且,得益于他们在人口学上的超重分量,政治界会充分考虑到他们的利益。那么,为何仍有很多老年人感到自己被忽视、受欺负、遭排挤了呢?
| 年龄歧视 |
“变老了真是痛苦。”1966年,米克·贾格尔在滚石乐队的《妈妈的小帮手》中唱道。贾格尔和基思·理查兹一起创作了这首歌。当时,两人只有22岁。在之后的岁月里,乐迷们见证了他们如何在舞台上蹦蹦跳跳对抗衰老。如今,已经79岁的他们还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蹒跚演出。“我感觉自己已经120岁了。”不久前,理查兹在一次采访中说。
68岁的理查多·克鲁茨生活在明斯特,从小就打篮球。“这项运动陪伴了我一生。”他说。他在一家运动协会打了20多年球,直到教练们告诉他,由于年龄原因,他必须离开协会。他们说他的速度不够快了。“我退役了。他们对待我,就好像我得了某种传染病。”曾是护士的克鲁茨说,“社会将老年人视为风险,将我们排除在外,就好像我们必须在退休后终结快乐。”
87岁的柏林退休老人基塞拉特尔朔夫心态开放、头脑清醒,对文化着迷,也能接受新技术,可以用手机和子孙发信息,在笔记本电脑上看歌剧表演。不久前,她的家庭医生要求病人在线上平台预约看病。“我不知所措,得请女儿帮我预约。如果是没有孩子的老人,该怎么办呢?”她说。定期参加柏林社会福利机构一项谈话活动的她发现,很多退休老人发现自己必须依赖别人,没有人能为他们解释一些事情,有的老人甚至没有手机。
73岁的赫尔伯特·维泽尔在柏林新克尔恩区经营一家小型出版社,去年才第一次结婚。他说:“也许我是个慢热的人。”得知柏林地方法院急需陪审员时,他递交了申请。申请没有通过,理由是:对于需要在法庭露面并留下可靠印象的这一荣誉职位,70岁以上的人太老了。“这意思是不是所有70岁以上人群的判断力都不再完好?实在太无礼了!”维泽尔说,“我的头发虽已灰白,但大脑灰质的功能仍然十分优良。”
作家奥斯卡·王尔德曾说:“老年是人生的废物间。”如今,老年人似乎越来越频繁地被视为无用的人力资源。老龄化研究者兼心理学家克劳斯·罗特蒙德称,人们期望降低老年人的需求,这是不人道的,它暗示着,年纪大了之后,人生的价值就降低了。虽然几乎不会有人同意“老年人的生命价值更低”这样具体的结论,但这种观念的变体却在社会上大为流行,比如“老年人要为下一代人让位”。
“年龄歧视是一种毒害世界的现象。”不久前,64岁的美国歌手麦当娜·西科尼说。整形手术后暂时畸形难看的脸显然让她备受指责。有人说,她再也不应该登台了。麦当娜反驳道:“我既不会为自己艺术家的工作,也不会为自己的外貌道歉。”
德国著名脱口秀大师哈拉尔德·施密特最近在采访中强调,人口变化是比气候变化大得多的主题,德国每个月有8万婴儿潮一代退休。老年人的担忧也是施密特目前最爱的主题——钱、养老保险、医疗保险、护理保险、老年贫困。
在德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很多老年人确实感觉他们被年轻人排挤了。出版商維泽尔说,他常常差点儿被摩托车或者自行车骑手撞倒,因为年轻人不使用自行车道,还占用人行道,而且经常是悄无声息地骑过来。最近,他刚要和一个骑得飞快的家伙理论一下,就被骂了。
有的老年人贷款被拒,在寻租房子时吃闭门羹,在乘坐地铁或公交车时被男孩们粗暴推挤。老年人的车险保费更高,75岁老人要获得相同的理赔等级,平均需要比55岁的人多交50%的保费,单从老年人事故率来看根本没有道理,保险公司将之归因为老年人发生事故后需要的赔偿金额更高。计算机技术的门槛让很多老年人更难参加各种形式的休闲活动。对机场全自动行李寄存的恐惧,完全可以毁掉老年人对度假的期待。法兰克福社会福利工作和社会教育学的一项研究表明,在行李扫描和自助值机等需要使用先进电子设备的情况中,老年人尤其感到被排除在外。
在关于气候变化的讨论中,老年人也感觉自己被钉上了耻辱柱,被视为食肉者、塑料垃圾制造者和热爱乘坐飞机者。“我奶奶是头损害环境的老母猪。”2019年,在西德广播公司发布的一则视频中,一首讽刺歌曲这样唱道。老年人被嘲笑为开运动型多用途汽车、吃折扣店炸肉排、一年坐游轮旅行十次的自私自利者。
2022年夏天,作家西比尔·贝格在《明镜周刊》专栏中写道,很多年轻人回避老年人,好像他们患有传染病,这是资本主义思维方式的表达,“在我们的体系中,能带来效率、能增值、有吸引力的,才有价值。对于大量的老年女人和男人,那些擦洗、检修、带孩子、弯腰工作的老人,我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贝格的专栏文章造成了强烈反响。“终于有人敢写出真相了,但这会带来什么改变吗?”一条评论这样写道。另一条评论则说:“除了轻视,对老年人的嫉妒可能更明显。因为他们紧攥财富,不向年轻人让出漂亮的房子并最终消失在养老院里?”
在现代西方社会,年龄歧视,尤其是老年人歧视似乎广为流行。实际上,这代老年人前所未有的健康、长寿、富裕,拥有优良的医疗条件和强大的政治影响力。而且,得益于他们在人口学上的超重分量,政治界会考虑到他们的利益。那么,为何仍有很多老年人感到自己被忽视、受欺负、遭排挤了呢?
“几乎所有老年人都有被歧视的经历,在劳动力市场,在养老院,在几乎所有制度化层面。”在维也纳大学教授老年心理学的迦娜·尼基汀教授说。这种歧视很少像在美国技术工业中那样直白地表述出来。“说到新灵感,45岁以上人群枯竭如死尸。”“太阳微系统”软件公司的创始人之一维诺德·科斯拉说。“元”公司老总马克·扎克伯格则宣称“年轻人更聪明”。
在科学界,年龄歧视是一个相对新的研究领域。美国的一项研究表明,尤其是那些为平等和多样化奔走的年轻人倾向于将老年人排除在外,“那些反对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年轻人常常认为,老年人占据了年轻人的发展机会,应该减小其影响力。”
在德国联邦反歧视局的最新年度报告中,有573例和年龄歧视相关的求助咨询——比起因种族主义歧视发起的2080次求助咨询和因残疾、慢性病歧视发起的1775次求助咨询,不算很严重。但是,反歧视专员菲尔达·阿塔曼说,年龄歧视案例较少也可能和“很多人根本不清楚年龄歧视是被禁止的”有关。
严格来说,年龄歧视并不一定是因为高龄。它还包括对年轻人的歧视,比如一户人家因被认为孩子会制造噪音而租不到公寓,但年龄歧视主要还是发生在老年人身上。大龄求职者在劳动力市场受到系统性歧视的现象已得到充分研究。年龄歧视是老年职员在工作中不再拥有接受继续教育或培训的机会,是公司因为所谓的“认知受限”而不再相信他们能做好更复杂的工作,是他们的劳动合同因为年龄不再延长,是他们因为年龄而不被邀请参加企业年会。
每个人都会变老,但年轻人会忽略这一点。如今,性别可以改变,岁月却仍旧不可逆转。从长远来看,如今的歧视者就是明天的被歧视者。但是,在还年轻的时候,谁会想到变老之后的事?
“年龄不会定义你。”2021年,世界卫生组织的反年龄歧视宣传标语这样写道。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一项研究,在世界范围内,有一半成年人对老年人抱有偏见。在视频网站上,老年人抱怨他们的年龄被视为疾病,在非紧急情况时被人当作听不见而大声喊话,没有机会参与竞争。
“老年人受到歧视的一个重要方面表现在抑郁症等精神障碍的治疗上。”心理学家尼基汀说,“老年人更少得到治疗,因为精神障碍被视为老年生活的一部分。”不仅是心理治疗,长期以来传统心理学也一直在培养这样的教学思想,即年輕的成年人才会有精神上的成长。“但近三四十年来,我们找到了很多经验证据,证明成长是贯穿一生的过程。”尼基汀说。
| 代际冲突 |
哲学家约翰纳斯·米勒–萨洛表示,虽然大量老年人受到了歧视,但这并不会改变他对整体社会结构的判断,即多年来老年人消费太多、投资太少,现在则将压力传给了年轻人。
如今,德国人的平均年龄为44.7岁,比全球平均年龄约大15岁。不用多久,在德国的一些联邦州,需要护理的老年人数量就会超过30岁以下的年轻人。到2030年,65岁以上的德国人占比将达到1/4。社会学家兼记者施特凡·舒尔茨写了一本该主题的畅销书。他认为,政治界长期忽略了由此产生的危机,尤其是对年轻人造成的负担。
就在不远的未来,德国每1.6个适龄劳动力就要养活一个退休老人,这一数据更让人担心代际矛盾会不断加深。2022年夏天,24岁的瑞士作家安娜·乔伊斯发表的一篇文章引发了热议。她批评老年人思想守旧、自命不凡并以此为傲,“他们认为很酷的东西令人绝望。”
长期以来,我们总在强调生活正不断变好,年轻一代总是比老年人更有优势。如今,这种观念已经发生了急剧变化。气候危机、退休困境、债务大山……现在得说早出生是福气了。“我们的年轻人整体被歧视了,有些甚至遭到了剥削。”米勒–萨洛这样宣称。
另一方面,作家让·埃默里在60年代末就曾说过,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对老人更不友好甚至怀有敌意”。他在《关于变老》一书中得出的结论至今适用:老年人被困在“反抗和绝望”之间,如果不想成为“愚蠢、骄傲的说‘不者”,就得试着跟上时代精神,发奋学习。
61岁的演员安德里亚·萨瓦茨基说,一些优秀的老年演员难以接到角色,“经常有人向我提些奇怪的问题,好像我没有轮椅就无法出行,好像老年女人必须藏起来,而实际上,我正处于创作和体力的高峰。”
社会学家莱昂托维奇表示,老年人不是同质化群体,他们的性别、出身和受教育水平差异巨大,对年龄歧视的感知也有天壤之别,人们不会和自己的同龄人有身份认同,也就无法形成利益群体。出生于1955年到1964年的德国婴儿潮一代,虽然常常因为对环保理念反应迟钝而遭到年轻人贬损,但他们就是反抗年龄歧视的一代吗?并不是。即使是已在美国开展多年的“停止年龄歧视”运动,也很难在欧洲推进。
2022年,西班牙退休老人卡洛斯·胡安收集到了超过60万份签名。79岁的他希望银行为老年人和病人提供更多个性化服务。他说:“我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并非傻瓜。”这位退休医生将签名交给了西班牙经济部和马德里的中央银行。胡安患有帕金森病,在自动取款机上操作时有时会按到错误的按键。“我担心因此丢钱。”他希望能在窗口接受服务。
然而,这样的愿望很少被年轻人认真对待。作家西蒙娜·波伏娃在她的《老年》一书中写道,所有社会阶层的人都倾向于隐藏自己的年龄,远离一切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老或精力衰退的场合。社会学家莱昂托维奇说,如果一个老年人在银行自助机、劳动力市场或贷款时遭到歧视,我们常常很难判断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年龄才发生的,还是因为其他特征。也许是多项特征的组合导致了歧视,因为我们的社会和经济体系以年轻、功能和效率为导向,任何偏离这些标准的人都会遇到麻烦。
| 老年人的价值 |
72岁的柏林高龄模特布利特·坎亚在社交平台上有超过7.2万个粉丝。她在城区一家优雅的咖啡馆接受采访,那里只收现金。“刷卡对我来说没问题,但一些国家似乎已经完全取消现金了,比如在瑞典,没卡寸步难行。”坎亚说,“我觉得这是对我个性的攻击。”
坎亚身穿长裙和一件收腰夹克,戴着帽子,衣帽都是象牙色,涂着口红,目光自信,姿态挺拔。她常购买中古服饰并手工改制。对她来说,回收利用和可持续性很重要。“我不会让自己陷入别人为我设置的限制里。”坎亚说,“我的年岁是大了,但我的精神仍然停留在30岁。”
她有意识地忽略退休老奶奶就得低调生活的要求,同时宣称她那一代人不应该对气候灾害负责。“工业化以来,一些公司制造的消费品和垃圾对环境造成了巨大负担,如今却让老年人对此负责,这是卑鄙的煽动。”坎亚说,“我们这一代的很多人都以可持续的方式生活着,在小型便利店购物,吃当地种植的蔬菜,幾乎不用塑料制品,积极拯救濒危的森林,成立了主张环保的绿党,发起了第一次环保运动。”她表示,德国政治界总在嘲讽老年人,而且不只是在退休问题上。在疫苗还没研发出来的新冠疫情期间,有政治家要求把所有老年人关起来,以便年轻人自由活动。“我们必须反对这种论调,因为它会导致代际敌意。”坎亚说。
心理学家尼基汀说,年轻人谈到老年人以及与老年人交谈的方式,常常就具有伤害性,比如,医院和养老院的老年人常常被用婴儿语言对待,“女性、残疾人、移民等其他社会群体如果遭遇这样的事,会表示强烈反对。”社会学家伊尔姆赫尔德·萨科则反对美化变老:“如果您给老年人贴上睿智的标签,您的期待会落空。而且,我们只会给老年人安这种名头。”
人生总有结束的一天,这种结束伴随着疾病、痛苦和脆弱。对很多人来说,高龄就像一个恐怖的黑洞,不定何时,所有人都要消失在其中。养老院和护理机构的状况常常令人沮丧,但大部分仍然行动自如、健康、年轻的人并不想关心。理想状态是,老了却仍然身体健康,不依赖护理。一种广为流行的观点是,社会能接受孩子们需要人照顾,因为孩子意味着未来,现在他们只是在准备好成为高效率社会的一员,老年人却是社会的负担,无法再贡献什么了。尼基汀表示,我们需要让公众明白,老年人完全有用,“我们的研究发现,老年人很可能慷慨无私,为下一代的幸福作贡献。老年人的价值被大多数年轻人低估了,比如祖父母们承担的照顾工作就是无价的。”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编辑: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