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尘(下)

2023-10-09 12:23李子昊
科幻世界 2023年7期
关键词:陈医生

李子昊

一场绵密漫长的“学术交流”后,陈医生终于赢取了君迟的信任,“潜意识舒适区拓扑投射”的治疗得以真正开始。君迟与依尘谨遵医嘱,开始了“病愈”之旅,日子似乎越来越好。但治疗真相却另有隐情,主人公的挚爱依尘这两年多遭受了什么?她为何一直温柔美丽、乐观坚强?

接下来的八个月和陈医生出现之前的八个月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君迟的眼睛依旧整日折磨着他。他还是不能看屏幕,不能见光,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可以适当地读读纸质印刷品了。因此,硬说区别的话,大概就是他不再需要依尘给他读那么久的小说,也不再需要她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她可以花更多时间在工作上——这点他感到十分欣慰。

半年多里,陈医生没有再来访过哪怕一次。这位医生的出现就像君迟这一生浩瀚无垠的时间之海中一粒意外落入的小石子,“扑通”一响后,只剩随时光散去的记忆涟漪。起初的几周,君迟的确经常想起他,盼望着他的再次到来,盼望着他的疗法能治好他的病。可这样的期盼就如一根蜡烛般一天天燃尽,只在最后一丝微光后凝结成一片殷红色的伤疤。八个月过去了,现在君迟只在踱步到拓扑投射的边界时才会偶尔想起他,但这种念头也仅仅一闪而过。在君迟的脑海中,陈医生就跟过去给他看过眼病的许许多多医生一样,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毫无象征意义的符号、一尊中空的一碰即碎的雕像。他骗了自己吗?或许吧,但君迟不在乎,这只不过是又一次失败的尝试罢了。“毕竟,有谁会比科研工作者更清楚失败的滋味呢?”君迟时常自嘲地想。

在这八个月里,君迟从未走出过投射出来的舒适区(即地图上的阴影区域)——非不为也,乃不能也。他的眼睛还没康复到能独自走出去的程度。与其冒着加重病情的风险尝试,还不如安分守己地在家养病。况且,陈医生也叮嘱过不能刻意地强迫自己走出去。“独自,独自……”不知为什么,尽管陈医生的形象早已模糊不清,他最后一句话中的这两个字却一直如鲠在喉地卡在君迟的脑子里,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痛觉神经。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就是那个他提交完休学申请当晚做的漂在海上的梦。每一次他都努力游向小岛,有时艳阳高照,有时大雨滂沱,但每一次都被浪潮推向大陸,离小岛还有岛上的人越来越远……他总是在绝望的窒息感中醒来,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对此,他产生了一种“我命由天”的无助与宿命感。

就这样,八个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但今晚是特别的。今天早些时候,君迟正倚在沙发上闭目休息,旁边突然传来了依尘兴奋的尖叫声。他睁开眼,看见依尘双手捧着电脑,在茶几旁蹦蹦跳跳的,整张脸从下巴一直红到耳根。他问她怎么了。依尘知道他没法看电脑,于是将她刚刚收到的一封邮件读给他听。

君迟只听了两句开头,便也激动得双手高举,一个劲地喊着“Yes!Yes!”,就像一名在总决赛抢七中投进绝杀的篮球运动员。原来,依尘心仪已久的一家互联网公司终于给她发来了录用通知。近两个月来,依尘在工作之余做了无数套模拟试题,挺过了两轮机考、三轮面试,才终于等到这一天。君迟太为她感到高兴了,而埋藏在这高兴最深处的则是一种罪行得赎般的解脱。当初因他的缘故,依尘主动放弃了各项条件都十分优越的简街资本的工作,换来国内小企业的一份普通差事,这无疑是大材小用。君迟曾无数次在心里暗暗发誓,等病好了一定要设法报答她。但这太难了。且不说他的眼病什么时候能好,就算好了,对她这么大的牺牲,他也几乎没机会报答。现在,依尘凭借自己的努力再次攀上了她曾经登上过的最高峰,君迟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耽误她的前程。

“不过有个问题,”依尘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就如一块浸入冰水的沸铁般瞬间冷却下来,“这个工作它……它不能在家办公。所以我以后白天可能没什么时间陪你了……”依尘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低下头,不敢与君迟的目光相接。但她又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我不会加班的。而且公司离家近,下午六点前我肯定就到家了。”

君迟痴痴地看着依尘的脸:她今年二十五岁了,眼角边已经现出了几缕淡淡的鱼尾纹,鼻翼旁也有两条更加明显的法令纹。她脸色泛黄,没有什么血色,额头和双颊上长了好几颗痘痘,眼袋的面积也已超过了眼睛本身的面积。君迟知道,这一半是由于近两个月加倍的劳累,另一半则是因为两年半以来她对他的日夜照顾与担忧。他脑中浮现出依尘刚和他在一起时的模样。那时她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活泼、阳光,说起话来声音总是那么高亢清脆,像一只打鸣的公鸡——天晓得他因为这个比喻被她“家暴”了多少回。“是百灵鸟,百灵鸟!”依尘总是一边撇着嘴一边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教训着耳朵被揪得“哎哟哎哟”喊疼的君迟。在那段日子里,君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捏依尘的脸。她的脸肉嘟嘟的,捏起来像一大颗弹性十足的水果软糖。这个嗜好从初中一直持续到研究生阶段。每当君迟提出这个请求时,依尘总会用温柔宠溺的语气嗔道:“还捏,都被你捏出法令纹了。”他则会调皮地回应道:“不会的。再说,你看我的法令纹多明显,你加上两条咱俩岂不是显得更般配。”然后他们就嬉戏打闹起来,在一阵笑声中融化成一杯浓香的热巧克力、一首悠扬浪漫的小夜曲,或是一抹紫红的晚霞。人们都说“热恋中的男女就像一对不谙世事的孩子”,这话一点儿不错。

此刻,依尘那句“我以后白天可能没时间陪你了”就如阿波罗的神箭贯穿了君迟的胸膛,使他感到钻心般的疼痛。她为什么,又凭什么为此感到抱歉呢?的确,这两年半多的白天夜晚,她都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可她也是独立的个体,不是众神赐给他的保姆,更不是他的附属品。她有她自己的生活。“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的皱纹,”君迟拷问着自己的内心,“看看你把她变成了什么样!”

君迟回想起八个月前,2020年7月21日的傍晚,那是依尘自从他得病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脆弱的一面。她说她很累,很痛苦,快要崩溃了。她说她受不了君迟这样的状态,这副一成不变的行尸走肉般的模样。她说每天起床看到躺在旁边的他,就觉得今天比昨天更加冰冷。她说他摔进了一个大坑里,她在上面用尽全力试图拉他上来,可他自己却垂着双手,丝毫没有攀爬的欲望。她说了很多很多。到后来,她一边哭一边大口喘着气,声音都哑了,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干呕,仿佛积蓄了两年的苦水终于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她歇斯底里地甩着手、跺着脚,蓬乱的头发在书房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可怖。她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只有在恐怖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女鬼。

君迟默默地听着,眼神涣散地看着前方。他没有把目光聚焦在依尘身上,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很疏远,很陌生。他仿佛突然不认识她了,不认识这个已经和他相处了十年,在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陪伴了他两年的爱人。就如同一个人盯着一个汉字瞧了很久以后,这个字便会变得陌生起来,每一撇每一捺都出现在最不合理的位置上。十年,一百二十个月,五百二十二周,三千六百五十二天,依尘的全部青春年华。君迟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听着,直到依尘实在说不下去了。她弯着腰,双手撑在抖个不停的膝盖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一句:“这个病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要自己挺过来,别人是帮不了你的。”

君迟不知道依尘期待的回应是什么。是过去安慰她吗?是承认自己的错误吗?是一声不响地离开,让她独自安静一会儿吗?或许在另外的某个平行宇宙里,他的确这么做了,但在这个宇宙的地球上,在这座城市的这个房间里,君迟只感到心中升起了一阵无法抑制的怒火,仿佛整个人变成了一颗即将爆炸的超新星。依尘凭什么在他面前抱怨这些?这两年里,眼睛难受的不是她,没法学习工作的不是她,一次又一次咬着牙告诉自己“明天会更好”的不是她,被世界抛弃了的不是她。她居然说她在拉着他,而他却没有努力爬出坑去。她难道瞎了吗,傻了吗,看不到他分分秒秒的努力吗?苍天啊,君迟无法相信,那样的话居然出自他最爱的人口中。

君迟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提起身旁的黑色椅子,用尽全力将它摔向对面的淡灰色墙。“砰”的一声巨响,墙面登时被砸出一个大洞。椅子断成了三四截,一时间木屑和石灰粉飘散在空中,给本就阴森的房间蒙上了一层充斥着莎士比亚悲剧气息的硝烟。依尘吓坏了。她蹲在地上,双手捂着头,全身发抖,泪水不停地淌着。她不敢看他。在那一刹那,她从一个发病的女鬼变成了一个脆弱的孩子,就像一个婴儿面对着四周隆隆的天雷。然而对君迟而言,这只不过是震怒交响乐的序曲。他用手指着蜷缩在墙角的依尘,大声吼道:

“我没有努力?!你说我没有努力是吗?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年里每一天受的苦比我从出生到二十三岁受的苦的总和还要多?每一天!你说我没有努力,那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啊,你抬头啊!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我现在的样子就是你所谓的没有努力的样子吗?我看上去很开心很自在是不是?你说话啊!我看上去很开心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我就问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啊!

“你很累,你快要崩溃了,那我呢?我不累吗?我没有崩溃吗?你不是病人,我才是!你可以工作,可以读书,可以看手机电脑,可以随时出门,可以和朋友说笑,我可以吗?我在问你话啊!我可以吗?你有麻省理工的硕士文凭,想干什么都行,我呢?我读博都读不下去了。我一个大龄本科生,天天躲在家里,我以后怎么办?换成你你会怎么办?你说我行尸走肉,是啊,我就是一具僵尸,因为我活着已经没有目的了。你要不要拿刀砍我一下,看看我还有没有血能流?你去拿刀啊,你怎么不动了?你去啊!

“你说这病是我自己的事,你说你帮不了我,没错,你帮不了我。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你滚啊!你给老子滚!我的病我自己想办法。你说我要自己挺过来,那我就自己挺,挺不下去我就去死。我死了也不用你来替我收尸!你满意了吧?赶紧给我滚啊!我死的那天不想看到你!”

君迟吼完最后一句,才发现自己也早已泣不成声。在之后的几分钟里,他们没有说话,也都没有动。整个房间里只回响着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哭声,连上帝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为自己哭,还是在为彼此哭。在他们四周,穿过密不透风的混凝土墙壁,是整座城市翻涌的灯海和人潮。这个房间就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中灰暗的一角,一丛盛放的玫瑰花圃里的一块小小的墓碑。

他们就那样僵在原地。过了良久,依尘才终于慢慢站起身,一跌一拐地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袋子和一个书包。她把椅子的残骸放进袋子,又在书架上挑了些计算机科学和数据科学的书塞进书包。整个过程,她都没有看君迟一眼。然后她又出去了。君迟听见隔壁卧室传来些微响动,想必是依尘在收拾她的衣服。又过了好一阵儿,脚步声和袋子的沙沙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

“咔嗒。”一片死寂。

有那么一刹那,君遲想要追出去,抱住她,跟她说声对不起。但仿佛有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的心神,缚住了他的双脚。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他知道现在是傍晚,天空一定是火烧般的殷红——那是他心里的血染成的颜色。

君迟记不太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想他一定是喝醉了,睡着了,或是因过度悲伤愤怒而晕过去了。等到他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依尘已经回家了,还带来了陈医生为他看病。君迟连忙冲过去抱住她,一个劲儿地向她道歉。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又过了八个月。这八个月里,他俩谁都没有再提起过那次争吵。那只不过是爱情路上一颗较大的绊脚石,他们被绊倒了,站起来,互相搀扶着继续前进,就这么简单。君迟回过神来,想到适才依尘因为“白天没时间陪伴”而向他道歉,心中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过,嘴里变得苦苦的。他为那次争吵感到羞愧,那时的他是多么愚蠢、多么自私、多么卑鄙。依尘为他付出了那么多,而他却视之为理所当然。但君迟已经不是八个月前的他了,他觉得依尘当时说得没错:他的确只能靠自己挺过来,即便是依尘,也不能背着他走出这片沼泽。

君迟看着依尘,一脸宠溺地说道:“你白天本来就该去工作呀,我又不是个刚出生的宝宝。何况,你都陪了我两年半多了,就算我原来是个宝宝,现在也早长大了,不是吗?”

依尘开心地笑了。她眼角的鱼尾纹和鼻侧的法令纹都更明显了,君迟却觉得她年轻了十岁,变回了那个活泼开朗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女。时间就像秋叶,它们落啊落啊,不停地落着,直到人生之树变成一具干枯的骨架。但在某个幸运的瞬间,它们会被轻轻吹起,在风中如黄杉仙女般翩翩起舞——在这一刻,每片叶子都变回了年轻的模样。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是君迟热爱秋天的理由。

不知为什么,想到秋天,想到这句话,君迟心头蓦地一荡。依尘也爱秋天,她说是因为金黄是蛋黄酥的颜色——果真如此吗?

依尘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满腔欢喜地说道:“那我现在就去买点蛋黄酥。我们今晚要吃顿大餐,好好庆祝一下!”

“去吧,宝贝。”君迟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调皮地捏了捏依尘的脸,目送着她一蹦一跳興高采烈地出门。她最喜欢的那家糕点店离小区有点儿远,他们平时外出散步不会去到那里,所以依尘也并不经常去那儿买蛋黄酥吃。

“那家店在我的潜意识舒适区的拓扑投射范围之外。”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又在君迟心中激起一阵涟漪。他已经好久没想到过这点了。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君迟感觉有一道火光划过他的脑海,点亮了里面的一团迷雾,却又在转瞬之间熄灭。君迟知道那团迷雾里面藏着一个缥缈却必定存在的答案,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去抓,那答案总像幽灵般从他的指缝中溜走,只留下一丝淡淡的寒意。

那天晚上,依尘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全都是君迟最爱吃的:上汤娃娃菜、芦笋炒肉、水煮牛肉、芝士汉堡……饭后,他们开了一瓶加拿大威代尔白冰酒,倚在沙发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嚼着蛋黄酥。

“这组合倒还真不错。”依尘满口蛋黄酥囫囵地说着。

“是挺好的,只可惜还缺了点东西。”

“啊?缺了什……”依尘一句话没说完,君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凑近她身旁,在她花瓣般柔软清甜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哎呀!”依尘一边娇嗔着,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脸上仿佛被芙罗拉女神①点缀了几朵淡粉色的樱花,整个世界与她相比都黯然失色。

接下来的几天是他们这两年多以来最开心的时光。依尘辞去了之前的工作,又暂时还没入职新工作。君迟整日依偎在她怀里,听她给他唱歌、读新闻、读小说——就像他刚得病的那段日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房间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他们隐约又回到了从前一起赏花、赏雪、赏月的青春年华。眼干仍然困扰着君迟,但他仿佛和它产生了一种默契的共生关系,使疾病成了正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得了慢性咽炎的老师依旧去给学生们上课一样。有一回读到《陆小凤传奇》,依尘还故意放开嗓子念着花满楼的一句话:“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好哇,我还没瞎呢,你就先给我打起预防针了。”君迟一边笑,一边扑上去挠依尘的痒。依尘“哎哟”一声,抛下书本闪身躲开。他们就这样嘻嘻哈哈地满屋子你追我跑,绕着餐桌转来转去,直到最后两人都累得不行了,才一齐瘫倒在沙发上。

“喏,喂你一块蛋黄酥,给你赔不是啦。”

君迟幸福地张开嘴,蛋黄酥香甜酥脆的口感传遍了他的每一颗味蕾,还带了一抹依尘指尖的幽幽清香。

他们每天也同往常一样在小区会所打乒乓球。只不过君迟之前都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去——他的眼科和心理科医生都建议他每天运动,但现在的他才是真正为了享乐而去。依尘的球技远不如君迟,因此在过去的两年半里,球场上的她经常成为他的发泄对象。君迟像一头饥饿的狮子疯狂地撕扯着猎物,而依尘面对一个又一个势大力沉的扣杀却只能狼狈地躲闪着。现在,君迟终于像一位君子和一个典型的男朋友一样,慢慢地给依尘喂着球,故意放高球让她扣个过瘾,甚至用左手和她打得有来有回。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叫君迟,原来是‘迟到的君子’的意思。你这位君子,让我算算啊,”依尘装作一脸认真地扳着手指数着,“迟到了快三年了呢。”

“这个……”君迟讪讪地笑了笑,“之前我们打的是竞技乒乓,现在我们打的是情侣乒乓,不一样的嘛。”

“还狡辩,明明就是拿我当出气筒来着。也幸亏我命大,身上没给你扣出十七八个窟窿。”

“那要不……要不你也在我身上来几板子?”君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们都记得十年前君迟告白那晚的场景:他像个犯了错的学生,而她则是个调皮温柔的大姐姐。这一刻,他们的爱情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就像刚下完雨重新放晴了的湛蓝苍穹。

“好啦,原谅你啦。”依尘用球拍轻轻在君迟脑门上拍了一下,“走吧,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说到打乒乓球,还有一次令君迟印象很深的经历。那天,他和依尘正在会所打球,旁边路过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满脸好奇。君迟停下来,问她是不是也想打。她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君迟笑了笑,招手示意她进来。

“你是想和哥哥打还是想和姐姐打?”君迟微微俯下身问道。

小女孩明显被问住了。她歪着头看着君迟,眼神中充满了困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指着君迟,笑道:“姐姐,姐姐!”

君迟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因为眼睛见不了强光,所以好久没去理发店了。这个小姑娘看他一头几乎披肩的长发,肯定是在取笑他像个“姐姐”。

依尘也笑起来,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休息。君迟便抬起球拍,“要叫哥哥哦,”君迟柔声道,“那你就和我打吧。”

小女孩笨拙地拿起球拍,握拍的姿势看上去十分滑稽。她当然没有学过乒乓球,因为她每一球都打得又慢又吃力。黄色的小球在球台上划过一条高高的抛物线,从侧面看仿佛垂落的夕阳用它最后的余晖给山丘勾画出的轮廓。君迟耐心地教小女孩怎么握拍,怎么正手挥拍,脚下应该怎样移动。她学得很慢,甚至可以说几乎毫无长进,但君迟丝毫不以为意。他实在太开心了,因为他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与人正常交流和交往的快感了,更不用说在教授他人的过程中体现自身的价值。

那天,君迟和小女孩从下午一直打到晚上,直到她说要回家吃饭,他才恋恋不舍地一路把她送到楼下。

之后的半年里,君迟的生活既充实又快乐。虽然依尘白天要上班,但君迟一个人在家也并不感到孤独焦虑。事实上,他发现当一个家庭主夫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辛苦得多。依尘每天在下班路上会买好当晚和第二天中午的菜,君迟负责给他和依尘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第二天中午再给自己凑合点儿简单的午餐。其余时间,君迟则会包揽所有家务,扫地、拖地、洗衣服、收拾房间等等。直到真正动起手来,他才深刻体会到依尘之前有多么不容易:光是做家务本身就已经够耗时了,何况她还要工作,还要照顾他。每当想起八个多月前的那次争吵,君迟总会愧疚得无地自容。依尘说她累,说她要崩溃了,这简直再理所当然不过。换作是他自己,又何尝不会呢?

君迟的眼睛也在一点点好转——尽管康复进程依旧很慢。现在,他每天可以读一个小时左右的书了。几乎每天下午,他都会和那位刚放学的小女孩一起打乒乓球。虽然她的水平提升仍十分有限,但这并不妨碍他享受打球的过程。有时打着打着,他甚至会淡忘眼睛的不适。总之,这半年比先前的八个月要好太多了。君迟自己也不禁好奇:为什么眼睛状况和之前比起來差别并不大,但生活体验却好了这么多,仿佛“依尘找到新工作”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台生产快乐的机器。有时他甚至会觉得,哪怕眼病一直不好,就像这样跟依尘一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挺不错的。

夏去秋来,又是一个属于蛋黄酥的季节。从君迟得病之日算起,已经过去三年两个多月了。今天是2021年8月19日,是他和依尘在一起的十一周年纪念日,只可惜是个周四,而不是周末。尽管如此,依尘还是早早下了班,君迟也没有和小女孩打球——他们都要为晚上的大餐做准备。可不论君迟如何再三请求,依尘都坚持晚饭要她来做。

“怎么,你这半年多做饭还没做腻啊?”

“当然没有啦。”

“那不行,我说有就是有。”依尘噘着嘴摆出一副傲娇的神态,一把将碗从君迟手中夺过,开始往里面放腌肉所需的调料,“你要是真想掺和,就帮我打打下手吧。喏,先把这些韭菜好好择一择。”

“好好好,遵命,我的女王大人。”君迟调皮地做了个敬礼的姿势,随即着手做依尘指派的工作。

他们边干边聊,聊他们这十一年一起尝过的甜美和辛酸,聊他们对彼此的付出和感恩,聊他们对未来的畅想。君迟曾一度觉得未来一片漆黑。他就在这样的黑暗悬崖上一步步走着,麻木地等待着跌入深渊的一天。他不是那种主动寻死的人,他溺在水里,拼命抓着最后一棵稻草试图浮上来;但就某种层面而言,他又希望死神降临——他知道自己浮不起来,只是在等待着自己呛死的那一刻罢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最近这半年,那层令他窒息的乌黑面纱仿佛被人揭去了,世界又恢复了原有的色彩。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从前,科研是他唯一的梦想,读不了博,一切就都完了。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才意识到人生不仅有长度和深度,还有宽度。他突然发现世界好大,世界上有好多人,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独一无二的方式活着。他可以做好多事,好多即便是干眼症患者也能做的事,多到就算他每天做一件,这辈子也做不完。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的慈悲吧,给每个被动降生于世的人的馈赠。君迟想到了小林一茶①的俳句:

此世

如行在地狱之上

凝视繁花

是啊,过去将近三年他都只是痛苦着,只感受到了来自宇宙中每一粒原子的恶意。而此时,繁花就在他心中绽放。

“哎呀!”依尘突然叫了一声,把君迟吓了一跳。

“怎么了?切到手了吗?”

“没有没有,”依尘连忙摆了摆湿漉漉的手,她正处理虾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来回家路上忘买蛋黄酥了。”

看着依尘急得直跺脚的样子,君迟心里一阵好笑。他知道,在这样重要的一天,蛋黄酥是肯定少不了的,就像在北方过年吃饭一定不能没有饺子。“行啦行啦,现在去买就好了呗。”君迟放下手里的韭菜,慢慢站起身,“我去买吧,瞧你手上黏不拉叽的,估计买回来的蛋黄酥都带着一股虾的腥味儿。”

“好啊!”依尘冲他咧嘴一笑,“快去吧,再晚点儿天黑了就不好了。”

于是,君迟洗了洗手,穿好衣服和鞋袜,走出门去。他下了楼,穿过小区,过了几条马路。踩着夕阳投下的一个又一个影子,他跨过一座天桥,来到了依尘最爱的那家糕点店。还好,店还没关门。他把最后几个蛋黄酥一股脑儿全买了,然后大踏步往家走去。

他走出店门,又重新走上那座天桥。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脑中炸响一声惊雷,仿佛有一道狂风骤雨般的电流贯穿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撕裂了他DNA里的每一对碱基,让他全身动弹不得。

他就直挺挺地僵立在那儿,像是来来往往人流中的一座雕塑,耳畔则响起一个遥远但熟悉的声音:“你要以一种‘自然’的心态走出去。就像上班一样,你心里不会想着‘上班了,我要走出小区了’,你只会很自然地走出去,根本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

不会错的,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但这无疑是陈医生的声音,是陈医生跟他说过的话。而那家糕点店,那家他刚才很自然地——就如陈医生所预言的那样——走进又走出的糕点店,就在他的病态潜意识舒适区的拓扑投射范围之外。

“我……我走出来了?”君迟呆呆地看着手里拎着的蛋黄酥,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了一遍又一遍。

“我真的走出来了?”君迟闭上眼睛。他仔细回忆着适才的经过,从出门到买完蛋黄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帧定格的画面。这段时间里他都在想些什么?他搜遍枯肠,却什么细节也不记得了。这明明就是几分钟前的事,但他不管怎么努力都记不起来,仿佛一扇玻璃的另一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从这一面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君迟感到有些头疼。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去揉自己眉心的天应穴,却在触及皮肤的一刹那犹如触电般缩回了手。

“我的眼睛!”是的,君迟直到此刻才发现,折磨了他三年多的眼干已消失无踪。他的眼皮终于从粗糙的砂纸变回了柔软的睑结膜,轻轻地盖在他的眼球表面,像是一床温暖舒适的鹅绒被。现在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感觉,但没有感觉就是最美妙的感觉。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是适才走出投射区的那一刻吗?为什么自己刚刚才意识到?君迟没有再去理会这些烦乱的思绪。他就那样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站在天桥上,任由晚风拂过面颊,吹散他的头发。三年了,他早已忘记作为一个健康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这样的幸福看似唾手可得,失去了想要再追回却难于登天。他近乎贪婪地享受着每一秒,想要把这种感受深深刻在脑海里,生怕它会像风里的桂花香般在一瞬之间翩然离去。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缓缓脱下墨镜。世界在他面前又呈现出了原本的缤纷模样——他不再怕光了。时间正值傍晚,一轮圆月在东方若隐若现。他看着天边紫红色丝绸般的晚霞,看着夕阳将远山和白云镀上一层熠熠生辉的金边,看着四周亮起的灯光像蒲公英一样乘着晚风逐渐洒满整个城市,看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汇聚成一条红白相间的溪流。君迟的眼眶湿了,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各种色彩在他眼前交织着、变幻着、流动着,仿佛一条被忒耳普西科瑞①舞动着的绚丽彩虹。

“上帝仁慈地减轻了对他的惩罚。”这是《简·爱》里对复明的罗切斯特的总结。君迟此刻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依尘为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他对她发了那么大的火,却仍得到了她的原谅,得到了生命的宽恕。

直到夕阳完全没入地平线,直到最后一绒暮色被黑夜笼罩,君迟这才擦了擦眼睛,从幻梦中回过神来,快步朝家走去。他要赶紧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恐怕没有比这更棒的纪念日礼物了。他推开家门,连钥匙都没拔,鞋都没脱,就一边大喊着“阿尘, 阿尘!”,一边向厨房奔去。

厨房里没有人,所有菜肉碗碟都和他走时一模一样。君迟感到有些奇怪。他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答应,走遍所有房间也不见依尘的影子。他找出三年多没用过的手机——谢天谢地他又能看屏幕了——拨通了依尘的号码,那端却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怎么回事,难道阿尘换号码了?”君迟一边咕哝着,一边试着在别的社交媒体上联系依尘,但他的每个账号好像都被拉黑了。君迟有些着急了,难道是自己三年没用手机,所有账号都出问题了吗?不过他想,依尘应该是看他太久没回来,有些担心,所以出门找他了。她应该过会儿就会自己回来的。

君迟放下手机,把蛋黄酥放到餐桌上。正当他准备接着做饭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君迟欢喜得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门打开了,门外果然站着一个人。

但那人不是依尘,而是陈医生。

“陈……陈医生?”

陈医生看上去和之前几次来访时都不太一样。他的脸胖了些,似乎挂着微笑,但其中又夹杂着许多担忧、悲伤与同情。从微微出汗的额头和略湿的衣襟来判断,他来得很匆忙,可即便如此,还是看得出他在出门前打扮了一番,仿佛即将面对的是一场突击面试。他向君迟点了点头,示意他进门坐下再谈。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威严,使周围的空气都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君迟不知所措地跟在他身后,两人面对面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客厅的蓝黑色窗帘敞开着,窗外无垠的夜幕将这个房间牢牢地握在它漆黑的掌心。

“陈医生?”君迟又开口问道。他不知道该怎样解读陈医生此时的表情,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涌起,“你……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还是请让我先开口吧,这样会更有效率些。”陈医生单刀直入地说。他的语气异常严肃,这让君迟更加浑身不自在。他不禁打了个哆嗦,适才的欢喜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无助与恐惧,像是一个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面对着满天乌云的没带伞的孩子。“而我则同样会以问题的形式和你交谈,因为我希望你能通过自己的思考来得出结论。相信我,这样对你来说会好得多。你今天需要得出的,一共只有三个结论。”

“三个结论?”君迟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三个结论。”

君迟没有回答,也没有做什么动作。陈医生把这当成了默许。

“你还记得你的病态潜意识舒适区的拓扑投射结果吗?”

“当……当然。”君迟结结巴巴地答道,“就是我的小区和周边几条街围起来的一个范围啊。我跟你说,我刚刚才走……”

“我知道。”陈医生立刻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打断了君迟的话,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乌云,“我说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君迟记得,陈医生给他讲解疗法理论的时候,还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那次会面,他反倒是更加盛气凌人的那个。后来陈医生来告知他投射结果时,虽然没有了那种紧张,但整体感觉还是有些滑稽。但现在,他就像彻底变了个人似的。

“所以简单概括,我一年前所说的你的潜意识舒适区在三维现实世界中的投射结果,是一个二维的平面范围,没错吧?”

“嗯……没错。”

“好。那你记不记得,在我讲解TDA①理论的四个步骤时,提到了第一步的过滤函数f:X→Rk ,也就是将数据从原空间投射到k维欧式空间的函数。”

“我记得。”

“我当时告诉你一般都选k=2,你还问过我为什么,对吗?”

“对。你说是因为最终的呈现媒介——无论是纸张还是电脑屏幕——都是二维的。你还说如果哪天三维全息投影能被学术界普遍应用,我们就能让k=3……”

君迟的话戛然而止,他的口型还停留在“3”字上。一阵突如其来的麻木感从大脑传向脊椎,从脊椎传向四肢,又从四肢传到每一个神经末梢,使他丝毫动弹不得,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被按了暂停键的电影人物。“我真是个天杀的大傻瓜。”他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他本该早就想到的——这就像“1+1=2”一样理所当然。TDA的过滤函数是f:X→R2,其呈现结果当然是一幅二维图。可是,拓扑投射法的过滤函数——无论它多么复杂——是φ:X→R3,它的值域是三维欧式空间,因为它的目的就是要将潜意识舒适区投射到三维现实世界中。那么在现实世界里投射出来的结果,怎么会仅仅是一个二维平面范围呢?

君迟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如龙卷风般向他袭来,每一个神经元都在痛苦地哀号着,头盖骨下的那台碳基计算机已经因超负荷运转而系统崩溃。难道陈医生真的……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而且既然做了,又为什么专门挑今天来上门告诉他?

陈医生默默注视着君迟慢慢放大的瞳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道:“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如果TDA在二維平面上的呈现结果是一条一维的直线,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即原数据本身就是以一维直线的形式分布的。同理,在三维现实世界中,如果拓扑投射法的投射结果是一个二维平面,那么也只有一种可能,即原数据本身就是分布在一个二维平面上的。”陈医生顿了顿,好让君迟把这番话彻底消化掉,然后放慢语调,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而这种情况的概率是多少?对于人类大脑型样这般如此庞大复杂的数据,其分布在一个二维平面上的可能性是多少?”

“是零……”君迟颤抖着嘴唇答道,声音粗粝刺耳,宛如生锈的铁钉一寸一寸地划过玻璃表面。

“没错,是零。”这四个字,陈医生说得斩钉截铁,“就像二维平面在三维欧式空间里的勒贝格测度一样,是零。”

君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所以你骗了我。为……为什么?”

“先别急着问为什么,我等会儿会解释的。你说得很对,我的确骗了你。你的病态潜意识舒适区的拓扑投射结果根本就不是我给你看的那张地图上的阴影区,即不是你小区及其周边街道的平面范围。其实,你当初调侃我的那句话完全正确,我那两周几乎什么都没干,天天从早到晚守在你家楼下。每次你一出门,我就偷偷跟在你后面,把你散步的范围仔细在地图上标下来,有好几次还差点儿被保安当成小偷。我给你的那张地图上的阴影,也是我用Photoshop自己弄好然后打印下来的。你难道觉得投射范围和你的活动范围完全重叠这种巧合真的会发生吗?”

“怪不得……怪不得你那天跟我扯了那么多关于佛教的有的没的。”君迟的记忆中浮现出陈医生那次来访的情状。现在回想起来,他那天表现得的确太反常了。君迟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上周还一副凛然科学家模样的陈医生突然变成了一个神神道道的传教士。原来,他乱七八糟胡诌出来的东西都只是为了替这个假投射区圆谎罢了。

“我那天说的有关佛学的东西,确实有一小部分是为了唬住你,但也并非完全如此。不过在讨论这个之前,我想先明确一下,你已经得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结论,即我告诉你的拓扑投射区是假的,对吧?”

“对。”

“好。那么接下来,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金刚经》里须菩提与佛的一段问答?”

“好像是什么什么果的玩意儿?”

“是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即声闻四果。总结起来就是:如果你说你证得了X,那你就没有真正证得X;如果你证得了X,那你则意识不到你证得了X。我说这个是因为……”

“为了骗我,是吗?”君迟不耐烦地打断道,声调变得异常尖锐。他已经甩脱了适才的惊诧与懊恼,取而代之的是目眦欲裂般的满腔愤怒。“陈医生,如果这整件事就是个骗局,如果你是个江湖骗子,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为了蹭晚饭吗?你何不在我下逐客令之前就自觉离开,这样既显得自己体面,也帮我省去了一些麻烦。”说到最后,君迟已经咬牙切齿,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如果我是个骗子,那你的干眼症为什么好了呢?”陈医生却依旧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把君迟的威胁放在心上,“为什么刚好是在你走出假投射区之后好的呢?你认为这又是巧合吗?”

“这……”君迟这才又想起来,他的干眼症已经好了,而且就如陈医生所言,世上绝没有这种巧合。他闭上眼睛,右手放在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重新睁开眼,示意陈医生继续说下去。

“我引用这段经文是因为它的道理和拓扑投射疗法的道理是相通的。也就是说,如果你事先知道了你真正的投射结果,那么即便你在现实中迈出了这个投射范围,你的病也好不了;如果想要治好病,你必须‘意识不到你已证得了X’。所以,你决不能意识到你迈出了真正投射出来的舒适区,这就必然意味着你不能事先得知你真正的投射结果是什么。你懂了吗?”

“换句话说,我必须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就像安慰剂效应一样,如果我事先知道吃的是安慰剂,那就毫无作用了。”

“没错。”

君迟恍然大悟。这道理实在再明显不过,明显到他此刻为自己的愚蠢而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突然回忆起陈医生来讲疗法理论的那天。临分别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会出现某种投射,那么这种‘预知’会不会影响投射的过程和结果?”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陈医生突然有些慌张,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当时君迟还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甚至因此对陈医生起了猜疑之心。现在看来,他当初所问完全正确。正是因为他无意间说中了他决不能知晓的疗法关键点,才令陈医生一下子慌了神。

“所以为了让疗法奏效,你必须骗我,你必须捏造出一个假舒适区,好让我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走出真的舒适区。”

“是的。这就是你今天要得出的第二个结论。”

“是这样啊。那太谢谢你了,陈医生!”君迟连忙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陈医生的手,眼中充满感激之情,“刚才我冲你发火,说你是骗子,实在是太对不起了,是我误会你了。你真是我的大恩人。这样,你今晚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本来是要庆祝阿尘和我的十一周年纪念日,现在又加了一个‘眼病康复日’。不过,阿尘刚才出门去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还有最后一个结论……”陈医生的声音突然哽住了,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他别过头去,似乎在为自己无法维持神态自若而懊恼,又似乎是因为不忍再看着君迟。他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种情绪,就像湿淋淋的小狗试图甩掉身上的水珠。他一定要镇定,一定。

“什么?”君迟不解地望着陈医生这一连串古怪的神情变化,“我的干眼症不是已经好了吗?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最后一个问题……”陈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目光迎向君迟——这个可怜的男人,天晓得他知道真相以后会有什么反应。陈医生又想起第一次看见君迟发笑时的情景——那是多么惨绝人寰的模样。当时他犹豫了,此刻他也犹豫了,但就如当时一样,他此刻也已别无选择。

“我还没告诉你,你的潜意识舒适区真正的拓扑投射结果是什么。”

“噢,這个啊,你说呗。反正我病都好了,知不知道也没什么所谓吧。”

“有……有所谓的。我刚才说过,投射结果不会是二维的,它一定是三维的,对吧?”

君迟点了点头。

“我解释理论的时候还说过,舒适区的存在形式有许多种,可以是物理上的、时间上的,或是……或是情感上的。”

君迟又点了点头。

“我当时还告诉你,这个疗法不会在现实世界产生任何幻象。”

君迟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点了点头。

“最后这句话,我……我是骗你的。”

“啊?”君迟明亮的大脑仿佛突然被关了灯,完全不明白陈医生在说什么,“幻象?什么幻象?”

“就是字面意思……”

“你是说我周遭的世界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吗,就像……就像堂吉诃德一样?”

“不,不是的。堂吉诃德患的是幻想症,他把酒馆当作城堡,把风车当作巨人,把羊群当作军队。你和他不一样,你眼中、脑中的世界和真实世界是一样的。关键在于,拓扑投射的结果本身就是现实世界里凭空多出来的,即无中生有的一个幻象,所以只有与这个幻象相关——例如周遭的场景,与其有关的记忆——的事物才会遭到扭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真正投射出来的舒适区,它……这个东西……它是一个只存在于我个人意识中,但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一个幻觉?”君迟朦胧地感到事情正朝着万劫不复的地步发展。

“对……”

“所以这才是拓扑投射疗法真正的原理,是吗?在我的生活中创造出一个幻象(也就是真正的舒适区),再告诉我一个巧妙设计的假舒适区,然后使得我在走出假舒适区的同时远离这个幻象,从而达到走出真舒适区的目的。”

“没错。”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就像我刚才说的第二个结论,你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一定不能得知真正的投射结果是什么。想做到这点比听起来要困难得多,仅凭语言和行动上的欺骗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在数学理论上被证明的唯一可行的方法,也是唯一能够使个体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保持精神稳定性的方法,就是構造出一个绝对不会被治疗对象所察觉的幻象。在你走出真舒适区,也就是离开这个幻象之后,它,它就会……”陈医生的声音再次哽咽,一股虚脱般的无力感让他几欲呕吐。

“它就会怎样?”

“会自动消失……”

有好几秒钟,君迟还是皱着眉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陈医生,但慢慢地,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凝固。他的眼神从困惑逐渐变成空洞,变成惊惶,最后变成了恐惧。他紧咬着下唇,双手不住地颤抖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整个人像是在承受着被开膛破腹般的疼痛。陈医生明白,地狱的熊熊烈火正用它血红的獠牙一口一口地咀嚼着君迟的灵魂。但他没有办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被命运蹂躏过无数次的男人再次被黑暗吞噬,听着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凄号。

我歌唱失去之物,惧怕赢得之物,

我走在一场重新打过一遍的战役里,

我的王是失败之王,人是失败之士;

尽管双脚会向那升起和降落驰突,

它们也永远踏着同一块小小石头。

陈医生在心里默默念诵着威廉·叶芝的诗。如果上帝真的在注视着这一切,希望能给眼前这个男人一些力量。

“告……告诉我,真正的投射结果,它……它是什么?”这句话从缥缈的虚空里断断续续地传入陈医生耳中,仿佛出自一个幽灵之口。

“不是它,是她……女字旁的她。”陈医生转过头去,再也不敢看向君迟。

“不可能,不可能……”君迟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这三个字,两排臼齿摩擦得沙沙作响。等他回过神来,面前原本米黄色的木质桌面已经被泪水染成了沉甸甸的棕褐色。他绝望地用手抓着头发,像是一头歇斯底里的野兽。

“不可能!”他突然“嚯”地一下站起,愤怒地指着陈医生咆哮道,“阿尘,阿尘怎么可能是幻象!她天天都陪在我身边,给我做饭、唱歌、读小说,陪我打乒乓球。她一边照顾我,一边打工赚钱,我们在一起十一年了!你骗人!你说她是假的,那真的阿尘到哪里去了?你说啊,你说啊!”

“她不是假的,她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她在你健康时陪伴了你八年,在你生病时照顾了你两年。只不过,从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一刻开始,陪在你身边的就不再是真的依尘了,而是你拓扑投射出来的幻觉。至于投射结果为什么会是依尘的幻象,我想你自己现在也该明白了:把你束缚在原地,让你无法进步、无法康复的病态潜意识舒适区,就是你对依尘毫无底线的情感依赖。我这一年多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你摆脱对她的这种依赖,重新培养出一个独立的人格。你配合得很好。今天你没有让她陪着,独自走出了假舒适区,这是你完全康复,即走出真舒适区需要的最后一步。我从电脑的传感器上得到了消息,这才匆匆赶了过来。”陈医生说着,从上衣口袋中缓缓掏出了一张横竖对折了两次的纸,“真正的依尘自你见到我时就离开你了。她是主动离开你的,因为她要去过她自己的生活。你看看吧,看完你就明白了。”

“我不看,我不看!”君迟哭喊着抢过纸张,将其一把摔到地上。可是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脑海中却逐帧回放着遇到陈医生以来的每一幕。怪不得陈医生最初讲解理论时没带任何论文给依尘看;怪不得陈医生在场时依尘从不说话,只是用表情示意;怪不得每当他们的谈话涉及依尘时陈医生总是将目光投向别处,显得局促不安;怪不得陈医生每次提到有关“情感舒适区”的概念或例子时都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试探着跨入某种危险领域;怪不得陈医生上次离开之前,特别强调一定要独自走出投射范围,怪不得……

君迟每多回忆一刻,心中的寒意就增添一分。丝丝缕缕的证据就像无数条小溪汇聚在一起,如滔天巨浪般向他扑来。在这一年多里,他对依尘的依赖的确一天比一天少。他记起了五个多月前依尘找到新工作的那天,他满心欢喜地一口答应了她。那是他得病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不仅为依尘感到高兴,还在内心最深处隐隐为自己感到高兴。“仿佛‘依尘找到新工作’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台生产快乐的机器。”当时的他是这么想的。之前他说不上来原因,现在他明白了:这是他摆脱依赖迈向独立,即跨出真正舒适区极其关键的一步。他又记起了第一次和小女孩打乒乓球的那天。他问她“想和哥哥打还是姐姐打”,而她却一脸困惑地愣在当场。原来根本就没有一个“姐姐”在打球,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在自娱自乐而已。

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晰合理。君迟拼命地想要否认这些念头,想把它们塞进一个密不透风的保险箱里,放到心底最晦暗的角落,再也不去触碰它。可他做不到。突然,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苍穹,击穿层层雾霭,在漆黑的夜空里燃起了一团希望之火。

“你刚才说第一次见到我时,阿尘就已经是我的幻觉了,可是我吃药是在一周以后你讲理论的那天,那么这一周里的阿尘就一定是真的。所以你说的话本就自相矛盾,你在说谎,你一定是在说谎!”

“药?哦,你指的是这个吗?”陈医生苦涩地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瓶。“如果你愿意,现在不妨再吃一片试试。”说罢,陈医生倒出一片,随手抛入了自己口中。

“这,这……”君迟两眼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这就是普通的薄荷糖而已,我只不过在包装上做了点手脚。还是那句话,我不能以任何方式让你知道真正的投射结果,对于投射过程和投射方法自然也是一样。不瞒你说,我第二次来你家时特别紧张,我要让你对我产生信任感,要让你以为真正的依尘还陪着你,要让你相信拓扑投射法的可行性,还要让你以为吃一片这药就是治病唯一要做的事。唉……我在进门前甚至一度以为会见不到正常的你,因为你很可能挺不过拓扑投射后的第一周;进门后,我看到鞋柜里全是男鞋,还很担心你会不会发觉其中有什么不对。实际上,哪有什么纳米机器人这种玄乎的东西,如果真有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让它们在你脑子里矫正你的病态潜意识舒适区,反而大费周章地投射出来呢?”

“那你是怎么……”

“还记得我第一次来你家时带着的那个墨绿色箱子吗?那里面装的才是真正用来进行拓扑投射治疗的仪器,为了方便起见,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微型的强脉冲核磁共振仪。但你肯定不记得我在你头上操作那个仪器时的情景了,这是必然的。我最初给你讲解‘大脑型样’这个概念时,曾举了PTSD这个例子,我当时说这是型样被外界强烈刺激大幅改变的结果。然而,想要用拓扑投射法在现实世界中创造出一个长时间存在的幻象,所需的刺激强度无疑要比造成PTSD的大上好几个数量级。在这样的强度下,你的短期记忆是不可能得以保存的。事实上,为了安全起见,我在操作仪器之前还给你打了特殊的神经麻药,这样你的大脑就不会因遭受刺激而被损伤了。”

君迟再一次陷入了沉默。那天依尘和他吵完架离开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他再次醒来时,他正趴在书桌上,依尘和陈医生并排站在书桌对面,关切地望着他,桌上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墨绿色手提箱。他本以为自己是喝醉了,睡着了,甚至是因为情绪太激动而晕过去了。原来早在那时,依尘就已经是假的了吗?他突然想起陈医生来讲疗法理论的那天,一开门见到他时高兴得上蹿下跳,原来是因为他当时已经成功挺过了投射后的第一周吗?他还想起陈医生第一次和他提起所谓的“医生的直觉”时,曾说“我只想说我对你做过……不……即将要做的事,并非只是单纯的投骰子般地碰运气”。当时陈医生的神情很慌张,大概就是由于他不小心说漏嘴了吧。

君迟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那张纸。他的余光瞥到大门旁的鞋柜,那儿的确一双女鞋也没有,这么明显的线索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注意到呢?他坐直身子,双手发抖地把纸展开来。那是一张沾着些许污泥的皱巴巴的白纸,宽度和A4纸一样,但长度短了些,看上去应该是底端被撕去了一截。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君迟认得出那是依尘的字。

阿迟:

上次给你写信是什么时候?是大学吧。

还记得吗?以前每当假期结束,你要回美国的前一晚,我们都会写封信给对方,等到第二天离别后再拆开来读。所以现在以这种方式与你告别,我想再适合不过了。

我的文笔很一般,这点你是知道的,加之此刻这么匆忙,我实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但至少有一点我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希望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无论你的眼睛能否康复,我都希望你能坚强地活下去。

现在闭上眼睛,我的脑海中还是会浮现出你当初跟我告白的场景,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夜晚。还有不到一個月就是我们在一起的十周年纪念日了。十年了啊,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个十年呢?认识你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我把我的全部青春都给了你。我不后悔。谢谢你一路以来的陪伴,真的谢谢你,阿迟。

纸上的字逐渐模糊起来,君迟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纸上,心里的血也一滴一滴地落在灵魂深处静谧的坟墓中。“阿尘,你为什么要抛下我,阿尘……我的病好了,我的病好了啊,你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再也不了。你快回来,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的,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快回来啊……”君迟就这样抽泣着、哀求着,余音在房间里回荡不息。外面的城市灯火辉煌,人潮涌动。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普通的一夜,没有人在意他的痛苦与悲伤,也没有人在意一个普通男人和普通女人之间的故事。只有天上的群星注视着他,聆听着他的哭声。在那亿万颗发光的星体中,一定有一颗正默默地战栗着,闪烁着——那是它在与他一同哭泣。

“不会的,阿尘是不会抛弃我的,这不是真的……”君迟喃喃地说着,声音低到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里面只剩下空洞和虚无,仿佛他的灵魂已经彻底腐烂,成了一具徒有人形的干尸。

“你还是不信吗?”

“我……我不信……”

陈医生抿了抿嘴,无奈地叹了口气,食指慢慢地敲击着桌面。他本不愿问出这个残忍的问题的。他希望君迟在看完信后就能接受现实,继续他自己的生活。可陈医生也明白,这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十年的感情又怎是十分钟就能放下的?

“好吧,那你告诉我,依尘姓什么?”陈医生还是问了。

“什……什么?”君迟一瞬间如坠迷雾。依尘姓什么?这算是哪门子问题!她显然不姓依,可是她姓什么,她姓什么……为什么自己想不起来了?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对扮演签证官的英语老师说:“My name is 依尘。”她当时一定说了她的姓——这是排练签证问答中最基本的——那到底是什么?君迟用双手中指和无名指死死地按着太阳穴。他的头好痛,脑浆仿佛一座活火山般随时就要从头顶迸发出来。他的思绪像一只小强一样沿着每一个神经元的突触和树突爬着,爬遍了大脑的每个发霉的角落,却始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难道这也是拓扑投射法造成的吗?难道依尘的幻象对她在他脑海中如此久远的记忆也有影响?

依尘姓什么?

依尘,她……她到底姓什么……

陈医生见君迟良久不语,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细长的纸条,看样子是从刚才那张纸的底部撕下来的。他把纸条摊开递了过去,上面只在最右侧写着两行字:

叶尘

2020年7月21日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故意让你写了篇日记。其实你写什么根本无所谓,我只是想让你亲手写下那天的日期。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把日记本拿出来,核对一下上面的日期。这样一来,你总该相信我所说的一切了吧。”

君迟呆呆地望着纸条,对陈医生的话恍若未闻。

十一年前的今天,2010年8月19日晚,她答应他的告白之后,两人一起并肩沿着伯克利校园的小路走回酒店。夜色还是那么迷人,草香虫鸣依旧,仿佛这一个多小时里除了他二人的心,整个世界都未曾改变。君迟还沉醉在无上的幸福中——他甚至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他怯生生地碰了碰她垂着的手,她则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握着女孩的手。她的手很娇小,很柔软,还有些微凉,像是一个随时都会化掉的甜筒冰激凌。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走了一段路,各自揣摩着对方的心思。最后,还是君迟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个……我这几周都只是听着你的名字,你写的也是拼音,还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呢。你姓Yè,应该是叶子的叶,那Chén是哪个Chén呢?”

女孩被逗乐了,她温柔地捏了捏君迟的手,又轻轻敲了一下君迟的额头,“这个嘛……你猜猜,给你三次机会。”

“早晨的晨?”

“不对。”

“星辰的辰?”

“不对。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哦,嘻嘻。”

“该不会是左耳旁一个东的陈吧?我听说有的人的名字就是父亲的姓加上母亲的姓。”

“傻瓜,我妈妈才不姓陈呢,哼。”她有些娇羞地推了君迟一把,“告诉你吧,是尘土的尘。”

“噢,是这个啊……”君迟尴尬地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你爸爸妈妈为什么选这个尘,感觉喻义有点消极呀。”

叶尘笑了。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的面容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更加甜美醉人。

“现在正是秋天呢。”叶尘没有直接回答君迟的问题,“你觉得秋天美吗?”

“美,当然美。”

“你看这满地秋叶,它们白天在风中起舞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是啊,就如黄杉仙女一般。”

“可是,那也许就是它们的最后一舞了。”

君迟没有作声,他听见叶尘幽幽叹了口气。

“每片叶子总要归于尘土——这就是我的名字的含义。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也许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如果没有死亡,也就无法定义生命。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我,无论未来看起来清晰或模糊,光明或黑暗,遥不可及或近在咫尺,死神都永远在道路尽头等候着。所以他们说,不管以后生活如何艰难痛苦,甚至哪怕死神就在面前,我都要像秋叶一样翩翩起舞,不能错过每一个美好的当下。‘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就是我的人生哲学。”

十一年后的今天,2021年8月19日晚,叶尘当年的这番话在君迟脑中再次响起,仿佛一声隆隆的天雷,把一切自欺欺人的伪装都震得粉碎。他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对秋天的喜爱有些别扭,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种情感像是凭空被人植入脑海的,为什么他每次想到这句诗总是心头一震……因为这本就不属于他,而是属于阿尘的念头啊!蛋黄酥,蛋黄酥,多么荒唐可笑的借口。原来这一切被扭曲的记忆,都是由于自己构建出了一個阿尘的幻象。

“依尘,依尘……”君迟默默念着这两个字。这大概就是心理学中常常提到的防御机制(Defense Mechanism)吧。“这真够讽刺的。”君迟想。他的大脑因为受到了拓扑投射疗法的影响,在自我防御的过程中为了不让君迟把秋天和叶尘联系到一起,因而刻意稍加改动了她的名字。“依”自然是依赖的意思,代表了他情感上的病态潜意识舒适区,而“依”字又刚好与“叶”字读音相似,所以他的大脑才选择了这个名字作为替代品。

“所以阿尘一年前就离开我了?”君迟的口吻平静如水。他终于能够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真实的过去。他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心中生出一种释怀的感觉。

“是的。”

“她走的那天,特地找了你来给我治病?是她带你进屋,把信交给你的吗?”

“是的。”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她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想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矛盾……”

“你猜得没错,陈医生。这不怪她,是我伤害了她,把她逼走的。你说得对,我对她太过依赖了,这的确是我的病态潜意识舒适区。现在我走出来了,谢谢你,陈医生。”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你的干眼症已经好了,你是想继续读博,还是去找份工作?”

“我也不知道,我得花一段时间想想才行,但我一定会去找阿尘的。我会找到她,向她道歉,用尽一切办法说服她和我继续走下去。”

陈医生没有回答。他点了点头,把信留在桌上,利索地站起身,径自朝大门走去。

门关上了。君迟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现在的他是真真切切的独自一人,但他不再孤独,不再害怕,不再无助。他的阿尘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和他欣赏着同一幕日出、同一幕日落,和他沐浴在同一枚桂月下,聆听着同一首群星交响曲。

那天晚上,君迟又做了那个曾困扰了他无数次的梦。他漂在海面上,身前是一片大陆,身后是一座只有一人的孤岛,岛上的人如往常一样哭着求他游向大陆。这一次,他听话了。他摊开四肢,任由浪涛将他推向大陆,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小岛在他眼中渐渐模糊起来,仿佛融化在了海天罗织的蒙蒙雾霭之中。

《心经》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到岸了。着脚之处是冰凉柔软的沙滩,沙子钻入他的指缝中,痒痒的,很舒服。他回头看了看,琥珀色的海面波光粼粼,在他金色的眼眸里翻滚着。远处,那座小岛,那个他曾不惜一切想要追求的人,都已不见了踪影——原来它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座海市蜃楼。他迈开大步,走入椰子林,走向未知的领域。即使是在梦里,他也知道他的阿尘就在世界某处等着他。

陈医生走出大楼,回头瞧了一眼君迟家亮着的窗户。一切都结束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想着刚才发生的每一幕。昏黄的路灯照在他的背上,在他身前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掏出薄荷糖含了一片在嘴里,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张纸——那是叶尘写给君迟的信。他没有把信的全部内容给君迟看,只截取了开头部分和结尾的署名及日期。君迟决不能——也没有必要——再回忆起中间的内容,那无疑会令他彻底崩溃。

陈医生展开纸张,借着灯光最后读了一遍:

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再陪你走下去了。我太累太累了。你说我可以工作,可你知不知道我工作时就像一头无休无止地磨面的驴子一样,除了疲倦还是疲倦;你说我可以读书,可阿迟,我读书仅仅是为了读给你听啊,如果我能选择,我宁可把家里的书全都烧了,来换取片刻清净;你说我可以和朋友说笑,我早就没有朋友了,阿迟,这两年为了全心全意陪你,我放弃了所有的社交活动,更没有和任何朋友见过面。我也是被世界抛弃的人。

阿迟啊,我知道你很难受,我知道命运对你很不公平,可你的世界里至少还有我,不是吗?你至少还能把你的悲痛发泄在我身上。但我呢?我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要在你面前戴上面具装出笑脸,所以我只能把负面情绪都发泄在自己身上。你说你是僵尸,让我拿刀砍你看看你会不会流血。阿迟,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流血,但我是会的,因为我这两年早已习惯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用刀划开自己的手臂(你这两年从未见过我穿短袖衣服,不是吗?)。被鲜血染红的肌肤能够使我平静下来,仿佛肉体上的疼痛能够代替——或者说掩盖——精神上的创伤。我多么希望我每流一滴血,你的病就会好一分。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去医院看病,碰到一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父亲是全盲,母亲严重色弱,而孩子同样是色弱。他们一家三口比你、比我们都要不幸百倍,但他们在等医生叫号的时候不是一样欢声笑语吗?夫妻甜蜜地依偎在一起聊天,孩子在地上玩着小玩具车,兴奋地叫着“爸爸,妈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呢?阿迟,你没有资格对我说那些伤人的话,尤其是没有资格发那么大的脾气。记住,永远不要高估自己的痛苦,更不要低估别人的艰辛。

阿迟,还记得我之前在耶鲁的冬天写过的一首名为《星》的诗吗?现在我再为你写一遍:

他说要为她摘下那颗星

黑夜里前行

白日里也不曾歇息

身影在雪里飘啊 和雪花一起荡啊

就连她也分不清冰晶和他的眼睛

每一天的跋涉都像逃难

他为了理想爬出被窝

而她为了活命

虽然,在无数个寒冷彻骨的夜晚

有時火星跳进他的眸子

那对锋利的眉毛下也曾透出过暖意

但燃着火的刃却更危险

烧,把纯白烧成更亮的颜色

乌黑的枪口对着她的眉心

“抱歉,你挡着我,我看不到那颗星”

阿迟,我一度以为你才是那个为了科研理想跋涉的智者,而我是那个跟着你一路奔波,挡住你的星的人。没想到我错了。是你挡住了我的星,我唯一的光明。我在黑暗中尽全力挣扎了两年,每一天我都变得更加冰冷,可我最终还是被它淹没了。我需要有自己的生活,我需要温暖,我需要一个能鼓励我前进,而不是拖着我下地狱的男人。

阿迟,对不起,请原谅我就这样离你而去。我不能当面和你道别——那样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所以我才把这封信从门缝里塞进去。好好养病,不要再来找我。我这辈子不会爱上别人,但也决不会再爱上你。

最后,希望你不要忘了我的名字,希望你能成为一位像秋叶一样的罗曼·罗兰式英雄。

保重。

陈医生把纸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垃圾桶。他回想起2020年7月21日他首次见到君迟的那天。时间也是晚上,天刚刚下过小雨,他在华灯初上的街头闲逛,温润的晚风轻抚着他的脸颊,在他的耳边呢喃着。突然,他听见路旁一阵喧哗,走近一看,一群人正围着中间一人议论纷纷,有些人还拿着手机录像。那人倒在灌木丛旁湿漉漉的地上,脸上身上都沾满污泥,只有右臂高高举着,手里死死地攥着几张纸。他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只不停地从喉管最深处艰难地一遍又一遍呕出几个字:“阿尘……阿尘……”

陈医生走近将他扶起,拨打了报警电话。不久,警察来了。他们一起去了警局,但警察从那人口中却问不出任何线索,除了他的名字、住址以及“阿尘”这个意义不明的词。陈医生向警察出示了自己的医师执业证,将他带去了自己的工作单位——那是全国最负盛名的精神疾病研究院。他读了那人手里拿着的那封信,大致明白了状况。在和同事们进行了一场全院紧急大会诊、分析了病人的情况后,大家一致决定由陈医生在其身上使用最新研发出的潜意识舒适区拓扑投射疗法。

是的,他从未见过叶尘,更不是她找来为君迟看病的。他只不过在路上碰巧遇到了被叶尘抛弃的绝望的君迟而已。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就让君迟去寻找他心中那个假名为“叶尘”的女孩吧。蒲公英飘啊飘啊,在哪里落地,就在哪里生根。

陈医生转头迈开步子,连同他的影子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在他身后,君迟家的窗户悄悄闭上了眼睛。

作者后记:

最开始接触科幻是在初中的时候,当时在《科幻世界》上读到的《第九站的诗人》至今依然是我心目中最优秀的短篇科幻小说,它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对科幻文学的审美。我喜欢诗、喜欢经济学、喜欢数学、喜欢做白日梦——虽然我只精通最后一项。在《依尘》这篇小说里,我试着把这些元素融合在一起,在诗意的文字、严谨的公式和天马行空的幻想之间建立起一个优雅的平衡。

《依尘》是我的处女作,其中大部分情节都是亲身经历——尤其是读博过程中因患干眼症而被迫休学。事实上,我在创作《依尘》时仍然无法看电脑屏幕,只能通过手写来完成。所以,我希望所有读完这篇作品的人都能重视自己的身心健康,珍惜身边的人,不要把任何美好的事物视作理所当然。最后,也希望大家都能成为罗曼·罗兰式的英雄。

【责任编辑:尾 巴】

①罗马神话里的花神,英文为Flora,代表春天与鲜花。

①日本江户时期著名俳句诗人,本名弥太朗,别号菊明、二六庵等,其作品主要表现对弱者的同情和对强者的反抗。

①希腊神话中的九位缪斯之一,主司舞蹈。

①拓扑数据分析,Topological Data Analy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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