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通铺兄弟们

李从军

端午时节，老班长许建国从四川巴州打来电话，想在今年“八一”约我一起去狼窝沟。班长大我十五岁，趁腿脚还听使唤想到老地方转转。日子过得真快，屈指算来，离开1869高地已经四十多年了。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吃苦最多的日子，成长最快也最难忘。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日子越过越好，这种情结愈发像陈年的老酒，浓浓的醇香总在心头翻滚。沉浸在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总会让我们醉倒在大山深处的沙棘中，感到有用不完的劲儿，遇事依然敢冲敢打，不惧风雨。

那年师范学院毕业前，学校组织了老山英模事迹报告会，听得我是热血沸腾，当即申请参军进了军校，一年后军校毕业。因未能如愿分到南疆参战部队，我请求组织让我去北疆最艰苦的边防基层部队，我喜欢骏马奔驰保边疆的豪迈。就这样，我来到了驻守蒙古高原和华北平原交界处的坝上大功团服役。因为是大学生，无士兵经历也没有带兵经验，政委让我先到狼窝沟哨所当一年兵，睡睡大通铺，团长说好苗子睡冷炕有好处。我二话没说打起背包就出发了。我要去的地方在坝上深处大青山的一条皱褶里，是B军区北线防御前沿指挥所1869高地，防空洞储备着战役弹药和重要物资。从张家口下火车，转乘长途汽车五六个小时，在野狐岭下车，再坐老乡下山拉水的顺道驴车，还要走四个小时的山路。班长接到干部股电话，就借了驻地老乡给哨所拉粮的车来接我。坐着班长赶的小毛驴车，走在通往哨所的山路上，那感觉如同置身于苍茫的传说中。在城市生活惯了的人，走那路是一种享受，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通向远方，两旁是葱茏的青山，不时有泉水顺着山势潺潺流下，深蓝的天空，空气也像被滤过的一样，要把你的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临近哨所时，班长说快看，大黄小黄来欢迎你了。顺着班长手指的方向，只见两只黄色的狗从山上飞奔而来。班长告诉我大黄是军犬，在执行完任务后管理不慎，与驻地一只民犬产生了爱情，因违纪加之怀孕，基地怕军犬混种，让大黄从侦察岗位转到了这里来守弹药库，在哨所生下了女儿小黄。娘俩的任务是每天两次巡视三个重要点位，最近小黄总不听话，老往山外跑，班长分析小黄要找对象了。大黄小黄在驴车前欢快地奔跑着，让我倍感亲切温暖。

哨所就在山路的尽头，处在阵地中间地带为一号点位，是通向山洞的咽喉锁钥。哨所是红色的，红砖红瓦，房顶上插了面红旗。从哨所往下望去，冷风袭来，一条长长的阴沟缭绕在山脚下，满山遍野长满了荆棘、灌木、沙棘树，哨所加我七个兵。“你早晚是我们的领导，大通铺睡哪个位置，你自己选。”在解开背包时，班长对我说。四周用砖垒墙或起垛，上面放一排铺板，铺板下面放东西，这就是团长说的大通铺。从此大通铺开启了我的军旅生活，在我心灵深处留下刀刻斧凿般的故事，焊接了我的人生岁月。“今晚会餐都使出絕活，拿出老底货，不要小家子气。”班长命令道。当晚哨所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欢迎宴会。大虎当兵十一年，是个志愿兵，他拿出两瓶康保老窖。新兵大顺悄悄告诉我，这酒也叫小茅台，是大虎攒了半年津贴，五年前从驻地酒厂买来的原浆老酒。本来这两瓶酒是大虎送给未来岳父的，可相了几个对象都是剔头挑子一头热。大虎三下五除二咬开瓶盖给我倒了一碗。大虎身材敦实如虎，一表人才，怎么就成了困难户呢？我直率地问。谈过的姑娘我都看得上，可是人家没有一个看上我。第一个姑娘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志愿兵，后来知道了志愿兵就是兵，就跟我吹了，还说我虚伪，兵就是兵，干嘛还加上志愿。第二个姑娘嫌我海拔太低，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我高。第三个姑娘让我回老家安徽见面，正好山洞倒弹药太忙，要推迟一个月，她怪我不守信用，没见面就散了。大虎说着，一碗酒仰脖而尽。大虎说，你要是给我介绍成对象，送你两箱康保老窖，和我老岳父一个待遇。这事我包了，我一拍胸脯爽快地答应了。够哥们！大虎又倒了一碗。班长怕他喝多了折腾，大声说请欣赏唢呐独奏，顺势给大顺递了眼色扶大虎到外面醒醒酒。班长会吹唢呐，七十年代的流行曲《北京的金山上》。新兵联欢会上，班长曾露过一手，听团文化干事说，班长的唢呐已达专业水准，曾经推荐到集团军演出队，上面派人来考察，让班长吹支别的，班长说不会，就会吹这个，来人不解。班长说我爹只教了吹这支歌。既然连简谱也不识，自然就没有调到演出队。政委考虑哨所生活单调，唢呐声响也能丰富官兵文化生活，班长就被分到了哨所。当时这个阵地山洞还没有完工，吹唢呐成了收工的号角。因为班长参加了山洞施工，了解阵地结构布局，就成了高地的老守备，年年是先进，成了团里的老典型，三等功就立了七个。一支老曲子听得大家耳朵都起了茧子。今天一听说班长要吹唢呐，大家把耳朵全堵上了。

夜深人静，远处传来了狼群的阵阵嚎叫，躺在大通铺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大虎的鼾声如潮，老兵梦话不断。我觉得这大通铺就像是架子鼓，敲响了生动的乐章，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驱散大山的寂寞。哨所冷清得很，每月除买粮，难得下山几趟。白天兵看兵，晚上兵看星。哨所任务不多，每天巡视高地电话线保障畅通，把守住弹药洞口，维护洞内首长指挥设施，这些工作重要但不复杂。负责寻线的罗小军、田明超两个兵闲得无聊，便拿起电话和团里话务班的女兵耍贫嘴，倒也挺开心。后来，话务班来了个厉害的主儿，偷偷把小罗小田的几次表白给录了音，磁带送到军务股，连长挨了股长一顿批，连长批了班长，班长批了他俩。连队取消了俩人的年假期，算是了事。后来小罗和同村一位女同学建立了恋爱关系，稍有空闲就埋于书信往来之中，其乐融融。小田一门心思苦读数理化，经常挑灯夜战，后来真的考上了石家庄陆军学校。

哨所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在大多数的日子里，我无法触摸到快乐的那根弦，有的只是寂寞和无聊，这一度使我消沉悲观。终于有一天，我的郁闷像暴风雨似的爆发了，那是我到哨所的第五十二天，快两个月没有收到来信的我，在夕阳落山的时候，疯了似的，跑到了山头，脚踩着乱石堆，任石块从山上滑落，带着哀怨带着泪水。不知什么时候，班长来到我的身后，拍拍我的肩说，你要觉得憋闷就喊吧，大声地喊吧。我回头看了眼班长，班长带头大声地喊了起来，声音憨直又洪亮。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尽所有的气力——这是哪儿，我在这儿！声音久久回荡，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不是被寂寞打败的懦夫，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军人，哨所并不孤独，它是大山雄浑苍凉的眼睛。此后的日子里，喊山，变成了我排遣郁闷的最好方式，也成了精神洗礼的舞台。每天下岗，当我带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爬到大通铺时，我感到这简陋的床异常的亲切。

班长的对象要来哨所结婚了，可是没有床，班长想在地上搭地铺，全班都不同意。我们知道班长这对象谈得不容易，谈了十多个都没成，三十五岁了就是找不到对象，直到去年班长参加军地文艺汇演时，用他的绝活征服了一个文艺青年的芳心，这位姑娘不但心灵美，而且形象也比飞走的那几位好。全班都很感激她，怎么能让她睡在地上呢？后经全班讨论，由我负责从大通铺拆下两块床板，为班长搭婚床。班长的对象如期与班长在大山里完婚，在全班的夹道欢迎下，入了洞房，举行了帐篷婚礼。

我们守卫的阵地都由山洞构成，由于数年的风吹雨蚀，石头变成了碎片和粉末，随时都会从山上滚下。一天，我和大虎一班岗，巡逻山洞三号点位危险段时，大虎说他从小在山里长大，见惯了滚石，我没有他灵活，还戴着眼镜，洞里有雾，他让我原地放哨，他快跑巡查几个山洞洞口。为了不拖累大虎，我只能服从他的指挥。我和他分开不到一刻钟，不幸发生了：我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巨响，一股烟尘从洞口冒了出来，我大叫一声，塌方了！大虎被砸在里面，等我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大虎浑身是血，腿断了。大虎上救护车时，我泪流满面地对大虎说，对不起，我应该和你同行。大虎却安慰我，别哭，有危险怎么能让你上呢，我砸死了是个兵，你砸死了部队可要少了个将军，别忘了答应给我找媳妇的事。大虎被救护车拉走了，多次转院治疗，還是在北京301医院锯了腿，评了残后回到了大别山老家。大虎的坚强打动了荣誉院一位护士，和他组成了家庭，为了不给民政添麻烦，大虎专门学会了配钥匙补贴家用。

那一年，小田考上了军校，大通铺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因山洞战备等级降格，弹药和重要物资转移，哨所减少了守卫任务，也就没有再补充新兵。渐渐地，我适应了那里的生活，融入了大山的苍凉。喊山的目的不再是驱逐寂寞烦恼，而是成了不可更改的习惯。每天早晨起来，或是巡逻归来，我都要对着远方呼唤，喊出了心声，喊出了豪情。老兵复员的那一天，我和班长陪他到国道旁，老兵流下了入伍后的第一滴泪水，泪水洒在了石块上，石块消融了老兵的泪水。老兵向哨所红旗敬了最后一个军礼，那一刻，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小黄在老兵前行的方向，不停地狂叫。大黄在一次晚间巡山时与狼群遭遇，为掩护小黄逃跑，被狼群撕碎，牺牲了。此后老兵一直负责带着小黄站岗。老兵只有一个要求，如果班长允许，他想把小黄带走。

一年后，我完成了在1869高地当兵的任务，告别了大通铺，告别了大山。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哨所被撤销，恰班长也服役期满，带着家属回老家安置了工作。国防高地移交地方开发红色旅游，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我们所在的部队已整编，踏上了保卫祖国的新征程，但那山那水那战友，始终在我的心中，无论是在军营还是转业到地方工作，大山里铸就的兄弟情，激励着我一路向前。大通铺能驮起一座山，这座山一直在班长的心中。班长说在城里生活时间长了，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的，精神上十分疲惫，总想回到1869高地看看，回忆守山的岁月，让心灵涌起春潮。班长，我一定会去，向战友报到，向祖国报到。昨天我们用青春无悔守边关，今天初心不变，依然是雷电轰不倒的山峰。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