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娅达妮娃(壮族)
我经朋友介绍,租住在元朗一个偏僻的大杂院——七十八号大院。说是大杂院,其实是铁皮房,房东以做仓库的名义用铁皮搭建了两排两层楼高的住房,又用铁皮隔成大大小小几十间房分租出去。院子里住了二三十户人家,有香港本地人,有从内地过来的陪读妈妈,还有印尼人和巴基斯坦人。每天放学后,七八个孩子满院子追赶,完全无视房东张贴的“禁止吵闹”。铁皮房不隔音,时常听到下了夜班正在睡觉的人开门出来呵斥两声。
我们刚搬进来的第二天,我陪儿子在院子里打羽毛球。院子其实也不大,北边堆了钢管、砖头和废弃的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马桶,南边是最先住进来的租客开荒种的菜,只留中间可供汽车行驶的水泥路,我们就在中间的水泥地面上打球。
我挥球拍的时候没注意背后有人,不小心打到一个中学生的额头,窘迫极了,赶紧向他道歉。
“阿姨,没事。”他刚放学回到院子里,一直低頭看手机,只用余光瞥了我一眼。
“我家里有活络油,我帮你抹吧?”我还是不放心,问他。
“阿姨,我见过你。”他突然抬起头看了我好一会儿,很肯定地说。
“我们是新搬来的。”我笑了笑。
“我从前见过你,你的痣还在。”他将手机收起来塞进校服的裤袋里,捋了捋前额的头发,向后甩了甩,他的头发有点长,往下梳都遮到眼睛了。
我惊讶地看他,他说的是我左鼻子下那颗黑豆大小的痣。他的脸瘦长并不白净,额头上、鼻子上都长了青春痘,脸上还有很多暗黑的痘痕。我脸盲,盯着他看了很久,还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倒不好意思起来,露出腼腆的笑容,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时想不起。
“那年,你找我妈妈帮弟弟办入园。”他看了一眼我的儿子说道。
我想起来了,七年前,我决定将小儿子转学到香港读幼稚园,由于对香港不熟悉,又错过了教育局电脑派位申请,我便在网上找到他妈妈帮忙。我与他妈妈约在深圳蛇口四海公园见面,他背着书包跟来,头上戴一顶高高的巫师帽,很腼腆的样子,一直躲在妈妈背后。他妈妈告诉我,他在香港上学,学校搞万圣节派对,放学后才从元朗接他回深圳。
我俯下身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读几年级?”
他没有回答我,仰着小脑袋看了妈妈一眼。他妈妈笑了,轻拍他的脑袋,说道:“晓峰,阿姨和你说话呢。”
他还是不说话,他妈妈继续对我说:“这孩子不爱吃饭,十岁了才长这么点,小学四年级了。”
我想到自己的儿子也要成为跨境学童,很想知道像他这样小小年纪,每天背着书包香港深圳两地跑,过着双城学习生活,会不会太辛苦。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你喜欢深圳还是香港?”
他毕竟是个孩子,很快就不耐烦大人间的谈话,早就将书包放在公园的长木椅上,捡起地上的一根干树枝扒草丛,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我看清楚了,草丛里有一个蚂蚁窝,他将巧克力咬了一半丢在草丛里,另一半含在嘴里。
“他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在香港上学了。学习成绩好,就是太内向。”他妈妈将他的帽子摘下,他白了他妈妈一眼,嘴里嘟囔道:“说了以后就住香港,每天过关很烦。”
他妈妈听了,顺手拿起巫师帽拍他的头,说:“我倒不想来回跑,你有本事找你老豆要钱,让他在香港给你买套房子住。”
他顿时不再做声,闷闷不乐的样子,拿着小棍子使劲儿戳草丛里的蚂蚁窝。他嘴里的巧克力已经吃完,嘴角抹了一层棕色的口水,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帮他擦干净,他说了声谢谢后,继续低头看蚂蚁。
他妈妈和我核对完孩子入园的资料后,又和我说SOGO店庆,护肤品便宜,要是我没时间过去,可以帮我买,给点路费就行。我这才知道他妈妈除了做香港升学入学的中介,还做代购。
后来儿子顺利到香港上学,和他一样成了一名跨境生,每天往返深圳香港过着双城生活。有时候我去深圳湾口岸接儿子,偶尔会遇到他们母子俩也从学校放学回来。他妈妈总是大包小包的,他有时候背着书包,手里还帮他妈妈提一个袋子。我和他们打招呼,他妈妈笑盈盈地说代购好忙,每天都要赶回深圳打包东西寄快递。半年后,我让孩子坐过境保姆车,不再去关口接送,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们母子。一晃七年过去了,我的儿子早就从幼稚园毕业,又继续在天水围读小学,和他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跨境生。
那时候他就和我儿子这么大,儿子现在十岁了,已经读小学五年级。
“你是晓峰?长高了,你妈妈还担心你长不大,真认不出来了。”我上下打量他,一点也找不出当年小不点的影子。
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子里,我还没从惊喜中回过神,竟然在这个大杂院里遇见熟人,寻思着一会儿要去找他妈妈叙叙旧。
“你认识他?好可怜的孩子。”院子里一个婆婆在旁边给刚种的菜苗浇水,早就把我和晓峰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和妈妈一直住这里吗?”疫情不能通关后,很多跨境家庭不得不两地分居,香港多了很多像我这样的陪读妈妈。
“从前是,现在他一个人住。这孩子可怜,没妈疼没爸管,以前饿了东家吃一餐西家吃一餐,现在长大了,倒生分了,都在外面吃了饭才回来,要不就打包回家吃。”婆婆摇摇头走开了,我站在原地没明白,不过很快也就明白了,疫情导致迟迟不通关,很多跨境家庭父母走不开,让孩子到香港住寄宿家庭,也有的孩子大了,一个人租房住或者几个同学合租。
晚上,我做饭,儿子要上线上英语课。我还没来得及开通网络,房间里手机信号不好,时断时续,院子里信号好一些,便让孩子带手机到院子里上课。夏天蚊子多,院子里的蚊子更多,儿子才到院子里上了一会儿课,就被蚊子咬得两脚起包,一边挠痒一边哭丧着脸拿手机跑回房间。
“阿姨,这是WIFI账号密码,你试试。”他敲门,递过来一张纸条。
“有公共网络?”我以为房东这么好心,还给院子里的人装网络,便问道。
“不是,我自己的,我住你隔壁,我们就隔一层铁板,你先用。”他冲我笑笑。
“你吃饭了吗?”我炒好了菜,就剩最后一个西红杮鸡蛋汤还没做了。
“放学后在大快活吃了才回来。”他说完,转身走回自己房间。
他在屯门上中学,从家里走二十分钟到西铁站,然后坐两站地铁到屯门,从屯门地铁站出来,还要走二十几分钟的路才能到学校。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他的闹铃声是黄家驹的《真的爱你》,我们的房间就隔着一层铁皮,音乐声响起的时候,我还睡得迷迷糊糊,打开手机看时间,是早上五点四十五分。他总是听完了整首曲子后才起床,大概五点五十分,我躺在床上会听见他穿拖鞋走进洗手间冲马桶的声音,六点整,他准时出门。
我问他:“每天早餐吃什么?”
我们住的这附近连个小卖部都没有,更别提早餐铺,不知道他是不是到学校才吃的早餐。
“我很少吃早餐。”他咧嘴沖我笑笑。
“早餐一定要吃,要不会得胃病。”我朝他屋里看了一眼,他租的是单房,房子小,洗手间和厨房放在一起。洗手台被房东设计成一个长条形的架子,架子上有一个简单的洗手盆,一侧上放一个电磁炉和碗筷沥水篮,他的牙刷杯子也放在上面。
“今晚到我家吃吧。”昨天晚上,在院子里闲聊,东拼西凑的大概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他爸爸是香港本地人,从前是开船的,在深圳认识了他妈妈,在蛇口湾厦村替他妈妈租了个房子。他却不能给他们母子俩一个完整的家庭,香港还有一个家。
“谢谢阿姨,我在大快活吃就好了。”他已经走出小巷子,回头对我说道。
下午外出买菜的时候,我还是多买了一些菜。他每天下午六点左右就回到院子里,那天晚上回来得比平时还要晚一些,都七点了还不见人影。我心里暗想,莫不是我邀请他过来吃晚餐,他不好意思,躲着我呢。
我和儿子照例在院子里打了羽毛球后,才回家做晚饭。饭还没做好,儿子从院子里跑回来,惊慌失措地对我说:“晓峰哥哥受伤了。”
我赶紧跑出小巷子,看到他在院子里吃力地用手在背后托着书包,脸色有点难看,走路一瘸一拐的。我赶紧让他把书包拿给我,问他:“怎么受伤了?”
“下午在学校踢球,不小心伤到了。”他不好意思道。
“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急了,忙问。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他连忙摇头,努力挤出一点笑容。
我从家里找出活络油给他,让他抹一抹,实在不行就去医院看看,拍个片,心里放心。
“阿姨,我还没吃饭。”他已经将运动鞋和袜子都脱了,左脚的脚踝又红又肿,没有流血,表皮也没有破。
“你先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后开饭。”我说道。
他换下校服,穿一套旧的家居服,在受伤的左脚抹了活络油,趿着人字拖,从家里拿一副碗筷过来。
“这碗好久没用过了。”他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蓝底花纹瓷碗说道。
“你妈妈很久没来香港了?”我给他盛了一碗米饭,问道。
“一年多了,她生了妹妹后,身体就不好。”他的眼睛望着手里的饭碗,淡淡地说道。
他妈妈结婚了,结婚前,她替他在香港租了这个房子,还陪他一起在大杂院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平时,爸爸来看你吗?”我给他夹菜,问道。
“他很忙,帮哥哥照顾孩子。”他低头扒着碗里的饭,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我们不再说话,只吃饭。吃了饭后,他又坐了一会儿,我把他的碗筷洗好,他要拿回家,我说放我家吧,以后你就来我家吃饭。他摇头,说:“这样太麻烦你了,我在大快活吃习惯了。”
他在香港,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哥哥姐姐都成家有自己的孩子了,而他,还是个孩子。
过了几日,他还在学校上学。院子里来了一个老头,带一个三四岁模样的男孩,面相有点熟悉,院子里的姐姐在我耳边低语道:“那个是晓峰的老豆,以前他妈在的时候,来了晚上就不走,弄得动静很大。”
他带小男孩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后,走进巷子拿钥匙打开晓峰的房间,让小男孩跳在床上玩。
“多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老头拿张凳子坐在床边,男孩把床当蹦蹦床玩得很开心,他随身的黑色背包随意地扔在晓峰的写字桌上。
“以前他妈妈在的时候,每个星期都来,来了又不多给点钱,他妈妈不乐意了,说要回去嫁人,他以为是吓唬他。还当我们的面说她要是能嫁出去,他给她准备嫁妆。她真的回去嫁人了,他跑来把房间里的东西都砸了,把他妈妈的衣服扔到院子里烧了几个小时,那烟雾臭的呀,能熏死个人,气得晓峰和他打了一架。我们都以为他再也不来了,过了三个月,他才又来了,也不打扮了,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以前可是喷香水的,臭显摆。”邻居的姐姐悄悄说道,他们和他妈妈都熟,都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经常来看晓峰吗?”我问。
“有时候一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两三个月也不见人影。只是过来坐一坐,像个客人。”邻居姐姐在地上呸了一口,不屑地说道。
才没多会儿,小男孩就吵着要出去玩,他骂骂咧咧地领小男孩到院子里,院子里还有一个两岁的小男孩,两个小朋友很快就玩上了。晓峰放学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见到他爸爸和小侄子,倒不显得奇怪,虽然脚还没完全好,很高兴地一把抱住小侄子,却不怎么和他爸爸说话。
“房租交了,生活费紧着点用。”他爸爸从包里掏出钱递到他手里,他默默地接下来塞进口袋里,眼睛却望向天空,那天是阴天,天空灰蒙蒙的,不见一丝云彩。
他的侄儿早就叫饿了,老头从背包里掏出一块面包和孩子的水壶,想了想,又在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袋小饼干塞给晓峰。晓峰不接,说他没钱,从不吃零食。
“你知道我是真没办法,我没工作了。你妈也不管你,以后你怎么办呢?”他爸爸叹口气。
“天都黑了,我送你们去坐车。”他还是接过了那袋小饼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他送他爸爸和小侄子回来后,心情好像很失落,回到院子里,低着头,见人也不打招呼,径直地回自己房间关起门。过了很久,我听见他在放音乐,便去敲他的门,叫他过来一起吃晚饭,他摇头,说不吃了。
我看到他写字桌上那袋小饼干已经拆开,想必他吃了他爸爸给的饼干,就没再坚持请他来家里吃晚饭,从冰箱里给他拿了一杯鲜牛奶送过去。
“他嗜酒,把工作丢了。”他对我说。
“他说是我妈要嫁人,他才嗜的酒,喝了酒还敢开船,差点葬身海底,工作就没了。”他继续说,我没打断他,他已经把我当成院子里最亲的邻居,有事没事愿意聊两句。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沉默的,每天放学回家后就做功课,极少和院子里的同龄孩子一起玩。他的功课很好,读的又是全英语教学Band1的学校,每天都忙到十二点才睡。
他爸爸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晓峰为了省电,时常晚上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路灯下读书。每每这时,我就从家里拿出驱蚊定神的艾条在他身边点燃。晚风吹来,院子里弥漫着艾草的香味,他总是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已经很晚了,他从外面回来,还没进自己家门,先敲我的门,递给我一个打包盒,说请我们吃宵夜,是一份椒盐皮皮虾。
“弟弟,快来吃。”他招呼道,我们三个人坐在桌前,他将一只大虾夹到儿子的碗里。
“今天店里的皮皮虾进多了,我加了两个小时班,老板送的。”他咬了一口,脸上绽放出青春的笑容,这是我见他第一次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
“你在那儿打工多久了?”我知道他每个星期六中午就去流浮山的一个大排档做小时工。
“也没多久,去年才去的。以前没长高个,也没力气,人家老板才不收,怕做不来。”他的牙齿其实挺好看,很整齐,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一个小时四十港币,每个星期六做八小时,老板给三百港币,还免费吃两餐员工餐,有时候店里忙不过来,就加一个小时的班。”他说道。
“这老板抠门,八小时三百二十港币,还少付二十。”我做了十几年财务,对数字很敏感,不禁替他打抱不平。
“也不是了,还吃两餐饭呢,吃饭也要时间,是不?”他脸红了,好像做错事似的,赶忙替老板辩解。
“你怎么想到去做小时工的?”我话一出口,便觉得该打自己两巴掌,这不多余吗。
“我妈妈说她累了,她要结婚了。她结婚了,就管不了我了。不过要不是疫情,她也不会真的不管我。疫情不通关,她来一趟不方便,还有个小妹妹,她那边的老公也不高兴,她让我找老豆要钱,我老豆的钱现在都是大娘管着,又没工作,能帮我付房租就很好了。”他眼里闪着泪花,我问他要不要喝点饮料,他问我,有啤酒吗,如果可以,他想喝一杯啤酒。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冻啤酒,他接了过来,却没有喝,又还给我,说道:“算了,还是喝可乐吧。”
“每天都有和妈妈联系吗?”我翻过他妈妈的朋友圈,已设置成只允许朋友查看最近三天的朋友圈范围,一直没更新,不像从前做代购的时候,一天发几十条。
“偶尔,她很忙,我长大了,她要照顾小妹妹。如果我和她聯系太多,她老公会不高兴,我不想让妈妈难过。”他用纸巾擦了擦脸,眼角总是湿湿的一直擦不干。
“通关后,你还会回深圳和妈妈一起住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通关,自从到香港陪读,我天天就盼着通关能回家。
“我妈妈已经不在深圳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
“不在湾厦村住了?”我一惊,记得几年前他们一直住在蛇口的湾厦村。
“我们早就不住蛇口了。湾厦村的房子每年都涨房租,我老豆没有钱给她,她租不起深圳的房子。她现在的老公在东莞上班,她已经搬去东莞住了。她说她租的是两室一厅的房子,如果我回去,她让我睡一间。我知道,妹妹长大后要睡那间房。”他喝完可乐,说今天好累,要回家睡觉了。
“明天中午,我包饺子,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饺子吧?”我起身关门的时候,问他。
“不了,我明天约同学去图书馆做作业。”他长得真高,我和他站在一起,才到他的肩膀,就是身体单薄了些。
中秋节,我们一起在院子里赏月烧烤,他刚开始不愿意参加,推说还有好多作业要做,一直关着门,我给他烤了一个鸡翅和几块牛肉,让孩子送去给他,他端着盘子从巷子里走出来。
“靓仔,来,帮忙烤一下。”院子里的大姐招呼道。
他走过去,站在烧烤炉前翻炉子上的烤肉,嘿嘿笑,说:“真香。”
我们吃完烧烤后拿出月饼赏月,我问他:“中秋节,没去和你老豆一起过?”
他犹豫了一下,对我说道:“阿姨,我老豆生病了。”
“严重吗?”我问。
“喝酒时中风了,在医院住院。”他低下头。
“谁告诉你的?”我在切月饼,手停了下来。
“哥哥。他们希望我能去医院照顾他,其实他们都知道我的存在,以前假装不知道。”他凄凉地一笑,月亮已经升得老高,洁白的月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那你要去吗?”我问。
“妈妈让我去,妈妈说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了,我不知道我家在哪,老豆的家其实也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蛇口湾厦,我小时候和妈妈一起住的地方。”他不吃月饼,说太甜腻了,吃不下,剥了一个桔子,却酸得他直皱眉头。
“我以前也住湾厦,不过那时候你还没出生。”我看到他眼里的泪水,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回不去了。”他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低声说道。是回不去了,谁也回不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
“还有一年就中学毕业了,你有没想过去哪读大学?”我转移了一个话题。
“我的成绩留在香港读大学没问题。”他嘴角向上一扬,露出自信的笑容,那是我喜欢的笑容,是年轻人特有的。
“有想过考回内地的大学吗?如果成绩不错,在内地可以选985的大学。”这几年,港生考回内地大学的不少,特别是跨境生,很多中学毕业后又考回内地,以后也方便在内地发展。
“我以后还是留在香港工作,在香港读大学,方便向政府申请贷款补贴。”他说。
“你准备报考哪所大学,你想学什么专业?”
“我想学医,最好能去浸会大学,以后毕业了好找工作。”他仰脸望向天空,天上那轮明月挂在浩瀚的天空,像一盏明灯。他一定在憧憬美好的未来,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
“我们好多同学都准备出国留学,英国、新加坡、澳洲、加拿大和美国,以后等我存够钱,我也想出去看看。”他甩了甩额前的头发。
“香港不好吗?我们这么辛苦地跑来香港陪读,我就希望我儿子以后留在香港读大学,不留香港就考回内地的大学也行。”我说的是真心话。
“香港也很好,就是太小了。以前还好,放假了可以去内地玩玩。这两年,疫情不通关,大家都憋坏了。等恢复通关了,我也回一趟内地,去深圳逛逛,蛇口有一个面馆,我想去吃一碗牛肉面。”他和我说起了从前他住的地方,楼下那间面馆,老远就可以闻到牛肉汤的香味。
“香港也有很多面馆,也有很多牛肉面,却吃不出那味道来。”他突然悲伤起来,我点点头,有一些味道和爱,永远留在记忆深处。
“如果通关了,你会去东莞妈妈家吗?”我前段时间在微信上给他妈妈留言,他妈妈一直没回复过我,或许那个微信号早就不用了。
“通关了,妈妈就过来看我了。”他不太愿意别人提到东莞。
那一夜我们聊到了很晚,我太困了,回家睡觉的时候,他还继续坐在院子里读书。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出门了,去医院看他老豆,他老豆中风后偏瘫了,话也说不利索了。
“大娘没有赶我出来,以前大娘不允许我踏进他们家,她说一辈子都不想见到我,这次她竟然叫我的名字,还对我说‘晓峰,来了。”他好像很兴奋,一直反反复复和我回忆他老豆的老婆对他说的话。
“哥哥姐姐不在?”我问。
“不在,他们都忙,只有大娘在,我去的时候和大娘一起帮我老豆擦了身体。大娘好像知道我一定会来似的。”他脸上的青春痘随着他不停地说话,像跳跃的标点符号,我不忍心打断他。
“我答应大娘,放学后就去医院替我老豆擦洗身体,我老豆一直抓着我的手,嘴里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中风的人怎么就说不出话了,以前他喝下酒后就会不停地说。”他问我有没有啤酒,我拿给他,还是上次从冰箱里拿过给他的那瓶,他说好渴,照顾老豆一天,还没喝过一口水。
他老豆很快出院了,有一日他来向我辞别,说要搬去老豆家住,方便晚上照顾他。末了,他才说,老豆生病了,没有人替他付房租,大娘和哥哥姐姐商量后,让他在老豆的房间支一个折叠床睡觉,他老豆家的房子也很拥挤,但他妈妈对他说他这是回家了。
“阿姨,我这算回家吗?其实我心里没底,渴望又害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功课越来越紧张,又要照顾生病的老豆,周六还要去大排档做一天的小时工,虽然说话时还喜欢对我笑,我却时常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一丝丝疲惫。
“不要忘了你的大学梦,考上大学,记得回院子里和我们一起分享你的喜悦和成就。”我对他说。
“阿姨,我会的。”晓峰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我告诉他我准备回深圳过年,待在香港半年后,我也向香港几所大学的教授们提出了申请,如果能被录取,我也将成为香港大学的一名硕士研究生。
“可以回吗?”他问。
“我抢到了隔离名额,回酒店隔离七天,在家隔离七天,再加七天的健康监测,过了年再回香港。”深圳南山的家和香港元朗的租屋,明明就只隔一座大桥,却只能遥遥相望。
“从前回深圳多方便。”他好像想到了从前跨境上学的日子,每天和妈妈一起从深圳的家里出发到香港上学,晚上又一起从香港回深圳住。
“疫情很快就会过去的,到时就恢复正常通关了。”我安慰他,其实,我们心里都很迷茫。疫情后,他就没有再见到妈妈,我不知道通关后,对他又意味着什么。他妈妈已经有了新的家,又有了一个妹妹,他马上就搬去和他老豆住了,对于他来说家已经完全改变了。
我以为回深圳只需过个年就能重新回到香港。但事与愿违,香港再次爆发了疫情,学校提前放假,我不得不延期留在深圳并退掉七十八号大院的房子。
半年后,我和儿子再次回到香港上学。然而,当我准备使用之前在香港购买的手机号码时,却发现它没有通过实名认证,回深圳后也未及时续费,已经被停用了。于是我又不得不购买了一个新的号码,希望能够联系上晓峰。
当我满怀希望拨通晓峰的手机号码,却只听到空荡荡的语音回复。我尝试多次拨打,都得到同样的结果,晓峰的电话号码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一个晚上,我和儿子回到一年前我们居住的七十八号大杂院向住户打听晓峰的下落,但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或许因为彼此生活有异,或許因为缺乏交流,院落里的人们慢慢地变得疏远了。还有人开玩笑说,不管怎么样,晓峰肯定还在香港。我点点头,他已经回到老豆身边,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晚风吹过大杂院,我似乎又看到了晓峰坐在院子里借着路灯读书的身影,我对他未来的前景充满期待和祝福,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在香港再次重逢,共同回忆那段难忘的时光。虽然相遇也许只是生命中短暂的交集,但是那些永恒的回忆和情谊,将永远刻在我们的心中。我坚信,晓峰在经历一段颠沛流离的岁月后,已经变得更加坚强和乐观,他一定还会继续追求自己的梦想,怀揣坚定的信念和勇敢的前行态度,向着更光明的未来迈进。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