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回家过年的时候,李镜给我发消息:“要不要出来坐坐?”我说:“好,快两年没见了,地方你定。”李镜说:“那去宏川屋吧。”
我想了一会儿才从脑海中打捞起这个地方。这和几天前我拎着行李走下高铁,却不知道公交站在哪个方位,以及自家楼下换了两侧都有钥匙孔的大门,使我搞不懂该转开哪边这两件事一样,让我意识到我与这座曾生活了十七年之久的城市变得如此疏远,而过去的面容又被时光摩擦得那样模糊不清。
我和李镜是初中同班同学,升入高中后不在一个班,但来往仍算密切。宏川屋是家餐厅,就在高中学校对面那排商铺的地下。刚上高中时,没人注意附近有什么吃的,以为大家都说学校食堂不错,一定能永无止歇地吃下去。
我们学校不像后来我知道的许多高中那样搞错峰制,导致三个年级三千多名学生在同一时间下课,每到傍晚汹涌地穿过操场往食堂跑去,事后想想非常像一群破牢而出的撒欢的野驴。食堂永远人满为患,去晚了只有吃残羹冷炙的份,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拼命跑。
跑了整整一个学年后,随着新一届高中生入校,我们意识到岁月不饶人,再没了狂奔的力气,选择举手投降。
怎么解决吃饭问题,将大家分成了几派。一派买点面包、牛奶,勉强在座位上填饱肚子。一派被父母捧在手心里,会送来热乎的饭菜。我与李镜从小就被放养,没有后者优渥的待遇,又不似前者能凑合,加上在教室闷了一天,说什么都得出去转转。
我和朋友有过许多尝试,譬如去吃校门口小卖部的盒饭,或者附近小吃街上的肉夹馍,甚至还仗着小城去哪儿都不远,打车去DQ吃当时很火的暴风雪,结果回来的路上堵车,上晚自习险些迟到。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李镜过来找我,说宏川屋有一台屏幕很大很大的液晶电视,会播NBA的比赛回放。于是我立刻转头对朋友说:“我叛变了,以后宏川屋就是我的精神故乡。”结果坐的凳子遭到了一记飞脚。
喜欢看NBA的女生很少,我当初开始看NBA,还是被李镜拉入伙的。他喜欢打篮球,零花钱都拿来买《体坛周报》一类的报刊了,无尽的表达欲无从排解,便天天讲给隔着一条过道的我听。我因而渐渐对各支队伍和它们的当家球星有了基本的了解。
起初吸引我的不是比分,而是那些球星的人生经历和成长故事。听得多了,也会切身感受到他们的迷人与可爱之处,借来李镜珍藏的杂志看得津津有味。再后来赶上假期那些男生去大学的大教室用投影仪看赛事直播,李镜也会喊上我。那真是一段欢乐的日子,像我们当时吃的奶油爆米花一样散发着香甜的气味。只是后来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就没人再组织了。
失散的NBA愛好者们在宏川屋找到新的乐园,是我高二之后的事了,宏川屋就在那个九月开业。菜单上的餐品非常混杂,既有中式的盖浇饭,也有西式的薯条、汉堡、意大利面。那些汉堡和意大利面都是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就好的速成品,这是后来我们去到大城市在便利店里发现的,但当时仅仅这些简单的餐品,就足以使我们满足。在宏川屋看半场篮球赛,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消遣。每每我们班老师拖堂的时候,李镜都会为我占一个最好的观战座位。店里密密匝匝的人堆,营造出了一种万人体育场的氛围。
平日宏川屋总是座无虚席,当时周六全校都要来上自习,而我与李镜都在奥数队,周日上午也要到学校上课。周日那天的宏川屋常常只有我们两个人,寒假也是这样。日子久了老板娘记得我们,会体贴地关掉中央八套的海外剧场,转成NBA的比赛回放给我们看。
有时候赛事比较无聊,我们就把它当作聊天的背景音,转而谈谈校园、生活与未来。我们会将身边的人比作NBA的某个球星,李镜执着地要做詹姆斯,我则说我是没那么好的杜兰特。他说:“杜库联手的金州勇士天下无敌,不知道詹杜联手会怎样。”我漫不经心地喝着勾兑的奶茶说:“全明星不是有过一次吗?那就不是宇宙勇,而是宇宙机甲骑士了吧。”
宏川屋的桌子上渐渐浸染了擦不掉的油渍,满地亮白色的瓷砖变得灰蒙蒙的,我们也渐渐吃够了菜单上的每一样食物,央求老板娘推陈出新,时光就这样一点一滴流过去。
高二快结束的春末夏初,我得知省奥数竞赛一等奖获得者不再具有保送资格,便与很多人一起退出了奥数队,队里只剩下李镜这样真诚地热爱数学的人。临近比赛,他变得很忙。临近高考,我们都变得很忙。我们去宏川屋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去了,因为老师普遍拖堂,座位基本被学弟学妹占满了,显得我们像是局外人。
我们偶尔也见面。晚自习课间,昏暗的操场上,有人在跑步,我们在远离路灯的地方聊一会儿天。他说他爸妈要离婚了,他终于松了口气,他们每天都在吵架,一直以别耽误孩子学习的名义在一起,他早就等着这一天。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第二天花了几乎全部的零花钱买了件詹姆斯的球衣,拿塑料袋装着递给他,故作轻松地对他说,解脱快乐。
我们也聊到过自己会去哪一座城市。当时我对未来还没有清晰的概念,觉得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便说考到哪里就去哪里,不像他那样,笃定要去遥远的南方。后来我去了北京,他去了上海,工作后辗转到广州。
无论是我们的分别,还是我们与宏川屋的分别,都是非常草率的。我以为未来无限漫长,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因而奢侈地不珍惜每个当下。后来我才知道,碰上一个像李镜这样头一回见面就相见恨晚的人,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只是往事不可追,也只能想想而已了。
我们约出来见面那天,是宏川屋年前营业的最后一天,我送了他一副耳机,他送了我一盒香薰,不再记得我们的老板娘自顾自看着《狂飙》。
见面之前我们在微信上闲聊了几句,他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看球,他说你还有空看NBA啊。那一刻我知道,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便临时更换了要送给他的礼物。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职业轨迹,让我们的价值观也变得不同了,我们只好通过不停地追忆往事来延续话题。
突然,一群年轻的孩子涌进来,我有些惊讶,小声问他现在不是寒假吗。直到其中一个人将厚重的奥数辅导书拍在桌上,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奥数队的。
讲实话,对于这次会面,我原本是十分感伤的,我知道这是一次真正的道别,从此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一声,我们恐怕不会相见了。但这些孩子让我意识到,这其实是人生的常态,平静地接受就好。
总有人与你相遇,也总有人与你分离,你只能独自朝着你想要的远方走下去。
顾一灯
北京大学法学和经济学双学士,现居北京。小说、散文见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刊,获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第七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及第八届二等奖。已出版长篇小说《冰上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