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鉴堂主人
在今年春季文物艺术品拍卖市场中,出自李可染之手的《传统、生活及其它(他)》文稿以1000元的价格起拍,在经过诸多藏家的争相竞拍后,最终以高于起拍价百余倍的价格落槌。在当前国内文物艺术品市场面临调整的大背景下,此幅作品仍能取得如此成绩,可见竞争之激烈。
李可染是近现代“苦学派”书画家的代表人物,曾师从于林风眠、齐白石、黄宾虹等艺术巨匠,他一生精研书画艺术,创作书画作品,不满意者“废画三千”。其山水画被誉为承上启下的“李家山水”,是中国山水画发展新的里程碑;其书法被称作“酱当体”,以沉雄厚重闻名天下,体现了传统与民间艺术的紧密结合。
这份《传统、生活及其它(他)》文稿写于1982年,全文共14页,是李可染在与《河山如画》画展十位中青年山水画家进行谈话之前,亲自书写的谈话文稿。俗话有“六十耳顺、七十不逾矩”之说,在书写这份文稿时,李可染75岁,已是历尽沧桑、成就辉煌、桃李满天下的人生高光时刻,那么面对这些后来者,他想要说些什么呢?
从文稿内容可见,他阐述的不是书画家常说的笔墨、结构、色彩等技术方面的见解(如他的老师林风眠“艺术是创造美的”,齐白石“似与不似之间”,黄宾虹“五笔七墨法”等主张),而是根据自身的深刻感受和经验教训,提出“传统与生活是艺术家必读两本大书”的鲜明话题。李可染在文稿中写道:“人离开了大自然(包括社会),离开了传统,就不可能创造任何东西。我希望大家认真读这两本书——大自然和传统这两本书。这是任何人永远也读不完的两本书。”(见文稿第1页、第2页)那么何为传统?他在文稿第2页、第3页中,给传统下了一个定义:“传统是几千年以至上万年智慧的积累。传统的内容包括古今中外,中国外国,古代现代,也可以说,是你自己以外的一切间接经验。外国的东西,凡是好的,也都应该接受,应该学习,拒绝学习是错误的……我们接受传统,必须把中国传统放在第一位,外来传统要放在第二位……主从关系,一定要明确。”
传统如此重要,难道仅是耄耋之年艺术家李可染的个人体会?事实并非如此,对于传统的重要性,古今中外已有无数先辈以亲身实践证明过。关于这一点,李可染也在这份文稿中有所提及:“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把他的‘下笔如有神放在‘读书破万卷上,放在传统上,当然,他还同时具有生活。牛顿,是位大科学家,他说,自己所以能在自然中有所发现、发明,看得比较远,是由于他站在前辈巨人的肩头上,就是说,他是站在传统的高峰上。我可以说,古今中外一切有成就的人,没有一个是轻视传统的,轻视传统是错误的。人对自然规律的认识,是接续的,必须站在前人智慧的积累成果上才能再进一步。轻视传统或不承认传统的人,是个大傻瓜,那是把自己退到了原始人的地位,想从他自己开始,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又何为生活?文稿第9页中写道:“生活是艺术的唯一源泉,这是非常正确的。生活是无限的,比传统大得多。传统对一个人来讲是很大的,但比起生活来要差得远。是有限的东西与无限的东西比较。传统要发展,还必须拿到生活中去考验。传统要变革,要发展,只有到生活中去,才是唯一的出路。什么是创新,创新不是凭空创出来的,创新就是在生活中发现了古人没有发现的东西,通过艺术表现出来。……我们到生活中去,就是对传统的再认识,要继续去发现自然的奥秘,去发现前人还没有发现的东西。”
这篇文稿中還谈到了民间艺术、音乐与颜色、艺术与科学、中国画形与神的关系,团结的问题等等。
而关于作画者的品行,李可染有着自己的坚持。在文稿第12页中有这样的文字:“所以说,人一定要谦虚,我七十岁了,才知道自己的知识太少了,要和客观世界来比,简直无知的很。所以我对自己说‘七十始知己无知。人一定不能骄傲。谦虚不光是品质的问题,最重要是认识问题。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是很有限的,几百年以后的人看我们,很可能认为我们是处在很落后、很愚昧的时代。”
在文稿的最后(文稿第13、14页),李可染还写道:“中国艺术有一个最了不起的成就,是讲人品与画品的统一。人品不好,画必然不好。一个人只求名利,必然作假,讨好,欺骗。德、智、体、美,德要放在第一位。说实在的,没有一个沽名钓誉的人能得到真正的荣誉的。名誉的评价在于人民,在于历史……我有几句话,叫做:‘持正者胜,容邪者殆,天下学问,为知谦虚,走正道而强毅者得之,机巧人不可得也。”
通过这篇文稿,不仅能让我们见到李可染晚年时日常钢笔书写的样貌,为鉴定李可染笔迹真伪提供了标准,也为继续发现其新的钢笔文字稿本提供了依据。同时,还能借助此篇书迹探讨其钢笔文字与墨笔“酱当体”之间的内在联系。其中最重要的是使我们对李可染的艺术理论与艺术主张有了新的认识。在这篇文稿中,他用通俗易懂、真诚质朴的语言讲述自己的经验体会和真情实感。这些内容对于讲究笔墨的中国年青书画家以及欣赏中国书画的人们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今天李可染书画艺术的成就已超过他的老师,他之所以能取得成功,不仅在于他的苦学,更在于他吸取了老师们的长处。
今年5月26日,国家文物局研究官方网站上公布了《关于颁布1911年后已故书画等8类作品限制出境名家名单的通知》,对1911年后已故书画、陶瓷、雕塑、扇子、织绣、玺印、烟壶、漆器共8类名家作品做出限制出境要求。其中,作品一律不准出境者包括齐白石、黄宾虹、林风眠、徐悲鸿、李可染、吴作人、何香凝、张大千、林散之、赵朴初、郭沫若、刘海粟、黄胄、傅抱石、潘天寿、蒋兆和等共计41人。这彰显了国家对近现代可移动珍贵文物的高度重视,同时也是保护中国近现代书画文物的重大举措。在此契机下再看李可染的这篇文稿,更显珍贵——此文稿曾先后收入《文艺研究》、《李可染论艺术》等书中,由此可见艺术界、出版界及公众对此广泛的认可度。
李可染虽是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但相比傅抱石、潘天寿等人,其在艺术理论方面的著作相对较少。他的观点许多都是在讲课中阐述,经学生整理流传下来的。而这份由李可染亲自撰写的长篇文稿内容十分丰富,涉及面很广,直击事物本质。李可染用实例和自身的经历感受证明了古今中外想要成功的艺术家必须遵循的普遍规律,说明了读懂传统和生活两本大书的重要性。他用行动体现理论,用实践证明理论,用作品创新理论,使我们能深入系统地了解他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领略他的艺术观点与艺术主张。
李可染的这种观点和主张,需要博大的胸怀和长远的目光,需要经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后才能领悟。其在这篇文稿中总结出的结论与认识,是李可染人生的注释,也是其书画艺术成就的本源。他所指出的种种问题已经远超技术与艺术层面,达到了哲学的高度,为后来者提供了启迪与警示,值得后人深入研究与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