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二十里左右,陈医生一度是几十年里学历最高的人。不知其名,人们习惯性地把医生当作他的名字。他叫陈医生,则整个县再无第二人配叫这名字。
陈医生是50 年代大学生,北大还是什么。祖上是大地主,因此吃尽苦头。每次批斗都少不了他,他是主角。他妻子貌美,有的老年人还记得她相貌,说起时眼睛发光。她受不得羞辱,在屋里仰药而死,遗下一儿两女,儿子最小。
陈医生顽强地熬过各种非人的折磨。他能够熬过来,大概不只是生命力的问题,还有幼子要养,他不能死。
陈医生不是这个村的人,不知何以来到这里,就此住了一辈子。老家的村,村里的人,各种不堪记忆,他无法立足旧地了吧,也不愿住下去。
他原本并非学医,大概所学无处用,地方上需要医生又没有,就学了一点,应付乡人普通病,这点知识够了。
村里人和附近村子,认为陈医生是这村子的福分,是这村积了什么德。这是真的。每个人,无论好坏,都这么认为。谁没叫过陈医生看病呢,包括临近好几个村的人。他人又勤快,總说阎王爷可不等人。半夜叫他,也是穿衣提箱就走。看病不收钱,只收药费,药费又收得便宜。没钱的人,他还赊账,也不催讨。
他一生受了那么大的罪,妻子丧命,儿子疯了,他如何在世上行走,反而更多地怀了怜悯的心,又或者,他原本就有一颗悲悯的好心肠?
满腹学识,陷入延伸到生命尽头的泥淖,不能够些许摆脱。他是方圆几十里最孤独的人,一生也没有人能够与他对等交流。我是后来村里最早的大学生,他于是高看我。上学时每次回去,就听母亲说,陈医生来好几次了,来问暑假了你回来没。
我那时不懂,现在明白,一个一生孤独的人对交流的渴念。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回去太少,每次走得又急,陈医生也从来不能够停歇。直到陈医生死掉,彼此都没有过有效的交谈。
然而今日又想,若坐在一起,交流些什么呢?我不是会说话的人,陈医生看上去也不是。大抵对坐无言吧。
这个人写起来让我心痛,写到泪落。从他身上我看到一个极其善良的知识分子,在铺天盖地的麻木愚昧中可悲的宿命,可悲的孤独,可悲的无声息的死。他在人与兽界限难以分辨的人群中生活,却一辈子也没有学习那些市侩,那些龌龊,那些唯利是图,那些种种非人类的东西。在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生存环境,从未听闻他和谁发生口角,或有不快之事。
然而他这样一人,也不能感化任何一人,不能改变他所处环境里任何一人身上任何一点东西。
他儿子也受过高等教育,相貌酷肖其父,五官端正,个子高大,村里说法是一表人才。年轻时他与一女相恋,女方家不同意,女方的几个哥哥下狠手,打坏他脑袋,他就此疯了,一直疯到陈医生死掉,一直疯到今天。一个人在人间的所有日子,全疯了。
陈医生一直养着疯儿子。我想,他妻子死前,是否有过什么话,或什么遗嘱,要他一定带大儿子?总之,陈医生后来没有续弦,自己照顾疯儿子。
有一年夏天,在村头树下,我见到陈医生的疯儿子捧着一册厚厚的书。我有意走近,想知道他在读什么。他读得专注,没有察觉到。他读的书我至今没读过,读不下去。是《资本论》。他读的那页有钢笔画线的痕迹,眉批密密麻麻看不清。
他发作时没有见过,村人说可怕。陈医生一只耳朵缺了一半,是被咬掉了。有时候陈医生脸上身上带伤,还是笑笑的样子,人们也不好问他。
陈医生晚年脑血栓。他自己给自己开药吃,又撑了许多年,活到八十多岁。脑血栓走路不灵便,拖着腿一拐一拐的,眼看着一年一年更拐了,走得更慢。他还是谁家叫就挪着拐腿去看病。
有一天听人说,陈医生走不了路了。
听到的人都觉得天地间什么东西停顿了一下。
又过一月,陈医生死了。
村里给他下葬。葬时坟需要向某人的田埂挪近一点,那人嫌弃占他家田埂,不同意。他家老少四代,无一人没经过陈医生的手啊。
陈医生生前,许多人家欠他药钱。他死掉,大多数人家不吭气。零星有几人跑到大队,说还给赊陈医生的药钱。
陈医生的疯儿子,大队出钱养着,住在大队。他有时好了,有一年去把他母亲的骨殖从旧坟带回,葬在父亲坟里。他头发胡须茂盛,雪白。他快七十岁了,越来越像父亲,包括渐渐弯下去的腰,渐渐迟钝的腿。日暮时天色昏暗,冷不丁看到他的人总起幻觉,觉得陈医生回来了,在路上走着,不知又要去谁家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