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流星了

2023-10-10 01:31王薇
骏马 2023年5期

王薇

像往常一样,常远说了句,我下楼买包烟。

袁雾说,好。

常远拿上手机出了门,下到一楼才发现,外面下雨了,轻轻细细,脉脉无声。他略迟疑,转身上楼取伞,一摸口袋,钥匙忘拿了,没法刷电梯,只好爬到四楼,撕开门上福字的上端,取下那片粘在门上的备用钥匙,拧开了房门。

雨伞在阳台上,他走过去的时候,听到卧室里传出的声音。那声音从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里发出,轻柔、欢快,拖着一点软糯的尾音,像一只俏丽的小鸟。

那个陌生的女人……他认识,是二十年前的袁雾,跟他谈恋爱时的她。那时候的袁雾就像此刻这么说话,“好了宝贝,等他回来我就过去,嗯……知道啦……你把电影找好,我打包小龙虾和啤酒过去……嗯嗯,我也是……”

常远立在客厅中间,进退两难,心砰砰直跳,一个念头闪现,客厅的上空就劈下一声炸雷,袁雾出轨了。他顾不上拿伞,他没想好,只想逃离,他像一个入室盗窃的小偷,惊觉家中有人,又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口,带上门离开。

四楼的楼梯间,他打开窗子,风呼一下灌进来,雨飘了一脸,他掏出烟,背风点上。雨大了。脑子不受控地循环着刚才听到的话,一支烟燃尽了。他开始倒推时间,从什么时候起,他加班,她不再给他办公室打电话查岗,也不会找借口突然出现在他公司楼下。他去外地出差,她不再强制性地接送他去机场,非要他晚上回到酒店跟她视频聊天。他周末去打球,晚上去喝酒,下楼去买烟……她都回一句,好。到后面,他已经不需要事先想好对策了,天真地以为信任是建立在天衣无缝的基础上,总之,他们的婚姻进入了平流层。万没想到,原来她也有人了。

他得回去了,下楼买包烟的时间截点到了。他把烟蒂狠狠地弹进雨里,管它落在谁头上。

买烟的常远回来了,关门的动静不小,换上鞋子进来。

这会儿,卧室门开着,衣柜门也大敞四开,床上堆着衣服,包横七竖八地立在地板上,袁雾对着落地衣镜往身上比划着,那架势就像要参加同学聚会。状态变了,搭配衣服的灵感都跟往日不同,她穿梭在衣柜和衣镜之间,一会儿抽下一条丝巾,一会儿又拽下一条腰带。她光着脚来来回回,羽翼翕动,与之前的声音吻合成同一只小鸟。

常远站在卧室门口,一团前所未有的乌云堵在喉间,愤怒、屈辱、嫉妒……搅得他无计可施又无处藏身。太突然了,真的,他想象过无数次如何收场,包括最狼狈的结局,唯独没想过如何去面对。没错,他不需要面对,大学的几个室友一起喝酒吹牛的时候,一致拍板,就算全世界的女人都他妈出轨了,袁雾也不可能!有一种女人,嫁给谁都会幸福,说的就是袁雾。何况嫁的是常远,这组合相当于助理嫁明星,秘书嫁董事长啊!

“回来了?”袁雾在镜子里看到他了。

“嗯。”他走进去,坐在床上花色杂芜的衣物间,“要出去啊?”

“佳楠找我陪她染头发,然后我俩吃饭逛街。”

“吃什么?”

“日本料理,”她看着他,“这件怎么样?”

他费力地吞下一口口水,乌云凝结成铅块,硌得他嗓子生疼。

“跟佳楠出去,还用这么打扮?”

“反正时间还早,折腾呗,”随口道,“你不也出去吗?”

“啊?”他反而心虚了,“哦,我……本来想买点儿菜,好好做顿饭,好久没在家吃了。”

她不作声。

他走出卧室,走到客厅中间,此处真是一个不祥之地,他如沐大雨。原来袁霧也会撒谎,面不改色,对答如流,居然还敢直视他的眼睛,问他“这件怎么样”,他攥紧拳头,他没有羞辱过她至少。还有,他没想过离婚,从未。要不是真切地听到了之前的那段话,他不可能对这个谎言产生半点怀疑,她究竟对他撒过多少谎?这绝不是袁雾的第一个谎言。

“老常。”袁雾从卧室里出来,依然穿着睡衣,常远转头看着她。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叫他“老公”,变成了“老常”?尽管这称呼从大学时期沿袭至今,可袁雾是何时加入老同学阵营的?不管怎么说,他还一直叫她“老婆”,自己怎么就成了“老常”?谎言刺穿了他的听觉神经。

“我还是不陪佳楠染头发去了,周末人多,哪哪都没处停车,买菜在家做饭吧。”

正午时分,她逆光站在卧室门口。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是她的声音、语感、头发、体态,一切的视听画面传递出一个信息,小鸟飞走了,留下一只守在窝里的倦怠母鸡。

“那……行啊,一起去买菜吧,我先下楼抽根烟。”经验告诉他,这种情况下需要留给她一个空间,再打一个电话。当然,他也需要。

“你把购物袋拿上,我换完衣服,洗把脸就下楼找你。”

“购物袋在哪儿?”

“门口鞋柜上。”

刚进电梯,常远就把烟点上了。这是他头一回在电梯里抽烟,焦渴地,像一条搁浅的鱼那样,大口大口地吞吐。一股来路不明的情绪冲入鼻腔,混杂着委屈、感动,战胜不名对手的尊严感,他用力睁大眼睛,把眼泪逼回去。

镜子里,袁雾呆坐在床边,成堆的衣服簇拥着她,定格成一张《绝望主妇》的海报。这堆衣服里好些还挂着吊牌,都是直播间里为家人们送福利的便宜货。独自在家的大把时间,她侍弄花花草草,打扫角角落落,连下水管道都清理得没有一丝异味,还是会剩下大把时间。她不是时间的对手,像孩子挖沙子,挖出一个坑,用更多的时间迅速填满。所幸她有了武器,手机。下班到家,往沙发上一躺,点个外卖就开始刷手机,一刷就进去了,连外卖小哥按门铃都吓一跳,谁呢?

然后边吃边刷手机,起初她也发朋友圈,阳台上的花啊,一个人的下午茶啊,情人节的转账记录啊……后来她不发了。因为在“小红书”上看到一句话,真正幸福的人都在忙着过幸福的生活,炫耀幸福的人,是怕别人看穿了自己的不幸。

她可不觉得自己在意别人的看法,且慢,她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年情人节,她发了一张常远给她转账1314的截图,立马就在朋友圈里刷到一条新内容,一个大学女同学发的:秀恩爱就秀恩爱呗,发什么转账记录,跟卖淫似的。下面几十条点赞和回复,一片欢乐的海洋,她觉得自己成了这帮人的笑话。

她和常远是大学时代的模范情侣,毕业后的模范夫妻,昔日的同学离婚的离婚,再婚的再婚,有发达的,有破产的,有出轨的,有出家的,只有他们,还在一成不变地模范着,现在的电视剧都不能超过四十集,他们居然有脸模范二十年?真是令人窒息啊,难怪女生都不跟她来往,搞不好所有人都嗑着瓜子等着他们的大瓜呢。

半夜睡不着,她爬起来把那条朋友圈删了,设置为仅三天可见,再也没发过类似的内容。

她开始网购,网购比追剧效果好,看到一些买家秀和评论,起码她还能笑出来,爱情剧都是假的,尤其国产,剧情拙劣不说,还让她越看越自卑。跟里面被小鲜肉往死里爱的大女主一比,自己就像没活过。她的婚姻呢,外人看着是卖家秀,只有自己清楚加了多少滤镜。她没给过差评,花出去的钱,含着泪也要好评;她也没退过货,嫌麻烦是一方面,主要是有陈姐。

陈姐是袁雾他们单位的保洁,斜背一只小皮包,里面装着手机、钥匙和几百块钱,下了班就去打麻将。陈姐的丈夫是物流公司的司机,挣的钱都交给陈姐。陈姐五十多岁,皮肤紧登登的,身上的肉也紧登登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陈姐的儿子在外地打工,她这辈子没正经上过班,闲得闷了就找份食堂、保洁的工作,不愿意干了就歇几个月。上不上班都没耽误过打麻将。

有一回,袁雾问陈姐,“陈姐,打麻将就那么有意思吗?还有人玩儿通宵,不累吗?”

“你是不知道,”陈姐一听就笑了,“往那一坐,时间过得可快了!一看表,两个点儿就过去了。”

陈姐跟袁雾好,因为袁雾总给她衣服。别人也给陈姐,但别人给的都是自己穿过的,虽说也就穿过几回,总归是旧衣服。袁雾给陈姐的都是新衣服,有的吊牌在,有的没吊牌,那也是新的,有一股新衣服的味儿,陈姐闻得出来。

陈姐也问过袁雾,“袁儿呀,你们一天天净盯着手机,不错眼珠儿地那么看,都是看什么呢?那么有意思吗?”

袁雾也笑,“就跟打麻将似的,拿起手机一点开,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陈姐懂了,陈姐是明白人。

陈姐还跟袁雾说过好些个别的,都是她自己的事儿。其中有这么一件,有一天在麻将桌上,一个牌友一边摸牌一边跟她说,“前两天见着一个女人从你老公的货车上下来。”陈姐停住手,琢磨了一下,问那人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牌友说,“在大市场后面。”陈姐没再多打听,身上带的几百块钱输光了就没接着玩儿。

牌局散了,陈姐回到家,化了淡妆,换上一件袁雾新给她的衣服,橙红色的宽松薄衫,中长款,娃娃袖,棉布料子有一点透,袁雾说实物跟图片色差太大。陈姐皮肤白,穿上这个颜色更显白了,又从衣柜里一件过时的大衣内袋翻出一个手绢包,里面是一条金项链,一只金镯子。陈姐把这两样儿都戴上,穿上一条弹力很大的深蓝色七分牛仔裤,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踩着新买的厚底镶钻人字拖出门了。

她要去大市场,她要以买肉的名义会一会那个女人。听说那个女人的丈夫前两年死了,她一个人在大市场卖肉,供两个孩子念书,日子过得挺难。一路上,陈姐的心也七上八下的,当年要不是婆婆瞧不上她是屠户家的女儿,一身洗不净的肉腥味儿,以死相逼,也就没有后来陈姐什么事儿了。

陈姐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一字排开的红肉摊位,女人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割肉,秤重,麻利地捻开塑料袋把肉扔进去,拿一个大号镊子在装钱的筐里夹出找回的纸币,一同递给顾客。她不用手拿,手已經拿过肉了,不能再碰钱。

陈姐跟袁雾说,“我一见着她,就恨不起来了。有什么可恨的呢?都活到这个岁数了,我又没抓着,抓着又能怎么样呢?不过了?我也有儿子。”

袁雾的眼泪下来了,怎么都止不住,感觉陈姐不是在说自己的事,而是在劝她。陈姐没问,也没劝,只是从自己的小皮包里抽出一张纸巾给她。

陈姐走到女人的摊位前站住,捏着她的小皮包,不错眼珠儿地看女人,看着看着就把女人的脸给看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儿。女人也不吭声,眼睛垂在案子上,案子上的肉按部位切好,红白相间,摆放得齐齐整整。一把尖刀,一个零钱筐,一个磨刀器。

“她可是一点儿也没老,”陈姐给袁雾讲,“不是有句话叫‘时间是把杀猪刀吗?我看在她那儿,时间真就拿去杀猪了。”

袁雾听了又笑,笑得冒出个鼻涕泡,陈姐又给她抽出一张纸巾擦鼻涕。

“给我切一块五花儿,他要给我做红烧肉。”陈姐淡淡地说。

女人连忙拾起刀,拽过一条肉,不由分说割下一块,七分红三分白,又切成见方的麻将块儿,捻开一个白色方便袋往里一搂,扔到秤上。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装着肉块儿的方便袋被扔到秤上,就像奥运会上的体操运动员完美落地。陈姐不动声色地看着,心想,这得卖多少肉啊,风霜雪雨地在这儿站了多少年啊。女人缓缓地把肉从秤上拿下来,像做错了事一样,并没说出价格,只是一套流程习惯了,她把肉放在了陈姐面前的案子上。

陈姐也没问,拉开小皮包,取出一只老式牛皮纸信封,上头写着一串自己的手机号,里面装着三千块钱现金,递给了女人。

“以后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孩子考上大学告诉我一声。”

女人的脸又红了。陈姐隔着摊位朝女人伸出胳膊,手里拿着信封。女人垂着眼睛,没有接。两边摊位卖肉的都看着她们。陈姐把信封放在肉案子上,拎起给她秤好的肉,留下一句,“别再见面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转身走了。走过几个摊位,陈姐回头看了一眼,女人背对着摊位在抹眼睛,旁边摊位卖肉的女人凑过去跟她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拾起信封交到女人手上。

“后来呢?”袁雾问。

“后来啊……”陈姐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就做了红烧肉,我家他吃得可香了,我一块儿没动,”陈姐笑起来,“他问我怎么不吃?我就说啊,我可舍不得吃,这点儿肉是我花三千块钱买的。”

袁雾看着陈姐,眼泪又漫上来,陈姐拍了拍袁雾的手,像个体己的姐姐。

“那……他们还见过吗?”

“不知道,”陈姐说,“我这么做,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知道你俩有联系,我做的对得起良心,你们看着办吧。都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你俩想好,我腾地方。要是还想跟我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男人是看不住的,除非他自己断了念想。”

除非他自己断了念想,袁雾在这句话上绕了好几圈儿,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你俩想好,我腾地方”。模范了这么多年,有些乏了,能在同学群里上个热搜也挺好。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树枝上挂着雨,一闪一闪。

常远坐在湿漉漉的长椅上,电话打完了,通话记录也删除了。时间漫漫,二十年眨眼就过去了,以前他也是这么等袁雾,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在来来往往的女生中找一个,到宿舍里通知袁雾,楼下有人找。那会儿没有手机,宿舍里也没安电话,男生找女生要么站在楼下扯着嗓子喊,要么托人到宿舍告诉一声。常远当然是后者,他是学生会主席,扯嗓子喊有失风度。

有的女生会故意不帮忙通知,让楼下的男生一直等,等不来就再截个女生上楼帮他通知,直到女生下来为止。常远没被捉弄过,不是因为他学生会主席的身份,而是他看女人的眼光毒,他就是能从往宿舍楼里走的络绎不绝的女生中,一眼识中最靠谱儿的那个,第一时间把袁雾给找下来。就像他一眼就认准了袁雾,一只俏丽的小鸟,懂事的女朋友,温顺的妻子,绝对不可能出轨的女人,以及就算丈夫出轨了,她也会原谅他。

他坐在长椅上等,这一等,就把二十年给过了一遍。站在楼下等袁雾时间最久的一次是2002年冬天,宿舍楼下好半天也没人经过,袁雾非拉着他去操场上看流星雨。

他們到了以后,操场上已经站了好多对情侣,相拥在北京干冷的冬夜,等待狮子座的流星雨。袁雾像小鸟一样雀跃在他耳边说,她已经准备好十几个愿望,只等流星了。他问她,要是没有那么多流星呢?袁雾眨着眼睛说,没关系啊,我的愿望是有排名的,按先后顺序许。他觉得好笑,那要是只有一颗流星呢?袁雾说,那就是一个大愿望呗。他问,大愿望是什么?能说吗?袁雾说能啊,大愿望就是,让我所有的愿望都实现!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操场上的情侣们都朝这边看,他不得不把她搂过来,捂住她的嘴。

这只小鸟一直栖息在他身边,他以为她离不开他。直到无意间听到了她的电话,细数了一直以来被他误以为是信任,实际上是她对他的无视后才无比确定,他绝不让她离开。

袁雾站在六楼的楼梯间窗前往下看,只有这个视角能收进楼下的长椅。这一次,常远没在打电话,他弓着腰,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神情凝重。这是她近一年多以来养成的习惯,站在这里,看着他。他每一次下楼买烟,都在这里打电话,踱着步,或坐在长椅上,再上楼丢下个理由,拿上包出门。

他很少十点之前回来,说是怕打扰她休息,径自睡在小卧室。她清醒地躺在床上,她不查他手机,不翻他包。陈姐说过,“查出来有什么用?除非不想过了,要不难受的还是自己。”他更高,手机密码是袁雾生日,从来没换过,不怕她查。网上说,没有一个女人能笑着从老公的手机里出来,袁雾能。常远的手机比东府里的两只石狮子还干净,让他千虑却有一失的是邮箱,大学时用的那个年久长草的邮箱,连常远都不记得关联过一个账号,密码也是袁雾的生日。

袁雾登陆过,12306的出票信息显示,在她丈夫经常出差前往的城市,有一个人也频繁到访他们的城市,并且是她丈夫订的票。她从未点开过那些字体加黑的未读邮件,真相近在咫尺,她却想一直被蒙在鼓里。她一直没下定决心,只好按兵不动,看着他欺骗自己,配合他的谎言,回应一句,好。

眼下,常远就坐在长椅上等她,沉重得像刚刚经历过丧妻之痛。她冷笑了一下,给佳楠发了一条语音:常远要是问你,我今天是不是跟你出去了,你就说是,我陪你去做指甲了,还在海底捞吃了火锅。佳楠秒回一个OK的手势。

袁雾进了电梯,明天上班再给陈姐带几条颜色鲜亮的裙子,她想着。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