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苏省南京市科利华中学 周钰栋
“回来啦!”
这就是奶奶招呼我回家的方式。这招呼声,来自家中各个角落:有时来自厨房,那是她在烧饭;有时来自客厅,那是她在打扫卫生;有时来自阳台,那是她在晾衣服……但不管何时何地,她听到开门声,都一定会探出身来,带着老小孩般的微笑向我打招呼。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如此准确分辨的。打过招呼后,她先简单打量我一番,然后迅速收敛笑容,用最严肃的神态从上至下审视我,保证我的每一件服装都得体,再乐呵呵地回去做她的事。这样的温馨场景,八年来几乎每天都在我家上演。
奶奶是八年前离开老家来南京的,为了照顾我,因为我上学了。如果说八年来奶奶有什么变化,我想就是她更苍老了。奶奶的苍老不是从容颜上显现出来的,而是表现在她日益增多的唠叨中。不知从何时起,我回到家后,原本固定的流程中又多了一项内容——听奶奶讲老故事。
奶奶最难以释怀的是她没有接受过完整的教育。她小学六年级时辍学,既是因为家境,也是因为自己是女孩,那时很多人认为女孩读书无用。每每讲到这里,她总会若有所思地嘟囔道:“我还是很喜欢念书写字的。”奶奶一辈子精读过的书只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她至今仍能背诵里面许多片段。背诵时,她眼睛放光,像是年轻了六十岁。
离开了学堂,奶奶得要讨生活了。她跟着她的哥哥一道干过很多活。哥哥去扬州做挑夫,她便跟着在扬州的馆子里做杂工。回到盐城,哥哥做铁匠,她就在镇上寻些杂活做,补鞋的活也干,替人卖小商品的活也干。讲起扬州,她神采飞扬,不吝惜一切夸张之词描绘扬州馆子里的小食是何等精细;但又说不如自家做的“焦屑”香。我问她什么是“焦屑”,她说是炒熟的大麦面,用开水和了加糖,吃起来香甜可口。
这些故事最终都是殊途同归的,那就是抒发绵延不断的乡愁。讲到末了,她会很有仪式感地放下手里的活,郑重地问我:“大孙子,你说,我是回去好,还是不回去好?”
每当这时,我总是把胸脯一拍,自信地说:“你孙子已经长大了,不用人照顾了!”她听后就嘿嘿一笑,把我肩膀一捏,说:“好!那奶奶就回去!”
奶奶的归乡脚步是和衰老一样挡不住的,这我明白。但当她真正回去以后,我还是感到不舍。奶奶返乡的第一天,我回家后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回来啦!”,不由得在玄关处愣了一下,怅然若失。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我失去的不只是这句“回来啦!”,还有奶奶讲的老故事,写作业时她细心周到的“问长问短”……奶奶在我家时,我曾不止一次祈祷自己能够耳根清净,但当梦寐以求的清净真的到来时,我又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适应了这些唠叨。反倒是清净才像一个闯入者,挤走了许多我习以为常的东西。
离开南京三天后,奶奶给我打了一通视频电话,她说是后屋张奶奶教会她的。隔着屏幕,我看到她坐在老家平房的台阶上,乡村的晚霞把空气染成橘色。我可以想象出,正对着老平房的,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水稻已长得很高,将要灌浆了。
奶奶让我不要担心,她在老家过得好着呢。我心头一热,奶奶终于回到她讲的老故事中去了。我想,除去对她的思念,我也得开始我的新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