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振铎
这一天的清晨,天色还不曾大亮,我在睡梦里被电话的铃声惊醒。
“听到了炮声和机枪声没有?”C 在电话里说。
“没有听见。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日本人占领租界,把英国兵缴了械,黄浦江上的一只英国炮舰被轰沉,一只美国炮舰投降了。”
接连又来了几个电话,有的从报馆里的朋友打来的。事实渐渐明白。英国军舰被轰沉,官兵们凫水上岸,却遇到了岸上的机枪的扫射,纷纷死在水里。
日本兵依照着预定的计划,开始从虹口或郊外开进租界。被认为是孤岛的最后一块弹丸地,终于也沦陷于敌手。我匆匆地跑到了康脑脱路的暨大。
校长和许多重要的负责者们都已经到了。立刻举行了一次会议,简短而悲壮的,立刻议决了:
“看到一个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经过校门时,立刻停课,将这大学关闭结束。”太阳光很红亮地晒着,街上依然熙来攘往,没有一点异样。我们依旧摇铃上课。
我授课的地方,在楼下临街的一个课室,站在讲台上可以望得见街。学生们不到的人很少。
“今天的事,”我说道,“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吧?”学生们都点点头。“我们已经议决,一看到一个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经过校门,立刻便停课,并且立即将学校关闭结束。”
学生们的脸上都显现着坚毅的神色,坐得挺直,但没有一句话。
“但是我这一门功课还要照常讲下去,一分一秒钟也不停顿,直到看见了一个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为止。”
我不荒废一秒钟的工夫,开始照常讲下去。学生们照常记笔记,默默无声的。
这一课似乎讲得格外亲切,格外清朗,语音里自己觉得有点异样;似带着坚毅的决心,最后的沉着;像殉难者的最后的晚餐,像冲锋前的士兵们上了刺刀,“引满待发”。
然而镇定、安详,没有一丝紧张的神色。该来的事变,一定会来的。一切都已准备好。
谁都明白这“最后一课”的意义。我愿意讲得愈多愈好;学生们愿意记录得愈多愈好。
讲下去,讲下去,讲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应该讲授的东西,统统在这一课里讲完了它;学生们也“沙沙”地不停地在抄记着。心无旁用,笔不停挥。
别的十几个课室里也都是这样的情形。
对于要“辞别”的,要“离开”的东西,觉得格外地恋恋。黑板显得格外光亮,粉笔是分外白而柔软适用,小小的课桌,觉得十分可爱;学生们靠在课椅的扶手上,抚摸着,也觉得十分难分难舍。那晨夕与共的椅子,曾经在扶手上面用钢笔、铅笔或铅笔刀,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涂写着,刻画着许多字或句的,如何舍得一旦离别了呢!
街上依然平滑光鲜,小贩们不时地走过,太阳光很有精神地晒着。我的表在衣袋里嘀嘀嗒嗒地走着,那声音仿佛听得见。
没有伤感,没有悲哀,只有坚定的决心,沉毅异常地在等待着,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远远的有沉重的车轮碾地的声音可听到。
几分钟后,有几辆满载着日本兵的军用车,经过校门口,由东向西,徐徐地走过,当头一面旭日旗,血红的一个圆圈,在迎风飘荡着。
时间是上午10时30分。
我一眼看见了这些车子走过去,立刻挺直了身体,做着立正的姿势,沉毅地合上了书本,以坚决的口气宣布道:
“现在下课!”
学生们一致地立了起来,默默地不说一句话;有几个女生似在低低地啜泣着。没有一个学生有什么要问的,没有迟疑,没有踌躇,没有彷徨,没有顾虑。每个人都已决定了应该怎么办,应该往哪一个方向走去。
炽热的心,像钢铁铸成似的坚固,像走着鹅步的仪仗队似的一致。从来没有那么无纷纭的一致的坚决过,从校长到工役。
这样的,光荣的暨南大学在上海暂时结束了它的生命,默默地在忙着迁校的工作。
(选自《郑振铎作品精选》,郑振铎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本刊有删改)
郑振铎的《最后一课》是一篇随笔散文。此文真实地再现了1941 年12 月8 日上海这一座“孤岛”沦陷时,郑先生在暨南大学上最后一课时的情形。“这一课似乎讲得格外亲切,格外清朗,语音里自己觉得有点异样”,“讲下去,讲下去,讲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应该讲授的东西,统统在这一课里讲完了它;学生们也‘沙沙’地不停地在抄记着。心无旁用,笔不停挥”。在郑先生的笔下,这“最后一课”的情形与都德笔下的“最后一课”多么相像。所不同的是,都德的《最后一课》是小说,此文是随笔,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主题:爱国。同学们阅读时,要注意体会散文和小说的不同点。
同样是表现爱国情感,都德的《最后一课》与郑振铎的《最后一课》在内容的表现上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