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9 17:48天平
科幻世界 2023年7期
关键词:秋秋心雨客服

天平

幽谷来风吹过茂盛的桃花林,嫣红的花瓣簌簌而下,飘落进波光粼粼的青渠中,还有一瓣飞得更远些,贴在青衫少年的面颊上。

少年是个俑人,刚刚涂上脸的白漆尚未干透,桃瓣仿若无意间溅上的朱砂,便有几分滑稽,正要为他点画双睛的笔不由迟疑了一下。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制俑师搁下狼毫,回过头去。

骑白马的红裙女郎轻巧地落地,摘下斗笠,乌亮蓬松的一头秀发在阳光下浮光点点,仿佛点缀着无数细碎的宝石残屑。她嫣然一笑,笑容中的热情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喜悦,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她有那么精致美丽的面孔。

“我从苗寨打赌赢来的酒!”女郎从马背上摘下一口葫芦,大马金刀地坐在制俑师摊前的小几上,秀美的女郎故作豪壮,却并不让人觉得粗鲁,自有一股娇憨之态。

制俑师搁下笔,一如三年来的每日,拿起两只青瓷大碗放在小几上,倒酒。

烈酒色如胭脂,酒香在阳光下蒸腾,她闭眼品味,“新的俑人,有新的故事吗?”

“那是自然。”

制俑师轻呷烈酒,说起新俑人的故事。

青衫少年是赵国的奴隶,十三岁时随着身为制俑师的师父千里迢迢被征发到咸阳为始皇帝建陵。那时他只能负责调制朱黛,还没有资格触碰画笔。他爱上了师父笔下那个霞帔广袖的舞姬,在大醉后以残酒调墨偷偷为她点睛。陵成之日,所有的奴隶一起被泥土深埋于始皇陵下。

当他醒过来时,发现舞姬活色生香地拉着他的手,在水银灌注的河流中畅游,在夜明珠镶嵌成的星空下起舞。

享用着死后尊荣的始皇帝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大发雷霆,舞姬含泪送别了他。当挖开层层泥土重新走到地面上时,他于星空下看清了自己五指上的白骨。

幸好他还记得制俑之术,他用陶土一点点补回了自己的肌肤,画回了自己的眉目。他寻觅着江湖过客们遗落的惆怅和忧伤,用他们喝过的残酒调制墨汁为俑人点睛。他成了知名的制俑师,人们都说他的俑人与众不同,仿佛拥有了生人的魂魄。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女郎诧异地放下酒碗,眉间添了几分哀愁,“为什么我会在今天听到这个故事呢?”

月上梢头,路上行人渐稀,制俑师从容地收起瓷碗,将残酒倒入墨池中。

“不喜欢这个故事吗?”制俑师微笑。

“不……但是……”女郎犹豫了一会儿,“你要離开了吗?”

“我最近总被一个梦境困扰,”制俑师望向河心破碎的将圆之月沉吟,“梦中我仿佛并不是此时此际桃源陵城外的制俑师,而是一个满地跑着四个轮子的机械怪物世界中的少年画师。”

“咦……好神奇的世界!”女郎惊奇地睁大了眼,“那样的世界里面,你会画出怎样的画呢?”

“虽然人与人被钢铁的壳子隔开,但喜怒哀乐并无不同。被尘嚣淹没的人,或许会更渴望亲近山水吧。”制俑师有些迷茫,“梦中我在三月十五的清晨去到西湖边,在薄雾的断桥下支起画架,晨光新芽碧水桃影,一切在浓稠的水汽中荡漾,我提起笔却觉得此情此景还缺了点儿什么……”

“也许你是与人相约在那里。”女郎托腮,“那是你宿缘之人。”

“这个梦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有时候我觉得,或许此时此地的我只是一个俑人,我的灵智来自梦里的那个少年,而我总要回去梦里的那个世界。你说,那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吗?”

制俑师深深凝望着女郎,目光中有些憧憬,又有些恐慌。

“啊……”女郎不知所措,“或许吧……”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已经不再是我了,那就是我回去了。”

制俑师用碗中残酒调墨,轻轻点画在少年的双眼中,少年便呈现出一些好奇又惫懒的气质。

“赵心雨,赵心雨?”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俑人的面目模糊起来,青渠桃花一点点隐去,就好像潮水从身边流逝。

赵心雨沉浸在一片惆怅的空白中,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隔着玻璃,有人轻敲着他的载具舱。

片刻后他终于想起来,这是自己在爱丽丝网络公司客服部的同事。

“该我接班了。”同事戳了下载具舱右下角的时间。

“哦哦。”赵心雨按下按钮,紧贴在他头皮上的十几个吸盘触须慢慢离开,他终于能从载具舱中出来了。他晃了晃头,“都十点了啊,有点儿晕了。”

“你最近加班时间有点儿多啊,”同事有几分戏谑,“秋秋不要你陪了?”

赵心雨苦笑摇头,并不想和同事说太多。

同事看了眼记录说:“哟,你刚才又接待一号富婆了?一号富婆还真是很喜欢你呢。这个季度奖金又是第一位吧?”

同事的话里面很有点儿酸溜溜的味道,赵心雨没接他话茬,他却不肯罢休。

“悠着点儿吧,太拼了当心和胖子一样去医院报到。”同事嘻嘻哈哈地戳了戳自己脑门。

“胖子”是另外一位同事,或者说前同事,上个月下班时一脚踩空摔下楼,至今还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大家私下议论,觉得他是加班太多过度疲劳才发生这样的事故。

但那件事以后,客服部有些流言传出。

“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些吸盘伤了脑子?”工作午餐时飘来耳语,“那个载具舱我总觉得怪怪的,出来以后时不时会有点儿断片儿,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老年痴呆就不要赖给载具舱了吧!”刚入行的同事嘻嘻哈哈,“老婆怀孕了要砸基站的就是你这种人。”

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难免在一片沉默中结束,其实赵心雨也觉得近来他时不时会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就好像身体中有另外一个人接管了那段时间。

和工作有关吗?赵心雨并不确定。也许那只是他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能让他从难以喘息的现实中脱离一会儿。

赵心雨脚步虚浮着走出客服部,保安板进行例行安检,确认他身上没有带任何录音和拍照设备。

这些检查非常严密,一丝不苟,如果有外人看到,一定会纳闷为什么游戏公司的客服部需要这样严格的安检。

秋秋就十分不理解他在上班时间无法接听电话这种事情。“要是别人知道了,还以为你在什么国安保密机构呢!”她无数次半埋怨半戏谑地说。

赵心雨不是没有想过对她说出实情,但一开始是畏惧公司的保密条款,再后来,他自己内心深处也滋生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总是回避这个话题。

爱丽丝网络公司是一家近年来异军突起的游戏公司,主推项目是MMORPG①游戏《我的江湖》,这正是赵心雨所在的项目组。

公司创建者兼CEO丁钰此前在谷歌研究院从事智能AI相关的研究,《我的江湖》主打噱头是全新智能AI的NPC互动体验,让每个玩家都能享受自己的专属剧情。

对玩家宣传的逻辑大概是:每个NPC都是公司特殊研发的智能AI,会有完全如同真人的自我认知。如果玩家经常与之互动,刷高与NPC的熟悉度,NPC就会记住你,你会成为他的朋友或者仇人,随之展开专属剧情。

在智能聊天AI已经广泛运用于各种设备的年代,这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功能,但是运用在RPG游戏上还算是非常新颖。

传统的RPG玩家只能在文案写好的几个对话中选择,自由度相当受限,这种新颖的剧情模式自然引起了轰动。

当然,质疑的声音也不少。

毕竟游戏剧情也算是文藝创作的一部分,体验剧情和普通的聊天需求相去甚远,而在当下,智能AI在文艺方面的表现还是不尽如人意。在规则明确的领域,比如格律诗歌方面尚还可观,但在随机对话和虚构故事方面,与人类撰写的内容还相差甚远。

更何况游戏剧情并非单方面的输出,如果试图将AI调教到能产生丰富自然的剧情,需要玩家也具有相当的RPG精神,或者拥有探索和编织情节的驱动力,这对大部分RPG玩家来说,要求有些过高了。

在众说纷纭中,《我的江湖》迎来了正式发售,不久之后,对智能AI的质疑就烟消云散了。社交媒体上每天都有玩家发出自己与NPC互动的对话,这些对话在贴合NPC设定的基础上有各种各样的细微差异,NPC会把握每个玩家的癖好,妙语频出,其中的佳作稍做修改就可以是一篇中上水准的轻小说。

热衷于和NPC长时间互动的玩家人数之多,也大大超出了质疑者的预计,无数玩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我的江湖》一炮打响,引得许多人眼红不已,想效仿的公司众多,却没有哪一家能重现类似的效果。很多同行投入了巨大的人力资金试图自研出相似的AI,都不太成功。爱丽丝公司的老板是这个AI的核心开发人员,所以重金挖角的路子也走不通。

数年过去了,游戏市场的热门焦点早已换了几茬,《我的江湖》的AI对外界来说,依然是一种极其神秘的存在。

对内部人员来说,AI的秘密并不神秘,甚至有点儿可笑。

在电子支付还没成为主流的年代,流传过自动点钞机里面住着一个真人的网络段子。《我的江湖》的智能AI性质与之相去不远——在每个NPC的身后,其实都是客服班子在二十四小时运转着。

高峰时期这个游戏同时在线的玩家达百万之众,客服肯定难以同时应付这么多玩家,所以大部分玩家确实只是在与AI聊天。然而,当一个玩家试图刷高一个NPC的好感度获得专属剧情时,他必然会成为一个所谓的“重氪”①玩家。给这样的“重氪”玩家配置专属客服就没有那么困难了。

如果说有技术含量,客服工作时使用的载具舱应该算是其中之一。这也是重氪玩家才能买得起的装备,可以提供相当逼真的AR体验。

赵心雨已经在载具舱中工作了三年,但也很难说出来这个载具舱到底是怎么工作的。进入之后就好像同时进入很多个平行世界,可以和很多玩家同时互动。你可以重点关注一两个玩家,将其他玩家交给AI,但当AI有无法处理的对话时,系统就会提醒你介入,当你切换到那个玩家面前时,可以瞬间拥有这个玩家此前的全部对话记忆。

如果玩家知道自己是在和一名真人客服聊天,会觉得这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陪聊服务。但如果告诉他们这是AI生成的对话,就无形中多了几分神奇。可能大部分人在NPC面前更愿意表露自己的真实幻想,在真人面前总归有几分放不开吧。

更何况每一个NPC身上都带着他们的角色赋予的设定,你可以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神秘的杀手惺惺相惜,和帝王萍水相逢结为知己,收到风尘名妓酬答的诗句……比起普通的陪聊,这种有建模有故事的专属聊天显然丰富得多,也更容易让人沉迷。

长期沉迷于这个游戏的重度玩家是那种所谓的“戏精”玩家,以女性居多,她们会真心实意地迷恋上某个虚拟形象,由此养活了大量的产业——各种COS服装、道具和展会,私人定制的图文和手办,沉浸式剧本杀和密室,当然,更有RPG游戏。

赵心雨相信,“一号富婆”就是个重度“戏精”。

她从公测起就长时间在线,充销金额已经连续许多个月排在游戏榜一。理所当然地,她是赵心雨的重点服务对象,可能从她第一次在制俑师摊前停驻时起,赵心雨就感受到了她的不同寻常。

一开始的时候,制俑师并非很受欢迎的热门NPC,甚至都没有现在这种炼制魂魄注入俑人的设定。

这个设定在赵心雨的脑海中成形,可能就是一号富婆第一次走到制俑师的身边,默默地看了很久以后说:“她在看着雪呢?”

听到这句话时,赵心雨愣了好一会儿。这时并没有其他玩家与他互动,所以他没有将对话的权限交给AI。他望向那个偶人,一笔一画中她正在成形,宜喜宜嗔的表情在微红的圆圆的脸上显得十分可亲,红袄中露出握紧的小手凑在嘴边,仿佛在呵气。

在一号富婆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这个小小的俑人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气,她唇边似乎有白气在蒸腾,乌溜溜的圆眼睛中满是对雪的向往。

赵心雨一时间忘记了这个制俑师只有两行字的单薄人设,脱口讲述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美丽人生式的故事,流放到极北荒野之地的路途,在岭南出生的小女孩眼中是全家陪她寻找雪精灵之旅,但最终她在雪中冻饿而死。制俑师采集到她临死前的快乐,注入了手中的俑人。这个故事很隐晦,但一号富婆好像瞬间就读懂了。

她支付了十个金币从他手里拿走了小红。她说,小红已经看过雪了,也许她想回到岭南。

几天后,一号富婆从岭南归来。

她向制俑师讲述了南海鲛人和岭南瑶民之间发生的战争。她的肩上多了一件泛着淡淡贝母光泽的披帛,就像是传说中鲛人织成的珠绡。他们没有再谈论小红,但好像默认在某个望海的山崖之上有小红的家园,她还会有雪花轻盈飞舞的记忆,却永远不会再感受到刀割一样的寒冷。

那个时刻,赵心雨感到一种莫名的窃喜,或者又可称之为微妙地寻找到了同类的感觉。当你开始讲着不知真假的故事的时候,有人也用同样的姿态回应,你会觉得那故事瞬间便有了生命。就像一颗种子在阳光沃土下抽芽生根,茁壮成长,花红叶绿,有声有色。

一份乏味的工作,在此时获得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很难说他们两个中谁更“戏精”一些,但赵心雨必然是获益更多的一个。当制俑师的故事被玩家大量截图传播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红了。

制俑师从一个普通的路人NPC成了《我的江湖》中最知名的NPC,社交媒体上每天都有人撰写与他有关的同人故事,绘制属于他的同人图,就连他手中的人俑都时不时成為热议的焦点。

他仿佛痴情,又仿佛超脱于世间万物。有人觉得他汲取灵魂注入人俑的设定很可怕,又有人觉得拥有一个那样的俑人是很酷的事。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来到他的摊位前,向他讲述自己或真或假的故事。也许他们真的相信那些忧愁和遗憾会被他取走,注入陶土之中,化作俑人的魂魄,在自己已经淡忘了那些往事之后,偶人会代替他铭记,天长地久。

经过两轮的例行安检,赵心雨才在更衣室里穿上自己的衣服拿回背包。他拿出手机一看,密密麻麻的未接电话,有家里的,有秋秋的。

赵心雨毫无回拨的意愿,他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内容——妈妈的靶向药抵抗了,现在医生在研究新的方案,一个月十几万的自费开销,医生在催促他赶快定下来;秋秋家里现在有一个内部计划的房子,想让他拿个一百万出来,两家一起买了。

秋秋是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的,所以一直在搪塞父母,但最近也是焦头烂额。她父母逼着她要么马上买房结婚,要么分手回家。这两个选项放在她面前几年了,她也快到崩溃的边缘了。

她有一次说:“我跟别人说你是在游戏公司上班,很忙,大家都以为你是程序员,觉得收入不低。你当客服这么些年,我都说不出口。”

他俩是大学情侣,赵心雨一直记得当初在学校戏剧社团认识秋秋的时候,她是个多么温柔单纯的女孩。他们的学校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学的也不是那几个风口专业,理所当然地,毕业留在这座竞争激烈的城市后,日子过得磕磕碰碰。

赵心雨进入爱丽丝的时候,原本是应聘策划去的,但是无奈学校牌子不够硬,没能面上。那会儿他失业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眼看就要交不起房租,当HR①说有个薪资不低的客服岗位时,他没有太多选择。

原来他只打算把它当作一个跳板,度过危机后就寻找更有前途的职位。但做了一段时间这种 “古怪”的客服工作之后,不知不觉地,他开始沉迷其中。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制俑师是一个单独的人格,他没有“赵心雨”所有庸常的苦恼,过着“赵心雨”向往却不可得的人生。

也许当初建议他转岗的HR确实慧眼识珠,看出了他身上的“戏精”潜质,能让他在这个职位上做得游刃有余。他的绩效一直是客服部最高的一档,收入也比刚入职时翻了一倍。然而他这个职务终究是见不得人的,按照入职时的协议,他永远无法在简历上写他曾经扮演过多么成功的虚拟角色,他将是永远藏身在AI后面的隐形人。

秋秋并不喜欢玩游戏,却有一天在逛街时突然提起,“那个制俑师是你们公司的游戏角色吗?”

赵心雨心头突然一跳,好一会儿才用若无其事的声音回答:“是啊,怎么了?”

秋秋指着前方商场的巨大户外广告屏说:“我闺蜜托我问你,能不能内部认购买联名版的包包。”

“那个啊……”赵心雨望着屏幕中那个青衫执笔的少年,眼眸中映着繁星点点。他高傲又冷漠,似乎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轻易地撷走他们的情感和记忆。

那是他最熟悉的角色,此时看起来却又那么陌生。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可以试试。”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这个牌子你也喜欢的吧?”

秋秋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以前买的够用了。”

预定的成功让闺蜜喜出望外,大手笔地请他们吃了一顿美餐。这家海鲜他们念叨过很多次,但是每个月的生活费里总也挤不出来这笔余钱。赵心雨还知道,秋秋的浏览记录里经常出现这个牌子的包包,但是他也只能假装没看到。

不久后的某天,赵心雨正与一号富婆聊她最近一次去沙漠探宝的神奇历程,AI向他推送了一个难以处理的对话。

标签是白色的,说明那是一个最低等级的玩家,这种玩家没有氪金刷过好感度,赵心雨本可以完全不加理会,但是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切换了过去。

他看到了一个穿着新手装的女孩百无聊赖地站在摊前,头上顶着“秋秋”这个昵称。

“这就是制俑师啊?好像也不是很好玩,为什么那么多人追捧?”

赵心雨觉得脑子不太舒服,他知道自己的沉浸扮演状态被干扰了。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回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也是江湖常态了。让姑娘失望真是对不起,不过也许姑娘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俑人,得到它以后,你也许会觉得不太一样呢。”

秋秋迟疑了很久。

这是大部分“戏精”精神欠缺的普通玩家会遇到的障碍,他们难以迅速融入这种角色扮演的情境中。赵心雨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秋秋终于回答。

“我想要这样一个人:也许他上班时经常见到你,比见到我的时候多。”秋秋不是购入载具舱的重氪玩家,她的话只能一句一句从对话框里跳出来,“他是个很可爱的人,总是有那么多花样逗我开心。只是有时候,我害怕我过于依赖他了。”

赵心雨想象着电脑的另一端她发愁的样子,他认识的那个秋秋,是个清得一眼能看到底的女孩。也许最初爱上她,就是因为她这种令人安心的纯净。然而几年过去了,他竟然没有意识到,秋秋也有了一些他不曾察觉的心事。

“我是不是应该独立一些呢?我忍不住要和他分享一切,可是我的焦虑会让他难过,怎样才是对的呢?”

赵心雨有一刹那的冲动,想违反公司条例拥抱秋秋。但是他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爱你,我会让你一生幸福”吗?

他知道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做出这样的许诺。

最终他只能狼狈地输入符合制俑师身份的话:“生人总逃不过聚散离合。姑娘,让我给你一个俑人吧,俑人才会永远陪伴你。”

费了不少心力送走秋秋,赵心雨切回到一号富婆的对话界面。

托管期间AI的全部对话瞬间进入他脑海,AI妙语如珠地点评着她沙漠历险中见到的一切,赵心雨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也不能表现得比它更好了。但他接过来聊了两句以后,一号富婆突然深深地凝望着他——那个红衣女郎诧异的表情在AR建模上表现得细腻入微。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你刚才好像……有些不像是你了。”

“啊……”赵心雨哆嗦了一下,倒是急中生智地挥了挥笔,将一个偶人推得离自己远了些,“这个生魂怨念好重,刚才我可能被它侵入了一会儿,嗯,我刚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那倒没有,不过……”红衣女郎的笑容又灿烂起来,“他不够有趣。”

这天回家的时候,赵心雨带了双秋秋在购物车里放了两年的水钻鞋回家,秋秋高兴坏了。

秋秋踩着心爱的鞋子快活地旋舞了好久,当兴奋劲儿过了以后又有点儿肉痛。

“怎么突然想起来买这个?”她嘀咕着,“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这么没了。”

“这个月制俑师联名款卖得很好,多发了一倍奖金,看你一直这么喜欢,就买了呗。”赵心雨若无其事地说。

“咦?”秋秋抬起欣赏鞋子的眼睛,纳闷地问。

“我参与了制俑师的一部分对话资料模板制作,所以有奖金拿。”赵心雨思考了很久怎么在不违反公司保密条款的情况下向秋秋吐露部分实情。

“哇!”秋秋兴奋极了,扑过来抱着他,“这么说,你现在不是做客服了?以后可以转岗做研发吗?”

“其实还是客服的岗位,不过……”赵心雨说着自己也不知道算是真还是假的话,“嗯,确实算是研发吧!”

“太好了!”秋秋已经顾不得脚上的鞋了,眼神闪闪亮亮,“不是说你们公司研发年底能发十几个月的工资,我们是不是有希望买房了?”

平心而论,在最近以前,秋秋从来没有给过赵心雨任何压力,有时候他以为这样平常快乐的日子会顺理成章地走下去,走到结婚生子,走到白头偕老。但妈妈生病后,现实突然间就这么残酷地摆在了面前。

赵心雨知道秋秋想留着那双昂贵的水钻鞋在婚礼上穿,他在秋秋的浏览记录里看到过她访问与之相配的婚纱,只是随着母亲的病情加重,婚礼仿佛越来越遥远了。

赵心雨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注定不能给秋秋幸福,是不是应该放手让她离开。但是每次想到这种可能性,总是像身体被掏空一样,对未来失去了想象。

两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手牵着手走向成年人的世界,每一点领悟、成就和辛酸都彼此共享。他難以想象独自一个人走过他们曾经一起漫步的街道,坐在他们都很喜欢的餐厅里面,去他们向往却还没来得及攒钱去的那些山山水水。

赵心雨本来对于赚钱没有太迫切的想法,但现在钱已经是横亘在他面前最严峻的问题。

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跳槽,但是这座城市源源不断地吸纳着全国的精英,想要找一个可以跨越当下的通道又谈何容易?

他拼命地思索着暴富的可能。他想过向公司索要“制俑师”这个IP的部分所有权,但以他入职时签下的保密合同,他可能反而面临天价赔偿,胜算不大。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有胜算的点:一号富婆。

一号富婆对这个游戏的沉迷和狂热氪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

只要他决定离职,一号富婆会有很大可能从游戏里流失掉,他能以此为倚仗向公司要求一笔分红吗?

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几天前的这个时候,赵心雨走向了客服总管的办公室,想尝试着进行谈判。

但走向总管办公室长廊的瞬间,他再次大脑一片空白。

恢复清醒状态时,他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地走入了一间没有人的茶水间,不知待了多久。而此时,茶水间外,正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客服主管熟悉的声音传来,“让您久等了,我去拿最新数据过来,有突破性进展。”

“希望是我期待已久的。”声音很高冷,却依然有一丝难以按捺的激动。

赵心雨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CEO丁珏的声音。身为资深员工,他当然能经常听到这位大老板的会议发言,但这样近距离的谈话还是第一次。

“……13号的数据都在这里了。”

主管手里拿着的东西看着眼熟,赵心雨看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那是他的载具舱存储器。

载具舱是从上岗开始就按编号分配给每个人的,赵心雨的员工编号正好是13号。

主管将存储器插入电脑,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画面,不同颜色的波纹在不同的密集小格子里跳动,赵心雨唯一能看懂的是最后跳出来的显眼结论。

“模拟度90%!”

“不錯,确实是突破性进展了。”丁珏扶了扶细黑框的眼镜,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

“扫描模拟的13号脑神经活动状态和他本人的相似度已经极高,我觉得完全可以取代本人了。”客服主管的声音有几分激动,“三年了,我们的智能NPC,终于要名副其实了。”

“90%吗?”丁珏却突然摇了摇头,“还是不够,我要的一直是100%。”

客服总管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慢了两拍才纳闷地问:“有这个必要吗?我想玩家是无法分辨的。”

“不,还是有玩家会发现。尤其是那些核心重氪的玩家,你提供的服务品质低一点点,都会带来核心玩家的流失。”

“至于吗?”客服主管不太服气,“以前我们用现成数据训练出来的传统AI,就已经让大部分玩家无法察觉了,等我们全面使用这种新式的人脑意识模拟AI以后,就连创意的产生都会十分接近真人。”

“但那毕竟也只是接近。”

“就算如此,”客服主管迷惑地说,“我们还可以继续保留现有的人工客服,为顶尖客户服务。”

“但是你能让客服永远留下来吗?”丁珏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些波纹问,“如果13号离职呢?”

“这……”客服主管犹豫了一下,“他不会离职的,我们给他的待遇是客服里面最好的了。”

“最好的客服待遇吗?”丁珏冷笑,“和制俑师这个IP的价值比起来如何?”

“他签过保密协议……” 客服主管不太自信地嘟囔。

“那有什么用?”丁珏叹气,“我们不能把IP价值寄托在随时可能离开的员工身上。”

客服主管这次想了很久才认真地说:“恕我直言,我觉得我们现在这种扫描模拟永远也不可能实现100%的相似,100%约等于复制另外一个人的灵魂。”

“我不需要他的灵魂,我只需要制俑师的灵魂。”丁珏按了一下遥控器,关掉了投影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继续努力吧。”

丁珏转身离开,客服主管追了上去,声音有点儿焦虑,“可是老板,现在的扫描提取意识方法已经出现严重副作用了,上个月就有一个客服出了事……如果再加上分离本人和角色的意识,可能会有大麻烦的……”

“有麻烦也是我的,不是你的。”

赵心雨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从茶水间蹑手蹑脚走出来的,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过得浑浑噩噩,断片儿的情况越来越常见。有时候他会在楼顶突然“醒”过来,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有一刹那的惊悚——也许他潜意识里一直在寻找这种最简单的解脱方法?

曾经,他可以在工作的时候暂时忘记“赵心雨”面临的全部困境,沉浸在制俑师的角色中。他就是那个神秘而优雅的江湖奇人,有着无限的生命,见识过无数的喜怒哀乐。“赵心雨”这样平庸的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不配在制俑师那里换一碗薄酒。

但现在,这些现实的苦恼让那些传奇的人生变得苍白无力。

从前,在面对一个又一个叠加的聊天申请时,他总会有一丝兴奋感,总是发自本能地接续一个新的故事,但现在他只是机械地输入,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思考过。聊天结束时,他看着那些聊天框,会有一刹那的疑惑——那些文字都是自己想出来并键入的吗?到底是自己在使用AI辅助还是AI在使用自己辅助?现在他还分得清吗?

幸好还有一号,她能认出来,他想,连丁珏也这么认为。

赵心雨换好衣服,从背包里拿出一张请假单,走进了客服总管办公室。

总管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看着赵心雨的表情十分烦躁。也许他正在苦苦思索怎么将他那些灵光一现的创意全部偷走。

“我妈妈重病了。”赵心雨克制住自己一拳揍在他脸上的冲动。

“哦,”总管努力地表达了一点儿同情但还是那么漫不经心,随手签上自己的名字,“需要预支薪水吗?我可以跟财务说一声。”

“谢谢。”赵心雨做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这天下班后,赵心雨没有回家。他给秋秋留言说要回老家处理妈妈入院的事。秋秋心烦意乱但并没有怀疑什么,还问了他身上钱够不够用。

赵心雨拿着预支的薪水到一家汉服店买了一身淡青汉服,在一家国画店买了宣纸颜料,又在一家酒庄买了一瓶名声不显但是他刚好知道味道很不错的糯米酒。

明天是三月十五,杭城西湖边断桥下,应该有桃花满径。

他会见到一号吗?

一号和他聊了三年,从天气情况和各种零零碎碎中,他早已猜到一号住在杭城附近。

一号无疑是个富婆,氪金全服第一,大概每个月要在这个游戏里花到百万以上。

在赵心雨的想象中,一号是某个大学毕业就嫁入巨富之家百无聊赖的家庭主妇,又或者是某位大佬金屋藏娇的情人。她富有却不太自由,长年累月地在枯寂无聊之中度过,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想象。也许游戏里的那个制俑师是她唯一可以讲述自己想象的对象,他可以感受到她每一天跟自己打招呼时的欣喜,那迫不及待的倾诉欲,就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也许现实中不会有人停下来听她的故事,不管是真是假,她只有在制俑师面前才能倾诉所有。

虽然说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但赵心雨对她其实一直怀着同情,他相信这种温和的接纳是能被她感受到的,所以她那么依赖自己。

如果你在三年的时间里每天都向一个人讲述自己,那个对象不管是人是鬼还是个树洞,都会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吧。

然而,她真的会来吗?

其实一直到这一步,赵心雨还没有想明白自己见到她以后想说些什么。

是的,她只需要把游戏里氪金花掉的钱分出来一点,一点点,就足以把压在他身上的那些沉甸甸的山一样的困境全部移除。

可是,她会这样做吗?

她会尖叫起来报警吗?

自己会被当成流氓或敲诈犯抓起来吗?

三月十五的西湖果然有一个弥漫在薄雾中的清晨。游客们还没到来,断桥上尚无人踪,四下里唯闻鸟鸣鱼跃声。

赵心雨穿着青衫,在湖边支起了畫架,画架边搁下小几,小几上布置墨彩狼毫,两只斟满酒的瓷盏。他轻呷一口浅绯色的酒液,酝酿了一些勇气,最后用狼毫轻醮朱砂,重重地描在了面颊上。

水波之中映出他沾着朱砂的面孔,并不惫懒,反倒有几分狰狞。

赵心雨知道自己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也许陷入了深度的妄想中无法自拔。今天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只是在西湖边上玩了一把COS而已。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一辆白漆的宾利悄然驰过来,在不远处停下。

车显然是经过特殊改装加宽的,司机拉开后车门,拿出来一把折叠轮椅,接着,一个中年妇女从车上抱下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

赵心雨的心里哆嗦了一下,手指头仿佛麻木了,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笔的存在,任由那支笔落入砚台中,朱砂溅了满手。

他眼中只有那个女孩,瘦瘦小小的一团,保姆毫不费力地抱着她,将她放在了轮椅上。轮椅可能是贴合她身材打造的,并不比一辆童车大多少,但她向着湖面转过脸来的时候,还是能看出她并不是幼儿。

她的脸介于少女和年轻女人之间,但是下肢几乎完全萎缩了,和儿童差不多。

那张脸很瘦很瘦,两只眼仁漆黑而明亮,几乎占据面孔的一半面积,让她的其余五官都失去了存在感。

赵心雨注意到她披在肩头的稀疏短发,毕竟是三月的早晨,风还是有些冷,将头发吹乱扑打在她脸上,显得愈发单薄寒凉。幸好保姆已有察觉,取过来一顶绒毛帽子要给她戴上,但她拒绝了,四处张望着。

她在寻找什么?

赵心雨出神地看着她,一时间忘了她就是自己今天的目的。

片刻后他感到了晨雾沁肤的寒意,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此处,提起画架转身就走。

“咦,李姐,帮我叫住那位小哥哥。”

声音在风中传过来,零零碎碎的,像是芦苇上的霜花,一阵微风过来,就簌簌地不知去向了。

赵心雨想逃进游客中去,然而眼前已经出现了司机壮实的身躯,他满脸带笑,“帅哥,你是不是忘了东西?”

司机一出手就抓到了他,赵心雨这种日常坐办公室的弱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带到轮椅前。

赵心雨低头,只看到那双明显畸形的腿,穿着白色的短靴和同色的长袜,鲜红的蓬蓬裙下摆在风中空荡荡地飘着,她的声音也似远似近地传来。

“小哥哥,这是你的酒吗?”她指着被赵心雨遗忘的酒水。

赵心雨听到自己在回答:“是。”

“好喝吗?”她显然很好奇,甚至吸了吸鼻子。

“这酒入喉细品,有桃瓣在轻雨中坠落的甜美清新,”赵心雨念着预习过的台词,“姑娘要不要喝一杯?”

“李姐……”她用撒娇的语气喊保姆。

“不行,医生警告过……”李姐很专业很严肃。

“知道啦,不喝了嘛。”她嘟囔着,讨价还价,“拿过来点儿让我闻一闻好吗?”

后面这句她说得仿佛耳语,有向往,却更添了一丝轻愁。

李姐经不住她这样的哀求,无奈点头。

赵心雨颤抖着将酒盏递到她鼻端,浅粉的酒液荡漾,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阳光穿透清晨的薄雾,给她过于苍白的面孔均匀地抹了一层粉色。

“小哥哥来湖边写真的吗?为什么还会带着酒呢?”

“因为这个季节的湖影观之有微醺之意,所以需要小酌两杯助兴。”

“你在画什么呢,给我看看好吗?”

那是一幅尚未完工的水墨湖景,青衫少年在桥边徘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画技并不甚佳,毕竟赵心雨也只是半路出家的业余水平。

“很有故事感啊!”女孩很给面子地赞叹,“画完了吗?”

“其实,并没有。我觉得这幅画还缺点儿什么,但是此间并不曾见到,我才想换个地方。不过,”赵心雨凝望着她,“我想现在我看到了。”

赵心雨用朱砂勾勒出纤瘦的红裙少女,初春的草木巧妙地掩去轮椅,她就像在那些绿芽尖上醉卧的精灵。

女孩笑起来,阳光破雾而出照亮了她的脸,“画家哥哥叫什么?我叫小铃,很高兴认识你!”

赵心雨猝不及防地握到了她的手,纤细冰凉。

他告诉小铃,自己是一个流浪画家,以卖画为生,游走天下寻找他觉得有故事的画面。

小铃津津有味地听赵心雨讲述他脑补的断桥故事,有时候会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他们当然聊得很投机。怎么会不投机呢,三年的时间,足够赵心雨知道她的一切喜好。

赵心雨觉得自己鲜明地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制俑师在与自己最好的朋友共享美好春光,另外一部分是心怀鬼胎的赵心雨患得患失。

他完全丧失了向她表明身份的勇气,并不是害怕被她鄙夷,而是害怕戳破她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儿幻想。

阳光驱散雾气的时候,李姐开始催促她回去。

赵心雨长长地吐了口气,这荒唐又尴尬的半天终于要过去了。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时,小铃突然对李姐说:“李姐,我想学画画。”

“你以前也学过,结果呢?成天打游戏!”李姐语气微含责备。

“哎呀,那时给我请的老师一点儿也不好玩,如果是赵老师,我一定能好好学的!”她试图用手舞足蹈来加强说服力,但是只能稍稍举起几下手臂,就又委顿落下。然而这一通激动让她累得喘气,面颊上泛起了两团潮红。

李姐最终迟疑地将目光转向了赵心雨。

赵心雨懵懂地上了那辆加宽宾利,觉得自己的计划顺利得过头。小铃似乎过于兴奋了,上车没多久就在李姐的按摩中沉沉睡去。两个小时后,他们停在了远郊的一座独幢住宅外。

下车时司机解释说:“小铃肺不好,郊区空气比较好,她哥平时不让她进城的。”

在小心翼翼的搬运中,小铃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赵老师呢?”

她的浓浓睡音有说不出的娇憨,赵心雨委实有些受宠若惊,蹲到她的轮椅前,轻声说:“我在。”

“呀!”她开心地拍着腿,瞳子瞬间灵动起来,“你真的跟着我回来啦!”

也许在她醒来的瞬间,害怕湖边的相逢只是一场梦境吧。

这会儿已经是正午时分了,赵心雨本来以为小铃要吃午饭,但她突然抽搐了一下,李姐脸色一变,抢过轮椅推着飞快地跑起来。

赵心雨不知所措地跟在她身后,两名护士飞奔出来迎接他们,责备地问:“怎么才回来?”

她们解开小铃的领口,露出脖子上一块颜色不同的皮肤,熟练地将输液针扎了进去。赵心雨在母亲身上见过这种东西,那是一个预埋在皮下的输液港,适合那些需要长期用药的病人。

所有人围着小铃乱成一团,赵心雨不知所措。小铃的面孔抽搐着,但她依然从人头的空隙中向着赵心雨扮了个鬼脸。

用药以后,她很快沉沉睡去。

晚饭时赵心雨才又在餐厅里见到了小铃,她的气色看起来比上午更差,似乎又瘦了一圈。但看到赵心雨时,依然笑得灿烂。

餐桌上摆着两份饭菜。

赵心雨那份是正常的饭菜,小铃面前的是拆骨去皮后切成适合用勺子吃的碎块。

赵心雨问候过她以后吃了两口,鱼虾嫩滑蔬菜爽脆,显然,食材和手艺都不是他平时能吃到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小铃的勺子在碗里胡乱搅着,眼睛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赵心雨有点儿狼狈,“你怎么不吃呢?不饿吗?”

“我想吃你的那份,”她叹了口气,“一定很好吃吧。”

“啊,难道不是一样的吗?”赵心雨纳闷。

“我这份的材料是我大哥专门包的农庄养的,”她叹气,“用基因编辑去掉了一些我吃了可能有害的成分,相应的,味道就……”

赵心雨愣了一下,放下筷子,这份丰盛的晚餐变得索然无味。

他想起了游戏里那个白马红裙的女郎,她有一头丰茂美发,无拘无束,远行天下,见识奇人异事,遍尝佳肴美酒。

现在他完全能理解她为何如此投入游戏,那是她向往却不可触及的一切吧。

“对不起,”小铃歉然地笑,“陪我吃饭是件很有压力的事吧?”

赵心雨眼圈微红地摇头。

“其实你不用在意,”她似乎厌倦了玩弄勺子,把它搁到了一边,吐了吐舌头,“我日常是靠打营养液过活的,吃饭就是……意思意思一下。”

赵心雨终于问出来,“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基因。”小铃轻描淡写地回答。

她生下来就无法行走,还非常容易因为过敏或者进食而遭遇危险,医生原本断言她活不过十岁。大哥带她去美国就医,虽尝尽了各种实验疗法拖到现在,但那些药物也彻底地摧毁了她的肝和胃,对她来说,很多普通人的美食都是致命的毒物,酒精更是涓滴不可沾。

“我小时候还是喝过米酒的,那时候还期待有一天可以喝到传说中那些烈酒,但是……”她摊手耸了耸肩。

饭后,赵心雨推着小铃在庄园里闲逛,这是一个充满了童趣的园林,许多花花绿绿的游乐设施点缀在花木间——只是看起来都荒废已久。对于她脆弱的骨骼,只有这辆特制的小轮椅确保无害。

在这样的花园里听她讲述奇奇怪怪的就医经历,有特别强烈的违和感。

小时候她因为频繁的打针哭闹过,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早已习惯了每天有一半时间在输液中度过。幸好现在有了输液港,她的静脉血管曾经难倒了最有经验的护士。

“最离谱的一次是医生把我的头颅骨掀开了好几个月,说是要扫描我的脑细胞。”她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头发就是那个时候掉完的。”

“几个月?”这超出了赵心雨的想象能力。

“吓人吧?”她因为发现吓到了赵心雨而露出得意的笑,吐舌,“感谢大哥终于放弃了,带我回家来。现在我只需要每天按时打营养液和止疼针就好。这几年是我过得最轻松的时候。”她长叹了一口气,露出幸福的神色,“除了有点儿寂寞。”

这个庄园名义上是她的家,但是大哥因为工作忙碌很少能回来。工作人员都很好,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却都不自觉地回避与她有更多的交往,虽然事少钱多,但年轻人总是待不长就辞职而去。

“也许看到我这样的人这么麻烦地活着,大家都觉得很不开心。也许猫猫狗狗不会嫌弃我,但是医生说我不能接近它们……幸好,我还可以打游戏……”

她努力仰起头看他,调皮地微笑。

赵心雨感觉头皮发麻。

当然,她是知道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可是隔着网线和屏幕都能把他和AI区分开的女孩,她的心地纤细敏感得像童话里的豌豆公主。什么都不需要问,她已经洞悉了一切。

她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到她身边的吗?

她知道自己那些市侩庸俗的动机吗?

她知道自己只是想把她的依赖变现吗?

他无声落泪,想为自己辩解;又或许應该什么都不说地转身离去,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你是为什么来到我身边的呢?”她却像完全没有察觉那些洒在她头顶的眼泪,悠悠地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他转到她身前,蹲下来,泪眼迷蒙,难以启齿。

她费力地伸出冰凉的手指,轻拭他眼角的泪水,“是钱可以解决的事吗?”

赵心雨只能点头。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露出夸张的笑容,“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钱可以解决的事。”

赵心雨又窘迫又心酸又觉得荒谵。

“过几天我大哥会回家来,把你的请求告诉他,为了让我开心他从不在意花钱,不过……请不要现在说出来。”小铃眨巴着眼睛,“我遇到的是制俑师在这个时代的转生,你是来这个世界寻找我、陪伴我的,好吗?”

见面以来,小铃一直是个过分乖巧的女孩,这时她才显出一点儿久病之人的任性。

赵心雨迟疑。

“我知道除了我这个废人以外,大家都很忙碌,但是,我不会耽误你很多天了。”

赵心雨迟钝地咀嚼她的意思。

“不会……很多天了?”

“我很快就不会再被这具日益朽坏的躯壳困扰……”她嘴角的微笑中有释然之意。

“不要这样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赵心雨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尝试着给她一点儿温暖。

她望着云层边缘最后的那点儿霞光,语气平静甚至有些向往,“那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事,我期待很久了。”

赵心雨留了下来,就算那位“大哥”什么都不给他,他也拒绝不了这样的请求。

也许从游戏里面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一种宿命的力量引导着他来扮演小铃的知心密友。

自从那个傍晚的对话以后,小铃再也没有提及过赵心雨的现实身份,她是认真地把赵心雨当成制俑师的现实转生看待,赵心雨也很自觉地陪伴她演绎那些脑洞。

小铃是个很有趣的女孩。赵心雨觉得,如果拥有健全的身体,她一定会是个名列影史的演员。很多时候,一朵花一根草就能让他们度过脑洞大开有趣的几个小时。

赵心雨无法避免地将小铃和秋秋放在一起对比。

有时候他会自问,如果小铃可以活下去,他会愿意永远和小铃在一起吗?

没有任何生活压力,只需要陪伴着她,让她开心就好了。

有时候脑海里会有一个声音说:那太好了!但他知道那是属于制俑师的声音。

更多的时候,赵心雨在计算着日子。一天,又一天,离小铃说的“大哥要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李姐很满意赵心雨。自从他留下来,小铃偶尔能吃进去一点东西,打针的时候有人陪她聊天,就连以前那么沉迷的游戏都几乎不玩了。

“就是要少玩点儿游戏嘛,对身体不好。”李姐只是习惯性地进行长辈常见的唠叨,但这句话说到后半截,总是戛然而止。

小铃不干了,“我身体还能不好到什么样啊?我今天就要玩游戏!”

小铃作了起来,李姐也只是嘀咕了几句,还是打开小铃玩游戏的房间。

里面放着好几具赵心雨熟悉的载具舱,每一具售价都在几十万以上,不过相对于她在游戏里氪金的数目而言,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小铃指了指其中一具给赵心雨,“来陪我玩啊。”

赵心雨略微迟疑,在这里他没有13号客服权限。

她脸上泛着两团不常见的酡红,“来嘛,我给你一个账号。”

赵心雨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像过去很多次一样,熟练地躺了进去。

载具舱的透明壳子缓缓合上,他感受到那些吸盘聚拢过来,桃源陵的影子影影绰绰地升起,渐渐要将他淹没——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自然,以至于赵心雨感到一丝错愕。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即将进入的,是那个临水执笔的身形?

制俑师的那部分迫不及待要与他合体,但属于赵心雨的意识在这一瞬间恐慌了起来,他疯狂地挣扎,大声呼喊:“这不对,出错了!有什么错了!”

他试图中止沉浸的过程,他想按下紧急脱离按钮,那个淹没他的世界似乎缓缓地退去了一些。

他眼前再次出现游戏室的房间,透过载具舱的玻璃壳,他看到了小铃,小铃微皱眉头,嘟着嘴,满脸不甚满意。

“放我……出去……求……你……”他用尽全力呼喊着,可是声音被无尽的黑暗吸纳了。

游戏室的门打开,李姐躬了下腰,接过一个男人的大衣,小铃转向那个男人,露出笑容。

男人扶了扶细黑框的眼镜,冷漠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走到小铃身边,轻轻拥抱了她。

他们一起转过头,看向载具舱中的赵心雨。

赵心雨直到此时才发现,他们有如此相似的眉眼轮廓。

许多记忆碎片像成吨的细沙一样兜头倒下。

“不,还是有玩家会发现。尤其是那些核心重氪的玩家,你提供的服务品质低一点点,都会带来核心玩家的流失。”

……

“但是你能让客服永远留下来吗?”丁珏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些波纹问,“如果13号离职呢?”

……

客服主管这次想了很久才艰难地说:“恕我直言,我觉得我们现在这种扫描模拟永远也不可能实现100%的相似,100%约等于复制另一个人的灵魂。”

“我不需要他的灵魂,我只需要制俑师的灵魂。”丁珏按了一下遥控器,关掉了投影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

……

“过几天我大哥会回家来,把你的请求告诉他,为了让我开心他从不在意花钱,不过——请不要现在说出来。”小铃眨巴着眼睛,“我遇到的是制俑师在这个时代的转生,你是来这个世界寻找我、陪伴我的,好吗?”

“哥哥,他不陪我玩!”

“没事,我来和他谈谈,他会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丁珏的声音非常温柔,因此听起来非常陌生。但那依然是他,不会有错,那种用最简洁的字眼说出掌控一切的聲音。

“可是……”小铃的声音有一点迷茫,“他是不是不太愿意?”

“那是属于你的世界,也会是他的,你们会在那里过上最幸福的生活,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轮椅的声音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心雨努力地睁开双眼,他眼中满是血丝,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不,不,不,那不是我的世界!”

丁珏俯视着他。

天已经黑了,室内没有开灯,丁珏整个人好像完全隐身在黑暗中,只有黑框眼镜后面冷漠的双眼闪着幽亮的光泽。那双眼睛让他想起自己给小铃讲过的故事,小学徒从泥土中醒来,伸出白骨的手努力扒开泥土,俑人舞姬将他从泥土中拉出来,他看到了星星在遥不可知的黑暗中闪烁,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天空,然而那只是地陵顶上的夜明珠。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一切——桃源陵是什么,而自己又是什么。他越发惊恐起来。

为什么一个那么美丽的地方,要以陵为名。

“求求你……放过我……”他听着自己发出的声音,那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墓地的孔窍中不明来由的尖啸。

“你害怕什么呢?”丁珏轻叹,“你突然请假走人,我还以为你逃走了。没想到,你选择的是来到她身边,所以你应该明白了,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注定要成为她的……”

俑人。

“拿走制俑师!求你……”赵心雨哀求,“放过我……”

“分离的计划一直不太成功。”丁珏摇了摇头,他眼神中似乎真有歉意,“但小铃的时间不多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到桃源陵。”

桃源陵是丁珏为小铃打造的赛博时代的豪华地陵。

这个世界本是小铃向往却不可体验的一切。

赵心雨可以想象丁珏设计这个游戏时,每一张设计图、每一句对白,都会交到小铃面前讨论。他们一起用欣喜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一点点成形,向往着小铃正式入住的那一天。

在摆脱了折磨她十多年的肉体以后,她将成为那个一直想成为的女侠。她美丽妖娆,有一头丰茂的及腰长发,纵马走天下,看四时风景,品美酒美馔,被她所喜爱和向往的人陪伴。

而自己,是随之葬入、将在死后的世界里取悦她的那些俑人——之一。

“不、不……秋秋!妈妈——”赵心雨用最大的意志力抗拒摆动身体,那些吸盘轻微地晃动起来,但每一下晃动都让他感觉到天旋地转。

“她們真的需要你吗?”丁珏带着一丝怜悯看着他,“你妈妈更需要的是一笔可以让她活命的钱,而你的女友……如果你消失了,她只会如释重负吧?她终于不必主动向你提出分手了。”

赵心雨感觉脑子都要炸裂了。那些痛苦太真实,他无法反驳,甚至想获得一些“断片儿”的时间,让他可以稍稍喘息。

“小铃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需要你的人!去吧,和她一起去那个新的世界吧。”丁珏平静的讲述中有无限的诱惑,“去守护她,去爱慕她,去做她最好的朋友——对你来说,那不也是最快乐的事吗?”

随着他的话语声,赵心雨觉得眩晕感渐渐远离了自己。

他的身体一点点沉下去,他回到了桃花源的河边,在制俑师的身体里,微笑地接待着面前的顾客。

“不,不,那不是我,我是赵心雨!”赵心雨脑子里还有一处角落是清晰的,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制俑师又神秘又温柔,看淡世间事却还有一丝学徒般的青涩,向每个人讲述他们想要的那种似真似假的故事。有时候看着道路上匆匆来去的人,他目光中有一丝忧郁,仿佛在等着那匹飞扬的白马蹄染桃晕而来。

那不是他,但又分明是他,是他的神情、他的叹息,还有他的期待。除了心底深处的那一点固守,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赵心雨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或许有好几年,又或许只是几个小时,他已经非常疲惫了。

有这么一天,蹄声嘚嘚,清脆如同少女的笑声,那个红裙长发的女郎好像走过了千山万水,回到他的面前来,向他伸出手。

她回来了,她还是那么美,但又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似乎刚刚有一层露水落在她乌黑黑的刘海、雪白的面庞和灵动的嘴角上,让她焕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她从来没有这么鲜活、这么快乐、这么深情过。

“我回来了!好久不见啊!”她的笑容像整个山谷的桃花在面颊上绽放。

这一瞬间,赵心雨灵魂最深处的那点儿固守终于消融无踪。他再没有分毫挣扎,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张皇无助地抗拒。眼前的笑容就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风景,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与那只纤纤玉手紧紧相握,细滑如水的触感传来。他知道自己握住了曾经幻想过的一切传奇。

处理完赵心雨的身后事已经是初秋。秋秋听着窗外寒蝉凄切,感到身和心都是空落落的。

赵心雨在请假后消失,几天后尸体从西湖中打捞出来。所有证据都清晰地指向他是自杀的,过劳死、抑郁症和都市年轻人的压力又在媒体上热门了一阵儿。

爱丽丝公司慷慨地给了一大笔抚恤金。据律师说,就算打官司,这种公司没有明显责任的案子也不可能拿到更多了。秋秋身为一个名分未定的女友,也无法再去深究什么。赵心雨的母亲拿走了那笔钱续命,十分大度地表示他的私人物品就随秋秋处理了。

秋秋的家人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秋秋不会再和这个只会拖累她的男人捆绑在一起了。尽管他们多少觉得赵心雨的抚恤金秋秋有资格分一部分,但也没有在此事上过多纠缠。

今天,秋秋终于开始处理出租屋里赵心雨的那些遗物。她已经退了房子,明天就要回家了。

家里给她安排了稳定轻松的工作、知根知底的相亲对象,她的人生应该会更好吧。

秋秋挑选着赵心雨的电子产品和书,过去她总是抱怨他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这些东西上面,现在她却每一件都舍不得扔掉。

在收拾电脑时,她想起那个消耗了他最多时光的游戏,那里面有个叫制俑师的NPC,台词是他写的模板。也许那是他还能留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痕迹。

秋秋登上她以前创建的账号,想再看一眼制俑师,听他说说话。

城市非常繁华,玩家来来去去跑得飞快,各自奔向自己的前途,没有人会关注一个一级的新号。

秋秋逆着青渠而上,来到城门,她的目光被那幽谷前盛开的桃林吸引。

簌簌而落的桃花下,长眉凤目的制俑师正握着一名红裙少女的手,白毫轻蘸翠墨,为新捏制的金狸点上碧绿的双目。

“哎呀!点歪了!”少女似乎在偷窥他耳上的银环,心不在焉,那金狸的一只眼瞳顿时点得高了些,显出一种又是吃惊又是蠢萌的神态来。

“可是更可爱了呢!”制俑师取下笔,两人一起捧着金狸,端详它的眉眼。

绿波盈盈,红霞满天,他们的面颊离得很近,都被霞光染红了。

秋秋停住脚步,久久地看着他们,感觉又是甜蜜又是酸涩。

他们一起看过那么多日升日落,从今以后,都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

“很可爱,是吧?”有人在她身边说话。

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去。那是个黑衣戴斗笠的男人,满身风霜,眼角纹深如刻,看着那一对的时候,却露出极其温柔的笑意。

他的话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秋秋随口一言。等秋秋找到发送聊天的按键时,他已经萧然远去了。

丁珏合上笔记本的盖子,打开放在身边的酒瓶,将一瓶茅台洒在新筑的墓碑前。

高度烈酒的芬芳弥漫在空中,洁白的没有过多装饰的墓碑上只有简单的一行字:

“丁铃之墓,卒年十九,兄丁珏立。”

碑顶上嵌镶照片的地方,是红衣长发女郎的瓷雕,她的笑容灿烂夺目,不染一丝阴霾。

现在,小铃和她爱的俑在一起,桃源陵的夕阳不会落下,他们的快乐也不会有尽头。

【责任编辑:尾 巴】

①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是英文Massively Multiplayer Online Role-Playing Game的缩写。下文的RPG也即角色扮演游戏Role-Playing Game。

①“氪金”指为游戏中的内容商品支付费用,“重氪”指充值金额比较高,一般数千元以上。

①人力资源,是英文Human Resources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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