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
吕阳明小说《百斯笃》像一部电影,当鼠疫在旧中国边城满洲里蔓延开来,人性善与恶的对立冲突、共存共逝,也如长卷般一一展开。鼠疫看似属天灾,说到底是人祸,它在寒冬,迅雷不及掩耳地袭来,把万物当做刍狗一般摩擦,简直体现了“天地不仁”的宇宙真相。它又在人们以为苦难永无尽头的某个瞬间,倏忽而去,徒留无限遐思在人间。而人们,擦干眼泪,挺直腰杆,继续活……
如何把史志转化为文学,是个技术活儿,吕阳明的成功在于,隐藏在作品背后的他不像个“干活儿的”,倒像一位电影放映员。观众在A面儿,他在B面儿。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不发一言。
故事从满洲里的秋天开始,“立秋一过,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凉了。过了中秋节,早晚时分,冻得人打牙巴鼓。街道两边,树叶落了一地。那些在尘土飞扬的街道边卖针头线脑、布匹杂货的商号,都把摊位缩回到屋子里去了,街道上就显出了几分冷清来。这个时候,城北的旱獭子街却异常红火起来。满街的山东、河北口音,南腔北调的。一到傍晚,旱獭子肉的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街上人影乱晃,有三五成群去小酒馆喝‘烧刀子的,也有偷偷摸摸去妓院的,好不热闹。到了白天,街上一个人影没有,都去城外的草原上打旱獭子去了。这也是这条街被称为旱獭子街的由来。”
不疾不徐的语言,像一个长镜头,把1920年10月引发中国东北地区第二次鼠疫大流行的肇始之地——满洲里旱獭子街,交代得清清楚楚。接着镜头向外摇动,视野不断放大,点出了“百斯笃”(鼠疫)由来的人为因素,“满洲里城外的草原水草丰美,旱獭子成群,个头长得大,皮毛质量好,做成的皮大衣和水貂皮相比毫不逊色,在国际皮货市场上大受欢迎。东清铁路通车后,不到二十年间,俄罗斯人和内地中国人不断涌到满洲里猎取旱獭子,满洲里成了出名的旱獭子皮产销中心。”
正是因逐利而疯狂的人们肆意猎杀,造成了旱獭子皮交易的繁荣,也悄悄引来了灾难。
不同地域、职业、品行的人们,面对鼠疫的反应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同。踏实本分过日子的张铁匠染病后,为了保护妻儿,毫不犹豫于寒冷的冬夜离家出走,无辜地冻死在街头。趁着混乱狠赚一笔且乘人之危欺凌日本女人的商人李茂才,先是被疑似感染的症状吓得屁滚尿流,万分惜命,后来在解除危险后领悟到钱乃身外之物,主动捐赠粮食和大洋。吴铁柱的木匠铺成了棺材铺,把自己的婆娘和伙计装进棺材后,他再不怕死了,亲自上阵打棺材,木板再薄,工艺上一道也不少。绝色美人尼基伏洛娃背负着秘密流连异国,最终心安理得地销毁了害人的资料,她对着心中的爱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后,香消玉殒客死他乡。卖马车的洋老头儿因讨价还价误了逃回国的时机,在临死时苦笑这是上帝的安排。俄罗斯防疫官卡尔迈林斯基坚守防疫一线,带领十几名医生不舍昼夜地忙碌,专业精湛责任心强的他,采取的防疫措施与我们今天的很多做法并无二致。胪滨县知事赵瑞甫命令警察局长拿出往年查封的不合格鞭炮带头放起来,让坟场一样死寂的满洲里城有了春节本该有的响声。
在这一片混乱的哀歌里,令人支撑着活下去的最大的亮光来自男女主人公徐德友和翠萍。乱世里走到一起的倆人相濡以沫,徐德友被翠萍接纳后,心里安稳了,脑子也活泛了,低价盘下洋老头儿的大马车,“捡了个大洋落儿”,在街上拉脚儿,一时被调侃为“一步到位”。翠萍为人仗义,泼辣又善良,不顾危险,坚持帮商会会长孙万祥给饥民和防疫人员做饭。徐德友担心牵连翠萍和孩子,从她家搬出去,翠萍认清了形势,明知怕也没有用,又让他搬了回来。爱和责任使男人变得胆小,却使女人变得胆大了。此时读者和作者一样,多么盼望这些人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撑到瘟疫结束,可是,人有情,天无情,念叨着“生死有命”的翠萍,到底和孩子齐齐死在了家里的炕上。翠萍的孩子看见大马车发出了欢叫,张铁匠的孩子望着冻死的爹爹却只能哭嚎,结果呢,他们一样会悄无声息地死去,天地之间,生命悲哀苍白如坟头的野草。
这种混乱和荒谬让人联想到科波拉导演的电影《现代启示录》。基于恶,或至少基于不善而导致的种种结果,都令人不寒而栗。卡尔迈林斯基给赵瑞甫回顾了1910年自己亲历的上一场鼠疫,“草原深处每年都有鼠疫病例,因为地广人稀的天然屏障,形成不了爆发式的瘟疫,是我们那些愚蠢自私、冷酷无情的(俄罗斯)政府官员把鼠疫杆菌驱赶到人群里去的,我也是帮凶之一。”正是人先病了,病于人性刻骨的贪嗔痴,才有了天地无情的肃杀。在这灾杀面前,蝼蚁一般苟活的生灵,是那么地渺小脆弱,无法奢求长久的幸福。卡尔迈林斯基还说,“如果我们经历的是一场戏剧,那它没有主角。面对瘟疫,我们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没有谁能力挽狂澜。如果非要找个主角的话,那么这个主角就是鼠疫杆菌,它们会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我们不能忘记那些死去的人,俄罗斯有句谚语,如果你唾弃过去,它将在未来重现。”
懂得反省和补救的医生,良知和清醒尚存!为了使读者仍然怀有希望,小说还有这样一段话:“在瘟疫面前,人们一下子没有了贫富贵贱的差别,不管是中国人、俄国人还是日本人,都一视同仁起来。这让那些做小买卖勉强糊口的人,心里似乎一下子平衡了不少,想开了许多。”
灾难,并没有白白发生,它或深或浅地在人们心上留下了些痕迹。生活的轮子继续滚滚向前,时间也来到了一百年后的今天。现在,我们可以像小说里一个个克服了人性的丑陋,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普通人那样,以英雄般的大爱过好每一天,埋头苦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为了真理和正义,我们可以更加坚毅、勇敢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