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点与水花:当代诗如何叙事

2023-10-09 21:12
写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洞察水花落点

路 云

隐含在第三代诗歌写作中的对抗逻辑,让诗歌写作迅速摆脱朦胧诗所面对的虚假和空洞的困境,最终又迫使自身陷入个人意识的日益狭小和口语泛滥之后的肤浅之中。此后的诗歌写作出现了多种尝试和努力,尽管没有出现类似这样占据中心位置的诗歌群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诗人们在写作中加强了叙事。现在对于诗歌叙事的关注,已经从要不要叙事转向了如何更好地提高自己的叙事技巧。

当代汉语诗人为克服日益平面化的写作问题,把加强叙事作为针对性策略,要求诗人深入混杂的日常生活,直接面对当代人的生存困境。更进一步说,就是要求诗人调整自己的叙述视角,并解决好诗歌语言在叙述过程中的“落点问题”和“水花控制问题”。谭克修①谭克修,1971年生于湖南隆回古同村,20世纪80年代末学写诗,2004年创办“21世纪汉语诗歌前沿读本”《明天》诗刊。曾先后获得民间巨匠奖、中国年度诗歌奖(2003)、十月诗歌奖、首届昌耀诗歌奖、中国独立诗歌奖、2017年度批评家奖等荣誉,被评为1986—2006 中国十大新锐诗人、新世纪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13 年开始写作诗集《万国城》,并发起地方主义诗歌运动。现居长沙。等当代诗人的努力已取得一定成效,其诗歌《一只猫带来的周末》表明,一个诗人唯有依赖不断深入的写作活动,才有可能修正自己的叙事观念。

一、与诗歌叙事相关的两个词:落点和水花

谭克修的近作《一只猫带来的周末》相较于早期的《海南六日游》《县城规划》,在叙事上有着更多出色表现:根据叙述对象调整视角,且能在叙述过程中找准声音和语义所构建的落点,如同压水花一样控制速度和情感所带来的反作用力。

猫在中国诗人的眼中,是个奇怪的动物。它将轻盈的步点隐藏在一种精确的目标之中,瞳孔能在正午收缩为针状,以便适应强光,又能突破黑暗的限定,自动扩散成球状,看清幽暗中的事物。这一种习性,提醒诗人在洞察中及时修正自身的视角。

凭借这个始终同一的视角,诗人把握所叙之事,读者把握到差异明显的现场感。事件结束于对时间的观测,停在此地,要求诗人还原出它所在的空间,完成对细节的洞察。事物不甘心为空间所缚,要求诗人能有一双猫眼,捕捉到致命的一刻,把它们从形式中解救出来。人类对动物的洞察,可从用它们作为符号来表示时间来印证,猫被古中国人排除在外,采用它的猎物开启每天头一个时辰,希腊人的做法相反,猫被用来作为符号标记一天12 个小时的第一个小时。其实两种标记同一个时间的不同物种,恰恰处在一个统一的叙事空间,洞察者的目力在事物的对立面上得到纠正和提升。

以《一只猫带来的周末》①刊于《汉诗》2016 年第三季。此诗后在2019 年经谭克修本人在微信朋友圈发布,诗人路云率先撰文陈述其特征与意义,后引起一场关于当代汉语诗歌如何叙事的讨论。路云、草树、向卫国、哑石、桑克、胡弦、谷禾、余秀华、葛红兵、邵风华、李德武、夏汉、程一身、李之平、周瑟瑟、叙灵、荣光启等数十位诗人、批评家撰文展开讨论。此次讨论,也成为自媒体时代小众化的专业诗歌作品,得以快速传播与发酵(诗人和批评家就此展开专业讨论)一个极有意义的事件。(以下简称《周末》)为例。诗人谭克修借用一只猫来开启他的洞察,或许是一个巧合,但接下来的诗行表明,他深谙此道,凭借修正的视角,诗人摆脱被创意写作训练出来的科学叙事观,不强求事物盲从叙事者强大的推力,建立在此基础的精确,有可能失去其生长性空间,诗意变得可疑。聪明的做法是把科学设计的推力,还原成事物的本性并接受它的助力,这正是沃尔科特和阿米亥的过人之处,前者雄奇辽阔,后者圆融通透。两个卓立在当代的大诗人,置身多元文化的碰撞,使得被后现代诸多概念所遮蔽的诗界恢复了恢弘气象。

对于在场的关注,就是基于这种努力:用蕴含在事件中的细节,和尚处于幽暗之中的物性,去构建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超越作为主题的历史诗学,作为概念的语言诗学,落实到一种及物的写作观念上,由此形成一个当代诗人的视角,把包含在事件和事物之中的现实升格为一个现场。

在开始勘探之前,有必要引入两个词,一个是落点,一个是水花,来考察诗人迥异的叙事能力。落点源于中国式的交谈,了解对方言说习惯的人,能轻易分辨出其重音落在哪一个点上,这个现象表明声音能击碎词语作为符号的限制,落实在叙述上,如同一个桌球,落点在博弈双方的眼中显明它的重要性。落点不准,站在作者的立场,直接影响自身技术的完整发挥,表达不能如愿畅通,站在读者的立场,就会是一览无余,导致他们失去阅读兴趣。

水花源于跳水队员训练有素的身体所完美呈现的动态效果,也就是来自不同国家跳水高手秘而不宣的压水花技术。这吻合于一个沉浸在事件或事物中诗人所掌握的叙事技术,如果不能有效控制肉身在翻转之中的速度、韧性,并敏锐把握到从气态进入液态的空间知觉,水花便会宣告这一系列动作的失败。包含在水花中的精巧微妙,注定是训练的结果,传说中的灵感暗藏在朝下的掌心和各种手型中,在倏忽归于平静的波澜之中。当代诗人正是通过这样的体悟与洞察,拉开叙事与叙事距离,把现实从新闻镜头、社会学的统计数据中抽离出来,跃升到诗的空间。

落点将作为一系列词语肉身化为肢体动作的合力,收束于水花之中,词语和作者转身离去,显然这不同于罗兰·巴特所宣告的作者之死。这正是引入落点来考察叙事的意义,它超越作者、文本和读者的权力纠缠,确保作者、文本和读者重返意义的整体之中。水花,与之相应,作为整体的三维动态声像,从整体上见证作者叙事变重为轻,化旧为新的技术突破。作者和读者站在事物(或一个组合动作,或一个事件)的两端,共同参与文本的构建,作为必要组成部分,融入一朵朵细小的水花中,压好的水花作为文本的终稿定型。从本质上说,水花将落点击碎,作为事实的洞察者分享到一些细小的回声,而回声再度将作者、读者和文本击碎,如同本诗的结尾,消逝于一种温和的提醒。

二、诗歌叙事的完成:以《周末》为例

阅读一首重要的诗作,往往可以找出诗人写作的起点,或者说一首诗的重要,必然关涉到作者写作的母题。从作者的叙事观念来看,起点与落点密切相关,同样,一个作者跃向母题之中,必然会溅起水花。《周末》这首诗,延续了诗人谭克修一以贯之的努力:直击现场。这需要穿越现实的阴阳虚实,而不是停留在它的表面。现场意味着作者不会受到词语魔力的蛊惑,或者纠缠于概念之中做无效运动,陷入鸡零狗碎、肤浅和同质化、失之于野、失之于文等泥沼之中,而是确保一首诗的落点最终落向它的起点之中。借用压水花的核心技术,可以这样表述叙事:手掌正对速度的方向而不是平行于事实。手掌可以理解成一个处于写作之中的作者舒展开来的助力,与大多数人的猜测相反,触及水面的双手不是合在一起的楔子型,而是两个掌面,或交叉或分开,这取决于跳水者根据自身入水的感觉而最终形成个人独有的表达方式。至为关键的是,为什么正对的是速度的方向而不是那个明摆着镜面般的事实?阅读经典的叙事作品,可以窥知叙事者正是从事物的反作用力开始撞向事物的,这就是说一个叙事者,要用自身的体悟去最终完成他的洞察。“正对”在这里既是手法,又是心法。结合我自身写作多年的体悟,用一句话表述叙事的核心技术就是:只有在生命的法则之内,才有精确的运动。

回到全诗的第一组动作。诗人起心动念,意味着闪身进入叙事速度。起笔,与落点和水花直接相关,对此诗人有清醒认识,他颇具匠心地把启动一首好诗的重大任务全权委托给一只猫,作者的原意可能是基于它与黑夜相关,代表阴性的一面。读者从它作为一个词处于开端的位置,附会到时间的符号之义。结合掌面正对于速度的方向,表明诗人已把这个压水花的技术运用到叙事上来,直接从反作用力入手。这种写法表明,相对于谭克修以往的写作,这个固执于现实的写手,在仍然硬朗的写作风格中,身段柔软下来,这是一个诗人成熟并走向卓越的开始。这只猫也没有辜负诗人的重托,以三个不同的空翻组合动作,完成了一次诗意的洞察。

第一小节3行诗,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在事物的自性中运动。首句中的一片迷醉在月光中的瓦,不是一块固定在10米高的专用跳板,而是包裹在诗性中自动弹出的一个诗意器官,收放自如,诗人信手拈来,嵌入一个特殊的时段——周末——这个从生产链条中挣脱出来的闲散时刻,把读者一下就置于紧张和兴奋之中。诗人的成熟意味着他开始担当起生命自身的导演,他从混杂的现实中抽身,反观事物的阴阳两面,事件中的细节自行敞露,加入诗人的剪辑之中,共同完成对现场的洞察。这相当于一部运用默片技术拍摄的微电影,“数百里外”这个词,起着消声作用,全诗中第一跳收束于床头的台灯上。卓越的含义在这里可以理解为诗人的摄像头是内置的,可以随时开机关机,从第二节第一行可以得到证明:

我认为世界上不会有这只猫

这一句非常关键,结束预备动作同时启动空翻。诗人沉浸在叙事的速度中,压根儿没有停下来跟你争辩,而是闪身进入下一组动作,在舌尖上完成一场精彩的对话。猫,在这里作为一个日常生活的标记再次出现,说明在开篇出现的猫,并不仅仅是一个灵感的降临。平庸的作者,实际上是跟不上这个速度,被摔了出去,只好在一边自怨自艾,或者还停留在写作的惯性中翻跟斗。这一句足以证明,一个成熟的写作者不会屈从于灵感的魔力,而是会在它的帮助下加速深入事件,速度一定会催生出叙事语言的火光,带给读者惊喜。

你说如果梦是另外一个你

在平行宇宙发的脑电波呢

这个“呢”字应该是首次进入谭克修的诗行,相当于一个音量按钮,停在睡前的催眠挡位上。接下来的诗行表明这个音响有些刺耳,诗人并没有顺着“呢”字的低频档位陷入一种滥调,而是直接撞向一个被挤压变形的空间:日常意义上的性事,被几个夸张的电影镜头分解成泡影。诗人为何在第一时间受到读者的质疑之后,仍然固执己见,保留这些关于性事的粗暴诗行?

前面已经提到,诗人谭克修直面现实不是为了街头速写,而是为了深入现场,诗人的说法却是相反:尽快离开事发地。当代人萎缩的精神生活正在摧毁作为肉体的激情,诗人不惜用9 行的篇幅,借助一个受到争议的暴露镜头连接到自身的沉默,写下全诗中最令人费解的两个小节。原本属于周末美妙的性事,被诗人符号化为备受争议的镜头、粗制滥造的私藏毛片、记忆深处原始的坚硬等3次碰触,叙事的落点归结到一个假动作上面:装睡。

如果没有第4小节的出现,诗人的叙事无法与当代电影、音乐、绘画的叙事相比,甚至会留下拙劣的印象,为数不少的杰出艺术匠人将叙事推进到足以令诗人脸红的程度。好在诗人不会就此止步,他借助坚硬一词,完成一个惊人的空翻动作:

后来,从后面顶着我的

是一把刀子。刀子知道

我数十年来一直较劲的词是

事业、未来、女人

最近听到我常说的词是,奶奶的

它才悄悄收了回去

坚硬之物变成了刀子。这是一个写作者所能轻松把握到的意外,符合德里达的断言:没有一首诗毫无意外,没有一首诗不把自己像一道伤口一样敞开①[法]雅克·德里达:《什么是诗?》,lightwhite译,文章来自公众号:上河卓远文化。。当代中国诗人的叙事能力正在通过直视自身的伤口得到加强,对于谭克修的叙事而言,是通过把现实提升为现场来洞察而得到显著提高。嵌入诗中的“较劲”一词,同时也包含了诗人走向成熟的全部努力,这是他的事业、未来和女人。“奶奶的”一词,表明诗人运用口语已到化境,本诗第一小节也用过一个口语表达:掉下屋檐。民间对于词语的把握,往往是在目击中让言语与所述之物一起生成,这与“双手正对速度的方向”所强调的一致。

一首诗到此为止,读者也没有话说。问题是处于写作中的诗人,如果能跟上叙事的速度,他一定会利用速度所产生的助力,继续推进。从力学的角度去考察写作,一定是在一种速度中去触及所写的对象,而不会是猫抓死耗子。现实中的猫也不齿于这样的做法,它嗅一嗅就会转身离开。

与猫的第一组空翻动作不同的是,这次它离开原来的室内空间,跃向了诗人自行敞开的潜意识空间,两次都是虚实交织,体现了这只猫的灵性。更重要的是诗中的猫,对话中的你我都是作为城市的使用者参与到城市的叙事,落点在城市,接下来会有从不同角度完成的洞察。

昨晚那只可疑的猫,让我感觉到

刀子依然埋在暗处

第三跳的衔接动作由两个词完成,一个是表示时间的名词“昨晚”,一个是形容词“可疑”,这两个词与原有的叙事速度同步,并暗示下一个动作将进入更具体的空间。“昨晚”意味着时间也在跟着翻转,切换到今天一个正在发生的现场,怀疑修正了第二小节中决断的语气,推动叙事进入更深处。其动作转换之妙是建立在原有的叙事速度上,如果跟不上速度,诗句或是动作肯定会变形,诗句有可能变成:我猫着腰关上台灯……当然会有很多方法,比如从刀子的隐喻线索接下去写,但都会面对一个问题:如何让笔力正对速度的方向,这是叙事技术的关键。这一句正是这一技术的完美体现,正对诗人切入现场对坚硬之物的密切注视。

我必须一早来到三十公里之外

把情报交给一个秘密收集着

泥泞、杂草、虫鱼的地方

能将坚硬的城市啃得稀烂的地方

“三十公里之外”与第一个小节的“数百里之外”,从纵轴上理解是这组空翻动作快接近水面,从横轴来看,即是从乡村进入坚硬的城市,切入到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诗行依然征用不同的细节来推进,细节作为叙事的齿轮,在诗人手中运转自如。精确的细节首要的作用不是作为洞察现场的证据,而是一个成功逃脱安检的恐怖分子,它潜入作为理念标志的绝对大厦,伺机炸毁这座古老的建筑。绝对作为细节的死神,命令你交出一切可疑之物。

这恐怕是当代中国诗人一个仍然没有完成的任务。当代诗歌面对城市,并没有完成别雷和曼德尔斯塔姆关于18世纪的彼得堡,雨果和波德莱尔关于19世纪的巴黎那样把城市上升到绝对之物的洞察。中国的城市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诗歌中,还处在如何从现实升格为现场的努力,叙事的观念与技术并不具备向绝对之物冲刺的能力。

三、反思:当代诗歌如何叙事

古典中国对于现实的诗歌叙事,被奉为经典的诗句是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被伦理绑架的叙事技术,远不及曹操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式的白描,也不如李白“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式的直抒胸臆。承袭杜甫这种伦理视角的人奉之为主流,但正是这样的叙事传统限制了诗人进入物性的精微与人性的复杂。

欧美诗人对于现实和城市的叙事,早已通过存在主义和结构主义的理论完成把城市作为空间的洞察。巴特重新发现雨果早先的直观认识:城市是一首诗。城市中移动着的人,即城市的使用者(我们都是城市的使用者),同时也是一个读者。他,按其义务需要和其身体移动,选取陈述的片段,以便私下里将其实现。巴特将城市体验为空间的落点在于:“在对城市语义学研究中,我们应该设法理解记号的相互作用,理解任何城市都是一个结构,不过我们永远不应该企图,不应该希望将此结构填实。”①[法]罗兰·巴特:《符号学历险》,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9页。

《周末》作为《万国城》专题诗集中的一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带来叙事观念和技术的突破,诗人也没有打算填满它,而是把证据保留其中:将情报交给一个秘密收集者。这个收集者按诗人的提示,大约需要一双猫眼适应昼夜更替,收集到尽可能多的信息。如同泥泞、虫鱼等通过芜杂、腐败接收到信息。读者借助诗句的一个动词——啃——完成对现场的凝视,诗人通过动词的妙用并发挥其隐身功能,可以省下笔墨,不被所牵扯到的其他对象纠缠,确保叙事按既定的速度跃向更大的空间。

第二组动作,实质上是采集城市使用者变形的身体信息,受到城市空间挤压,性事作为碎裂的符号出现。在第三组动作中,诗人把城市作为身体,提取不同节骨点上的信息,再度破译出城市角落里的肉身溃疡,然后是作为城市中心的精神性溃疡。诗行围绕某个公园的体悟展开:排队取到一张密码小票,可能是一场暴雨的突然到来,诗人把目光盯住汹涌而来的人群,眼耳并用,借保安的嘴说出听到的话,他们来自另外的世界,目光向下直击,众多的高跟鞋和长筒袜拥挤有如泥泞,向上看到纸质的大鸟可能是风筝被暴雨淋湿,落向一个伤心的小孩。第6小节是集中在城市的中心,相当于深入事实的中心,现场采集到的诸多信息显示人性的无奈与怪诞,从技术角度讲,就是避免平行于事实。

这些叙事都是在快节奏快中完成的,但单一的节奏会破坏叙事的效果,让洞察停留在事实的表面。诗人谭克修已在现实领域写作多年,对于节奏的把握了然于胸,接下来的两个小节变得从容而深入,尤以第7小节精彩。

那老人也不善于掩饰,体内的

惊魂未定,正从深陷的眼窝

发出哑光。多数人的心情

和身体一样沉重,用嘴把脸撑开

像橘子挂在树上,看上去

在微笑,也可以认为毫无表情

此前5 个小节被叙事者铿锵声调掩盖的忧伤,在这个小节随着节奏的变缓显露无遗。从这个小节可以看出,诗人的叙事,更能够发挥特写镜头的聚焦功能,也能借助演唱者对于声音的控制,找到一种适合于诗歌叙事的调性。结合落点和水花,对于叙事调性的理解,其实是一种平衡,始终不变的前提是正对速度的方向。落点最终把分解到声音和形象中的意向聚集到速度的正面,以便完成对洞察到的各种细节和视点的定型。进一步观察诗行,可以看出诗人为了更好应对速度的正面,把镜面般的事实巧妙分解成多个截面,规避与它平行所带来的贬损,确保把作者、读者和文体推向整体性视域。水花让作者全然沉浸在事实之中,不见踪影,从另一角度上理解,表明在反作用力之下所直观到的调性,已接受作者的控制。

把这个小节作为范例放到19世纪初期来考察,可以看出这种基于正对速度的方向所带来的叙事技术突破。番草的《家庭》被民国学者王季思称之为一首伟大的诗①王季思:《做成一首诗的几个步骤》,郭莽西编著:《一篇文章的构成民国文人写作十讲》,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第104页。,对现实观察深入,立意新,句法新,风格新,其中有与《周末》相仿的一段:

男人家是那样高,又是那样细,

背弯着,肩头又有些倾斜;

好像树,脱了叶,凋尽了树丫。

戴着破草帽,在帽檐的阴影下,

一双眼迸炸着饥饿的火花。

用百年后的眼光来看这首初期的中国诗歌,仍然令人称奇。如果把考察锁定在正对速度的方向上,明显可以看出推动叙事的力量被形容词“高”“细”等限制在静态当中,这等于取消了叙事的速度,同时落点停在“饥饿”一词上,这个单一的结论破坏了叙事的空间,使全诗的叙述沿着线形前进。谭克修把形容词换成动词掩饰、发出,确保在动态中推进叙事,这得益于几个当代诗人在日益复杂的叙事中所锻造出的整体性视域,以及一套与之相称的叙事技术。

处于同期的英国诗歌评论家约翰·罗斯金,早已表达出对洞察现实更尖锐的思考:“平庸的德国人和矫揉造作的英国人,最近在我们中间大肆运用形而上学家们多事地制造出来的两个最该反对的字眼,那就是客观的和主观的。”②[英]罗斯金:《近代画家》,高建平、丁国旗主编:《西方文论经典》第3卷,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593页。他的落点尚在叙事如何加强对感情的控制,还没有触及如何应对速度的方向。但不妨碍他的断语仍然有效:一个诗人的伟大依靠两种因素,感觉的敏锐和控制它的力量。如何把这两者合一并完成它,关键在于对速度的体悟,即一个写作者只有把笔力正对所述之事本有的速度,才有可能进入复杂的叙事。最明显的好处是,正对速度的方向,直接去掉了虚假叙事的可能性,而虚假仍在耗费着大多数诗人的才智。

一个当代诗人如何去突破和完善他的叙事观念,只能依赖于不断深入的写作活动,把锐利的目光投向庞杂的现实,去完成对它的洞察,而不是用几个西方思想家发明的术语去武装自己。我欣赏谭克修的固执,在于他能对自身有清醒的认识,他在《万国城》中有过这样的表达:有人说我的鹰钩鼻/和清澈的眼神有些矛盾。我相信一个能洞察自身的人,必然会体悟出更多的秘密和证据。

比如在收束动作中出现的一朵无名小花,它晃动着和被看见,这就是说,事物在关联中,在特定的一刻,敞露出某种真相,因而能够被看见。看见意味着真相被作为事实纳入文本。这朵无名小花最终取代水花,植根于人性之中,它们正对自身生长的方向,为沉浸在事实中的诗人做出见证,他们的整体性视域离不开古老的宇宙意识。诗人洞察到这些,禁不住要举行一场仪式,暗自庆祝意味着为才智的成熟加冕。或许还有一个理由,这就是《周末》一诗开启了诗人对于诗歌形式的探索,如果把首尾两个3 行归并一个小节,全诗自动形成8 个小节的6 行诗。一个诗人的完成,必然是奉献出作品独一的形式和回答与传统的关系,落点的终极意义在这里,这两个问题等《万国城》定稿后再来讨论吧。

作为读者,不会忘记那只猫,它始终处于暗处,诗人没有对它作任何直接具体的描述,毕竟这不是一首关于猫的类型诗,而是把猫符号化为一个神秘按钮,进入现场,开启当代诗人关于诗意叙事的空间。对当代诗歌叙事的关注,应远离那些没心没肺的文字,一个没有弃绝自身知识的人,不值得信任,这就是我荐读此诗并写下这篇文章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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